冬天的腳步已經遠離,原野上的枯草,從土中冒出了嫩芽,樹木已經醒來,枝頭上露出了點點的新綠,陣陣和暖的微風吹來,帶著一股清新的氣息,那些南飛的鳥兒已經陣陣的飛回……
這確是一個美妙的天氣,春天溫暖的氣息,遍佈了山野、小溪,早晨淡淡的霧已漸漸散盡,一輪紅日,放出燦爛的光芒,把左邊那一帶的峰巒,映得異常的光亮,那綠油油的草地上的露珠,在旭日下閃閃發光,好像許多晶瑩的鑽石……
山頂上開澗的天空,一片蔚藍、深邃,遠遠的延伸到盡邊,沒有一絲雲,涼爽的空氣挾著野草的香味,白溪穀那邊襲來。
這裏是一條小河,傍著這個小小的村莊,緩緩的流過,它本是從洛水分出來的一條支流,是以河水相當清湛,河床因受砂石多年蝕磨之故,深度也不太大。
河的兩岸植有不少株垂柳,樹幹低低的垂在水面,絲絲綠柳,輕拂著河水,帶起點點漣漪……
因為還沒到暑夏,沒有村童來此泅水,水面顯得非常寂靜,只偶而從下游傳來聲聲的擣衣聲,夾雜著村婦陣陣笑語。
這時從那小村裏一間較大的瓦房中,後面的小門被推開了,從裏面走出一個小孩,手中提了兩個水桶,原來他正是要到這河裏來提水的。
他拿著那兩個水桶,好像很費力的樣子,一搖一晃,慢慢的走近河岸邊,那兒本有兩塊架好的青石板,可能年代過久,所以板面都磨平了。
他一走近,就可看出他身上一定有病,因為他臉色是那樣蒼白,簡直沒有一絲血色,手臂也是細細的,身體瘦弱已極。
但是他那兩條斜飛的劍眉,開闊的額頭,挺直的鼻子,和緊抿著的嘴,可看出他堅毅與果敢的個性,尤其是那藏在一排長長睫毛下的大眼睛,黑榴溜寸,閃爍出智慧的光芒,好俊俏昀小兒郎,只可惜太瘦了。但他家裏的大人竟不憐惜他,讓他在這初春時,只穿件簡陋的夾衣,短短的袖子,露出的手臂已被凍得發紅了,而那雙破棉鞋也不能把腳給整個兒遮住,幾乎已到空前絕後的境地。
而且還要他提了兩個水桶來挑水,看他那走一步,卻要搖三下的樣子,真叫人為他擔心,也為他可憐。他終於走到那塊大青石上,站好後,他將一隻桶放在石頭上,拿起另一隻桶,放在河中滿滿的裝起一桶水,桶子落在水面,擊破了水中的光影,一圈圈的波紋向著四面擴展開去……
等他把兩桶水都給裝滿,他已經累得喘氣不息,他一站起來,突地身子一陣搖晃,好像頭暈要昏倒一樣,他趕快的蹲了下去,緊閉了眼睛。
待他眼睛張開時,眼中已滿含了淚水,但他卻忍住了不讓那已盈眶的淚珠落下來,他抬起頭來望著那悠悠的蒼天,又低下頭看著那緩緩的流水。他輕聲的叫了聲:“爸爸!您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難道您已忘了銘兒嗎?”
但流水、蒼天只報他以肅靜,他傷心的叫道:“爸!您可知銘兒在這兒受苦嗎?銘兒天天在等著您來把那些欺負銘兒的人殺了。啊!不!不要殺他們,只要讓他們受點苦擾行了,誰叫他們老是罵我,老是打我。”他默默的傾訴著。
流水潺潺的流過,偶而,一條小魚探出水面,抬頭望了他一眼,便又潛入水中,帶起一抹水花。
這時他的思潮已回到了以前,以前那有歡樂,有笑容的日子裏——自他一開始有記億以來,他就沒有看到媽媽了,他不知道他的母親是什麼樣子,但是到他父親疼愛地抱起他時,他總是聽到父親說過他是非常像母親。
同時,老阿福也告訴過他,以前他母親的種種事情……故此他的腦中,已幻想到母親的樣子,那是美麗、溫柔、而又慈祥的,然而他也只能夠在夢裏去見到他母親的影子了。
每當他進入睡夢中,見到了他的母親,總見到母親對他笑著,叮囑他要好好的聽爸的話,用功念書,作個好孩子,而每次他也叫母親不要離他而去,但是母親卻仍然要走,那就好像一陣煙霧似的,拉也拉不住。
故此他每每從夢中哭醒,但醒來時也總會見到父親在旁,因而他又立刻投入了父親的懷抱中,而父親也是摟緊了他,安慰著他,叫他靜靜的睡去。
他從小就很怕父親的,因為他很少——幾乎是沒有——看見過父親笑過,整日裏都是板著瞼,皺著眉,但是他卻知道父親是愛著他的,因為從父親那慈祥的眼中可以看出對他的愛,不過他仍然不敢在父親面前撒嬌,因為那慈祥中帶著嚴峻。
老阿福告訴他,當年他父親是怎麼樣的見到了他母親,又如何的為了聽他母親的勸告,而洗手江湖,歸隱家中,不再過問江湖之事。
兩口子思恩愛愛的在家,將閒暇寄託於園藝、詩書之中,因而歡笑常常充塞了這片寧靜的庭院,而整個的家宅也揚溫看春意,愉快的氣氛飄浮在每一個空間……
然而他的母親在生產頭個小孩——就是他時,卻因身體太弱,而致難產死了,雖然孩子是活了下去,但自那天起他父親即消失了那以前老掛在唇邊的笑容,而這家宅也消失了歡笑。
也許是由於遺傳,他自小即是很瘦弱的,瞼頰蒼白無肉,而且還不能和普通小孩樣的跑跳,因為只要他稍為用一點力,便會昏倒過去,所以經常的,他是坐在家中看著別的小孩遊玩。
為了如此,他父親買了許各補品給他吃,他記得每天都得吃幾次,其中有人參、燕窩、紅棗、蓮子……但到他自己都吃厭了,他還是那個樣子——瘦瘦的沒有一點肉,他年齡到了十歲時,看上去還是跟別人家七八歲小孩一樣,他父親為此感到極端的煩惱,請過許多醫生,但都看不出所以然來。
不過他也有件事,是令他父親非常高興的,那就是他讀書具有過目不忘的聰慧,對事理的看法,也非常透徹,且常有獨到之處,每令儒師驚奇不已,而大歎乃天下之奇才!
為了疼愛他,父親終年除了出去約一個月外,平時都是在家照顧他,就在前幾年,他父親帶著他,乘著馬車到了洛陽。
當他看到那古色古香的城樓,和那灰色的城牆時,他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了,父親並且還帶他到那晉宣帝陵、呂祖閣、關帝塚……去遊玩,那是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直玩到第三天,才把他帶到一個老頭家裏,原來那正是洛陽第一名醫,經過了那醫生診斷後,方知他乃是天生的,具有“五陰絕脈”的人,這是那位博覽群書的醫生在一本古本醫書中查出來的。
據書中記載:具有此種脈象的人,天性聰慧,智力特高,且性情堅毅不拔,乃天縱之英才,但壽命極短,活不到十五歲,即會死去。
因其身上經脈每過一日,即逐漸硬化,故而影響氣血之運行,致體質極弱,骨骼不強,待全身經脈完全硬化時,人也就死了……
若欲其痊癒,則須由內家高手,以本身真氣,打通他全身的脈胳,但行功時必須防止外魔之入侵,否則功敗垂成,將會影響到施術者本身,更困難的是事先要服下培元固木的靈藥,方不致抵受不住那加之而入的內家真力,而經脈寸斷……
但這種機緣簡直是太難了,等於說是無藥可救。
若是萬一能夠把經脈給打通了,則較常人更加健壯,可享遐齡,倘從事習武,更是事半功信,可至天人合一之境地,因具有此種脈象者,為百年難以一遇的練武良材也。
但父親卻一去四年,還不見回來,而老阿福卻死了,死前叮囑他的兒子高福賜管家,要好好的服侍著小少爺,等老爺回來。
老管家阿福死了後,福賜起先還待他很好,但後來卻聽從廚師張大胖的話,將宅內女婢悉數遣走,然後另外又新請許多婢女,自此以後他的命運變壞了,他們不再把他看作少爺,要他去做事、提水……
一想到提水,他就想起了張大胖那付橫肉滿瞼的面孔,他中止了思緒的向下發展,趕忙把那已裝滿水的水桶,提了起來,慢慢的走回去。
他每走一段短短的路,便要停下來休息一回,是以等他回到那後門時,已費了好一刻的時間了。
他一進門,便看見張大胖子,正站在砧板旁邊,拿著一把菜刀在切菜,胸襟完全敞開著,露出黑茸茸的胸毛,袖子卷起老高,露出了兩條粗壯的手臂,青筋一條條的露出,好像許多蚯蚓爬在臂上。
張大胖一聽推門聲,見是他進來,氣衝衝的走了過去,大聲的吼道:“他媽的!你小子去幹什麼了,叫你提個兩桶水,就去了個半天,我還以為你掉在河裏淹死了呢!”他用那滿是油膩的大手,扭著小孩的耳朵。
這瘦弱的小孩被扭痛了,用小手抓緊那毛手,死命的掙紮,口中罵道:“死大胖子,你敢欺負我,等我爸爸回來,他會殺死你。”
張大胖一聽竟敢罵他,怒極之下,左手抓住他衣服的後襟,一使勁,把小孩提了起來,右手舉起菜刀,恐嚇地喝道:“你這小猴崽子,還敢罵我,我一下去,你他媽的就兩斷了,看你那老子敢來對我怎樣,告訴你,你那老子早就死了,要不然早就該回來。”
小孩只是大聲的罵不絕口,但他卻沒有哭,好倔強啊!
這一陣吵聲,驚動了屋裏的人,一個個的都圍在門邊看熱鬧,但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
小孩掙紮著好一會兒,但卻怎樣也掙不開,突然的,他的臉上泛起了黃色,四肢一陣抽動,頭軟弱的垂下去,他是因用力過度,昏倒過去了,張大胖者見他已昏倒,便把他給扔在地上,拿起菜刀,自顧自的去切菜,不管他的死活。
這時一個鼠目鉤鼻,兩頰見骨的中年人,分開眾婢,走進了回房。一面在扣著衣扣,一面口中嚷道:“幹什麼?幹什麼?”
待他看清劍銘躺在地上,緊閉雙目又咬緊了牙根,他皺了皺眉,說道:“怎麼又昏倒了呢?我說老張你少跟他鬧鬧好吧!”
他回頭望著那還站在門口的女婢叫道:“你們看什麼,還不快去做事,走!走!走!”
他一面吼著,一面揮手叫她們離開,那些女婢也都紛紛的走開了。
他突地又叫道:“阿翠!你過來把少爺抱回他房中,給他灌一碗薑湯。”
一個丫環應聲而至,把劍銘抱起,走出了廚房。
這中年人正是那老家人阿福之子--高福賜--李家的大管家,這時,他待那女婢走去後,便低聲埋怨道:“老張,這麼多人,你怎麼也是這樣說呢!我早跟你說要慢慢來,不要讓左右鄰舍生出疑心,這樣我們才能安穩的得了這份產業。”
張大胖說道:“你偏要這樣麻煩的慢慢來,我說找個人把他宰了,不就是我們的天下嗎?何必多拖時間?”高福賜說道:“你曉得他父親會武功嗎?以前有一晚,我起來解小便時,便見到李老爺拿著一把寶劍,在庭院裏舞著,舞完後那閃閃的劍光還好像在我的眼前樣的。但我只覺眼睛一花,院子裏人就不見了,當時嚇得我趕快的蹲在毛坑裏,動都不敢動。
因此我始終顧忌著,若是他趕回,曉得這事,我們還有命啊!所以我才叫你慢慢來。”張大胖說道:“找個晚上下手,還怕什麼人曉得麼?到時我們二一添作五,把房子田產一賣,遠走高飛,還怕什麼呢?何況他已去了三年多,還不回來,依我看八成是死在外頭了。”
這時內宅忽地傳來一聲嬌喝:“福賜!你在幹什麼呀?還不快來。”高福賜連忙應聲道有,張大胖也催促地道:“你趕快去服侍你的寶貝吧!不然等下,又要跪算盤,頂夜壺了。”他自己說著都好笑起來。
高福賜紅著臉道:“你別說笑話了。我們說的話,等會再繼續談,現在我要進去了。”
說完他連忙跑回內宅。
張大胖仍是繼續在切著菜,但嘴角卻掛起一絲奸笑。
這時在廳堂後面的一間斗室裏,李劍銘終於睜開了眼睛,他一眼瞥見自己已經睡在自己的床上,口裏辣辣的,舌尖上還帶著一點點甜味。他望著那灰色的牆壁,牆的角落,有著幾個蛛網,蜘蛛正在裏面等待著它的食物。
他望著那盤在蛛網中的蜘蛛,想道:“蜘蛛在等待著它的食物,等待著它生命裏的希望,等待著昆蟲去送死,這在它,只是能這樣做,因為它除了等待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但是人也應該這樣嗎?讓一切的希望,都在等待中來到?讓生命在等待中消逝?
不!生命的光輝要自己來創造,一切的希望,要靠奮鬥,才能付諸實現,否則那只是空幻的等待。
但是……
但是我卻明明曉得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將熄滅,而我仍然在等待著,等待著奇跡的出現,忍受著折磨,難道我這是應該的嗎?還是我在流連著這個家?……我是在想重嘗那以前的溫馨?但這個家已不是我的家,我失去了它,而它也遺忘了我。
他側了側身子,讓自己舒服點,床板受壓,而發出了一陣呻吟。他仍然繼續的想下去:“自從老阿福死後,我就變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他們把老儒師給辭退,說叫我多休養,但不到兩月,卻要我做事,說是鍛鏈身體,哼!他們明知我不能多動,偏要這樣來折磨我,叫我早日的死去,那麼這一切的產業,都歸他們了。”
他淒涼的笑了笑,用手摸摸頭上紊亂的頭髮,繼續想道:“爸偏又不回來,如果他曉得的話,那他一定會趕回來的,不過,他為什麼要出去這樣久呢?既然找不到藥草,那麼該早些回來,我才不相信我會在十五歲時死去,但是一個人預先曉得他的死期,總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想到這裏,他肚子咕嚕嚕的直響。
他用手摸摸肚子,揉了兩下,想道:“早上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但我絕不出去,看他們會不會把飯給送進來。”但他看到那被灰塵蓋滿著的帳頂,他否認了剛才所想的,他想道:“在這兒已沒有一個人在關心我,沒有一個人在當我是小主人,我再留在這兒已經沒有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能走到外面去找爸,我曉得爸是很有名的,一定有許多人認識他。”
“我可以趁晚上動身,那麼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我到那裏去了,但是現在我總不能餓著,好吧!現在我就去吃飯。”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穿好鞋子,便走出房子。
他走到廚房去,見到一個女婢正在洗碗筷,他問道:“還有什麼東西可吃的?”
那女婢看了他一眼,冷冷的答道:“你自己不會去找,還要我端給你不成!”
他一聽,怔了一下,但他終於還是自已走到碗櫃邊去拿起碗,找到飯鍋,但一看已沒有一點菜了,他問道:“怎麼會一些菜都不剩了呢?”
那女婢冷哼了一聲,說道:“誰叫你現在才來,大師傅吩咐把剩菜統統給倒了,說不叫那小雜種吃,我也不曉得誰是叫那小雜種。”說完她輕蔑的笑了笑。
她的輕視,有如一根利箭,深深的刺入了他的心房,那鮮紅的血液,一滴滴的湧出,他痛苦的呻吟了一聲,將牙齒咬得緊緊的,硬硬的忍了下去。
他把飯碗一摔,憤怒的走出廚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拉開了書櫃,把一木“孟子”
給拿出來,全神貫注的看著書,他誦讀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
夜幕掩蓋了大地。天上稀疏的有幾顆星兒,閃著微弱的光輝,月兒卻躲在濃雲的後面,是以顯得較為黑暗。
微風吹得樹枝搖擺不定,簌簌地作響;遠處村落裏傳出幾聲犬吠……
這時從一個小土坡上,爬起了一條人影,他佇立在土坡上,望著那靜靜地躺著的小村莊,他依稀可以看出一個較為高大的黑影子,那正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那兒留下了他多少的記憶,多少的足跡。
村落旁的一條小溪,看來就像彎帶樣,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起了淡淡的銀光,他依稀可以聆出那潺潺的流水聲……
他正是那棄家出走的李劍銘,在晚上時他偷偷的起來。將書包紮成一個包袱,加上幾件破衣,便輕輕的開了後門,離開了這個令他留戀而又傷心的家。
這時,他依戀的對著那較為高大的黑影子--他的家--投下最後一瞥,口中默默的禱著道:“終有一天,我將回來,我將要帶著光榮回來,我將要為你洗刷這可恥的汙穢。”他想了想,又堅決的說道:“我將要以現在施之於我的,十信還施于施者--不管是恩或者是仇。”說完,他背起包袱,順著土坡右側的小道朝北走去。
星光照見他一個人踽踽而行,行向那無盡的天涯。他毫無畏懼,而是充滿了希望。風刮過他的身軀,但只掀起了他的衣襟,卻動搖不了他堅強的意志……
黃昏時,太陽已跨過了澄藍的天空,停留在西邊的山頭上,把西天燒成一片殷紅。
落日的餘暉投射在這片密密的樹林上,使每一片葉子,都好像抹上了一層霞光。
微風輕輕掠過樹梢。她那恣意的撫摸,引起樹枝低低的淺笑,擺動著身子,扭了起來……
這時在大片廣闊的樹林裏,正有著一個瘦弱的少年人在行走著,地上的碎葉,被他的腳踏得簌簌作響。
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照射在地上,酒出無數的光影,隨著樹梢的搖動,在跳躍著。
他輕踏著地上積存得厚厚的落葉,緩緩的移動著腳步,在這些密植的樹幹間穿過。從他那沉重的步伐看來,他已是相當疲倦了;他扶著樹幹而行,口鼻中喘息不已。
突然的,他好像遇到什麼意外,雙腿一陣抖動,臉色變成一片蒼黃,眼睛也緊緊閉著。
扶在樹幹上的手,也滑落了,頭一垂下,身軀萎頓地跌倒在地上……
他正是那離家出外,去找尋父親的李劍銘,因他從來不會獨自一個人出過家門,對於路途更是根本不識。
又因他身體羸弱,不能過份出力勞動,所以速度一直都很緩慢,且需經常停下休息。
故而他走來走去的,走了五天,但是方向卻迷失了,而且他出來時,身上根木也沒有帶上一文錢。
一路上都是一些善良的婦女,看他可憐,而留他在他們家中吃飯,就這樣的混過了五天的日子。
早晨他辭別了一家獵戶,問好道路,預備到洛寧城去,因為他記得父親以前常到那裏去的,可是在路上不知怎麼的七轉入轉,竟轉到這座山裏來。
他一直順著小路走去,到了這片樹林前,路卻斷了,只是他毫不猶豫地穿林而入,在裏面瞎闖,但因這片樹林過於廣闊,故而到現在還沒有出走去。
他心中一急,加以身上又累,這時老毛病又發作,人也昏過去。
風,仍然吹著,他繞過了山谷、小溪,又回到這片林中,輕輕踏碎了幾片花瓣……
夜的薄紗已經籠罩了大地,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也消失在山脊的後面。
一輪皎潔的明月,正沿著山巒的頂端上升。晚霞褪盡,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只有滿空閃爍的星星,正眨著俏皮的眼睛……
躺在樹葉上的李劍銘,被一陣清涼的晚風,給吹得蘇醒過來。
他打了個寒顫,從地上爬起來,睜開眼睛看著四周,發覺自己存身在密林中,他這才想起自己是迷失了路而昏倒在這兒的。
春夜,晚風涼似水,他覺得身上有點寒意,所以他解開了包袱,從裏面拿出一件衣服,把它穿在身上。
他又將早晨獵戶送給他的乾糧掏出來,然後就著那透過樹葉的一絲銀色的月光,一面向前走去,一面吃著乾糧。他走了好一會兒,不但未走出樹林,反而越走越黑,連那一絲微弱的月光,也都在濃密的枝葉遮住而消失。
遠處傳來幾聲夜梟的啼叫,慘厲而可怖,林中陰森森的,好像有許多的鬼怪,在張牙舞爪,準備吞噬人似的。
但是他卻不管這些,他只記得“心正,則邪魔不侵。”的道理,一直向前摸索走去。
有時,他踩斷地上的枯枝所發出一聲脆響,驚起了一些夜鳥振翼飛去,那聲音,崽夜裏顯得更是駭人。
走著走著,他發現已經走到一片空曠處,抬起頭來,他可以看見清湛的月光,和滿天的星斗空地中央,植有不少松樹,那些松樹,株株都有大碗公那麼粗,但長得卻不甚高。他這時覺得非常疲倦,胸口也好像悶得很,於是他深深的呼吸了兩口氣,坐在地上休息。空氣顯得非常潮濕,但他的嘴裏,相反的,卻是非常乾燥,他記得在中午時,那壺水就喝光了,到現在為止已有好幾個時辰,未進滴水,這時他才後悔沒有聽從那獵人的話,要省些喝。他渴得非常難受,因而便站了起來,想找找看有什麼葉子好吃,但是在晚上,怎能看得清楚呢?
這時一陣風吹來,他好像聽到一絲微弱的流水聲,自松林裏傳來,這好比是一個人瀕於絕望之際,驟然得知他能夠獲得希望的果實般,令他的精神整個兒奮發起來。
他興奮的提起包袱,向著松林走去。
本來今晚月光非常明亮,但他方一踏進松林,突覺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還以為是樹葉太密,光線透不進來,故此毫不介意地邁步向著水聲傳來之處走去。
慢慢的摸來摸去,走了好一會兒,但是還沒有走到水源之處,他一站定,這時聽見那水聲卻是傳自背後,好像距離已不遠,那淙淙的聲音,非常清晰的傳進耳裏。
於是他又回頭摸索過去,他以為只要一會兒就可走到了、但是走了好久,卻仍然未見到水源,這時他一立定,水聲又到了右邊。
他這才覺得奇怪起來,知道這林子可能有什麼玄虛,他記起以前讀易經時,儒師曾為之解釋五行八卦之理,他想這可能是一種什麼陣法。
於是他坐定地上,慢慢的想著那以往所讀的有關佈陣之學。
他自從老阿福死後,便無師可學了,但是因他具有過目不忘之驚人智慧,是以很快的記起了以往所學的此種雜學,他思慮一定,神智便覺非常清醒,周遭也顯得較亮了。
他用手指在地上畫來畫去,畫出許多條縱的、橫的線條,一面畫著,一面想著剛才的進路、環境、方向。
僅一會兒,他歡呼一聲,將地上的線條擦掉,拍拍手上的灰沙,站了起來,他彷佛忘記口中的乾渴了。
因為解決了一項難題,同時也沒辜負自己所學的東西,他怎會不高興呢?
他一推算知道這只是正反五行,交錯佈置的一個陣法,如今他智珠在握,便灑開大步走去。
只見他左三右四,橫進兩步,直退一步的依著胸中所學而前進著,走了幾步,他便看到那銀白色的月光。
這時,他才慶倖著,以前因為不能象別的孩一樣,縱跳遊玩,所以多看了許多書,連那博學的老儒師,也都時常說他了不起,簡直要把老儒師自己的學問,整個兒都給挖完了……
想到這裏,他驕傲的笑了笑。突然他覺得腦背後熱呼呼的,頸子裏好像有人在呼氣似的。他用手摸摸脖子,以為這是一種幻覺。
但他手一摸上去,聯手也是熱呼呼的,他這才曉得不大妙了。
於是他一回頭,一看之下,頓時嚇得他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原來,他後面正有著一隻猩猿,在跟著他的步伐前進,還裂開了大嘴在笑,一滴滴的唾沫流了下來。見到他一回頭,舉起它的前爪揚了揚。
這叫從未見過野獸的李劍銘看了,怎不嚇得拔腿就跑呢?
李劍銘心中直怕這猩猿會追上來,所以他忘形的飛跑著,連頭都不敢回一下。僅僅跑了數十步,他覺得一昏,心中血氣向上一冒,眼前一陣黑暗,“叭噠”一聲,整個人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人又暈了過去。要知他身具“五陰絕脈”,全身氣血不能運行過速,否則將會因血氣沖上腦門,而致昏倒,以往他都很少運動出力,所顧忌者,就是這點。現在為了畏懼那只猩猿追上,慌忙之下,也顧慮不了這些,但他全身氣血,因這一陣子飛跑,而更加速運行。是以昏倒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好久,他悠悠的轉醒,迷朦中,但覺有一絲香氣,從鼻端慢慢鑽進他的肺裏。雖然那股香氣是如此的淡薄,若有若無的,一縷縷斷斷續續的飄送而來,但他吸進以後,胸中鬱結已久的一股悶氣,頓時開暢了許多。
他閉著眼睛拚命的吸著,惟恐一陣風來,便會吹散似的,他腦中只想到吸!吸!吸!別的什麼都不想了。
好一會兒,他張開了眼睛看一看四周,只見晨曦已經投射在大地上,自己也置身在松林之外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片石頭堆成的小假山,假山傍有一塊又大又長的石頭,石頭中央有一個小洞,洞中裝滿了乳白色的液體,氤氳四散,洞上有一凸出的石蓋。
蓋子上長著一株尺來高的小樹,樹根完全生在石頭上,一條主根直伸入石洞的液體裏,見不到底。
樹幹上長了十幾片葉子,每兩片葉子相對並生,青翠可愛,嬌豔欲滴。
小樹的頂端結了一顆豔紅的果實,那芬芳的氣息,就是發自果實上,這時那樹莖好像承受不住這顆果實的重量似的,慢慢的彎了下來。
李劍銘正在口渴之際,突然見到這顆嬌豔欲滴的果實,那還不一伸手摘將下來,往口裏一送那果實也真好吃,方一進口就化成一股清涼的津液,直下胃腸。
李劍銘方待看清這四周的環境,忽覺腹中一股熱氣,直往四肢發散而去,越來越熱,燒得全身都發燥。
他熱得難受,忙將棉襖脫下,可是身上還是熱得很,並且那溫度一直加高,好像腹中有火在燒,燒得他直蹦直跳的。
他身上直冒汗,口渴得要冒煙,他迫不及待的把頭伸到那小洞上,就著那些乳白色的液體猛喝起來,僅僅喝了數口,那些乳白色的液體,就給他喝光了。
這時他才覺得全身都涼爽舒適了,因那液體一下肚,身上的燥熱盡消,口中生津,毫無饑渴之感。
他想道:“這果子不知道是什麼果子,吃下去真把我差點給燒死,若不是那些乳液,我這條命是死定了。”
“咦!這樹怎麼了?”他一抬頭。驚詫的叫了起來。
原來那株生在石頭上的小樹。這時那本來翠綠的樹葉,迅速的枯萎了,樹莖也都變成蒼黃,一瞬間,整株小樹都枯乾了。
他看到這情形,方始恍然大悟,忖道:“怪不得,我原先在想這棵小樹,怎會生長在石頭上呢?原來是靠那乳液,才能夠活著的。”“哦!那麼這乳液就是書上記載的‘空青石乳’了,但那果子又是什麼毒果呢?幸虧這旁邊有這‘空青石乳’,否則我真會完了。”
到了這個時候,他方才有機會打量周遭的環境,這一看之下,頓時把他給楞住了。
原來這片松林之中,是一大塊草坪,中間一座假山,假山後一泓清碧的水潭,潭後植有許多翠竹修篁,微風吹來,輕輕的低嘯,夾著陣陣松濤,有如一曲仙樂。
圍著那澄清的潭水四周,有許多的奇花異葩,正展開鮮豔美麗的笑容,像在爭奇鬥姘,反映在澄清的潭水裏,更是嬌豔可愛;水面飄浮著許多荷葉和幾朵早開的荷花……
潭上搭著一彎虹橋,一端橫架在水面上的一座台榭上,另一端則在岸上的竹林邊,一倏用潔白如雪的碎石鋪成的小道,伸入竹林深處。
這座水上臺榭更是清雅玲瓏,翠竹蓋成的頂棚,白色的月檻窗櫺,配上朱色的欄杆,更有一番調和的感覺。
台榭內正對東方之處,放著一個巨大的爐鼎,好似青銅鑄成的,足足有一人來高。
李劍銘自小生長在小村莊裏,雖然家中也是非常富有,但何會見到像這樣一個如此奇絕的所在?
他一愕之下,連忙提起包袱,沿著那潭邊草地走去,因為他想看看那台榭上到底有些什麼東西,而那巨大的爐鼎也使他的好奇心提高了。
他踏在那如茵的綠草上,覺得腳底軟綿綿的,非常舒服,而眼睛看到的儘是朵朵嬌麗的鮮花,鼻中聞到的盡都是芬芳的氣息,是以心中異常輕鬆,頓把這幾天來所受的辛勞忘個一乾二淨,走起路來也覺得輕飄飄的。
一會兒,就走到橋邊,他看了看那竹林裏的小道,但一想還是先到台榭上去看看的好,所以他跨步上橋走向那座竹樓。
待他一進室內,更令他覺得驚奇不已。原來那室內竟是空空沒有一件家俱,只在那爐鼎前面擺著一個厚厚的蒲團,也許是年代久了,中間竟深深的四下去一個盤坐著的印子,那印子裏放著一木灰黃的線裝書籍,封面都沒有了。
原先看來,就很高大的爐鼎,這時走近一看,更是大得驚人,鼎是青銅鑄成的,上面刻著許多野獸、飛禽的圖案,栩栩如生,這至少也是百千年以上的古物了。
他摸了摸那鼎上的花紋圖案,想把蓋子給揭開來,但是轉念一想自己身息隱疾,出力不得,所以又將手縮了回來。視線一轉又回到那個蒲團上,到這時他才發現那本書,好奇心使他蹲了下去,拿起那本書,翻閱起來。書的前幾頁已經被撕去了,留下一些撕破的痕跡,書中的文字乃是用毛筆手抄的,某些地方,還加上了朱紅的眉批。他只見書上一邊寫著:“……夫氣,大之可充塞淤天地,小之,則藏淤芥子……”他看書上所寫的與孟子所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甚有關聯之處,以往他讀到孟子公孫醜篇中這句話時,總是嫌那儒師講的不夠明白,他也曾問那老儒師浩然之氣如河養法,但都把老儒師給問得張日瞪眼,不知如何回答。所以現在看那書上寫著浩然之氣之養成,以及闡明那氣之修練方法,怎樣保守,運用,故而看得津津有味,愛不釋手。
直到後面幾頁,竟都是記載那馭銜自己心靈,而使之一分為二的奇妙玄功,他依著書上所載,試了試,這使李劍銘更覺新奇好玩,返複看了兩遍,竟把書中文字整個兒背誦起來,牢記心中;因他想學學這分心之法。須知他本是個身具“五陰絕脈”之絕頂聰明的人,幾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之能,所以很快的就給默記在心中。
等他把書看完時,他方才想到不應在未得主人的許可時,就胡亂翻閱人家的東西,是以他趕忙的把書放回蒲團上,但他並沒注一意到那蒲團河以會深深的凹下去一個印子。
他只以為是年代太久,所以才磨出這麼個深深的印於,他並沒想到何以坐久了不動,會使蒲團陷下。因為他對於武功一道,可還是一竅不通呢!
他放下書後,便起步走向那竹林間的白石小道。
這時清晨的霧已經散去,但竹葉仍留有許多夜來的露珠,一顆顆晶瑩可愛,在晨曦的照射下,有如寶石般的霞光流轉……
這條小道相當的曲折,他彎彎曲曲的走了好一會兒,方才走出竹林。
待他揚目一看,又把他給楞在那兒,久久才透回一口氣來。
原來他看到許多青翠的山峰,層巒疊嶂,峻險挺拔,每一座山都峨然聳立,高出雲表。
如絮的白雲輕紗似的纏繞著山腰,有的竟一把緊抱著那峭立的山壁,只讓山峰浮凸在雲海之上……
那一片飄渺而浩瀚的雲海,在層巒群峰裏繚繞浮沉,變幻莫測,奇偉而美麗,映著朝陽豔麗的光芒,更是令人目瞠神呆,歎為觀止。
李劍銘立足之處,乃是一片平滑如削的懸崖。
崖壁上叢樹不生,只有一片片濃綠的鮮苔,和幾堆小草,看去險峻駭人,崖壁下是一個不見底的絕穀,這時因雲氣彌漫,更看不見穀底有些什麼了。
然而在這崖壁的左側卻突出一塊平坦的土坪,土坪上,亂石交錯雜置,在一堆堆的亂石中有一座用茅草搭成的草棚。
土坪的側面,從峰腰裏掛下一條瀑布,自高處直瀉而下,好像一條銀蛇在抖動著渾身的鱗甲,游向那萬丈絕穀之中!
他楞了好一會。方始定過神來,他忖道:“這樣好的所在,怪不得有高人在這兒隱居,但是為什麼只有一個草棚呢?奇怪,那棚裏沒有人呀!”
“而且那塊土坪離這裏有好幾丈高,他又怎能跳下去呢?”
他想了一下!終想不出什麼原因,便也不去想了,重又回到原先的潭邊,因為他的肚於已經餓了。
他坐在那如茵的綠草上,拿出乾糧,用起餐來,但在他吃東西時,他好像覺得小腹中有兩團硬硬的東西似的,但他只摸了摸,並不在意。
他吃飽後,拿起水壺就著潭中,裝了滿滿的一壺水,便欲離開此地。
他想道:“那竹林是一個深谷,沒路好走,但是來路卻有猩猩在那兒,我也不能過去,咦!那猩猩為何到現在還未出現,昨晚他不是跟在我後面的嗎?”
“哦!它大概是在我剛進樹林時跟著我的後面進來的,所以沒有被陣法困住,後來我一跑,它就走錯了腳步,被那陣法給困住了,現在恐怕還在松林裏打轉呢?”
想到這兒,他毫不猶疑的邁開步伐,向那片松林走去,當走到松林的邊緣時,他回頭望望那美麗的清潭,望望那水上的台榭,然後帶著留戀的心情,依來時的步法走進松林。
他心中也為這奇妙的一日而覺得不平凡,但他並不知道,這一天對他今後的一生裏的影響,是多麼重大。
就像每一個人一樣,他在某一段時期內,做了一件事,但他並不知道這事將來對他有何影響,也許整個的一生,會因此而改觀--變好或變壞--這在當時他並不能預料得到的。
且說李劍銘根據差正反五行之理,果然無阻的走出了這片松林,他又回到那密密的森林裏了。
他認清方向,走向他來時走錯的道路走去,迎著陽光,浴著溫暖的春風,他充滿了希望……
日落崎滋之際,他已經走出了這座峰巒重疊的熊耳山,踏上通往洛寧城的小道,當然,一路上,他曾經問過許多人。
他邁著疲乏的步子,向前走去,雖然他覺得雙腿很是沉重,而那雙僅有的較好的布鞋,經過幾天磨損,鞋底破了一個洞。
這時,他走到一條黃土的小道,遠遠可以望見一縷縷的炊煙,自屋頂升起,在夜風中,飄呀飄的,一會兒就消失在蒼茫的黃昏裏……
道旁植有許多柳樹,在晚風下飄飛起舞,一絲絲的柳枝,像無數的手臂,張開著,擁抱那揚起的灰沙。
路上行人也較多了,但每個人都是匆匆忙忙的趕著路,趕向他們自己的家中,欲享受一頓豐富的晚餐,他們誰也不注意誰,當然,他們更不會注意到像李劍銘這樣一個乞丐般的小孩子。
李劍銘走著走著,突然他腳上不知被什麼東西一絆,摔了一跤,摔得他昏頭昏腦的,四肢疼痛異常。
好不容易,他爬了起來,回頭一看,只見地上睡著一個老年叫化子。
那老叫化也真可憐,穿了件百補千綴的破衣,上面滿是泥汙油膩。
兩條枯竹似的小腿,又瘦又黑,滿是污泥,腳上倒還套著一雙破拖鞋,手中握著一根青翠的竹杖,抱在懷裏,橫躺在道路旁。
李劍銘一看是這個老叫化把他絆了一跤,心中只怪自己走路不當心,才會摔倒,並沒有想找老叫化麻煩的意思。
尤其是一看到老叫化那付可憐的樣子,惻隱之心反倒油然而生,他也不顧自己的腿跌得還在隱隱作痛,走上前去,想將老叫化搖醒,因為他怕這叫化凍壞了。他蹲下身去,用手搖了搖老叫化的身子,日中叫道:“老丈,醒來!老丈,醒來。”
那知老叫化,只口中喃喃的說了幾句夢囈,便又翻過身去,依然熟睡如故。
李劍銘見無法喚醒這老叫化,便解開包袱,拿出一條他僅有的毯子,蓋在老叫化身上,便又起步而去。
在他起步離去時,他仿佛聽到老叫化說了聲:“孺子可教也!”但因聲音含糊不清,也就沒有注意,可是他走了兩步,再回頭看著老叫化時,卻好像看見他在裂嘴滋牙的笑著。
李劍銘以為這老叫化是在做著夢,是以他依舊掉頭走去。不再回顧。
要知他本性甚是厚道良善,因此對於這等窮困貧乏的老人,才會將自己僅有的一條毯子,毫不吝惜地給了人家。
本來,人要是將自己所剩下的,施捨給比自己窮困的人,並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這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只看他願不願做吧了!
但是要將自己唯一的東西,拿出來施捨給比自己更窮困、更需要的人,那就非要具有大慈悲心腸的人。方能做得出來。
不過這種人可說是鳳毛麟角,在芸芸眾生中,真是少之又少了;因為給了別人,自己就沒有,誰有這種捨己為人的心腸?
故而李劍銘自己認為只不過做了件應做的事,但在那老叫化心中,卻為之深深的感動。
這老叫化見李劍銘已遠遠的走在道路的那端了,他霍地站了起來,施出“脫形換影”的輕功絕技。
有如一縷輕煙般飛過李劍銘前面,在土道上又躺了下來,挾著付杖,蓋著那條毯子。原式不變的睡在路旁。
李劍銘自覺心中非常快樂,也沒想到今晚寒冷時該蓋什麼東西,以及等會吃些什麼。
他只想到一到洛寧城,就可以見到那離別四年的父親了,那時他一定要把家中的清形告訴父親。
他一定要告訴父親,他多麼的想念著父親……
他想父親也會臉上帶著微笑,問著他學業的進展,以及對他的想念與祝福,然後……
他一面走,一面想著,然的,他又被絆倒在地上,摔了一個跟鬥,這一摔,差點把他給摔得昏了過去。
他狼狽的爬了起來,拾起包袱,回頭一看--這一看,幾乎使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定神細看,方知自己並沒有被摔昏了頭,而致看錯了人。
顯然地,那睡在地上的老叫化,正是剛才會絆倒過他的那個老叫化,因為他那條毯於,還蓋在老叫化的身上。
他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來路,他記得自己走時上叫化還在做好夢,說著夢話。
但自己在路上並沒有停留,而走到這兒,卻又見到這老叫化睡在這兒,並且同樣的,又被絆一跤。
他本非愚笨之人,僅是連摔兩跤,摔得他暈頭暈腦的,沒有加以細想罷了。
這時略一定神,可就想到這老叫化決非尋常之人,所以他便恭恭敬敬的蹲了下來,輕喚道:“老丈,醒來!老丈,醒來。”
但是他一連的叫了幾聲,那老頭仍是理都沒有理他。照睡不誤。他只得伸出手來推推那老叫化了,但那老叫化,卻又是一翻身,口中含混的說道:“去!去!我倦欲眠。”李劍銘見老叫化這麼一說,知是不願自己打擾,是以他就站了起來說道:“既然老丈如此說,那麼小子不打擾您了。”
說完,他背起包袱,起步離去。
其實,他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恐怕晚了,進不了城,耽誤他時刻想見的父親的相會時間,而且又見這叫化這樣說,因此毫不遲疑的走了。
那老叫化見他竟是如此守禮,對長老又是如此恭敬,心中不由暗暗讚美。
這時見他已走了,心中笑了笑,便又施出“脫形換影”的絕頂輕功絕技,飛身追去。
他還想開李劍銘一個玩笑,所以一到李劍銘身前,倒身便睡,竹杖一橫,又將李劍銘摔了個跟鬥。
那知他見李劍銘摔在地上後去沒有爬起來,他想道:“這小子是裝死,還是真摔昏過去,我且看看……”
他將李劍銘扶起一看,只見劍眉緊皺,星目不張,那瘦瘦的小臉,一片黃色……
這時路人看到,有幾個人走向這邊,想看看倒底發生什麼事。
老叫化連忙抱起李劍銘,飛身一躍,施出“脫形換影”的輕功,飛也似的奔向道旁右邊的草後坡地。
那些人見到僅一陣風吹來,兩個人就像煙霧般,消失了蹤影,都以為遇見了什麼神仙了,一齊嚇得跪倒在地上,祈禱著神仙賜福給他們,連連的磕了十幾個又響又重的頭……
老叫化抱著李劍銘,奔到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前,他把李劍銘抱在懷裏,仔細一看,忖道:“像這等根骨的少年,我老化子還是初次見到,偏又本性如此善良,更是難找了。看他這落魄的樣子,恐怕也是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我不若收他為徒--唉,我已經七十多了,還收什麼徒弟?……只是,現在如放過這種絕佳資質的少年,以後根本就不可能再碰見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才了!”
他心中決定不下,便又細細的著著李劍銘,突然,他看見李劍銘眉心中有一條紅筋,不禁驚異的道:“啊,這是身具‘五陰絕脈’的現象呀!他難道真有此種現象……”他不大相信的用手摸了摸李劍銘的耳後--終於他證實了自己的想注,一時竟呆了過去。
半晌,他方始驚覺到李劍銘昏倒了還沒有醒來,忙定了定神,正待將李劍銘弄醒時,李劍銘的臉色已經轉變為青色了。
他心中不由暗自著急道:“不好,這小子已經滿十五歲了,現在經脈已經快要硬化,若不替他打通穴道,定是死數……”
“但現在無人護法,我也不敢運功施為,否則一個不巧,連我也受害了,不過……不過我忍心見他死嗎?眼看著如此一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像一顆慧星般,還未照完他全部的光芒,便無聲的摔落在黑暗裏?何況他又是那麼良艮善--”
“好吧!我拚了老命也要為這孩子,把生命給延續下來。”這些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老叫化的腦際一閃而過。
他這時趕忙掏出一個黑色的藥瓶,從裏面倒出兩顆紅色的丸子,把它放進李劍銘口中,又將瓶子放回懷裏。
老叫化抱著李劍銘,走進廟裏,迅速地將他放在地上,自己盤膝坐好,運氣一周,神凝紫府,氣聚丹田。
然後他將右掌按在李劍銘頭頂“百匯穴”,左掌按在背後“命門穴”,兩股內力,緩緩攻入因李劍銘全身經脈已將硬化,故注入的內力進行極慢,半盞茶之久,那股內力才推至丹田,這時他覺得李劍銘的丹田中,好像有股什麼力量,在互相牽拉著他的那股內力,是以他只得將內力自丹田升起,由左邊經脈處,先行推進。
待至左邊經脈已經全部打通,他又緩緩的向右邊推進,這時但見老叫化頭上白氣濛濛,滿頭亂髮也根根向上聳立……
顯見他是盡全力在為李劍銘打通穴道。
就在這個時候,廟門輕輕的被推開了,一條人影一閃而入,他見到老叫化這個情形,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身形一動,移到老叫化的面前,臉上露出奸笑,右手一揚……
老叫化雖在運功之際,仍能感覺到有人進來,這時見來人僅腳步一動,便已到他面前,心中凜於這人的輕功高明。
及至一聞笑聲,他心知不妙,但這時內力屢攻不進,正在緊要關頭,不能罷手,所以只能加速向前衝撞,同時他張開眼睛正好看見來人揚起右手,他呼道:“白骨邪魔!”
呼聲中那人也正好揚手掌劈下,欲劈向老叫化的“百匯穴”,老叫化連忙一低頭,肩頭一側,承受了這一掌。
剛在此時,老叫化沖入李劍銘右邊經脈的那股內力,卻遭受到一陣極大的阻力,帶著李劍銘左側已通脈絡的潛力,湧入老叫化體內:白骨邪魔一掌劈下,突覺老叫化身上湧起一股潛力,將他整個身體反震出二尺之外,他心中一驚,方思退避,忽見老叫化睜大了眼,站了起來,頭上鬚髮根根直立,有如刺蝟,兩手提了起來,慢慢的揚起……
他連忙飛身退出廟外,逃之夭夭。
老叫化這時一張口,噴出一股血水,人也頹然的倒在地上,他覺得渾身真氣亂竄,經脈淤塞,知道自己已是走火入魔,離死不遠了,但他心中惋惜的卻是未能將李劍銘全身經脈統統打開,以致他將會立即喪命……。
他始終迷惑不解的是,為何李劍銘的體內,會有一股潛力,這潛力竟使那白骨邪魔被反震得退後兩尺。
而誤認為自己練成金剛不動之身法,見自己一站起來,便嚇得逃走了,連頭也不敢回……
這時他取出那個黑色的瓶子,倒出兩顆紅色的藥丸,吞了下去,但他方一運氣,便覺全身疼痛,真氣不能凝合,他心知這下是無藥好救了。
他絕望的歎了口氣,那聲音是那樣的淒涼……廟外面夜色漸漸的濃了,晚風吹起一片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