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神手天君
霏霏的細雨,一絲絲一縷縷,好似情人頭上的發絲……
黛綠的青山,青蔥的叢林,都在濛濛的雨絲下變得朦朧了……
大地似夢,似幻……
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曉霧,看來大地更如詩………
涓涓的水流,從山上順著小溝流了下來,沾濡著雨水的青草更加翠綠可愛,只是山間的小道更加泥濘了……
李劍銘以流星飛逝的輕功,有如一縷輕煙似的穿竄於山林之中,每個起落都在十丈開外,快速絕倫的朝山上飛躍而去。
他全身沒有沾一漏雨水,體內的真氣,運轉急速無比,那無濤的氣勁隨著他四肢的揮動,而自每個毛孔中滲出,將他整個身子罩住。
斜斜飄落的雨絲滑過他的身外,根本不能沾上他的衣衫……
隨著他的飛躍,蔥翠的樹林過去了,眼前他又來到一條山澗的旁邊。
湍急的水勢,“嘩啦啦”的奔瀉而下,帶著混濁的泥沙,和碎石草根,聲勢頗為驚人。
他住身立足澗旁,抬頭望瞭望灰白的天空,心中思忖著現在自己處身的方位。
揭開回憶的黑網,他記起自己以前闖進熊耳山時,是從東南邊入山,而後朝西北方走去。
他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廣闊的松林,松林裏有著一塊空地,而後自己方始被一個猿猴嚇得躍進林裏,然後才能幸運的吃下“空青石乳”與“朱葉”。
他忖思了一下,然後又抬頭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朝右側密林那邊躍去。
他的腳尖輕點在樹梢,渾身就似一縷煙似的沒有留下絲毫聲息,飛行於樹葉上。
僅僅幾個起落,他便穿出數十丈開外,眼前出現了一座有若屏風似的峭直崖壁,在那崖壁上有著一個高可尋丈的洞穴,黑黝黝的看不清裏面有什麼。
他低頭一看自己腳下,發覺整雙靴子,齊著腳背之處全濕了,雖然身上有護體的罡氣,但是也不能一直毫無休息的奔躍於雨絲飄飄的山裏,否則弄濕衣衫都不好換。
他毫不猶疑的朝那峭直的崖壁奔去,施出流星飛逝的無上輕功,朝山洞躍進。
這個山洞離地面有十余丈高,洞旁壁上長滿了綠色的藤蘿,正沿著壁上的小縫攀援上去,糾纏在一起。
他的輕功可稱為當世之中第一了,因為他能以“兩心神功”互相交替的施出輕功,運行體內無匹的真氣,而作到常人無法履及的地步。
故而僅僅將手指在藤上點了下,他已換了口氣到了洞裏。
有如一片落葉被微風送進洞裏,沒有留下一絲聲息,他兩眼細細的打量了一下洞內的情形。
眼光所及之處,是一塊塊堅硬的玄武岩,只是右側深入之處,竟有著一絲光線射出,所以使得洞裏看來很是清楚。
他的目力從終南古洞裏練成之後,已是能夠在夜中視物有若白晝了。
所以有著那一縷光線:更是將洞裏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忖思了一下,也沒決定要到裏面去看看,豈知視線方一轉移,便瞥見右側緊靠石壁上有著一個碩大的手掌印深刻在壁上。
他知道這種玄武岩壁堅硬無比,非通常的岩石可比的,豈知還有人能留下一個如此深的掌印在上面,這令他深為凜然而惑然的。
他皺了下眉頭,輕輕的朝裏走去,冀圖一看究竟。
走到石壁前,他發覺這個掌印缺了一個小指,僅四指並排的印在壁上,深陷石裏有一寸多深。
他吸了口氣,伸出右掌在石壁上一貼,運足功力朝石壁打了一掌。
“嗤——”細白的灰粉自他的指隙落出,他的右掌深陷在壁內。
一拿開手掌,他全身一陣悚然,楞楞的望著壁上,敢情他自己掌心所吐出的內力,只在壁上留下了一個深約七分的掌印,與旁邊的一個碩大掌印比來尚差一籌!
他朝前跨了兩步,轉進右側的洞裏。
“哦——”他一眼瞥去,但見滿地的骨骸,那白森森的枯骨,參差不一,錯綜陳置在一起,堆起來老高來,禁不住輕呼了聲。
洞內曲折無比,他那輕輕的一個呼聲,立即在洞內回蕩起無數的回音出來,洞內充滿了他自己的聲音,匯戍一股洪流沖向洞外。
他為這突如其來的一陣洪亮的回聲所驚震,雙掌一錯,整個身子已平空挪出數尺,背貼壁上。
回聲漸漸消失,他抬頭望瞭望洞內,看到那一堆骨骸的石壁有一個一尺方圓的洞,正好對著天空。
但是因為洞上有著一個斜斜突出的岩片,所以雨水落不進來,而卻可看到天空。
他看到這個小洞,卻沒想到那些飛禽為何會自洞口落到裏面來,他忖思一下,朝裏面走去。
這個洞穴越往前走,則越狹小,而且好像是一直往下傾斜的,因為他走在碎石上,發覺自己要躬身俯背而行。
他運起全身功力,在身外布起一層氣勁,生恐裏面有什麼怪異的山魅魈客出來,因為他聽見厶說過深山大澤裏,往往有一些山魈潛藏在洞穴之中。
他走了一會,仍然沒有看到這個洞底,但是他卻發覺這個洞穴裏有一股怪味,那好似發自人的身體上的。
他兩眼神光四射,在這漆黑的洞穴裏他恍如白晝似的一步步的深入。
他的步履輕靈至極,沒有發出一絲聲息,靜寂無比的洞裏,仍然靜靜的,連他的呼吸聲都已消失了。
陡地——一聲金屬相碰的輕響,自洞底傳出,接著一聲深長的歎息,悠悠的回蕩在洞中。
李劍銘雙眉一聳,輕喝道:“裏面是誰?”
他這個聲音是以內力逼出的,成一線射進洞底深處。
“裏面是誰?”“裏面是誰?”
一連串的回音自洞底傳出,然而那原先的金屬相碰的聲音卻未見複響,而那個歎息也不復可聞。
李劍銘皺了下眉頭,伸手拔出肩上寶劍,“嗆”地一聲輕響,一道銀色光華伸縮吞吐不已,照得洞內一片銀色,毫髮可見。
他哼了一聲忖這:“任你是什麼妖魔鬼怪,我也給你一招‘星落於野’,將你斬成九截。”
豈知他這個念頭還未想完,洞底發出一聲裂帛似的噑叫,充滿了整個山洞裏,尖銳無比的傳進他的耳中。
隨著這聲暴喝,響起一陣鐵鏈曳地之聲,緊接著一個小小的黑影自洞底穿出,鐵鏈一繞朝李劍銘手上長劍撩來。
李劍銘雖是在突然之中見到裏面躍出一個人影,但仍很清楚的看到是一個不足三尺,全身俱是長毛的怪人,並且還很清楚的看到那根鐵鏈是一根烏光油亮的怪鐵鑄成。
他見對方鐵鏈一撩,一股寒氣立刻襲上自己身上,心知那一定是一種特異的怪鐵,因而他手腕一沉,劍虹一轉,劃出一個大網,自偏縫射出一劍“追魂拿魄”。
劍光倏轉,一連三式,俱將對方脅下要穴罩住,豈知那個怪人不轉不動,上身卻陡地縮後五寸,好似一個虛幻的影子似的,毫無聲息的便避開他的三劍。
鐵鏈嗆啷一聲,仍自往劍刃上撩去,生像硬要與對方寶劍硬碰一下不可。
李劍銘劍尖一提,左足踏前半步,一招“星幕密密”,劍光流轉,風聲嗤嗤,刹時劍氣密佈洞內,恍如一面大綱的朝對方卷去。
石壁觸及他那如虹的劍氣,一塊塊的掉落下來,簌簌的石塊落在劍網內又變為細粉飄了開去。
他這一招中有九個變式,使將開來直如江河瀉下,威力無儔。
然而對方雖不招架,但是身形卻有如片紙飛舞在劍網之中,沒有絲毫拖滯。
李劍銘心中一驚,他知道自己劍式宏闊無比,施將開來是可將劍網布開至三丈,然而就在這個狹小的洞中,這個全身被毛發包住的侏儒,竟然以一種奇妙的輕功,閃躲在自己劍影之內,卻毫無損傷。
他起先就覺察出對方在開始,以那根鐵鏈碰自己的寶劍時的行動太奇怪,因而劍式施出,絕不讓劍刃與對方鐵鏈相碰。
而那個怪人默不作聲,一連躲開他九個劍式後,鐵鏈一揚,攻出一十六招,每一招都是硬打硬砸的朝他手上的寶劍砸來,好似不要命似的。
李劍銘冷哼一聲,腳下如行雲流水,飄然退出一十六步,將對方招式閃過。
他左袖一揮,右手將手中寶劍插回劍鞘,緊接著出掌擊出一式“落星神功”。
一股濛濛的氣勁,刹時將整個洞穴佈滿,朝那怪人劈去。
那人手中鐵鏈連番揮出,突地覺得身前有一座鐵壁豎起似的,鐵鏈竟然反彈回來,緊接著全身一緊,一蓬窒人欲息的氣勁砸上身來。
他悶哼一聲,雙臂向上一抖,渾身跟炒豆子似的一陣密接無比的暴響,頓時平空伸長三尺,跟一個常人沒有絲毫區別。
他雙掌一拍,互相摩擦了一下,在一個極短的時間裏,拍出了三掌。
李劍銘揮出“落星神功”豈知他見對方手掌一個交錯之下,竟然平空長了三尺,心中不由一楞。
就在這時他覺得一陣恍如一根鐵鑽似的尖細勁道,奇快無比的鑽進自己掌勁,往胸口刺來。
他咦了一聲,手掌往前移出一分,渾身勁力悉數發將出來。
“波”“波”“波”——一連數聲震耳的密接的聲響裏,李劍銘禁不住朝後退了兩步,在地上留了兩個深深的腳印。
而那個人卻雙目圓瞪,身子搖幌了一下。
李劍銘左掌一提,放在胸前,氣分兩道,“兩心神功”運將出來,掌心一個朱紅色的圓印流瀲轉動……
他沉聲喝道:“你是誰?”
那個怪人怔怔的望了他一眼,然後雙手亂拔,將自己臉上的長毛鬍子拔去,他喃喃地念道:“我認得你,我認得你!……”
李劍銘見對方目中光芒閃閃,在這漆黑的洞中恍如兩盞燈似的,但是裏面卻好似有著許多憤恨。
剛才對方那連環劈出的三掌,竟能使掌風逼成一線,像鋼鑽似的穿進自己無匹的氣勁中,令他感到無比的驚訝。
他知道這個全身是毛的怪人,較之河套煞君絕無絲毫遜色,比起自己來又是技高一籌。
他皺了下眉頭喝道:“你認得我是誰?”
那怪人怪叫一聲,右手朝壁上一拍,“啪”地一聲,一大塊石壁被削了下來,他右手一翻一抄,“嗆啷”鐵鏈聲一響,他的手中拿著一根烏光閃閃的鐵鏈。
他啞聲道:“馮颯?你既已練成駐顏之街,那麼你就該放了我!”他的聲音轉為淒厲,嘶叫道:“近兩甲子來,我困在這裏面,而你卻一點都不顧及當日情誼,縱使我將韻梅搶了來,但我也該能夠彌補這個罪過呀!”
李劍銘一聽對方說出的話,他不禁駭然,禁不住呼道:“兩甲子…你在這裏有兩甲子了?”他這下看清對方被那烏光閃閃的鐵鏈困住,不能脫身,因為他的兩根琵琶骨已被穿了兩個洞,鐵鏈正好串在裏面,而又將他的腳束住。
他想不通對方這麼高的功夫,怎麼不能除去這根鐵鏈,於是他問道:“怎麼你不將這根鐵鏈除去呢?”
那怪人聞言似是一怔,而後仰天悽楚地一笑,厲聲道:“你把天下第一堅靱用千年寒鐵煉成的‘大羅寶索’把我琵琶骨穿過,叫我怎能除去?我也沒煉成‘金剛不動禪功’!”
李劍銘這才想通原來對方剛才為什麼要往自己劍上碰的原因了,他忖思一下問道:“你倒底是誰?”
那怪人喃喃地念道:“我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咦!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是誰?”他燥急的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大聲問道:“我倒底是誰?”
他的呼聲回蕩在洞裏,回音一陣陣的自洞壁四處反射回來,震得李劍銘的耳鼓都嗡嗡作響。
他看到對方那種樣子,心中非常不忍,問道:“你剛才說我是誰?”
那怪人兩眼一睜道:“馮颯!我死也不能忘記你呀!韻梅!你是知道我愛你的,但你卻理都不理我,我才將你殺死,這麼多年來,你該知道我心中的痛苦,我……”他陡地又放聲大哭起來。
李劍銘見這怪人哭笑無常,幾乎是個瘋子似的,他問道:“你是真的懺悔了?”
那怪人聞言狠狠的盯了李劍銘一眼,恨聲道:“我不要你放我,我有你的那根‘九龍金杖’!我不怕你!”
李劍銘悚然一驚,他訝道:“九龍金杖?這是蒼松上人留下來的……”
“蒼松上人?”那怪人念了一下,說道:“難道你不是馮颯?”
李劍銘啞然失笑道:“我叫李劍銘,誰叫你一直當我是什麼馮颯!”他肅容道:“我問你,那根九龍金杖,你怎麼有的?”
那長髮怪人呵呵一陣怪笑,他嘶叫道:“天下除了道玄子外,‘神手天君’的大名可也不輸於他這個中原之鼎呀!”
李劍銘大吃一驚,他想不到面前這個怪人就是什麼“神手天君”,而且對方口中所說的中原之鼎也即自己祖師蒼松上人,他猛然之間,禁不住退後了一步!
他驚呼道:“你就是神手天君?”
神手天君勃然大怒,他喝道:“無知小輩,竟敢直呼我的名號!”
他倏然移前二尺,五指一伸,數溜尖銳的指風彈出,直點李劍銘“天突”、“當門”、“期門”、“氣血”、“中極”五大要穴,快速如電。
李劍銘沒想到對方說打就打,招式神奇無比,竟然使自己全身要穴都被封死,兩手都不能轉動。
他哼了聲,兩足腳尖一點,整個身子平躺下來,以“金鯉倒穿波”的身法,倒翻出去,一直落在六尺之外。
他大喝一聲道:“且慢,你剛才說你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又怎麼說你是‘神手天君’?”
那怪人原先一式怪招將李劍銘逼退,身形如箭似的急穿而出,但是卻聽鐵鏈“嗆啷”一響,已經拉到頭了,他整個身子已不能再進半分。
一聽李劍銘的問話,他愕然地叫了聲,喃喃道:“是呀!我怎麼又知道我是‘神手天君’呢?為什麼我不能是中原之鼎呢?”他沉思一下,突地仰天長笑,卻又自言自語道:“是我非我?萬物是我?我是萬物?”
李劍銘見到面前這個稱是“神手天君”的怪人,好似一個瘋子似的,又笑又鬧,他憐憫地忖道:“這麼多的日子在深洞裏渡過,沒有任何人可見,沒有任何話可聽,只是一個人在懺悔著以往的罪孽,這種懲罪我想也夠了,唉!我是否要放了他?”
那怪人叫了一陣,猛地哼了一聲,兩手扯住“大羅仙索”用力一拉,頓時洞內簌簌作響,一塊塊的岩片自頂上落了下來。
整座山洞恍如地震似的,在搖幌著,他大笑道:“我還管他什麼天下生靈?死他一千個一萬個也不關我的事呀!我要將這山洞拉塌,地脈破壞……”
李劍銘大驚,他見到那怪人全身鬚髮根根豎立如刺,頭頂有著一層白濛濛的氣體升騰起來,顯然已經在使出全身功力了。
李劍銘知道若是這怪人盡出全身之力,或許可將整座山洞拉塌,而他自己也必將被崖石壓死,因為那時他決對不能躍出洞外。
因此大喝一聲,飛身撲去,左掌“赤霞神功”揮出一蓬灼熱的氣勁,朝那怪人背上撞去。
他惟恐一掌打死邪人,所以只揮出六成功力,豈知他的掌勁出手,卻有如撞到萬載寒岩似的,手腕一震,那股勁氣幾乎被對方護體的怪異勁道撞散。
他身子幌了一下,道:“你可是要我施出‘兩心神功’將你打死?”
“兩心神功?”那怪人猛地噑叫一聲道:“那你是道玄子的徒弟?”
李劍銘道:“你且告訴我關於那馮颯以及九龍金杖之事,或許我會設法放了你。”
那怪人怔了一下道:“你已將道玄那‘黃龍冥’的奇功學會了?或者你會佛門金剛不動禪功?”
李劍銘道:“我雖然不會那兩種功夫,但我可以救你出去!現在你且將那‘九龍金杖’之事告訴我吧!”
他頓了頓道:“哦!我要問你,你倒底是不是‘神手天君’?”
那怪人現在似是非常冷靜,他笑了笑道:“我正是‘神手天君’!小子你叫做什麼?”
李劍銘道:“我叫做李劍銘!江湖上稱我為‘落星追魂’!”
“落星追魂?”這怪人念了一下,搖搖頭道:“我沒聽說過有這個名字!”
他想了一下道:“我記得你剛才有一把寶劍,好像天下第一之‘王者之劍’?你是馮颯的什麼人?”
李劍銘道:“我是‘清虛門’的掌門!而‘清虛門’則是我師祖蒼松上人所創,至於‘中原之鼎’就是敝師祖。”
神手天君兩眼凝視了李劍銘好一陣子,他歎了口氣道:“我彷佛記得自己也是像你那樣年青,那樣英俊,但是歲月無情,洞中的日子雖然使我衝破‘天地之橋’,但是卻因精血耗損過多,未能做到駐顏之術,往事真個如煙似幻!唉!我一生自傲,意欲由邪門入手,修至最上層之功夫,但卻因情之一字未能堪破,終至落得今日地步……”
李劍銘從對方話中領略到一種哀愁,那消沉的語氣使得他的心情異常沉重,他彷佛看到自己的暮年也是這樣淒涼與孤獨,那一切的情義,一切的榮譽隨著歲月的蝕磨而至無影無蹤……
他歎了口氣道:“前輩你雖是由邪道入手,但是适才見到您所用之招式莫不是奧秘無比的千古絕藝,而且前輩目前的功力足可說天下無人能敵!”
神手天君苦笑一下道:“天下無敵?天下無敵又有何用?我在百年前已是天下第二高手了,現在馮颯已死我豈不是已經成了天下第一了?但是天下第一卻困於這麼一根鐵索之下。”
李劍銘道:“前輩曾言及九龍金杖之事,不知……”
神手天君雙目神光暴射,他緊盯著李劍銘,好一會方道:“這九龍金杖乃是中原九大門派聯合起來鑄成的,他們那年被藏土東來的幾個喇嘛和尚打得屎尿齊流,眼見即將完蛋之際,虧得我從東海趕回,找到他們,一連殺掉三個老和尚……”
他頓了頓,然後訕訕地道:“不過那些和尚也厲害得緊,他們雖是被我殺了三人,而我卻也因力道用得過度,幾乎被他們那根七十斤重的禪杖打死。
那時馮颯從山下來了,他手持一枝銀色閃光的又長又大的寶劍……”
他看了看李劍銘背上的劍柄,繼續道:“他那時看來年紀很輕,也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可是功力卻較我毫不遜色,尤其他那神奇無比的劍術,更是將天地的造化都奪盡了。”
我記得他每個劍招中,共有九個變式在內,劍光閃爍裏,如虹的劍氣彌漫著數丈之內,他劍式使出如同江河瀉下,洶湧翻滾地奔騰著,僅僅見他使到第三個劍招便已將兩個禿顱削去。而那個帶頭的中年和尚卻一句話都沒說,僅默默的拿起一根粗壯有若大碗公的禪杖,他像一朵飛在空中的紅雲,橫空躡行而來,手掌揮動下,那只手掌猛地變為碩大無比的巨靈之掌,朝那柱劍面立的馮颯拍去。”
他閉上眼睛,似乎沉思以往的舊事,而後以一種柔和的聲調緩緩道:“那時我已久聞藏土‘大手印’之奇功,故而著實替馮颯那小子著急一下,生恐他會擋不住這種怪異非常的掌功,所以我也將我修練的‘玄龜真氣’運集於身,以備合擊那個和尚……”他聲音又轉高昂道:“誰知馮颯劍術的確奧秘無比,他單掌一轉,挽劍斜刺一劍,劍尖顫動著如水的寒芒,頃刻之間,便將那掌上的萬鈞力道卸下……”
李劍銘知道這可能就是自己所會的“劍定中原”這式。
神手天君繼續道:“馮颯傲然的笑了下,他劍交左手,右手單掌一立朝那老和尚喝道:‘你也嘗嘗我的掌功。’那時我只見他手掌漸青,隨著掌勢的揚出,一股青濛濛的勁道擊將出去,立即便將那個喇嘛和尚擊退數步。”
他說道:“我那時真不知道他的功夫是怎麼練成的,竟然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便已練成那樣厲害皆功夫,其實我到後來才知道那時他已經將近四十歲了,只不過他功力精純,已修成駐顏之術。”
他感歎地摸摸自己枯乾的瞼上那一條條深深的皺紋,然後搖頭歎道:“他僅在五十招內便將那個和尚的禪杖削落,然而他自己的寶劍卻也因雙方內力的衝擊,而至於折斷一截。”
“至此之後,中原九大門派共同鑄一‘九龍金杖’給他,並尊他為‘中原之鼎’,武林中百年以前,的確未曾有一個人如此地光榮的接受到各大門派的崇敬過,所以憑著他的人才,他的名望,終於使得韻梅離我而去……”
他帶著憤慨地道:“天下那麼多女人,他都不喜歡,卻喜歡上我的表妹,終至使我們兩敗俱傷,而韻梅也因此死去……”他淚水連流,深長的歎了口氣。
李劍銘知道下面是怎樣的結局了,他也伴著歎了口氣,面對著這老人,他也不能說些什麼。
洞內沉默了,沉默得很久。
李劍銘感慨地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這世間是有著太多的遺憾的,前輩您也不能怪自己,同樣的,您也不能怪敝祖師蒼松上人,因為這種錯綜的關係,在人間是實在數不盡的。”
是的,人間有說不盡的恨事。
每個人都曾經年輕過,同樣的,每個年輕人都曾經戀愛過,然而這些愛情卻往往隨著命運的撥弄而至發生挫折,終至留下無邊的遺恨……
李劍銘忖思了一下道:“前輩您將那‘九龍金杖’拿去後又怎樣呢?”
神手天君抬起頭來道:“將近兩甲子來,沒有一個人曾與我說過話,也沒有人聽見我告訴他這番往事,所以我曾經發誓過若在我臨死前,有人能見到我,同情我,甚至能替我除去這個鐵鏈,我就將自己畢生所悟的功夫都傳授給他,所以我見到你後,覺得雙方非常投機,你這種剛強中帶著溫文的性格,與我以往實在太相像了,所以我就想將我身上的這條“大羅寶索”往你劍上碰,希望能碰斷了而至達到我的誓言。”
他看到李劍銘臉上有一種不大相信的表情,於是他仰天大笑道:“每個年輕人都是驕傲無比,就有如一把鋒利的劍似的,往往殺傷別人的時候,也殺傷了自己,所以你應該隱秘才對……”
李劍銘見到神手天君原先一副瘋狂的樣子,這時卻是一本正經,而且神經也沒絲毫錯亂,說起話來更是很有道理。
他悚然地忖道:“我畢竟還太年輕,真個好似一把鋒利的劍,沒有插入劍鞘,那劍刃刺傷別人時,卻也傷害了自己……”
神手天君道:“那根‘九龍金杖’實在巳被我扔掉……”
李劍銘啊地一聲,道:“前輩你……”
神手天君道:“我當時自馮颯手中搶到九龍金杖後,就扔在太湖裏,因為我當時心中恨著他那些榮譽的得來之易,以及韻梅的對他青睞……”
他歎了口氣道:“往事如煙,卻經常繞縈著心頭,唉!良心的責罰,幾乎把我的神經都致失常,我儘量想法忘卻此事,但是卻永遠都忘不了……”
他的話中深含著痛苦,但是他的臉上卻是一片茫然,表現在眼中的是深長的惆悵。
李劍銘沉思一下道:“在下本來因得罪中原武林,故他們都欲聯合起來與我為敵,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所以我想到找尋‘九龍金杖’或許可以消弭一些禍事,但……”他搖搖頭表示了自己的遺感,然後繼續道:“前輩今後怎樣打算?”
神手天君道:“我一生雖是被天下目為邪惡之人,但我卻是一向本著絕不負人的主張,現在既因我而使你與中原那些假冒為善的自命正流人物發生衝突,那麼我一定要設法幫你瞭解此一事情……”
李劍銘道:“那麼在下替前輩您將這根鐵鏈削斷!”
神手天君道:“你可在鐵鏈根部,靠近岩石處,以寶劍削斷,千萬別用力過大,當年我與馮颯在終南頂上決鬥,在第一百零一招上,我被他寶劍將雙肘封住,而至被他的獨門點穴之法,閉住七處穴道,然後將我帶到這裏來。”
他頓了下道:“這洞壁裏有一塊萬載寒岩,正好壓住一條地下的氣脈上,據馮颯說這條水脈直通洛水,如果將這塊寒岩掀起,則整座崖壁將塌下來,而地脈中的水源也會渲淹出來,流出山去,那麼這附近的村鎮城池都將會被淹,那時會有無數的生靈被這股決流淹死,而馮颯就將這條‘大羅寶索’串在這塊寒岩上。”
他苦笑了下道:“或許他看到我內心的良知未泯,所以才將我困在這裏,但是我確實好幾次都想將這條鐵索掙脫,但是隨著本身功力的修為愈高,我那內心的良知更是顯露出來,它使我一直沒將這塊寒岩掀起!以至於在這裏面困了這麼久!”
李劍銘想到了一個江湖上被目為邪惡的人,卻任由自已被困居在暗無天日的石洞內,而不願將許多的生靈都被自己害死。
這種犧牲一己的幸福而為廣大人群著想的人都是值得他佩服的,而這種悲天憫人的精神,更是難得——縱然是被迫如此,也是非常難得的。
他由神手天君此舉想到了自己師祖,直覺告訴他,自己師祖那樣做法實在有點過份了,他忖思道:“人畢竟不能夠十全十美的,每一個人都有著缺點與優點,因為人性裏有同情、慈愛、舍己的成份,同樣也有貪欲、自私、怨恨的成份在內!”
他抽出自己的寶劍,說道:“在下跟前輩將這條‘大羅寶索’解開,前輩或可隨在下一起……”
神手天君哈哈笑道:“你還怕我將天下攪得一塌糊塗?我答應替你解除一切因我扔去‘九龍金杖’所發生的麻煩,以及我答應傳授你我一生的武功精華,這點你絕對不必懷疑的!
君子一言如白染皂!”
李劍銘一面笑著替神手天君削斷鐵索,一面說道:“我李劍銘在江湖上也算是個魔頭,另外再加上前輩這個魔頭,江湖怎得不亂?”
他寶劍鋒利無比,然而也得用去不少功力,才將那條鐵鏈連著岩石之處削斷。
神手天君兩手一抽,將琵琶骨之處扣著的鏈子抽了出來!他說道:“這條‘大羅寶索’就是我的兵刃了!今後江湖上當可見到‘落星追魂’與‘索奴’共同馳騁!”
“索奴?”李劍銘詫問道。
神手天君仰天大笑道:“為索所困,蟄居地洞,這不是索之奴隸是什麼?老弟!我們走吧!
我急於看看天下變成什麼樣子了。”
他拉著李劍銘的手,急如驚電奔雷似的飛躍而出。
洞外細雨已停,天際橫過一條彩虹,翠黛的青山更綠了,雨珠停落在樹葉上,好似顆顆珍珠。
熊耳山裏傳出兩聲有如金石敲擊所發出的裂帛似的長嘯,聲震九霄,直追碧落……
※※※北京。
初的江京,冬之腳步尚留下了不淺的痕跡,永定河的河水,帶著碎冰潺潺流去,好似情人細碎的絮語……
南飛的紫燕,此刻都漸漸飛回。掠過無數的山頭,呢哺的燕子帶著欣喜的話語,盤亙在穹蒼。
萬壽山的積雪未融,雪白的山巔映著陽光,閃爍出輝亮而聖潔的光芒。
北京素為歷代皇朝,城池樓廓,氣度恢宏,雄偉壯麗的紫禁城,那片片的琉璃瓦射著燦爛輝煌的閃光,使得整座城樓都恍如黃金鍍成似的。
城裏兩道高聳的牆,深隔若兩個不同階級的居住者。
外城的南門,這日清晨來了兩匹乘騎,蹄聲得得裏,這兩匹馬就進了城。
街上的店鋪此時正好開門,那些半眯著眼的夥計,正扛著門板進屋,驀地裏見到這兩匹乘騎,齊都帶著驚詫的目光注視若他們。
敢情這兩匹馬中,一匹是純白毛色,又高又大,上面坐著一個玉面朱唇,渾身白色綢衫,腰上掛著一柄寶劍的少年書生。
而另一匹馬則是似灰似黃,又矮又小,上面坐著一個身著灰色大褂,瘦臒長須的老者,奇怪的是這個老人身上掛——一條長長的鐵鏈,纏繞著他的頸部和身上,發出黑亮的閃光,好似被人囚禁了似的。
這個老者就是往昔邪道第二高手神手天君,不過現在他已自稱為索奴。
他遵守自己的諾言將他苦思得來的武學秘藝傳授給李劍銘,並且還跟著李劍銘,自稱為奴,為的是他昔日一氣之下將‘九龍金杖’扔下太湖所致。
他知道自己的修為已經到了不拘於任何招式的地步,所以他將“大羅寶索”將自己身上捆住,以示不忘,更避免動手傷人。
李劍銘自釋放了神手天君後,他便又在熊耳山中轉了兩天,但是任憑他跑邇了整座山林,卻仍然沒有見到當年的那些亭榭池水,根本也都沒找到道玄子隱居之處。
至此,他不由歎息著自己的緣份不夠了,因為他在幼年時尚能闖進那座松林裏,而現在的功力則已至絕頂的地步,流星飛逝的輕功更是躡行無影,卻仍不能找到那座松林,這點他也無可奈何了。
眼看與謝宏志約定的日期已不遠了,他只能廢然的偕同神手天君一起趕程往河北而去。
一路上出虎察關過黃河,經大名府,南宮縣,十幾天使已到了北京。
他們控韁緩緩在大街上行走,雖然無數奇詫的目光投射他們臉上,但是他們卻仍然無動於衷,因為他們同樣的看見過許多這樣的眼光了。
李劍銘望著紫禁城朱紅色的牆,以及那些閃亮的琉璃瓦,他感歎地道:“倒底是歷代皇朝所在,這種氣象較之洛陽實有過之,您看這兒的商店較之我們河南的城門還大,而且這兒街道寬濶,胡同弄堂多到不可計算!………”
索奴冷寞地望了下左右,應聲道:“很久沒到北京了,這兒的一切都幾乎不能記憶,現在我倒想到了以前有個侄兒在這兒的丞相胡同裏住,我們是否要去找找他?”
李劍銘笑了下道:“前輩您現在有一百幾十歲了,那您的侄兒豈不是也有八九十歲了?
怎麼還能找得到他?”
索奴點了點道,他歎道:“白雲蒼狗,歲月流轉,我在洞中被囚禁之日起,就想出來看看別的人,但是現在出來了,發覺這環境的一切變得這麼快!快得幾乎令我不能想像……”
李劍銘道:“江湖上的恩仇,卻並不因歲月的轉變而有所改變!因為人性並未因歲月的移轉而變得更好,反之,我認為這一切變得更壞!將來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索奴道:“百年來,我的心中只是想到與人接觸,現在卻又恢復到以前的壞脾氣,看不順眼的事,就想管一管,所以我乾脆用大羅寶索綁住手!除非吃飯時才用他!”
李劍銘突地問道:“前輩是否曉得河套有個天娛宮?”
索奴一怔道:“天娛宮?那兒有我的一個師侄!怎麼?”
李劍銘道:“前輩師侄可是叫河套煞君?”
索奴搖搖頭道:“天下除了我神手天君之外,還有誰敢自稱君的?我那師侄乃是東海人士,後來得我師兄授以‘飛娛震’的怪絕功夫,才到河套去建了個天娛宮。”
李劍銘問道:“飛娛震?請問前輩什麼叫飛娛震?”
索奴道:“娛蚣有百足,躡行無風,其毒無比,‘飛娛震’的功夫就是藉四肢的急速轉動,而將掌足之中的毒性發散出去,若是待這個轉動兩匝,則他內勁一發,有如霹靂似的一聲大震裏,那人胸上就印了一排密密的黑印,也就立即死去了!”他笑了笑道:“這種功夫是邪門三大功之一。我授你的‘大雲槌’絕技為邪門第一奇功‘海蝠鑽’所變化的,精奧之處,雖不能與你的那後六式劍招相比,但卻是另走一路的奇功!天下無人能擋開‘大雲槌’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