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從劉明耀那轉戰到于春榮主事的飲料廠,我們看到了和劉明耀辦公室不同的景象。
廠長辦公室門口擺了一排長椅,一群或西裝革履或衣著隨便的人老老實實坐在長椅上,目光聚焦在辦公室大門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用肚臍眼看也知道這些人是全國各地來要貨的業務員,估計是供不應求得太厲害,于春榮開始擺譜了。
繞過這些滿臉迫切的業務員們,我們終于在重重包圍下找到了滿頭大汗的于廠長。廠長辦公室裏,于春榮正在一群人的包圍下狂掛電話,看見我們進來,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還以為你們失蹤了,總算來了。”揮手讓圍攻他的各界人士暫時離開,這些人倒也乖巧,轉眼間辦公室裏剩下我們三人。
張小桐晃晃手上的電話:“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于春榮一臉無奈地攤手:“魯薇通知我你們要來,我就沒打,這幾天開始暑期熱賣,我們有點撐不住了呀……”
張小桐淡淡一笑:“這不是給于廠長支招來了麼?”
經過幾次決策之後,于春榮已經相當信任我和張小桐的建議,倒不是說他自己不行,主要是我們連報告都不怎麼看就能正確估計市場需求和起伏周期的本事給他留下太大陰影了。其實這人很有本事,但他就已經被我們養成了每次做決定之前要聽我們意見的習慣。
由于太陽紅茶的熱銷,茶飲料時代提前半年來到了,我們這次來就是給于春榮提前打個預防針。印象當中兩家有三十多年茶飲料制作經驗的台灣公司都不是省油的燈,兩年內把大陸市場掃得七零八落。論企業文化和團隊,我們這邊的數量和質量都不能和人家比,現在牛是因為搶了個先機,之後全面開戰就只有敗了。
于春榮殷切期盼著的所謂“新招”說白了也很簡單,我給他的意見是在今年內至少要有六個不同口味的茶飲料面市,加大產量,成本增加也沒關系。預計到95年初我們就可以慢慢穩守著市場等幾個台灣品牌來打拉鋸戰了。說實話我很怕統一,不論是宣傳還是推廣方面,它都算得上是個頂尖的強者。縱觀我所見過的各種廣告,從1991年到2001年10年的廣告精粹中,最能打動我三個廣告有兩個是統一集團的。對這樣的對手,我不得不在對戰的天平上給它多添幾個估計的砝碼。
94年的話,周邊幾個縣的果園還比較有脾氣,到95年末,貨款拖欠嚴重,下崗人數增加,水果產量增加等幾要素一彙,附近這些果園都開始哭天搶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轉型做果汁飲料了。
來飲料廠之前張小桐曾經嘲笑我食言,我說過這一年打算把所有的事都脫手,她引用錢鍾書《圍城》序言裏那句“仿佛魔術家的飛刀,放手而沒脫手”,說得我沒脾氣。人其實就這樣,拿起了放不下,所以大家都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樣的話給自己找理由。
目前飲料廠的問題也很簡單,就是繼續砸錢,其實于春榮恐怕已經想到該怎麼做了,主要還是等我和張小桐來拍板決定,估計只要我們首肯他就打算接下來大幹了。其實我不贊成這樣,看形勢大好就使勁往裏扔錢,燒到後來發現燒不出東西就傻眼了。不過考慮現階段特殊情況,錢還是得給,而且要于春榮不惜成本樹立一個明星企業的形象,不管市裏省裏都要點頭哈腰對付好,每逢春節國慶勞動節中秋元旦或者集資晚會都要出面出錢表示,以後還得靠這些人辦事呢……
于春榮相對其他幾人來說,屬于“守”的類型,做事求穩求實,而且他喜歡和作風老派的人打交道,我覺得讓他出面在政府機構打哈哈總好過讓魯薇蔡青這樣千嬌百媚的姑娘游走于狼群之中,畢竟我在心中還是把這些人當成嫡系部隊,要重點保護。看于春榮老齡王老五一個,橫豎也不會吃虧,萬一有個女局長什麼的看上他也是妙事一樁,哈哈……
我正想呢,張小桐斜眼瞅我一臉壞笑就知道我心裏想的肯定又不是好事,偷偷捏了我一把:“想什麼呢?笑得像歪嘴螃蟹一樣。”
“哈哈,沒什麼,沒什麼……”我故意別過臉去不看張小桐,表情瞬間變成嚴肅地對于春榮說,“于總啊于總,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我覺得你不如找兩個能幫你看看文件處理處理外邊那群要貨狼群的秘書,別總是親力親為了,我估計您為廠裏的這些事漏了不少飯局吧?”
于春榮有點尷尬地看看我:“我倒是不太好酒,只是有些飯局推了給人印象不太好,一個人確實有點忙不過來……”
我看著他有點感慨,董慶華早年認識的這些朋友都太實在了,幾年後他身邊不複再有這種人。于春榮這個人在工作上極節省極盡心,盡管紅茶飲料這一塊收入可觀,卻連多雇一個人兩個人都要一分一分地算,按說現在忙到這種程度,多加幾個人我們也不會說什麼,他非要等我們來才決定,可見此人的原則。
我們來就是要解決這種問題,我對于春榮說:“這樣吧,找10個人,專門找兩個負責輪流陪你出去應酬的,盡量找能喝會說話的。剩下的留在廠裏幫你跟這些人打太極拳,你一天查一次單他們也不能私下裏搞出什麼事來。如果覺得產量不夠就加生產線吧,你覺得好那就是好了,我們都相信你。”
于春榮一臉的“理解萬歲”表情:“好好,你們總能知道我需要什麼呀……還有其他要做的事麼?”
“有,”我伸手往辦公室牆上的省內地圖一指,“跟周圍這些果農搞好關系,就說我們要把果味茶飲料做大,明年開始,我們轉戰天然果汁飲料。”
“天然果汁飲料?”于春榮有點猶豫,“國內消費群能喝得起這個麼?成本高啊……”
我笑了:“出口呀于總……那時候我們就不跟他們爭國內市場了,中國飲料市場潛力巨大是沒錯,瓶頸也比人家多點,像增長上限低消費種類單一什麼的……咱們當退則退啊。”
于春榮仔細想了一下,跟著我笑了。買進三等果榨汁出口創彙,賺錢又博名,政府高興老百姓高興,還不用考慮國內市場競爭壓力,這種好事哪找去?
我聳聳肩:“如果沒事我們就先走了,看你們外那一群群如狼似虎的……業務都哪去了?”
于春榮苦笑:“供不應求嘛,別人都做不了主,就都來磨我。”
我奸笑:“那讓他們繼續磨您吧……八月底咱們在電器城那邊開個碰頭會,總結一下這兩個月的成績。之前該辦的事兒就都拜托您了。”
于春榮點點頭,喊了個臨時從車間調來的秘書送我們離開。
從飲料廠出來,正巧趕上旁邊一個小學的補習班下課,三三兩兩的學生從校門裏出來,有一些圍在校門旁邊的小賣部買零食吃,還有一個推著小車的老太太在那用沒了牙的嘴吹糖人。我看見這一幕,懷念立刻如碎玻璃一樣稀裏嘩啦撒在心裏,拉著張小桐跑過去。
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概都記得這些東西吧?無花果、酸梅粉、糖稀、杏肉、天下第一梅、冰糖、奶片、牛皮糖,花生糖、大大泡泡糖、汽水糖、蜂窩糖、果丹皮、冰棍兒、棉花糖、山楂片、膨化爆米花棒、小袋烤魚片……那些纏綿在舌頭上的回憶,那些包容了色香味的經曆,大概一輩子也難忘吧?記得01年我泡在論壇上的時候幾乎平均每個星期就有數人跳出來緬懷這些東西,並嘗試在心態日漸蒼老的同時去尋找這些記憶中的食品。
他們的尋找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因為無論找不找得到這些食物,年代不同了,被美化的記憶只能支撐一廂情願的幻想。沒有了那個時代那個環境那種境遇,怎麼吃也吃不回當時的心情。
烤魚片變成大包裝,汽水糖漲了幾倍的價錢,天下第一梅消失,棉花糖越來越無味,冰糖被主婦們燉湯,果丹皮也開始成捆地賣。這樣的變遷,這樣的時代,這些人怎麼可能在這些東西上再找到他們的童年?
和他們不同的是,我很幸運,我重新走了一次自己懷念的時代,嘗遍了這些被無比懷念的童年美食。因為這個原因,成天跟我粘在一起的張小桐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小饞鬼,我們時常穿梭在城市各個學校之間,尋找我記憶中的那些美食和趣事。
在這個學校門口,最有特色的是一個辣串攤。所謂辣串不過就是用竹扡子串起泡開泡軟的豆皮,用調好的特色辣醬刷在上面,1毛錢1串,買一大把吃起來十分過癮。也有一些懂得變通的小販,會把切碎的火腿腸和豆皮交叉這串起來,價格就要稍高一點,不過喜歡吃的人更多。
我小時候極喜歡吃這種東西,每次都吃到肚子疼。沒想到這會居然看見一個串火腿豆皮辣串的攤。看看身邊比我高很多的張小桐,再看看辣串攤,我就覺得人生只能這麼幸福美滿了。
張小桐很喜歡吃這些東西,但從形式上來說比我文靜得多,陪我吃了幾串就要停一停,問我:“你好像一直很喜歡這些東西?”
我嘴裏塞滿了豆皮和廉價火腿腸的混合物,含糊不清地回答:“系(是)啊,窩(我)系(是)個不高善(尚)的淫(人)……”
張小桐吃吃笑了幾聲:“把東西咽下去再說話吧,別噎著了。”
我傻笑幾聲,稀裏嘩啦把嘴裏東西咽下去,感覺聲帶能正常發音了,說:“其實我覺得,我們這一代長大了之後都會對這些肯定會消失的東西產生深深的眷戀——您別嫌我說的這麼文青,我的意思就是說,現在就是吃零食的時候,現在吃才會覺得開心、快樂,等到我們真的張大了再想吃,就來不及了。好比大人總要教導孩子說‘等你長大了怎麼玩都行’,我就不明白,說這些話的人過腦子沒有,長大後這些孩子除了知道去唱K喝酒找三陪小姐還會幹什麼?他們還能在長大了之後玩彈琉彈拍洋畫滾自行車胎這些東西麼?就算玩了,那不也就是拙劣的模仿麼?一個人的一生缺了一樣東西就是缺了,以後怎麼補救也無濟于事。”
張小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正要說什麼,電話響了。
接電話嗯了三四聲之後,張小桐捂著電話對我說:“三哥回來了,下午四點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