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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姿物語》第32章
在沈宅前庭,平素學劍之處,花若鴻精赤上身,運著白鹿洞內功,調息養傷。

 白鹿洞武學平和淳正,在鎮傷止痛上頭尤具好處,只是花若鴻修為不高,又不像蘭斯洛被人灌輸絕世內力,自我療傷的效果也就差勁得多。

 調息半晌,想起下次戰役,若是碰上蘭斯洛、有雪任何一人,那還好辦,碰上別人那就麻煩了些,倘使遇上石存忠,單憑他今日下午化人為石的本事,自己便萬事皆休,不如早早預備棺材了事。

 想著想著,胸口微痛,又是幾聲輕咳。

 「唉呀!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偷閒啊!」

 背後傳來人聲,轉頭一看,雪特人笑著踏步走來,踱到他身邊坐下。

 「唔!你身上的傷不輕啊!刀傷劍傷又是內傷,這一路上贏來不輕鬆啊!」

 「鬼藏前輩見笑了,若鴻這一點皮肉痛,又哪及得上您每次渾身浴血,肢殘體破呢?您為了正義與公理而犧牲、捨身的崇高精神,真是讓我感動慚愧得不知……咦?鬼藏前輩,您的臉色為何這樣難看?」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大家都不過是出來混口飯吃的,幹嘛弄得這麼辛苦,每次被人當豬肉墊打,不是毀容就是殘廢,我上次被炸掉的左手,現在還會痛,何必呢……何必呢……」

 「……」

 雙方交談片刻,有雪把話題轉到源五郎囑咐他來試探的方面。

 「我說,若鴻啊!我瞧你每次上擂台,咬緊牙關苦幹,受得傷重,可從來也沒退縮過,不像是個臨陣退縮的人啊!」有雪拍胸道:「人家說你是懦夫,這我可不信,那天的事我也聽老大說過了,有沒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因頭,你現在可以說說看啊!」

 花若鴻看了有雪一眼,低頭道:「沒……沒有什麼,我真的是……」

 「去!胡說!將相無種,男兒自強,哪有人生下來就注定受委屈的。」有雪摸準他個性,誠懇道:「人在江湖,難免受到委屈,給人誤解,好比我,難道還給人誣賴少了嗎?大家兄弟一場,你把話說出來,有困難,我們一起解決。」

 給有雪這麼一說,花若鴻心中登時泛過一股暖流,做著他不熟悉的自我解釋。

 「那天……阿翠央著我帶她離開,本來,我立刻便想答應她的。」花若鴻道:「但是,那時候東方家戒備森嚴,帶阿翠離開,要是驚動守衛,我與 她逃不出去也就罷了,牽連到麥當諾大俠,這該如何是好?倘使還為了我這小人物,使東方世家對耶路撒冷為難,那我便更是萬死莫贖了。」

 有雪頻頻點頭,覺得這小子思慮周全,再非初識時那傻頭傻腦,凡事都想一死了之的頹喪性格了。

 「你能這麼想,那好得很啊!是我們家的那個笨蛋錯過你了!」

 「不,王大俠傳我武功,對我恩重如山,不管他如何待我,我都不會有怨懟之心。」花若鴻道:「而且……現在,我對自己開始有了點信心,希望將來能正式在擂台上奪冠,把阿翠風風光光的……迎娶回來。」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聲音低微,臉更是紅得像個火炭,但語調堅定,顯然腦中想得透徹,有雪不禁微笑,這笨小子真是長進良多。

 這等勸說工作,本來不該由有雪負責,只不過,該負責的那人,此刻無暇他顧,正藏身在遠處的樹林中,微笑旁聽。

 「看,事情就是這樣,其實你可以對若鴻小弟有更高一點的評價的!」源五郎微笑道。在他的對面,自然是滿面不悅的花次郎。

 「叫我來就是為了聽這無聊東西?!」花次郎冷哼一聲,掉頭便走。

 「花二哥!」源五郎出聲道:「我讓有雪去說這番話,不單是說給若鴻小弟,也是說給你聽的。」

 「什麼意思?」

 「若鴻小弟有情人,你何嘗沒有?他與他的小情人身處兩地,不能相見,你何嘗不是?所差者只是東方家與白鹿洞後山,地方不同而已!你早先對若鴻小弟發的脾氣,是氣他?還是氣你自己?」

 源五郎溫言道:「別用花次郎的身份聽我說話,我這話是對你說的。你的這段感情,江湖上無人不知,誤解的人也不少,而你漂泊這許多年,對自己的折磨也該夠了,現在連若鴻小弟都有勇氣抬起頭來,爭取自己的東西,二哥!你一世英雄,難道真要就此頹喪一生?」

 「……」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手也請離開劍柄,我傷還沒好,你硬要砍人,我只好賠一條命給你,不過在那之前,請讓我把話說完。」

 源五郎歎道:「事在人為,你還在世,她也還在,只要不是天人永隔,有什麼困難不能解決的?若鴻小弟要贏回他小情人原是千難萬難,現在不也 是成功在望了嗎?不錯,他是得到了我們的幫助,但二哥你武功天才勝他千倍,怎麼就不能像你這徒弟一樣,勇敢走出過去陰霾,別再受舊日恩仇所囚,活出自己的 新生命呢!」

 這番話,說得情深意真,花次郎面上籠罩著寒霜,僵凝半晌,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手離開劍柄,渾身緊繃的氣勢消失無蹤,反倒像只鬥敗公雞。

 「這小子是比我想像中要有出息……」花次郎凝視著遠處花若鴻,好一段時間,搖搖頭,轉身便走,猶有一絲低語遺下。

 「也比我要有出息……」

 源五郎沒有阻攔,知道這是讓他獨自沈思的時候。這時,有雪那邊又傳來喧鬧。

 「可是,好奇怪啊!照老大的說法,那天你的小情人豈非和東方玄虎共處一室?」

 有雪側頭思索,委實納悶。

 「是啊!這點我也不解,難道是發現我們潛入,他急忙趕來嗎?」

 有雪搖頭,瞪著花若鴻,滿腦子儘是雪特人的齷齪念頭,忽然低聲問道:「小兄弟,你和你那小情人……那個過了嗎?」

 「那個?哪個啊?」

 「一男一女光著身子滾來滾去會做的那個!」

 「喔!」花若鴻滿臉通紅,忙搖手道:「沒有!絕對沒有!這如何可以!未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花燭,我等秉聖人之道,怎可……怎麼可以……」

 焦急過度,說到此處,已是語無倫次。有雪搖頭歎道:「唉!你真迂得可以,有花堪折直須折,你不搶著把花折了,說不定那東方老鬼好色如命,已經喝了你小情人的啖頭湯,還一喝再喝,將來到你嘴邊,只剩爛渣了。」

 花若鴻急紅了臉,待要分辨,有雪哈哈大笑,道:「所以男人行走江湖,就該像老子一樣聰明,有馬能上趕快上,將來就算換人騎,也只能聞老子臭屁,穿老子舊鞋,可夠他嘔的了……」

 講得得意,雪特人更仰天狂笑,做出驚人之語。

 「不只是你,就好比那綠頭劍龜李煜,就是不明白這真理,我賭這蹩腳小子一定也和你一樣死腦筋,沒成親連手都不敢碰一下,現在可好,這麼漂 亮的馬子給人擄去,一定白天騎、晚上也騎,說不定凌晨還加鞭又騎,李小子劍法越高,烏龜也越做越拿手,現在可不成了烏龜精了嗎?烏龜精……哈哈哈,真是笑 死我啦!喔呼呼呼,唉呀,我肚子笑痛了……」

 這段話講得花若鴻面紅耳赤,只是敬他前輩,不敢反駁,但在樹林那邊,情況可不簡單,源五郎見到眼前人立即伸手按住劍柄,一頭亂髮就像刺蝟般根根豎起直立,身上濃烈殺氣直衝天際,看來比自己上趟惹火他時更要憤怒十倍。

 源五郎滿心駭然,連連祈禱,希望可憐的青蛙胖子等會兒不會被砍斷四肢,硬生生給抽筋剝皮,倘使此事真的發生,自己只好袖手當作看不到,省得給怒氣波及,連自己也給宰了,還剛好和那胖子混煮成一道暹羅新菜「五郎青蛙粥」。

 所幸,前頭那人始終沒有踏前,反而轉了回頭。

 「五郎!我今晚想自動請命,到城外守夜,可以嗎?」

 「守夜?沒這必要吧!最近又沒什麼……」守夜原是要攔截城外重要情報或人物,但自從上次遇著旭烈兀,花次郎自歎倒楣,就終止了這項行動,現在他忽地重提此事,源五郎不由一愣。

 「沒關係,不知怎地,我今晚忽然很想活動一下!」

 「不好吧!又沒有預設目的,你去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別去吧!」

 「沒關係,我很想去!」

 「唔…我還是覺得……」還想婉拒,但給對方殺氣騰騰的目光一瞪,源五郎登時改口。

 「這個絕對沒問題!二哥你辛苦了,今晚請你放手大幹一場吧!」

 「那我先走了!」

 看著這人遠去背影,源五郎暗喘一口氣,回瞧有雪,這雪特人兀自大笑,渾然不曉得自己已與死神錯身而過。看來結義以來,這人表面冷漠,對兄弟們卻著實有了幾分感情,否則剛才豈有不屠宰雪特豬囉的道理。

 「唉!今晚想要進城的生物一定很倒楣,希望明早別血流成河……」

 源五郎低歎著搖頭,驀地,一股突來感覺刺激著他的天心靈覺,令他難以置信地望向西方。

 好半晌,源五郎露出一絲奇異微笑。

 「好傢伙!無怪青樓查不到他行蹤,果真是八方風雨會暹羅……花二哥,今晚你有得累了。把守城門和要進城門的,究竟哪邊會倒楣些呢……」

 不久前令東方玄虎猜不透的關鍵人物,此刻正呆在沈家梅林中,盤坐吐納。

 蘭斯洛生性好動,要他坐下來靜心練功,實在不易,當初修練風華所傳口訣,便是風華連哄帶勸,這才耐著性子修練;但是今午看了石存忠的駭人邪功,再想起上趟戰敗之辱,假使兩天後與他擂台上重逢,自己豈非大糟特糟,說不定給他化成石粉,灑得滿地,連火化都省掉!

 因此,一回梅林,就在風華護法下,開始勤練那半本手卷中的功訣,希望臨陣磨槍,縱使不亮,只要能逮個機會偷斃掉石存忠,那便上上大吉。

 不過,說也奇怪,這本經書果有些門道,不像上趟風華傳的口訣,修練時使人心境平和,這書上的功夫一練起,整個人若身登極樂,通體舒泰,輕飄飄地幾欲離地而起……

 一旁的風華,聽聞蘭斯洛氣息穩健而悠長,情知他修練順暢,沒有走火入魔之虞,卻哪知道他體內有此變化!

 一輪調息,蘭斯洛疲倦收功,自覺內力更形凝固,使用上又有進步。睜目一看,赫然已經天黑,再轉頭側望,風華纖柔身影便在身邊樹下,淡淡發光。

 蘭斯洛有些疑惑。近日來,風華的身影頗不似初識時那般清晰,明明近在咫尺,看上去竟也有些朦朦朧朧,有時更令他心中一驚,險些認為這縷幽魂就要從此消逝……

 「風華,你沒事吧!你看起來好像很累似的……」蘭斯洛說著,微感歉疚,這幾天忙著練武逞能,比較之下,對風華的關注確實減了許多。唉!難道這真是男人的劣根性?一旦到手了就不珍惜……

 「看起來真是這樣嗎?呵呵,所以……大哥你要再把我抱得緊些啊!不然,說不準我呼的一下就再也沒有了。」風華婉然一笑,身上亮度陡增,形影又清晰起來,看上去好像沒事,但蘭斯洛卻有一種感覺,好似這溫婉女孩只是在硬撐。

 「你別嚇我啊!有事要對我說喔!我們訂過約,十五號那晚我要帶你離開這裡的,我每天不管多忙,晚上可都是乖乖來這報到呢!」

 「嗯,我真的沒事。大哥你別多心。」

 說到此處,風華心中無聲一笑。多麼諷刺,本來見個人都會臉紅的自己,現在居然能把謊話說得這般流暢,所謂的紅塵人世,真是個易污的大染缸啊!

 出現在蘭斯洛眼前的自己,本就是一縷脫離肉身的虛渺靈體。失去肉身依憑,支持靈體存在的,全靠自身靈力強弱,若靈力耗損殆盡,只有魂飛魄散的結果。

 身為太古遺族,西王母的靈力之強,傲視當代,某些地方便連雷因斯女王也有所不及,即使是靈體狀態,也能修養調息,使靈力循環無損,時間再長也是無懼。但是,自從與蘭斯洛相識以來,連串事情皆是大耗靈力之舉,對他的多次救護,尤是損得厲害。

 倘使只有這樣,還可以慢慢調復回去,但近日來崑崙山長老們搜魂秘法施得越益頻繁,範圍更縮小在附近一帶;為了不讓她們發現,只得設下多重偽裝靈障,但這麼一來,更使得本已瀕臨危險界線的靈力,終於不堪耗損,無法循環補回。

 假如再這麼下去,當靈力耗竭,自己仍未回歸肉身,煙消雲散便是唯一結果。

 修行多年,在以前,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因為對一切事物均無牽掛,生與死,同樣僅是漠不關心的兩面。

 然而,現在的自己卻沒法這麼放得開,倘使與這世間永訣,便再也看不到這個讓自己歡喜無限、卻也憂心不已的男人。那樣子的恐懼,光是想像,整顆心兒便糾結成一團。

 無怪世間俗人這般貪生怕死,原來,當心中對世上某件事物有所依戀,要割捨起來,真的好難、好痛!

 蘭斯洛凝視風華。這女子常常說話說到一半,便自顧自地陷入沉思,想到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渾然一副哲學家面貌,自己看在眼裡,有時也覺好笑,只不過,倘使她能把腦裡想的事多說出來些,自己也可以少擔心點吧!

 好比最近幾天,每當那股冰冷感覺瀰漫梅林,風華就渾身打顫,要自己把她抱往梅林東側,直到那冰冷感覺消失。事後更是好幾個時辰,臉色慘白得像鬼……唉!這形容詞真爛,風華本來就是鬼,臉色不像鬼,難道還該像殭屍麼?

 腦裡方自煩擾不休,那股冰冷感覺再次籠罩整片梅林,蘭斯洛不待吩咐,連忙抱起風華,就往東首移去。他曾問過風華,這冰冷感覺究竟是什麼?風華總是微笑不語,問不出個所以然。

 冰冷的感覺持續約莫頓飯功夫,雖然讓整座梅林凍得像是冰點,但始終對匿於東首的某件事物感到懼怕,未敢過份進逼,僵持片刻後,如過往幾次那樣消褪無蹤。

 看著風華彷彿生了場大病般的雪白嬌顏,蘭斯洛心中不忍,待要出言追問,她微微一笑,道:「大哥,你不是一直好奇這梅林東邊藏了什麼嗎?風華有件新發現的東西給你看,好不好?」

 假如那冰冷感覺是一種對風華有威脅的東西,梅林東首必然藏了一樣可以破壞那冰冷感覺的寶物,此事蘭斯洛納悶已久,這時聽得風華提起,好奇心大起,攙扶起她,撥開長長荒草雜干,一齊往東首深處走去。

 「就是這裡了,大哥,你看看吧!」

 風華指著長草盡頭,一堵被雜草堆覆蓋的白牆,蘭斯洛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依稀見得白牆上有字,走近過去清光雜草,赫然發現牆上龍飛鳳舞地題了兩闕詞。

 上頭的一闕,明顯是被人以利器刻下,字跡劍拔弩張,每一字都似欲破牆而去,顯然題字人除了傷心,更有著無窮激憤,將全副情緒發洩在字裡詞間。

 蘭斯洛看著字跡,心頭一動,覺得那字彷似毒龍惡虎,要向自己撲來,連忙凝神以待。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在這一闕之後,又有另外一闕寫在牆上,這次的卻是以毛筆留字,並且是女子手腕,字跡溫婉柔和,並非原先揮劍題字的那人。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蘭斯洛胸中墨水有限,對這闕《釵頭鳳》辭意一知半解,只是想不通這爛牆爛字,和寶物有什麼關係!

 風華也料到蘭斯洛不明白,嘴角微笑。蘭斯洛雖然直覺靈敏,但於武道終究修為尚淺,對劍術更是差勁,所以沒能發現到,在第一副字中,蘊藏著一股毀天滅地的飆狂劍氣。

 當年題字之人,必是劍道上的絕頂強者,在心情極度激盪時,揮劍題詞,以致驚世劍氣隨著滿腔激情,盡數長留壁中,千百年不散。

 這股劍氣積鬱不散,影響所及,非獨使得沈家梅林在暹羅酷暑中,千年來冰寒無比,終日梅花不謝,更形成了一個異變力場,使得梅林中發生種種異變。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自己的靈體,再來到此地後,被鎖於梅林中,不得離去,歸其所以,還不都是因為這道劍氣作怪!

 因果,因果,看來一切真是前塵早定,就不曉得千多年前是什麼人在這裡留下一劍,這才衍生出今日自己與身邊男人的一段情緣。

 說不曉得題辭者是什麼人,其實也未必,看這兩闕詞,倘使西王母族中那個傳說是真,那麼……

 深夜,暹羅城西一里處,月暗星稀,週遭一片淒清,只有座新搭的小茶鋪,兀自閃著燈火。

 「嘎──嘎──」拖曳聲自遠方傳來,不久,一輛小木拖車在黑暗中緩緩現出了蹤影,前方只憑一頭老牛拖拉,速度甚慢,一名素裳女子戴著斗笠,坐在前頭操車;後頭一名男子躺臥車板上,斗笠遮面,鼾聲大作,睡得正熟。

 黑夜行路,危險本多,何況暹羅地界近日不太安寧,但這一雙男女看來悠閒無比,渾沒將夜路凶險放在心上,就像是田間閒步一樣,慢慢駛著牛車,來到小茶鋪旁。

 眼見暹羅城門在望,駕車的女子止住車子,轉頭柔聲道:「老公,暹羅城到了,你醒一醒,咱夫妻準備入城了。」

 後頭男子半坐起身,似乎懶得動作,斗笠仍遮在面上,嘟囔幾句後,又傳出鼾聲,身上更有隱不住的酒味。

 女子似是對丈夫偷懶的脾氣司空見慣,微微一笑,摘下自己斗笠,踱下車來。

 長髮傾瀉,斗笠之下,赫然是張罕見的美麗嬌容。較諸風華的傾國絕色固有不如,但明明未施脂粉的清新面孔上,卻另有種艷在骨子裡的嬌媚,柔眸一瞥,軟語微嗲,就讓身邊男性連骨頭都酥了。

 若只看她艷媚芳容、火辣辣的噴血曲線,任何人都會將這天生媚骨的美人兒,當作妓館中的紅牌,男性的恩物;但當她抿唇笑起,原本的柔媚盡數轉為一股凜然英氣,明艷英魅,教人由衷敬慕,卻又不敢輕侮。

 「小二哥,請打壺熱茶,我和我家老公還要趕著進城呢!」

 當她往小茶鋪走去,本來趴在桌上瞌睡的小夥計,立時為眼前美貌所驚艷,忙不迭地送上熱茶。

 只是,當熱茶送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先被對方堵死話頭。

 「在這麼冷僻的地方蓋茶鋪,哪有生意?又何況深夜營業?你回去向你主子傳話,要做什麼,光明正大的來,再死盯著我夫婦倆,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一把火將她香格里拉的魔屋燒成白地。」

 身份被一語揭穿,夥計不敢多言,只是恭敬道:「是。如您所言,老闆娘知道賢伉儷將於今夜入城,特命兄弟們在四城門外伺候,看看夫人您有什麼地方,要使喚兄弟們做的…」

 「不必了,拿青樓伏在自由都市的人力網招待我夫婦倆,我們可受不起……或者,你們老闆娘另外暗示些什麼呢?」

 長髮麗人抿唇輕笑,話意中的尖銳卻令這小幹部更招架不住,險些跪地求饒。

 情知問不出什麼,長髮麗人提著茶壺,走回牛車邊。

 她身上的穿著,只是素淨布衣,和那絕艷芳容太也不相稱;而她那睡在牛車上的丈夫,渾身的打扮與其說隨性,不如說是散漫,穿得似鄉野村農一般,更洋溢著一股土氣,和這等麗人一比,簡直似個隨從,要說這麗人嫁他為妻,只怕任何人都會搖頭長歎:鮮花插在牛糞上。

 只是,瞧著她凝望丈夫的眼神,滿是笑意的歡悅中,渾然找不到半絲不耐與嫌棄。

 「老公,起來了,你瞧,這邊已經有人盯上了,說不定等會兒就有敵人來偷襲了喔!要是你像烏龜一樣被人砍著,那多糗啊!」

 連搖幾下,半醉半睡的男子只是嘟著幾句夢囈。

 「……三更半夜……烏龜和敵人……都還在睡呢……你別惹事,不會有敵人上門的……呼……呼嚕……呼呼呼……」

 麗人淘氣地笑起來,待要去搔丈夫的癢,逼他起來,忽地渾身一震,戒慎地望著空中。

 四月天,暹羅未算酷暑,卻也氣候炎熱,但此時天空居然一點、一點,白白的細點漫空飄落,隨風紛飛,竟是不可思議地下起雪來了!

 「青蓮殘雪,六月飛霜。是他?」

 麗人微聲驚呼,萬萬想不到會遇上此人,更值得高興的是,他這麼明顯地表露了挑釁之意。

 當靈覺在天心意識運轉下高度提升,赫然可以感知道,在暹羅城頭,有名男子獨自吹笛,聲調悲愴激越,一頭銀白長髮隨風飄揚……

 知道對方在江湖上的地位與神功,麗人沒有半分膽怯,面上反而升起了更多躍躍欲試之情。那並非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而是同為當代用劍高手的自信,跟著,她腰帶一束,探手腰間神兵,便要趕奔前去。

 只可惜,甫一踏步,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立即挽著她的手,阻住她前奔的步子。

 回頭一看,便如預料一般,本來打著呵欠的丈夫,斜倚車板坐著,雙目凝望東方──這場大雪的源頭。只是他面上找不到半分面對同級數強者的喜悅,有的只是最深沉的疲憊。

 就像每個江湖人知道的一樣,他此生最討厭戰爭……

 「老公!拜託……讓我去嘛!答應我……好不好嘛!」

 苦笑著望向軟語哀求的愛妻,不曉得的人,還以為她只是想耍什麼小淘氣,哪想得到她是急著與三大神劍以下,當代的第一劍手決一死戰……

 唉……

 男子驀地雙目一睜,迫散去一身與自然平和共存的靜逸感,取而代之的,是股如十萬大山層層相疊,雄渾強霸,直欲頂天鎮地的凜然刀氣,如波如潮,猛往暹羅城頭湧去。

 正在暹羅城頭吹奏橫笛的銀髮劍士,眉頭一緊,尖銳聲波裡蘊著無匹劍勁,凌厲飆迫出去。

 一刀一劍,一者如雲海千幻;一者似怒濤裂岸,兩股無形氣勁在觸及瞬間,作最猛烈的爆發。

 在此同時,隔著一里遙距,兩人眼前都彷彿看見了對方的巨大身影。

 完全不是彼此預料的意外狀況。相隔四年,自從當日中都皇城一役後,風之大陸的「劍仙」、「天刀」,於焉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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