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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來到了。
就連見不到光的我也能感覺到早晨的到來。微不足道的發現。
我從這種無所謂的小事中感到了相當的喜悅。正想著為什麼會那麼高興時,診察開始了,又在不經意間結束了。
午前並不安靜。
母親和哥哥來探望我,說了會兒話。完全像陌生人一般,對話怎麼也沒法把握。迫不得已依著式的記憶來應對,讓母親安心地回去了。
好像在演戲一般,從頭到尾都很滑稽。
到了下午,生活顧問來了。
大概是言語療法士之流的女性,極端的開朗。
「嗨,好啊?」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打招呼的醫生。
「嘿,我想著你會很憔悴,沒想到皮膚的光澤這麼好。剛聽說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柳下的幽靈一樣的人,根本就提不起興致來。
嗯,是我喜歡的那種可愛女孩可真是幸運。」
從聲音判斷像是二十五歲左右的女性,在我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初次見面。我是幫助你治療失語症的言語療法士。我不是這裡的人所以沒有身份證明,不過既然你眼睛看不見也就無所謂了。」
「———失語症什麼的,你指誰?」
毫不猶豫的反問回去,女醫生似乎「嗯嗯」地點了點頭。
「也是,一般被這麼說了是會生氣呢。失語症也不算什麼好形象,更何況還是誤診。蘆家就是那種死扣書本的人,對你這樣特殊的病例不太擅長。不過,你也有責任喲。要不是嫌麻煩不開口的話也不會有這種誤會了。」
彷彿很親密似的,女性呼呼地笑起來。
———也許完全是偏見。我想那個女性一定是個戴眼鏡的人。像
「被認為是失語症了嗎。」
「是喲。你可是在事故中被傷了腦部。才會有言語回路破損之類的疑問。不過那是誤診。你不說話不在身體方面而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吧。所以不是失語症而是無言症。能說話卻不說而已。
要是那樣的話也就沒我的工作了,還不到一分鐘就失業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正好我的本職不是很忙,再多陪你一會兒吧。」
…多餘的關心。
我把手伸向呼喚護士的電鈴。
忽然,女醫生飛快地把電鈴從我手中搶走了。
「———你這傢伙。」
「好險好險。要是讓蘆家知道剛才說的話,我馬上就退場了。被認為是失語症有什麼不好的嗎?那樣豈不就可以不回答那些無聊的問題了嗎?明白嗎。」
…那也確實說的是。不過能說得這麼直白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我將被繃帶包紮著的眼睛轉向身份不明的女醫生。
「你,不是醫生吧。」
「嗯,本職是魔法使。」
吃一驚,我吐了口氣。
「變戲法的可沒有用。」
「啊哈哈,的確是呢。變戲法的無法填補你胸口的洞。能填補的只有普通的人。」
「———胸口的,洞———?」
「對。你也發現了吧。還有另一個你這件事。」
呼呼地笑著,女醫生站起身來。
椅子被放到一邊的聲音,以及離開的腳步聲傳到我耳中。
「看來說這個還過早呢,今天就先到這兒吧。明天我還會過來的。Bye。」
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了。
我把仍然很難動轉的右手放到嘴邊。
還有,一件事。
胸口上被打開的,洞。
———啊啊,這是什麼事。
有什麼事,已經被我遺忘了。
不在了。無論怎麼呼喚,也找不到他了。
作為兩儀式之中存在的另一個人格兩儀織的氣息,乾乾淨淨地消失了———。
◇
式,是擁有不同於自己的另一個人格的雙重人格者。
兩儀的家世中會遺傳性地誕生出有兩個人格的孩子。在社會上的一般家庭中會被視為忌諱的這種孩子,在兩儀家反而會被作為超越者來崇敬,並獲得正統的繼承地位。
…式繼承了那種血統。因而身為女性的式會代替作為男子的哥哥成為繼承者。
但是,原本應該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兩個人格———陽性的男性人格與陰性的女性人格間的主導權,一定是陽性的男性人格比較強。至今為止為數稀少的「正統」兩儀後繼者,全部是作為男性出生,其中擁有女性的人格。
但是式不知出了什麼差錯而逆轉過來。
在身為女性的式之中,內包著的身為男性的織。
擁有肉體主導權的是女性的式———也即是我。
織是我負面的人格,擁有著被我壓抑的感情。
式在名為織的黑暗的壓力下生存著。有無數次,閃現出「將作為自己的織殺死」這樣的念頭。
而織本人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滿。他通常在睡覺,在劍道練習等場合被叫起來,很無聊似的把練習之類的包攬下來。
…雖然完全像是主人和僕人的關係,但實質並非如此。式與織歸根到底是一個人。式的行動也即是織的,將織自身的嗜好壓制住也是他本身的願望。
…是的。織是殺人鬼。雖然據我所知沒有這種經歷,然而他確實有著把人類這種與自己同類的生物殺死的慾望。
作為主人格的式無視這個慾望。一直將之壓抑住。
式與織相互無視對方,卻又對於對方不可或缺。
…式雖然很孤立,然而由於織的存在,它並不感到寂寞。
但是,這種關係崩壞的時候還是來了。
兩年前。———式還是高中一年生時。
至今為止從未想過使用肉體的織,
開始提出希望出到表層這個願望的季節———。
從那開始式的記憶就模糊了。
現在的我,無法喚出從高中一年級起到遭遇事故時式的記憶。
能想起來的只是———佇立在殺人現場的我的身影。
看著流淌的紫黑的血液,喉間咕咕地響著的我的身影。
然而比起那個,還有更為鮮明的映像。
紅色的,如同在燃燒著一般的傍晚的教室。
把式毀壞的,那個同班同學。
式與織想要殺掉的,一個少年。
式與織想要守護的,一個理想。
那是,應該從很久遠的過去就發覺的。
…只是,他的名字,我還沒有回憶起來———。
◇
夜幕降臨,醫院靜悄悄的。
偶爾走廊上會傳來拖鞋的聲響,讓我感覺到自己仍然清醒。
在黑暗之中———不,本來就身處黑暗之中。
什麼也看不見的我,痛感到自己的孤獨。
過去的式的話,恐怕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自身之中還擁有另一個自己的式。但是織已經不在了。
不———我連自己是式還是織都不知道。
在我之中沒有織。僅僅因為是這麼回事,我認為自己是式。
「呼呼…那麼矛盾。有那個人不在的話,我連自己是哪一個都不知道。」
試著嘲諷一下,但一點也沒慰藉胸口的空虛。哪怕是能感到一點悲傷,這顆沒有感覺的心也會發生些變化吧。
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正因為我誰也不是,才會感覺兩儀式的記憶不屬於自己。
只有名為兩儀式的空殼,其中的內容物像被洗去一樣毫無意義。
…到底,在這片空無中,進去了什麼東西。
「———我,進去、了…喲。」
忽然,聽到了這個聲音。
窗子似乎被打開了,有風流過。
是多心了嗎?我把緊閉的眼睛轉向那邊。
在那裡———有人。
白色的霧靄,在忽悠忽悠地搖動著。
理應看不見的我的眼睛,只能捕捉到那片霧的輪廓。
那片霧,總覺得像是一個人類。不,人類怎麼可能像水母一般沒有骨頭似的流動著。
充滿惡意的霧,直線向我走來。
仍然無法自由動轉的我,呆呆的等著它。
即使這就是名為幽靈的存在,我也不感到害怕。
確實是沒有恐懼這種東西存在。縱然是再奇怪的東西出現,我也不感到害怕。
而且———若是幽靈的話,那是和現在的我相似的東西吧。沒在活著的它,和沒有活著的理由的我沒有什麼大差別。
霧觸碰著我的臉頰。
全身的溫度急速地降下去。背上流竄過的惡寒如鳥爪一般銳利。
縱然有不快的感覺,我依然呆呆的持續看著它。
短暫的接觸後,霧像撒上鹽的蛞蝓般融化掉了。
理由很簡單。霧接觸我差不多經過了五個小時。時間已是凌晨五點。
由於早晨來到,幽靈融化在朝日裡了。
由於一直清醒著,我重新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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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得這是我回復意識以來的第幾個早晨了。
雙眼仍被繃帶包紮著,什麼也看不見。
一個人也沒有,靜謐的清晨。
漣漪一般的靜謐,華麗得使人忘我。
…能聽到小鳥的啼囀。
…能感到陽光的溫暖。
…肺中充滿新鮮的空氣。
…啊啊。比起那個世界,這裡真是非常的綺麗。
然而,我卻感覺不到喜悅。
每當被只能感覺到的清晨的空氣包圍,我就不禁想到。
這明明就是幸福。
人類總是獨自一人存在。
明明獨自一人存在比什麼都安全,為什麼人類不能忍受獨自一人的生活呢。
已經被過去的我所完成。因為一個人就足夠了,所以誰也不需要。
但是,現在不同。我已不再完全。
等待著不足的那一部分。就這麼一直地等下去。
但是,我到底,是在等著誰呢…?
◇
自稱為生活顧問的女醫生每天都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似乎把和她的談話作為確認空虛的一天的依據了。
「唔,原來如此啊。織沒有主導權,沒法使用肉體啊。正因為這樣,越來越有趣了呢。你們倆。」
與往常一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女醫生很高興似的說著。
不知為什麼,她對於我的事情知道得很詳細。
只有兩儀家的人才知道的關於我雙重人格的事情也好,兩年前的殺人魔事件與我有關這種事也好。
原本不得不隱藏起來的那種事情,對於我來說倒是無所謂的小事。
不覺間,談話似乎變成了我在為那個生活顧問捧哏似的。
「不覺得雙重人格很有趣或什麼的嗎?」
「嘻嘻。你們倆啊,雙重人格不是很可愛嗎。同時存在,又擁有各自的意志,並且能把行動統合起來。這樣複雜怪奇的人格可不是雙重人格,應該是復合個別人格才是。」
「復合…個別人格———?」
「對。不過,還有一點疑問。如果那樣的話織根本沒有睡覺的必要喲。依你所說他總是在沉睡這一點總覺得有點,那個。」
總是沉睡的織。
…能解答這個疑問的,大概就只有我。
因為比起式來———織更喜歡做夢。
「那麼。現在仍然在睡嗎?他。」
我沒有回答女醫生的話。
「是嗎。那麼果然是死了呢。兩年前發生事故時,代替你死了。
所以你的記憶有欠落。織所擁有的關於兩年前的事件的記憶之所以會模糊正是為此。既然已經失去了他,那麼那份記憶也就找不回來了。…兩儀式在殺人魔事件中究竟做過什麼,已經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
「聽說那個事件的犯人還沒有被捕吧。」
「哎哎。因為你遭了事故所以突然就行蹤不明瞭。」
不知有多少程度是認真的,女醫生啊哈哈地笑起來。
「但是,織沒有消失的理由呢。因為要是一直不動聲色的話,消失的不就是式了嗎?
他為什麼會期待著自己的消失呢?」
那種事情,問我就會明白嗎?
「不知道。比起那個你有沒有把剪刀帶過來?」
「啊,那個果然是不行。因為你有前科,所以被限制使用刀具的樣子。」
女醫生的話正如我所預料的。
由於平常的特別護理,我的身體好歹回復到能過自由行動的程度。每日兩次,僅僅幾分鐘的活動竟能讓我恢復得那麼快,這還是第一次見到。
為了慶祝一下,我向那個女醫生要了剪刀。
「不過你要剪刀做什麼?想插花嗎?」
「怎可能了。只是想剪剪頭髮。」
是的。身體能動轉的話,搭在背上的頭髮就讓我鬱悶起來。從頸部以下沙啦沙啦流向肩部的頭髮真是太煩人了。
「那樣的事叫美容師來不就成了。覺得難開口的話我替你去叫好了。」
「不必了。別人的手碰我的頭髮,連想都不願去想。」
「是這樣呢,頭髮是女孩的命。你仍然是兩年前的那個人,只有頭髮在生長真是可憐呢。」
女醫生站起身來的聲音。
「那麼作為代替把這個給你。刻有根源的護身符,我想應該多少能起點作用吧。掛在門上,注意別讓誰給取下來。」
聽聲音是女醫生站在椅子上把護身符什麼的東西掛在門上了。
隨即她順手打開了門。
「那麼我走了。從明天起就是別的人來了,所以那時請多關照了。」
說著奇怪的話,女醫生離開了。
◇
那天夜裡,平時的那個來客沒有出現。
一到深夜必定會來的霧靄般的幽靈,只有這一天沒進到病房裡來。
霧每夜都會來到這裡接觸我。雖然明白那是危險的事,我卻毫不在意。
那個幽靈似的東西即便是前來殺死我的,那也沒關係。
不,倒不如說殺死我的話,比什麼都簡單。
對於沒有活著的實感的我而言,連活下去的理由都沒有。所以,倒不如消失了輕鬆些。
黑暗之中,我用手指輕觸覆住眼瞼的繃帶。
視力不久就會回復了吧。要是那樣的話,我這次恐怕得把眼睛完全弄瞎才是。
現在雖然看不到,若痊癒的話又會看到那個吧。若是能夠看到那個世界的話,我才不要這雙眼睛。即使結局是連這邊的世界也看不到了,那也強過那種境況幾分吧。
但是,在那個瞬間到來之前,我還不能行動。
過去的式會毫不猶豫地將眼球破壞掉吧,現在的我卻因為獲得了暫時的黑暗而停下來。
———何等,不成體統。
我沒有活下去的意志,卻連去接受死亡的意志也沒有。
毫無感覺的我,對於任何行動都感覺不到魅力。只能去肯定某人強加於我的意志。
所以,那個不明面目的霧將我殺掉的話就能夠結束這一切。
雖然對於死感覺不到魅力,卻也沒打算抵抗。
…反正。喜也好悲也好,是只能給予兩儀式的東西。
因為現在的我,連活下去的意義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