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1)
3
心口一陣火熱。內心處理不完的情緒跟著眼淚一起上湧,讓由宇全身顫抖。
這是因為毒素膠囊已經開始溶解,或是海星施打的藥物對她身心產生了不良影響嗎?
──不對。
她會有這種心情、這樣的感情,會流下這些眼淚,是因為看到了鬥真的身影、喊出了鬥真的名字。
「竟然從正面硬闖……真是個傻瓜。」
嘴上說的話與自己的心情正好相反。由宇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只隱隱約約知道那是心中累積的情緒,在尋找宣洩的出口造成。
她不懂。這些年來由宇隨時都完美地控制自己,像她優異的體能就來自這種完美的控制。對她來說,所有事情都只是頭腦勞動。但這種控制最多只限於肉體方面,不受理性管理的感情終究無法控制。
「笨蛋……要是因為硬闖而多受無謂的傷,那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少年一定會奮不顧身地跑來救由宇,問題是在於黑川會如何對應。鬥真的目的顯而易見,黑川多半會立刻採取對策,而且他現在肯定對自己在最後關頭露出破綻十分後悔,想必會立刻派兵來了結由宇的性命。鬥真趕在士兵來之前就找到由宇的可能性,是無限趨近於零。
就在這時,由宇的身體晃了一晃。這不是《自由》的G力所造成的。
──終於生效了?
真的毒素膠囊開始溶解了,由宇自己並不知道裏面裝了哪些毒素。
「這會是ADEM的藥物產生的影響,還是黑川做了什麼手腳嗎?不,現在不是分析這種事的時候,重要的是想辦法活下去。」
由宇勉力把隨時都會脫韁的思考拉了回來。
她重新整理自己的狀況。枷鎖把由宇綁在房間的正中央,狀況跟第一次在《自由》裏醒來的時候一樣。當時她利用了一時疏忽而貿然接近的醫師成功逃脫,但現在房間裏沒有人在。
不過再這樣下去,不用幾分鐘就會有海星士兵趕來。在瑪門已經完全複製記憶的現在,黑川還會讓由宇活命,純粹是出於一種惡意的表露。
然而當下一旦多出了阪上鬥真這個不確定因素,黑川就應該會分秒必爭地派人來要了由宇的性命吧。
乍看之下要脫逃是不可能的,但由宇的眼神卻沒有放棄。
一定要從這裏逃跑,不能在這裏白白等著被殺。
從四面八方的牆壁延伸過來的鎖鏈,奪去了她所有自由。要是繼續待在這裏,等著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條。
──我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由宇咬緊牙關,丹田蓄力,接著猛力扭動身體。肩膀發出悶響,登時一陣劇痛攻心,但由宇仍然不哼一聲,平靜地進行作業。
劇痛讓額頭上冒出汗水,但只要腦海中浮現出那名跑來搭救自己的少年,就覺得這股劇痛也沒有那麼難忍了。
兩名海星士兵一走進囚禁由宇的房間,就從腰間槍套中拔出手槍,拉動滑套讓子彈上膛,把槍口頂在由宇的額頭上。
然而他們的動作在這時停住。由宇的頭低垂,全身一動也不動。整個房間都是血腥味,味道是來自由宇臉部跟地板,鮮血濺得滿地都是。
「她怎麼了?」
一名士兵發問,另一人則看了看表後回答:
「你這一說我才想到,記得是說她本來就會毒發身亡,看來時間已經到了啊。」
「啊啊,原來是經過痛苦掙扎才吐血而死啊。」
士兵強忍想別過臉去的衝動,手上卻又慎重地抓著由宇頭髮讓她的頭抬起。低垂的頭部往後仰起,露出了滿是血跡的臉孔。
「怎麼辦?要跟上面報告說已經死掉了嗎?」
「等一下,先確定是不是真的死了。」
吐出大量鮮血且不再動彈後,少女那無與倫比的美貌,看上去就像做工精巧的人偶,反而帶起了恐懼心理。儘管如此,士兵還是伸手去碰由宇的頸部,想摸摸看她有沒有脈搏。少女的身體還十分溫暖,反而更讓人毛骨悚然。就在士兵的手碰到頸部前,少女身上先產生了變化。原先閉上的雙眼突然睜開,露出滿是血絲,目光空洞的眼睛。
「哇!」
兩名士兵趕忙往後跳開。士兵抬起的頭部也無力地垂下,就這麼咳個不停。
「明明就還活著嘛。」
說是這麼說,但少女已經性命垂危,身體還不時會痙攣,發出呻吟的聲音,兩名士兵判斷這是毒素正在侵蝕她那小小的身體所造成的。她那被枷鎖銬住的細嫩手腕也在流血,沾上血的美麗黑色長髮粘成一束束深紅而泛黑的發束,加上這幾天來都沒有好好供應她飲食,讓她的臉頰變得極為瘦削。她的模樣就是這麼慘不忍睹,令人沒辦法正眼看上一眼。
「我馬上讓你解脫。」
士兵再次用槍頂住她的額頭。這次少女不再毫無反應,而是緩緩抬起了頭。那對不准焦點的視線,讓士兵看得背脊發涼。士兵過去曾經多次看過現實中的死亡,但像她年紀這麼輕的少女則是第一次。
「……我不……想死。」
少女以幾乎小到聽不見的聲音懇求。
「不行,你已經沒救了,我至少可以讓你不用活受罪。」
士兵這番話簡直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槍口更用力地頂在她額頭上,使力扣住扳機。少女懇求的眼神深深刺在士兵的心中,讓他無論如何都不忍正視,撇開視線扣下了扳機。另一名士兵也移開了視線。
槍聲在狹窄而冰冷的室內迴響,讓人耳朵都覺得痛。視野一角可以看到少女嬌小的身體大幅度後仰,士兵認為那是中彈而產生的作用力,但是他錯了。不,真要深究起來,士兵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撇開視線。
少女的身體之所以後仰,並非因為中彈,而是出於少女自己的意思。偏離目標的子彈繼續前進,破壞了一部分枷鎖。
「我要感謝你們……感謝你們還有剩下良心可以讓我利用。」
士兵聽不懂少女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們從這句話的語氣,聽出少女儘管性命垂危,卻絕對沒有放棄活下去的意志。
忽然間,從四面八方延伸來的鎖鏈,發出了響亮的聲音。
由宇就以這只有一個點遭到破壞的鎖鏈為基軸試圖脫逃。她的腦中已經建構出一套錯綜複雜的機關謎題解答,而她現在就在根據該解答來操縱身體。
然而兩名士兵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開槍的士兵一共花了四秒找回判斷能力並再度開槍,另一人因為離得稍遠,客觀地觀察到整個情形,所以只花了兩秒。
由宇從拔槍的動作來推測士兵的熟練程度,他們會瞄準軀幹而不是頭部。看到他們做出符合理論的正確行動,由宇的嘴角往上揚起。只要對手不是峰島由宇,這就是非常正確的判斷。
接著從士兵的姿勢來目測子彈的軌道。由宇的目測精度足以跟精密機械相比,她扭動受到束縛的身體,但遭到綁住的身體實在是避無可避。第二次槍聲響起,子彈軌道看起來分毫不差地貫穿了由宇的身體,但實際上卻碰出了火花,讓子彈的軌道偏離,只淺淺地削過枷鎖表面與由宇的側腹。
彈開子彈的自然是枷鎖的金屬部分。諷刺的是之前將由宇五花大綁的枷鎖,現在卻救了她的命。誤以為這出於偶然的士兵,又扣了兩次扳機,而枷鎖也再度彈開子彈兩次。
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將槍頂在由宇的額頭上扣下扳機,但他們沒有選擇這個方式。不,應該說在由宇的誘導下,讓他們不去選擇這個方式。之所以連自己吐血的模樣都拿來利用,懇求著向他們討饒,為的就是達成這個目的,而她也成功地讓士兵別開視線。
層層安排的計策,輕而易舉地限制了士兵的行動。
由宇抓准這個空檔,贏得了上半身的自由,然而她的兩隻手卻不自然地下垂。為了更快、更容易擺脫枷鎖,她早已事先讓肩膀脫臼了。
不過勝負卻花不到五秒鐘就決定了。
就算兩隻手都不能用,但她可是峰島由宇,要解決兩名配槍的尋常士兵終究難不倒她。
由宇跨過兩名昏倒的士兵,踩著踉蹌的腳步接近牆壁,猛力讓肩膀撞了上去。
「嗚……啊。」
隱忍已久的痛楚,讓她忍不住哼出聲來。
之所以選擇這種粗暴的方式來接回關節,是為了用疼痛來提神,但過度的痛楚卻讓她一瞬間幾乎失去意識。
「要是就這麼昏倒……可就得不償失了……」
思考還是運轉不順。
這次由宇慎重地接回了另一邊肩膀的關節,儘量減少疼痛。成功地接回關節後,還沒有時間喘口氣,又突然覺得目眩,讓她陷入天旋地轉的錯覺中,不由得膝蓋跪地。
「這是神經毒素啊……」
膠囊已經開始溶解。潛伏在全身血液中的無數毒素膠囊,儘管有設定溶解時間,但總是有個體差異存在,所以從先溶解的膠囊開始對由宇造成影響。
「頂多只能再撐八分鐘吧。」
等目眩的症狀消退之後,由宇兩腿用力,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她手扶著牆壁,踩著搖晃的腳步勉力向前走。
正要走出房間,看到門把的影像竟然一分為三,讓她忍不住苦笑。藥物的影響來得比她預料中更快也更強。
「我不能死,不可以死在這裏。」
腦中浮現了在窗外看到的少年身影。
要是待在這裏,第二波很快就會過來,留在這個房間裏是死路一條。然而鬥真的入侵讓艦內戒備變得薄弱,這個事實應該可以幫助由宇。
她要去的地方是收容艦載機的機庫。在兩個小時前上演的逃脫劇中,她就完全掌握了這架飛機的內部構造。《自由》已經攀升了高度,要從艦內逃脫出去,唯一剩下的手段就在那裏。
但是由宇沒有辦法告訴鬥真自己的所在。鬥真也許會從士兵口中問出囚禁自己的地方,而趕來這個房間。如果事情這麼發展,兩人就會剛好錯開,對於所剩時間不多的由宇來說,這些時間的損失多半會致命。
不過由宇卻毫不猶豫。她相信只要自己前往機庫,鬥真也一定會到同一個地方。她沒有任何根據,也許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然而由宇對這種不合邏輯的思考,卻沒有一絲的懷疑。
──鬥真他一定會趕到我在的地方。
由宇擦了擦弄髒的嘴角,扶著牆壁走出了房間。
4
快步走在《自由》通道上的黑川,臉色極為兇險而且嚴峻。
「福田,報告狀況。」
跟在他身後的副官福田武男,瞬間在腦子裏把各地傳來的報告統整完畢。
「疑似阪上鬥真的入侵者,現在正從第一艦橋往第二主通道移動,途中與第二十七及第三十五警衛隊發生衝突。對方的入侵沒有停止,與他接觸的衛兵已經失去聯絡。」
「已經三十六人了,阪上鬥真……我太小看他了嗎?」
黑川咬了咬牙,誰能想到竟然有人會孤身正面硬闖《自由》?又有誰能想到有人能憑著一把小刀粉碎駕駛艙的特殊玻璃,還挺身對抗多達數千名士兵?
「一擊就破壞了駕駛艙的強化玻璃……」
這種結果讓人只能啞口無言。遺產技術的結晶之一,竟然讓一把看起來十分尋常的小刀破壞了。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態,逼得黑川修正了自己的常識。
之前他有接到報告說鬥真已經從比良見特別進出管制禁區出來。用來堵住出入口的水泥碎成沙塵狀,而士兵們則全都成了同個部位受到致命傷的遺體,沒有一個人例外。儘管不覺得這一切都是鬥真所為,但少年身邊確實發生了許多難以理解的事情。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明知士兵全部陣亡,狀況也始終無法明確掌握,自己為什麼沒有儘快派人查明原因?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峰島由宇身上,讓他輕視了阪上鬥真的存在。
在監視器畫面上可以看到鬥真飛奔的身影。他的速度很快,快得讓作業員操作的監視器根本跟不上,再另上先前受到由宇操縱的瑪門在機內大打出手,癱瘓了許多監視設備,導致他們很難完全捕捉到鬥真的所在。也因此,如今他們只能透過跟鬥真接觸的部隊來掌握狀況。
「第二十六、三十三以及三十八部隊,都在接敵之前就失去聯絡。」
還沒有回報狀況,就遭到癱瘓的部隊,到現在已經有將近十個。換算成人數,也就表示已經有將近八十名的海星士兵被他打倒。
「這應該算是《自由》的缺點吧。在極端狹窄的通道上,沒有辦法發揮人數優勢,地利是掌握在對方手上。」
「是,而且影響超乎我們的預期。主駕駛艙的破損太嚴重,復原工作會花上很多時間,管制許可權已經轉移到副駕駛艙了。」
「好,雖然發生了幾件意料之外的事,不過還是按照原訂計畫進行。出動攻堅部隊去佔領球體實驗室,在攻堅部隊出動的同時,本機也緊急脫離,轉移到隱形模式。不可以再讓更多入侵者跑進《自由》裏面了。」
5
就算讓鬥真闖了進去,對整艘巨大機身造成的影響終究有限,只見《自由》緩緩開啟了下方艙門,讓海星的兵力接連空降下來。
無數條繩索朝海面垂下,讓看上去像水珠似的士兵順著繩索下到海中。士兵的腹部上配備小型氧氣循環系統DRAEGER LAR/V,這是一種美國海豹部隊(SEALS)也有採用的裝置,非常適合隱密行動,而他們的背上則背著裝有槍械的防水背包。
跑出來的還不只是士兵。
載著士兵的攻堅用SDV(小型潛艇)也接連從空中落下。這些用來佔領的兵器,在海面上撞出了大大小小的水花,紛紛潛入了球體實驗室。
球體實驗室是以奇襲的方式突然出現,但黑川的反應也很快,他毫不吝惜地投入了原本就準備用來佔領球體實驗室的兵力。
有個人透過監視攝影機,看著所有事情的經過。
這個坐在球體實驗室中樞所在的中央球體區,觀看整個事態的人就是憐。
儘管幾乎所有功能都已經廢除,但球體實驗室的監視攝影機還留著,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想來應該是解體作業的管理上必須用到,所以才沒有拆除。
「陣仗可真大。」
憐看著畫面,在沒有其他人,只有各式儀錶燈光的室內自言自語。儀錶發出的藍白色燈光,照亮了憐那中性而伶俐的側臉。
『這就表示他們勢在必得吧。』
不,這不是自言自語,室內還傳出了其他人說話的聲音。
「看不到人實在不太好說話,可以請你至少在螢幕裏現身嗎?」
憐朝著虛空說話。
『也好。』
先前說話的風間遼答應了憐的要求,身影出現在憐的眼前。然而他並不是出現在螢幕上,而是站在房間的中央。
「這……難道是立體投影……不,是視網膜投影?」
就連憐也不禁覺得驚訝。照理說應該只存在於電腦中的風間,卻能夠以實際影像出現在自己眼前。
『沒錯,就是視網膜投影,直接把影像投影到眼球。』
「球體實驗室裏還真有些有意思的設備啊。」
『現在有時間聊這些不相干的事情嗎?』
「那就請你不要搞這種不相干的演出。」
風間無視於憐的諷刺,走到螢幕的前面。憐伸手想觸摸影像,但果然穿了過去。大概是試過後就滿意了,憐也不再把風間出現在眼前的這回事放在心上。
「作業員呢?」
『乖乖待在生活區裏。』
「這裏的所有艙門鎖都完全不能以自動方式開閉,只能以手動方式開啟,這點沒有錯吧?」
『嗯。多半是為了保全上的問題,但這些改造工程還真會找麻煩。』
「我有很多話想說,不過眼前我就先同意你這個說法吧。想要阻止他們的進攻……」
螢幕上亮起了一個綠色指示燈。
『潛行準備已經完成了。』
「請你立刻執行。」
風間一彈響手指──正確來說,投影影像只做出了彈響手指的動作,聲音則是從喇叭發出來──整個球體實驗室就開始微幅震動。
──還真是多餘的演出。
風間會有這麼多有人味的動作,讓憐覺得十分奇妙。在憐的想像中,風間的個性應該更數位一點。
『我們就下潛到水深五百公尺處。到了這種深度,敵人就無法入侵了。』
「已經潛入的人數有多少?」
多個螢幕的影像一齊切換,每一具攝影機上都拍到了海星的士兵。他們脫去潛水服,從防水背包中取出武裝,開始穿戴在身上。動作之俐落,比起美國引以為傲的海豹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共有六十二名士兵入侵。』
風間的語氣始終十分平淡。
「看得出訓練度很高,了不起。」
『裝備有M4RIS突擊步槍三十六挺、MK23SOCOM手槍四十二挺、閃光手榴彈六十三枚、震撼手榴彈……』
「不用再說,知道這些就夠了。你一瞬間就能掌握到這麼多資訊?其中有些裝備應該沒辦法透過畫面確認才對啊。」
『只要分析一下體格、服裝的凹凸、已經確定的裝備跟體重,剩下的裝備也大致都能推測出來。』
「我都忘了,你在這裏就跟萬能的天神沒有什麼兩樣。」
『我不否認。不過很遺憾的,在這個解體中的球體實驗室裏,我能隨心所欲的程度還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不只是閘門的開閉,幾乎所有功能都已經撤除。憑現有的設備,我大概可以解決三分之一左右的兵力,剩下的就交給閣下了,可以吧?』
「很好。」
憐就跟平常一樣,只在纖瘦的身上穿著黑色襯衫,看樣子並沒有攜帶什麼強力的武裝。
然而就算看到六十名以上重裝備的特種部隊,憐仍然連眉毛也不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