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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S》第46章
(IV-1)

2

 「嘰……嘎……」

 全身的感覺已經超出疼痛的範圍,就像被火燒著一樣。

 變異體已經連走都走不動,只能在直線特快號的隧道中用爬的移動。

 內臟幾乎全都破裂。說來也是理所當然,畢竟是從那種高度摔下來,心中有的只是恐懼。對上那名少年,自己根本不是對手.以前也曾經敗在他手下一次,搞得自己差點送命。變異體原本並不打算跟他正面衝突,本能下令要自己避開。

 「嘎……嘰……」

 那麼自己為什麼會挺身站到他的凶刀之前呢?行動的原因連自己都無法理解。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個怪物般的少年將殺意轉到少女——由宇身上時,變異體的身體就擅自動了起來。

 到底是什麼因素讓自己採取行動?變異體想要找出造成這種莫名衝動的元兇,最後找出的答案仍然是那名少女。

 變異體總覺得自己從以前就看過那名黑髮少女的身影,而且不是在佔據木梨的身體之後。木梨的記憶之中是有著那名少女的身影沒錯,但在更早以前,那名少女的身影就已經刻在自己意識中更深層的部分。

 是在轉移到LAFI一號機之前嗎?然而追溯到這裏,記憶就開始變得模糊,沒有辦法進一步追尋下去。

 變異體不懂。不知道理由是否曾經記憶在自己已經失去的部分大腦之中?然而現在就連這點也已經無從得知了。

 「嘰……嘰……」

 口中吐出異樣的聲音,身體開始麻痹,分散在神經節上的幾個輔助腦之中,已經有一個停止活動。目前只剩下四個,而且其中兩個也已經快要壞死。

 就算想要修復,缺的東西也太多了。細胞有一半已經壞死,又經過大量失血。需要有養分來源,需要可以捕食的物件。然而在這個完全人工的隧道裏,根本不可能會那麼巧合地出現可以捕食的生物,連一隻老鼠都沒看到。

 變異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細胞逐漸死去的過程,身體一步步缺損下去,認知得到的感覺也一一消失,死亡緩慢而確實地逼近。這無可避免的命運,讓變異體產生了恐懼。

 「嘰……嘎啊啊。」

 即將死去的生命所發出的悲壯叫聲,在隧道內化為久久不散的多重回音。

 耳邊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了腳步聲。人數有五人,變異體的本能讓自己屏住氣息。有獵物的味道,但是自己卻沒有辦法躲藏。在沒有分岔的隧道裏,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

 五個腳步聲來到變異體身前停了下來。變異體驅使著即將消失的感覺,勉強分辨出了這幾人之間的談話。

 「哦?地上有個挺有意思的玩意兒呢。」

 是一個年輕男子說話的聲音。

 「Magician,你要怎麼辦?就這樣丟著不管,還是?」

 「哈哈,老朽對這種玩具最抗拒不住了。Bigfoot,又多一個東西要你扛了。」

 異形感受到身體往上浮起。一知覺到自己被扛起,本能立刻命令身體對獵物張牙舞爪。然而無論如何對身體下令,殘破不堪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折斷的爪子不但沒能掐進獵物,甚至連一道刮痕都沒能在獵物的外殼上留下。

 意識更加四分五裂,變得零零碎碎、渾沌不明,已經根本不能算是意志了。

 唯一留下的意識碎片,形成了憾恨的情緒。

 ——還是比不上嗎?

 比不上什麼?最深層的本能發出的這個疑問還沒有得到回答,所有的意識已然被黑暗吞沒。

 3

 「峰島由宇、木梨的變異體、密諾娃,一個人都沒抓到嗎?」

 「慚愧。」

 在A D E M本部的一個房間內,八代老實地向伊達低頭謝罪。八代從《希望》的地下空洞一路直接趕來報告,身上皺巴巴的西裝讓人看了都覺得心疼。

 「你說那丫頭是在密諾娃那幫人離開的同時消失的?」

 「是。」

 「這也難為你了,有誰能想到飛龍會在那個地下空洞出現呢?」

 「您這麼說真是太體恤部屬了。不過我們有監視地下空洞的出入口,也就是直線特快號行經的兩條隱藏通道。她不可能是從那兒逃走,而且也沒有其他路可以逃跑。」

 「有兩條?所以隱藏通道不是只有她走過的那條?」

 「是,有兩條。土撥鼠公主進去的隧道,跟密諾娃的人走的隧道,正好處於相反位置。」

 說完八代就攤開了一張圖.在一張以獎勵都市《希望》為中心的兩萬分之一比例尺地圖上,疊上直線特快號的路線圖,接著再把一張畫了兩條紅線的透明膠片蓋在最上面。不僅如此,螢幕上還以3D圖像顯示出KIBOU大樓的地下空洞,與直線特快號路線的位置關係。

 在圖上可以看出直線特快號的路線以《希望》為中心繞了個大圈,而在這個大圈之中,可以看到紅線筆直貫穿整個《希望》。八代轉動著《希望》地下的立體模型進行解說:

 「真目家為了打造那個地下空洞,強行讓原先筆直通過的直線特快號隧道繞了一大圈。隱藏通道就是當時的工程所留下來的,推測真目家在進行工程時,有利用這兩條隱藏通道來搬運各種資材。」

 「原來是真目家為了隱蔽【天堂之門】的存在而留下的痕跡啊?不管怎麼說,那丫頭都無路可逃,那麼剩下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可是……這個答案……」

 八代推知伊達想說的話,表情變得有些苦澀。

 「是真目麻耶把她藏了起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可能性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現在真目家的人裏面,處境最艱難的就是真目麻耶。而要想扭轉這種局勢,也確實是非得拿到強到幾乎犯規的王牌不可……」

 伊達往後靠坐得讓椅子發出聲音,沉思了一會兒。

 「換個角度來想,其實對我們反而有好處啊……」

 然後說出了這句讓八代嚇一跳的話。

 「有好處?」

 「現在A D E M要處理的問題堆積如山。放峰島由宇在外面確實很危險,不過真目麻耶多半也知道這個危險性,暫時把那丫頭交給她也不錯。這樣我們就可以先專心解決眼前的問題。」

 大概是想法已經慢慢整理出來,迷惘也從伊達的表情中慢慢消失。

 「眼前的問題,也就是密諾娃吧?」

 「不,他們已經不能算是密諾娃的人了。」

 「咦?這話怎麼說?」

 「密諾娃方面的情勢也有了改變。」

 「有了改變?」

 「對,看樣子在上次弧石島的事件裏,他們內部發生了問題,只是我還沒查到究竟是什麼問題。現在密諾娃整個組織的方針,似乎對進入日本這回事是暫時持保留態度。」

 「問題?啊,不對,更重要的是照您這麼說來,昨天那幾個傢伙不是密諾娃的人了?」

 「以前應該是吧,聽說是違逆了組織的意向而叛離。」

 聽到叛離這兩字,八代真的覺得耳邊好像聽到了有幾扇門被關了起來的聲音。原本這次他是想要透過政治性的交易,要求密諾娃撒手;可是既然這幾個人都已經脫離,那麼這種手段也就不再管用了。

 「所以這群傢伙雖然少了靠山,卻變得更棘手了是吧。」

 八代很刻意地做了個覺得受不了似的手勢。

 「到底是什麼遺產,會讓這群密諾娃,不,應該說曾經是密諾娃成員的人這麼想弄到手,甚至不惜脫離組織?」

 「不知道遺產的內容,說這些都還太早就是了……八代。」

 伊達鄭重地叫了八代的姓,但接下來所說的內容,卻跟八代正在思考的【天堂之門】與密諾娃都沒有關連。

 「N C T內死者二十六名、直線特快號設施周邊殉職的員警五名、一般職員十七名。列車意外讓七百名民眾險些死於非命,推測淪為捕食活動犧牲者的殘殺屍體共有八名。」

 從伊達的口中說出來的,是木梨變異而成的異形所造成的正確死者人數,這些犧牲完全是出於ADEM管理上的疏失而造成的。除了N C T內的慘案之外,其他的死傷都已經被媒體大肆報導,成了無可推諉的事實。

 伊達疲憊地緊緊閉上眼睛說:

 「真目家的家庭問題並不是最近才開始的,峰島跟真目之間的恩怨我們也是早就知道,像密諾娃那樣的組織也是隨時都可能會冒出來,可是事情發生的時間卻未免太集中了。」

 「確實是這樣沒錯啦……請問一下,伊達先生您想說的是?」

 「這會是偶然嗎?」

 「咦?您說偶然……意思是說?」

 ——是指木梨那件事會不會全都是她暗中策劃的?

 但是又不能把這句話說出來。八代對默默看著自己的伊達,只能傷腦筋地搔搔後腦杓。

 峰島由宇在這一個月內所發生的兩起E M犯罪案件中,儘管不是非常合作,但仍然對事件的解決盡了很大的力。

 但她卻始終有些超脫一般概念,所以八代會避免明確地說出答案。

 「您要是把這種話說出來,岸田先生可又要氣得冒青筋了。」

 八代朝伊達輕輕聳了聳肩膀。

 「你是這麼想的嗎?」

 伊達則只回了這句話。對伊達的模樣覺得不對勁的八代開始覺得不安,擔心自己是不是答錯了什麼。然而伊達並沒有再深入提及這個問題,所以他想問也沒辦法。

 「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只能一一解決了。」

 「問題真的是堆積如山啊。」

 只要發生事件,矛頭每次都是指向A D E M的負責人伊達。然而伊達這時才忽然放緩了表情,把手放到八代的肩膀上說:

 「天都要亮了,你去休息一下吧。你這模樣可狼狽了,別忘了換一套衣服。」

 「伊達先生也是啊,鬍子該刮一下了,等一下一定要去很多地方低頭賠罪吧?而且搞不好澴會被電視媒體的攝影機拍到呢。」

 耀眼的朝陽射進了苦笑的伊達與八代之間,八代用手指撥開百葉窗小聲說:

 「看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不知道土撥鼠公主殿下現在有沒有在看著這朝陽呢。」

 伊達還是沒有說話。看到伊達的側臉,八代的心中也是一片愁雲慘霧,覺得就算朝陽升起,漫長的夜晚也還要等上好一段時間才會天亮。

 4

 片刻未眠的麻耶一心二意地忍耐,靜靜等著時間過去。

 數個小時前,憐抱著自己從那個地下空洞回到這個房間後,麻耶緊繃的情緒頓時鬆懈下來,整個人倒在沙發上。

 憐體貼地把震驚得說不出話的自己帶到床上,但是怎麼睡也睡不著,甚至不敢閉上眼睛或是思考。因為一旦睡著,就一定會浮現出哥哥殺人不眨眼的模樣;一旦閉上眼睛,那殘酷的光景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眼前:只要稍稍想到這些事情,整個人就好像會被心中開出來的一個大洞吸進去,掉進無底的深淵之中。

 原本這段時間應該是極為寶貴的,就算不拿來思考對策,也應該要好好休息。然而麻耶卻兩者都做不到,只能任憑自己停止思考,凍結感情,縮在床上不能動彈。

 一旦在內心深處尋覓,就會找到一股深邃得讓自己忍不住發出慘叫的黑暗。不可以去看,絕對不可以被那股黑暗吞噬。

 也不知道是過了幾個小時,還是連五分鐘都不到。

 麻耶飄蕩在黑暗的寂靜之中,連時間的感覺都已經失去。而打破這種狀態的,是一陣柔和的敲門聲。

 「您有歇會兒了嗎?」

 憐一如往常地穿著黑衣走進房間。可以不經同意就走進麻耶寢室的人,就只有她的貼身侍衛憐一個。

 「我來幫您拉開窗簾吧。」

 當憐走近窗邊拉開窗簾,耀眼的朝陽立刻射穿了麻耶的眼睛。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

 看到明亮的天空,就覺得昨晚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場夢。麻耶就這樣怔怔地望著窗外明亮而耀眼的世界。

 那一切應該只是幻影吧?她很想這麼告訴自己。

 「我去沖個澡。」

 麻耶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立刻轉過身來背對窗戶。

 現在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吧。被憐看到是無所謂,但是千萬不能讓其他人看到,尤其是不能被那丫頭看到。

 麻耶走進浴室,打開熱水沖在身上。

 熱水沖在頭髮跟身體上,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隨著熱氣升起。不管怎麼用力洗,就是洗不掉附著在身上的死亡氣味。

 一年多以前,唯一一次去探望哥哥時所看到的模樣,在腦中一閃而過。哥哥在牢籠裏抱著膝蓋,以空洞的眼神看著什麼都沒有的虛空。他的那種模樣讓麻耶看不下去,當場跑了出去。

 鬥真的模樣讓她覺得非常可憐。一想到哥哥是為了讓自己這個妹妹有時間逃走而拔出鳴神尊,結果卻變成這副德性,就讓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補償哥哥。所以麻耶才會一直認為自己有義務保護哥哥。

 然而這卻是天大的誤會,也是天大的自以為是。

 不知道鬥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自己的這種自以為是?在他善良的笑容背後,到底隱藏著多麼難受的心情?

 什麼都不懂的人是自己,受人保護的也是自己。

 ——兩年……父親說過會在兩年以內。

 ——什麼兩年以內?

 ——說哥哥會在兩年內,找到適合用來接受殺戮衝動的藉口。看來是讓父親給說中了。

 ——對啊。

 麻耶想起了兩個禮拜前的一個夜晚,兩人一起在一年半前發生慘案的宅邸度過的一夜。

 鬥真跟自己還有勝司不一樣。他並不是想要,才擁有現在的地位,也就是鳴神尊繼承者的身分;純粹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這個妹妹而拿起武器的結果。但是自己對哥哥說出來的話,又是多麼殘酷?

 「……哥哥。」

 叫出這兩個字的瞬間,一滴眼淚滑落在地板上,很快又有幾滴眼淚流過臉頰。

 一定要忍耐,不可以哭。這幾年來在自己周遭,已經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儘管不是直接下手,自己所奪走的人命也已經不計其數。以一張哭腫的臉去仿真目麻耶該做的事情,根本是天理難容。

 然而眼淚卻始終流個不停,就算搗住嘴巴,還是會發出嗚咽聲,兩腿膝蓋一軟,整個人慢慢往下滑,軟倒在大理石地板上。

 內心深處出現了裂痕,一個人形的紅色影子從裂痕後面現身。

 麻耶拚命想要揮開這個紅色的人影,努力想要封閉內心的裂痕。但知道這是白費工夫之後,就開始想要逃離人影,卻又馬上知道這也是徒勞無功,只好在心中閉上眼睛。然而就連這堵內心的牆壁,也被紅色的人影輕而易舉地撕裂。

 撕裂牆壁的,是人影拿在手上的小刀。房子的門在眼前被一刀兩斷,從中出現的則是一個渾身染滿鮮血的身體。不管是頭髮還是身體,都沾滿了他人濺出來的血,只有兩隻凶光暴現的眼睛顯得異樣地白。

 麻耶終於認命,將目光轉向眼前紅色的影子,接著就想起過去自己也曾經像現在這樣放棄抵抗——就在這一瞬間,所有先前一直曖昧不清的記憶,全都在麻耶心中連成一線,鮮明地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

 這個人形的形體以鬥真的臉孔對著麻耶微笑。

 將他手上瘋狂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對準了麻耶。

 憐雖然表面上一邊整理一些聯絡事項與文件,一邊為麻耶泡茶,但心思卻只想著待在浴室裏的麻耶。

 鬥真的心中確實存在著另一個人,存在著眾人稱之為禍神之血的殺戮者人格。

 麻耶有辦法承受這個事實嗎?

 憐原本不希望她想起這件事,所以才不希望麻耶跟鬥真扯上關係,也不希望鬥真跟遺產扯上關係。憐一直認為要是夜路走多了,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情。而這個擔憂競以最糟的形式——讓麻耶親眼看到了鬥真身為殺戮者的一面實現。

 躺在床上的麻耶顯得前所未見的憔悴,讓強行拉開窗簾的憐對這些瑣事都失去自信,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麻耶差點被父親殺死,兄長又設法排除她,就連唯一心靈寄託所在的鬥真,也不是真正站在她這一邊。知道這件事的麻耶,真的有辦法重新站起來嗎?

 麻耶絕對不脆弱。相信只要花時間,她一定能夠正視這個事實:然而現在的她卻沒時間慢慢調整情緒了。

 那麼她應該乖乖舉起白旗,聽不坐的話嗎?

 憐對自己這個愚蠢的想法搖了搖頭。

 要是麻耶能在不坐的身邊得到幸福,憐早就卸下了貼身侍衛的職位。

 想到幾天前跑來襲擊麻耶的那名叫做可麗兒的少女,憐不禁咬了咬嘴唇。沒能從不坐派來的刺客手下保護麻耶,讓憐覺得自己是那麼沒用,那麼沒出息。

 始終沒有等到麻耶準備從浴室出來的聲息。

 ——好痛。

 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將麻耶從記憶深淵中拉回來的,是一陣疼痛的感覺。

 摸索自己的感覺,想找出是哪里痛,才發現是洗髮精的泡泡進了眼睛造成的疼痛,於是麻耶站起身來,用水沖洗身體。

 為什麼會痛?

 是因為洗髮精碰到眼睛嗎?

 該怎麼做才好?

 洗掉就好了。

 不管多麼心痛,人還是可以因為這種小事而覺得疼痛,而且為了逃避這種疼痛而活動身體,讓麻耶覺得既可悲又可笑。

 流眼淚是因為眼睛痛?還是因為悲傷?

 好想別開頭去,不去看這痛苦的記憶,最好乾脆失去記憶算了。就這樣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乾脆乖乖聽父親的話算了。正當麻耶開始受到這種誘惑的時候,腦中忽然響起的卻是鬥真的說話聲。

 ——不是的,麻耶。我不能把我的另一個人格當成藉口,那……就是我,就是有著禍神血統,叫做阪上鬥真的人。

 這是鬥真在那塊孤單佇立在一片白雪之中的石碑前面,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話。

 麻耶到了現在,才打從心底瞭解哥哥為什麼會再次拿起鳴神尊。

 清澈的水面下潛藏著可怕的怪物。但如果那個怪物就是擾動的水面所照出的自己,那麼不管多麼震驚、慌張地想逃走……

 結果仍是不管怎麼逃,怎麼移開目光都沒有用。人沒有辦法逃開自己。

 鬥真是下定決心要去對抗。下定決心寧可跟另一個自己對抗,也要好好去過自己的人生。

 麻耶原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跟父親對抗的心理準備,然而事實卻是一想到往後要與父親為敵,就怕得心生退縮之意。

 然而如果只是任由時勢擺弄,只會哭泣以對,那麼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多半會失去一切,連哭都哭不出來。

 在哭泣的自己並不可悲。至少在還有東西值得自己流淚的時候,自己並不可悲。

 比起非得和心中的瘋狂對抗不可的哥哥,自己的恐懼又算得上什麼呢?

 化恐怖為憎恨,化不安為憤怒,再將這兩者當成勇氣來奮鬥,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這點麻耶很清楚。

 然而唯有當下,麻耶毅然決定犯下這種愚蠢的行為,以激勵自己挺身對抗。鬥真跟《希望》還落在敵人的手中,戰鬥才剛要開始。

 「憐。」

 被叫到名字,讓憐趕忙繃緊表情。沖完了澡,換好衣服的麻耶,已經回到房間裏來了。除了臉上微微看得出哭過的痕跡,至少表面上已經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了。

 「那丫頭呢?」

 「已經帶到客房去了。她很聽話地上了床,很快就睡著了。」

 「是嗎?真不簡單,所謂神經粗就是這麼回事吧。昨天的屍體驗完了嗎?」

 「報告書已經完成了。」

 「那個怪物還是下落不明嗎?」

 「是。」

 「……鬥真他,不,密諾娃的下落呢?」

 「還在搜查。」

 麻耶裝得若無其事,憐也配合她以幹練的節奏展開一問一答,但看到麻耶說出鬥真的名字時終究稍有猶豫,憐不禁捏了把冷汗。等了好一會兒,麻耶卻還是沒有說話,於是憐將先前準備好的紅茶端到麻耶眼前。

 將茶杯拿到嘴邊,啜了一口茶之後,麻耶才終於以下定決心的神情看著憐說:

 「這件事……憐早就知道了嗎?」

 對此憐也終究沒能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

 「這樣啊,難怪每次我一跟鬥真扯上關係,憐就會一臉不悅。」

 「不,這是因為……」

 看到憐罕見地吞吞吐吐,麻耶微微一笑。

 「沒關係的,這都是為我好,不是嗎?我很感謝。」

 隨著道謝的話語一起送上的微笑,看起來就像風中搖曳的花朵一樣無助。

 這種客氣的模樣一點都不像麻耶的作風,讓憐變得非常不安,擔心她的心是不是已經屈服了。麻耶若有所思地將視線從憐身上轉往窗外。

 這裏是KIBOU大樓內的真目家專用樓層。從這個接近頂樓的地方往下看,可以將整個《希望》市盡收眼底。像今天這種晴朗的日子,視野更是可以從眼下這些排列得像玩具似的街景,一路延伸到遠方的山峰與海岸線。

 「這棟大樓在六年前完工。父親說這是要送給我的十歲生日禮物,還說這樣一來,全球最高的大樓就屬於麻耶了。」

 這件事憐也知道。

 巨大的KIBOU大樓位於這個美輪美奐的城市正中央。這棟美麗且壯觀的大樓,是父親不坐為了趕上麻耶十歲的生日而叫人建造的,同時也是他交給麻耶的第一個大工作。

 從原本絕不輕易公開露面的麻耶,會接受一般週刊雜誌的採訪這點,也可以看出她想要把《希望》創設十周年慶辦得風風光光的企圖心。

 然而昨晚發生的那件事,那些位於自己現在所站的地面,往下八百公尺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情,卻是不折不扣的現實。

 沙上樓閣。

 麻耶把手放在玻璃上俯瞰著窗下,從旁看著她側臉的憐,心想再也沒有哪句話更適合用來形容這個城市了。

 過去麻耶以為自己一手創建的事業,就跟這整座城市一樣,全都是一開始就已經由父親完成的,真相只存在于父親的手中。不坐早就預先埋好了機關,只要他改變心意,轉眼間就能夠讓這一切化無烏有。

 如果說這棟光鮮亮麗的大樓是麻耶,那麼地下的遺產就像是鬥真。

 鬥真確實是麻耶的支柱,但同時也是會讓麻耶一瞬間崩潰的弱點。這個支撐起麻耶的重要存在,實在是太過天真,根本不瞭解自己所具備的力量。但那無法控制的強大力量,卻會引來無盡的欲望。

 天真無邪的兩兄妹多年來所建立的這種脆弱關係,是父親不坐一手安排的。到現在還跳不出不坐手掌心的他們,會繼續被父親玩弄在股掌之問,還是能夠跳脫不坐的掌握?而憐自己又能做些什麼?

 「現在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應付把整個《希望》市當成人質,要求我們交出【天堂之門】的密諾娃。」

 麻耶的聲音將憐拉回了現實。

 麻耶轉過身來面對憐,帶著點惡作劇的表情說了:

 「不過呢,也許在這過程中,我會跟父親對立。憐,如果想卸下貼身侍衛的職位,現在可就是最後的機會羅。」

 「您說笑了。」

 憐想把抗議藏在一如往常的撲克臉之下,但卻做得不高明。麻耶多半看穿了這點,惡作劇的表情中混進了笑意。

 儘管麻耶擠出了笑容,但其實她根本沒有在笑。現在所處的狀況沒有好到可以讓她馬上重新站起。麻耶只是判斷出現在不是被自己的心思牽著走的時候,把內心的痛苦封鎖起來而已。

 然而憐之所以會如此敬愛麻耶這個主人,原因就出在麻耶的這種個性。不坐把這個城市交給麻耶時,背後安了什麼心並不重要。管他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惡意,只要決定挺身對抗,麻耶就會先顧好該做的事情,把自己的感情擺在後頭,這種堅強的心才是憐最敬愛的特質。

 「憐。」

 「在。」

 「不管迎接的是什麼樣的早晨,憐都會為我泡茶對吧?」

 「只要麻耶小姐希望。」

 「那就麻煩泡兩人份的茶,端到那個房間裏。」

 「遵命。」

 憐鞠了個躬,打開了通往那個房間的門。

 從這個房間走過去,就會看到潘朵拉的盒子出現在麻耶的眼前。麻耶相信不管發生什麼事,最後一定會有希望留下。現在她就要抱著這樣的心情,準備去揭開盒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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