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 終曲
地下室沒有任何光源,只有LAFI三號機的螢幕所發出的光線微微照亮周圍,連房間的全景都看不清楚。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抓住由宇了。
鬥真一拳打在牆壁上,心中的怒氣壓過了手上的痛楚。
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她,現在竟然只能躲在這裏。
——殺了我。
由宇對自己的要求是這麼的殘酷,而自己也對這件事情表現出怒意,但是他現在察覺到了。
那才不是強人所難,她只是不擅於表達信賴感而已,那多半是由宇第一次將自己交給別人。做出這種請求的,是那個什麼事都想自己一個人處理的由宇,是那個多年來始終獨自向命運對抗的由宇。那是她第一次請別人幫忙、第一次依賴別人。
然而自己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回應她的期待。缺的也許是智慧、也許是力量、也許是知識、也許是胸襟。不對,根本就沒有任何一樣足夠。什麼叫想要保護她?什麼叫這種事我辦不到?保護峰島由宇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事?鬥真捫心自問。
答案立刻就出來了。要是有時問在這裏槌牆壁後悔,還不如採取行動。只有三十二小時,自己跟由宇就只剩下這麼點時間了。
「知道外面的情形嗎?」
『這裏會阻斷電波,如果能找到跟外部連線的網路線插座,倒還可以想點辦法。』
「我知道了,找那種長得像電話線插座的就可以了嗎?」
『我有支援好幾種接頭,就麻煩你整個房間繞一遍吧。』
鬥真照著風間的指示四處巡視,卻一直找不到看起來合用的東西,不過這也讓他清楚地瞭解到了房間的狀況。室內的空間比想像中要來得大,各式各樣的東西擺得十分散亂,而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位於中央的一張疑似醫療用的床。
「總覺得跟氣氛很搭啊。」
看到這張床,鬥真的表情變得複雜。這個房間確實很有瘋狂科學家代名詞的風格。
「……嗚嗚。」
背後傳來了哭聲,鬥真不太在乎地隨口問了風間:
「怎麼了?你是想嚇我嗎?」
『誰會有閒情逸致跟你開玩笑啊?鬥真,小心點,這個房間有古怪。』
哭聲變得更大聲了。
「……嗚嗚嗚……嗚嗚。」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
鬥真不寒而慄地回過頭,房間的角落有個發出模糊光芒的影子。
「這、這是……」
鬥真瞬間啞口無言,哭聲是從這個模糊的光影身上發出的。光影看起來接近白色,有著人的形狀。
「……女孩子?」
光的洪流忽然淹沒了整個房間。耀眼的光線燒灼著視網膜,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光芒退去後,鬥真戰戰兢兢地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下,當場令他震驚不已。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房間已經完全變亮。還不只是變亮,原本應該生空蕩蕩的房間,現在卻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器材,發光的就是這些器材。有個女孩子的身影緊緊連在一具器材上,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還只有六、七歲的幼童身上一絲不掛,但她的側臉讓鬥真覺得十分眼熟。
「她怎麼眼由豐長得這麼像?」
『不對,那就是由宇,是由宇十年前的模樣。』
風間的這句話並沒有傳到鬥真耳中。
「……不行,不可以,爸爸。」
年幼的由宇用她小小的手拚命地敲著鍵盤。跟現在的由宇自然是沒得比,但她純熟的指法仍然遠超過七歲少女該有的範疇。
螢幕上的顯示不斷變換,讓人看得目不暇給。小小的眼睛在無數個螢幕之間迅速往返,反而是旁觀的鬥真差點看到頭暈。
這幅壓倒性的光景讓鬥真發不出聲音來。年幼的由宇到底想做什麼呢?儘管年紀只有七歲,但她的背影卻有著一種壓倒性的氣勢,讓鬥真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就只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漸漸侵蝕內心,告訴他不可以看下去。
「有了,果然已經配備來作為實驗之用了。」
由宇緊緊咬著嘴唇,彷佛先前迅速的作業都是騙人似的停下手來,凝視著一個螢幕,上面顯示著看來疑似飛彈的藍圖。
「……匿蹤核子飛彈的測試型EMJ-Ⅰ型。」
聽到核子飛彈,鬥真瞪大了眼睛。由宇的眼神顯得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開始入侵……防護太薄弱了,這樣馬上就會入侵成功了。」
由宇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痛苦,彷佛不希望事情是這樣。
「……安全碼,解除……發射控制碼,解除……艙蓋開啟,完成……匿蹤核子飛彈EMJ-Ⅰ型……發射程式全部完成。」
隨著由宇一句句確認,螢幕上顯示的警告也不斷增加。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由宇在進行核子飛彈的發射準備?」
『……原來這就是真相啊?』
「等、等一下好不好?你該不會想說十年前大爆炸的真相就是由宇?」
『我也很驚訝。』
「你騙人,這段影片是假的,一定是想要騙人。」
『為了什麼?為什麼要騙你?騙你有什麼好處?』
「只要按下這個……」
年幼的由宇手指放在按鍵上僵住不動。
「住、住手。」
鬥真伸手抓向由宇的肩膀想要制止,但手卻沒碰到任何東西,就直接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離飛彈抵達還有10秒,9、8、了、6、5、4、3、2、l……」
年幼的由宇與房間內的幻影變得一團混亂,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鬥真再度回到黑暗支配下的房間內,只能呆立不動。
「你就是峰島由宇?」
由宇微微睜開眼睛。有個男子以上空的《自由》為背景,低頭看著自己。由宇馬上就認出這個四十幾歲、穿著西裝的人物是誰,兩道冰冷的視線從眼鏡後面注視著由宇。
「你是黑川謙?」
由宇想稍微轉動身體,身體卻不聽使喚。發現無法動彈的原因並非只出在身體狀況不佳,讓由宇將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
手腳跟身體都已經用厚重的皮帶牢牢綁住,想來自己多半曾經短暫地完全失去意識。連被綁成這樣都沒發現,讓由宇在內心咒駡自己的遲鈍。
「你應該知道我要你做什麼吧?」
由宇回以無言的瞪視。
「很好。要不要說話是你的自由,只是……」
他抓住由宇的下巴,強行往上拾起。姿勢遭到強行改變,讓她的脖子感到一陣疼痛。
「該用什麼手段我也不會客氣,畢竟可以改變你意願的方法多得是。先奉勸你一句,為了你自己好,最好是乖乖合作。」
由宇無言地撇開視線。或許是沒想到她的抵抗會這麼快就結束吧,黑川放開手,說了幾句失望的話:
「先前還聽說你難纏得很,沒想到已經這麼衰弱了,真讓你死了我也很傷腦筋啊。」
黑川打開了公事包,從裏頭拿出針筒。針筒側面塗上了幾種用來標示內容物的顏色,這些乍看之下像是造型彩繪的標誌,就連A D E M之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看得懂。
——三十二小時。
上面記載著毒素膠囊溶解的時限。
要是就這樣束手無策,三十二小時之後,自己肯定會死掉。
「好了,抬走吧。別忘了眼罩跟銜枚,萬一她咬舌自盡可就傷腦筋了。」
一名士兵粗暴地將由宇推倒,接著拿來眼罩跟銜枚。
由於姿勢有了改變,視野從《自由》下移開,讓她看到了蔚藍的天空。她對天空一直有著一份渴望,所以行動時才會一直保持低頭的姿勢,讓自己不去意識到天空。但就算是這樣,心中仍然有著喜悅的感情。要將目光從這種無法按捺的感動中別開,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然而現在就算看到了天空,她也沒有產生任何感動。明知這也許會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藍天,仍然沒有產生想要把這幅光景深深印在腦中的心情。
想到其中的原因,由宇不禁自嘲起來。現在的她已經連做出表情的力氣都沒有,所以只在心中痛駡自己。
——我真是太傻了。
喜悅就是要跟人分享。如果沒有人可以分享,喜悅自然也會大打折扣,不,甚至是會消失無蹤。然而教導她這件事的少年,卻已經不在身邊,沒有辦法跟她分享喜悅了。
不清楚是幾天前的事情了,由宇想起先前在讓她品嘗到短暫和平滋味的橫田家中,跟鬥真之間的一次談話。
——等到解決完令尊的事情,不再有問題之後,你要怎麼辦?
她知道鬥真遲早有一天會問這個問題。
——我不能讓我腦中的知識洩漏出去。
——可是……
——別擺苦瓜臉給我看,我有三個選擇。
——這樣啊,那太好了。
——第一個選擇是自盡。
——等、等一下,這是為什麼?
——這是破壞大腦最簡單的方法,可以的話最好是採用可以完全破壞腦部的死法。就用手槍朝腦袋開一槍吧?不過這可得用大口徑的槍才行。
由宇一擺出開槍的手勢,少年立刻慌了手腳,看起來十分滑稽。
——駁回,這個方法我絕對要駁回!
——哈哈,別那麼緊張,我只是怕嚇到你,所以才從壞的說起。
——這、這樣啊,還好。那第二個呢?
——破壞大腦的記憶。由於不是封印而是破壞,對人格多半會造成影響,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哪里無可奈何了!這樣不行啦!
他是真的生氣了。——是嗎?那就真的沒辦法,我就選最像樣的第三個選擇吧。
——嗯、嗯。第三個選擇是?
——回到N C T研究所的地下去,一切回復原狀,這樣最好。
——不行……不行啦。
——你還真任性,三個都不行?那你去幫我找出第四個方法。
要怎麼做才能讓自己自由,這個問題明明就不可能會有答案。
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把什麼當成自由,別人又怎麼能幫忙定義自由呢?簡直就跟故意問沒有答案的問題,來讓大人傷腦筋的小孩子一樣。
但是鬥真卻深深地點了點頭。當時由宇認為他只是老毛病發作,沒什麼邏輯根據就誇下海口,然而她心中卻又莫名地覺得非常高興。
現在她懂了。
問題解不解決只是其次。鬥真願意陪在由宇身邊,把由宇的不幸當成自己的不幸,為她生氣,為她悲傷,也願意把由宇的喜悅當成自己的喜悅來分享,這樣就很夠了。沒錯,這樣就已經太過足夠了。
——不,還不只是這樣。
那個少年還給了她更多——他還談到了未來,談起連由宇自己都一直不去面對的未來,談起自己撇開視線而不去正視的事物。他的目光筆直地正視未來,幫自己一起想辦法。
太急於找尋答案,反而讓自己錯失了真正的答案,而沒能弄清楚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希望能夠再跟那個少年一起看看天空。
只要自己坦率地表達出喜悅,那個少年一定也會溫和地露出微笑。他會用那既天真又樂天的表情,陪自己一起歡笑。
如果能夠實現這個願望,到時候自己想必能夠打從心底,感受到真正的藍天,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鬥……真……」
在一片蒙朧的意識下,微微動著的嘴唇,呼喚著少年的名字。
但一旁的士兵見狀之後,卻放聲大吼:
「喂,快點拿銜枚來,眼罩也要。」
之後陽光立刻被完全隔絕,無力地呼喚著少年名字的嘴唇,也被強行戴上了銜枚。
就這樣,峰島由宇失去了所有自由。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