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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第52章
第四集 龍游卷 第八章 群魔亂舞

 三人邊說邊走,穿過杏林,前方出現個小谷,谷中矗立著几進瓦房,中有兩個仆婦,正在備飯。

 大家方才就座,便聽有人朗聲道:“吳大夫在么?”吳常青皺了皺眉,道:“釋夫人么?”話音方落,便見那白發老摳穿林而入,云袖一拂,便至堂中。吳常青笑道:“沒趕上么?”老嫗嘆道:“他腳程太快,我讓海雨遠遠隨著,以免失了蹤跡。”

 她轉頭目視花曉霜與梁蕭,笑道:“老身凌水月,敢問二位如何稱呼?”曉霜報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兒么?”曉霜奇道:“您認得我媽?”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媽媽也姓凌,你說我認不認得?”

 曉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媽媽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歡喜,應了聲,將她攬人懷里,兩手一比,笑道:“你這么大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曉霜抿嘴笑道:“媽媽常念著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嘆道:“這些年只顧照顧子孫,唉,都與親戚們生分了!”

 她又問起曉霜父母近況,曉霜略一遲疑,說道:“都還好了!”凌水月又問:“你奶奶還好么,爺爺回來沒有?”

 花曉霜詫道:“我爺爺……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點頭道:“不錯,他死得好!”花曉霜心道:“姑婆婆怎么這樣說話?”但她脾性溫婉寬和,雖有不悅,卻不放在心上。

 梁蕭卻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無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說他死了,可見親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媽媽甚為要好。可想起來,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讓,媽的脾氣雖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每鬧過別扭,反而更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勝惆悵。

 凌水月心中還有許多疑惑,一時問之不盡,便暫且擱下,向梁蕭作揖道:“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梁蕭還禮說了。凌水月見他衣衫雖陋,但氣度瀟灑,生平罕見,不由忖道:“這人年紀輕輕,卻能與天風斗個難解難分,令人難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許人物!”當下笑問道:“敢問梁小哥為何與外子動手?”

 梁蕭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釋天風么?”凌水月道:“不錯,外子正是釋天風,我與我兒釋海雨此來中原,正為尋他回去。”

 梁蕭點了點頭,將如何遇上釋天風,如何引他來此治病的經過說了,但有關自己大戰錢塘,顛沛流離之事,都略過不提。

 凌水月聽得這番話,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時越想越悲,落下淚來。花曉霜取出手絹,為她拭淚道:“姑婆婆,您別擔心,我給釋公公探過脈,脈象如常。師父也說了,釋公公并無疾病。”凌水月心頭稍安,望著吳常青,目有征詢之意。

 吳常青捻著短須,沉吟道:“我看過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與常人決然不同,他卻并無異樣。”梁蕭道:“或許是健忘之症。”吳常青搖頭道:“所謂健忘症,指的是勞心太甚,晝夜忘寢,以致心氣不足,精神枯敗,血行難以人腦,故而舉止痴呆,丟三忘四。釋老頭滿臉紅光,血氣充盈,再說他粗頭粗腦,哪會有這種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釋天風當球踢了一回,不由橫眉豎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連惡華佗也看不出病因,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卻聽梁蕭道:“如此說,我卻有個想法。”吳常青斜眼睨他,滿臉不屑。梁蕭被他一睨,但覺在這醫國聖手面前班門弄斧,大為不妥,正躊躇難言。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有甚想法,說來聽聽!”

 梁蕭心頭方定,道:“依我看來,釋前輩是故意將往事忘了!”眾人一愣,吳常青怒道:“哪有這種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蕭道:“雖聽來荒誕,但以前我算題之時,除了算朮心中別無其他,解到精妙處,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后來練武練到入神,同樣將算朮忘了,若一人過于專注某事,往往會將其他事情丟在腦后。”吳常青一愣,忖道:“這話也非全無道理,以前我學習醫朮,也有如此經歷。”

 凌水月眉頭一蹙,道:“聽梁小哥這么一說,我卻想起來了。老頭子確是說過,要將以前所學的武功統統忘掉,難不成,他將武功忘了,也將其他的事忘了么?”梁蕭搖頭笑道:“我卻也聽他說:‘什么都可能忘,獨獨老婆不能忘的。’他見你便逃,可見他還記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間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尋他一場,這死老頭還算有點良心。”

 梁蕭又道:“他還說,你見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與人打架了。”凌水月聽得梁蕭之言,怔怔半晌,嘆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蕭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來就醫,大恩大德,靈鰲島上下沒齒不忘。”梁蕭擺手道:“哪里話?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纏得脫不了身,我帶他來,算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見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這人年紀小,氣派卻大!”

 忽聽吳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么,別跟我賣關子。”凌水月嘆道:“這該從三十七年前說起。”吳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該是初來中原,你倆還沒成雙入對吧。”凌水月面皮微紅,白了他一眼,道:“你說他就說他,不要拉扯我進來。”吳常青嘿笑不語。

 凌水月嘆道:“靈鰲島歷代島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計搜羅天下武功,繪成圖譜,藏于島內,傳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夸獎自家人,外子天生聰穎,堪稱靈鰲島不出世的奇才,無論何種武功,一學便會,一會便精。他十七歲之時,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將島內所藏武功盡數學會,自號‘東海一尊,靈鰲武庫’,將東海四十九島高手奇土一一壓倒,猶不知足,揚帆過海,踏入中土,欲憑一己之力,壓服天下英雄。”

 梁蕭贊道:“好大氣魄。”凌水月搖頭道:“氣魄雖大,卻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進,未逢敵手,更兼結交宵小,被從旁鼓噪。外子年少識淺,自然越發驕橫。這一月,他擊敗少林高僧,輾轉到了西安府,聽說當地有個中州大俠,一口劍使得出神人化,號稱中州無敵。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時候,聽得這‘無敵’二字,頓時大動意氣,找上門去。誰知那位大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俠橫行,殺孽深重,潛心禮佛,一切俗事均由兩個兒子打理。那二人早聽得外子名聲,見他上門便以禮相待,聲稱其父封刀洗手,不再與人打斗。外子哪里聽得入耳,便道:‘他不動手,你們動手。’也不容人多說,當即便將兩人雙手折斷,道:‘你老子再不出來,我便折你們兩條腿。’他那時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見中州大俠仍不出手,便將二人雙腿也折了……”

 梁蕭聽到這里,不由面皮一熱,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卻不也是在說我么?”他想著嘆了口氣,凌水月聽他嘆氣,只當他感嘆丈夫不該如此,也嘆息一聲,方道:“再說外子見那中州大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揚言要放火燒屋,此言出口,到底將那老人逼了出來。外子見獵心喜,方要動手,忽聽身后有人道;‘本來無一物,化盡天下緣’,聲若洪鐘,震得屋瓦皆響。外子聽得心驚,回頭看去,卻是個高大異常的年輕和尚,拿著一個葫蘆,撐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蕭聽得此處,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凌水月訝然道:“不錯,來的正是九如禪師,足下如何知道?”

 吳常青睨著梁蕭道:“你見過老禿驢么?”梁蕭笑道:“不但見過,還一起喝過酒,吃過狗肉。”吳常青怒道:“這禿驢就會教壞小孩子。”曉霜笑道:“蕭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吳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長大,好……”曉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紅耳赤,嗔道:“師父!”吳常青哼了一聲,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蕭,又望望曉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續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鎮住眾人,便走進堂中,向中州大俠化緣。老人一心向佛從善,雖是這等時候,也不肯推辭,叫人拿來素食米面。誰想九如卻道:‘和尚生來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卻是好的。”’梁蕭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卻聽凌水月續道:“中州大俠聽得這荒誕言語,好不吃驚,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煩,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讓開。卻不料九如頭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將外子帶了個趔趄。外子橫行中土,几無敵手,哪知此時此刻,竟擋不住和尚鐵肩一抬,驚駭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聽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來!’外子不肯,立馬要稱他斤兩,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氣力,如今身上氣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么‘就地一蹲,脫掉內褲’,該也不會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說到這里,不禁失笑。

 曉霜奇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脫掉內褲’?”梁蕭忍住笑道:“釋島主不是號稱‘東海一尊,靈鰲武庫’么?”曉霜仍是不解,梁蕭正要說透。卻聽凌水月道:“這是和尚罵人的話,曉霜你女孩兒家,就不要多問啦!唉,當時外子聽了這話,不免心中驚疑,但他素來自負,也不再多說,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俠久經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梁。他見外子顯露功夫,已知不敵,有此幫手,大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來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氣,當著眾人吃喝,喝了約摸三十斤酒,才打個飽嗝,嘆息道:‘和尚喝酒吃肉,褻瀆佛祖,大大不該。’眾人見他吃飽喝足,方才發此議論,都覺哭笑不得。卻見九如愁眉苦臉,又對中州大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這里就地往生。’

 “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圓寂之意。眾人聞言大驚,外子更是不信,嘲諷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說道:‘往生須得自我解脫,不比道士兵解,豈可假手于人?久聞靈鰲島歷代島主崇信佛法,首代島主更是落發為僧,入我釋門,故而拋棄本姓,以釋為號,施主為何不顧先祖遺意,阻攔和尚成佛大業?’外子聽得心驚,靈鰲島淵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卻道得分毫不差。外子雖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但聽九如又問中州大俠道:‘你潛心向佛,定知許多佛門中事,敢問有坐著往生的和尚么?’中州大俠道:‘有許多!’九如又問:‘站著的呢?’中州大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俠想了半天,道:‘小老兒沒聽說過!’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著往生!’說罷雙手著地,拿了個大頂,渾身僵直,不動彈了。”

 花曉霜聽到此處,吃驚道:“性命可貴,和尚如此年輕,為何這樣想不開呢?”梁蕭搖頭道:“他哪兒會真死,裝神弄鬼罷了。”花曉霜面露喜色,點頭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后來怎么樣了?”言下仍是擔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這女娃兒心腸倒好。”便道:“他這般模樣,眾人只當他往生去了,俱是驚詫。中州大俠更是嘆息苦笑,命人將他搬起。不料家人們動手,九如卻紋絲不動。中州大俠驚訝萬分,親手猛推,卻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動得了分毫。眾人又驚又怕,只當是佛祖顯靈,個個口宣佛號,紛紛跪下。

 外子見九如雙手入地半尺,好似鑄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渾身功力連推三掌。這三掌之功,足可將大樹連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動他。外子驚駭無及,愣在當場。只在這時,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眾人大驚,外子卻只有更驚,叫道:‘禿驢弄假?’但他三掌無功,心頭已自怯了。中州大俠也埋怨道:‘大師假死,驚煞老夫了。’九如笑道:‘豈止死是假的,這房屋棟梁,你我他們,天地日月,芸芸眾生,哪樣不是鏡花水月,夢幻一場。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俠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合十作禮道:‘善哉,善哉’,雙掌在頭頂一抹,滿頭白發盡落,與九如相對大笑,攜手并肩,出門去了。”

 吳常青聽到這里,哼聲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傳,眾說紛紜,敢情真相卻是這般。老禿驢裝神弄鬼,卻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頷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剛神力’了。外子經此一事,自然銳氣大挫,當日動身返回靈鰲島潛修。他自知輸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練內功,一練便是八年。此間我入了他家,誕下海雨。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負能與九如一搏,便背著我離島西行,再入中土,尋九如和尚的晦氣。但那九如和尚本是個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尋數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誠然有所精進,但九如的大金剛神力卻精進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敗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島內苦修,然后再尋九如挑戰,如此屢敗屢戰,前后便輸了四次。”

 凌水月說到這里,不由嘆了口氣:“外子心高氣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第四次敗后,他憋著一腔怒氣,回到靈鰲島,在歷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練成‘無相神針’,決不離島半步。”

 梁蕭奇道:“什么叫‘無相神針’?”凌水月道:“這是靈鰲島世代相傳的一門武功,據說是一位前輩從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練成之后,能將內力逼出周身百穴之外,化作無形氣針傷人。”

 梁蕭動容道:“如此奇功,豈非天下無敵。”凌水月道:“說來也該當如此,但世上越厲害的功夫便越難修煉,除了創制武功的那位前輩,几百年來,靈鰲島歷代高手無人練成,更有几人練得氣泄功消,成了廢人。”花曉霜吃驚道:“哎呀,那還是不練得好!”

 凌水月搖頭道:“別的事他都順著我的意思,惟獨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聽從,廢寢忘食,日夜修煉。要知這武功須以獨特法門,將周身穴道逐一貫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腳上的穴道,有的卻分外艱難,如膻中,丹田,百匯,花費數年時光,也無半點動靜。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練不成這門武功,我便想:隨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島上陪他一輩子……”說著,眼眶不禁紅了,曉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輕輕握著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緒,嘆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關來,歡天喜地如小孩兒一般。告訴我說,他明白了‘無相神針’的真意,又說,要將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練成這門武功。”她說到這里,自傷自悔,落淚道:“我那時只當他隨口說笑,哪知他說的都是真話……”

 眾人一時默然,梁蕭蹙眉凝思,卻想不出這‘無相神針’的道理,他與公羊羽、蕭千絕、九如和尚都曾動過手,只覺釋天風武功決不在三人之下,若他當真練成這‘無相神針’,只怕這三人也未必能敵。

 昊常青拈須沉吟道:“若釋老頭習武成痴,倒也并非無法可解。其一,讓他將九如打敗了,夙愿得償,興許就不藥而愈了。但別說他未必穩勝老和尚,就是要尋老和尚行蹤,也不容易。其二,將他拿住,押回島去,他隱約記得釋夫人,也就沒有將往事忘淨,只要他有此殘念,你二人朝夕相對,他想要忘事也就難了!”

 凌水月沉默一陣,起身施禮道:“多謝吳先生指點。”她一拂袖,已在兩丈之外。花曉霜詫道:“姑婆婆,你去哪里?”凌水月道:“趁著外子尚未走遠,我這就抓他回去。”話未說完,她便已人影俱無了。

 凌水月既去,那仆婦也備好晚飯。三人用過飯,梁蕭心中存疑,正想詢問,吳常青卻對花曉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曉霜不敢違抗,看了梁蕭一眼,低頭轉入房中。

 吳常青瞅了瞅梁蕭,冷笑道:“小子過來,我有些話問你。”梁蕭心道:“我干嗎要看你臉色?”他嘿然一笑,伸個懶腰,道:“我趕了几天路,也累壞了,想早些歇息。”吳常青瞠目怒視,哼道:“也罷,來龍去脈我懶得問了,左右是你小子禍害活千年,既然沒死,就好生對待曉霜。”梁蕭心道:“這個還用你說?”吳常青招呼仆婦,將梁蕭帶入客房歇息。

 花曉霜上了床,卻是如飲醇酒,暈乎乎的,興奮莫名,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梁蕭的影子,只想著明日見了他,說什么話才好,做什么事才妥當。如此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陣,她忽覺眼前微微發光,似乎到了天明,睜眼看去,卻見屋內燈火亮堂,梁蕭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曉霜芳心大亂,想要坐起,梁蕭按住她,笑道:“別起來,小心著涼了。”花曉霜只好依言躺著,但覺被子里便似燃了一爐火,渾身奇熱難當,不覺香汗淋漓,一張芙蓉臉燒得紅火也似,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怎么來啦!”梁蕭道:“我有許多話想問你,所以睡不著。”

 花曉霜微笑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梁蕭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在天機宮,答應過你一件事。”曉霜微怔,腦中靈光一閃,笑道:“去看日出么?”梁蕭驚喜道:“你還記得?”

 花曉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卻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片刻都沒忘的。”卻聽梁蕭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們這就出發上山。”花曉霜滿心歡喜,說道:“好,我這就著衣。”

 梁蕭聞言背過身子。花曉霜換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蕭卻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著你上去。”花曉霜吃了一驚,忙道:“那……我豈不是成了個大粽子。”梁蕭點頭道:“對啊,還是個美人餡的大粽子。”花曉霜垂下頭,低聲道:“我可不美!”梁蕭搖頭道:“我看著美就美。”花曉霜頓時耳根紅透,心中卻甚歡喜。

 梁蕭用被子將花曉霜裹好,抱著出門,展開“乘風蹈海”,向山頂奔去。曉霜耳邊風響,好似騰云駕

 霧,飛在天上,只覺得心中喜樂,渾忘一切,不知不覺間,竟打了個盹。

 她忽聽梁蕭道:“這里想必就是觀日峰吧!”張眼看去,只見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涌動不已,該當就是東海了。

 梁蕭將她放下,兩個人并肩坐在一塊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輕又細的風聲,時來時去。梁蕭想要開口說話,又不忍打斷這難得一有的寧靜,但他不說話,花曉霜也不好開口。

 兩人這么靜靜坐了一陣,梁蕭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內功精湛,治軍之時數晝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此時并未如何勞累,眼皮卻越來越沉,勉力苦撐,也睜之不開,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漸生,不待日出,竟睡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山風打來,梁蕭悚然一驚,急聲叫道:“曉霜、曉霜……”叫聲中滿是驚惶之意。花曉霜心頭詫異,應道:“蕭哥哥,你叫我干嗎,我在這里啊?”梁蕭看到她,方噓了口氣,一摸額頭,竟滿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來驚覺,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他舉目看去,太陽已升起大半,黑云將收未散,便似濃濃的墨魚汁里煮著個蛋黃。梁蕭大覺無趣,側目望去,只見花曉霜凝目遙望,神色專注,瘦削的臉兒被朝陽映著,發出柔和的光。梁蕭望了兩眼,但覺睡意又生,情急之間,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曉霜聽到響聲,轉過眸子,詫道:“蕭哥哥,你在做什么?”梁蕭雙頰一紅,好在被旭日紅光照著,看不出來,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曉霜奇道:“這么冷也有蚊子么?”梁蕭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曉霜被他這一岔,也沒了觀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卻見一株華通花,孤零零長在山崖上,隨著晨風搖晃,不由心中一動,低聲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梁蕭皺眉道:“你在說啥,什么反兒反爹的?”花曉霜笑道:“這是孔子的話,意思說:‘華通花開,翩翩搖擺,難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離太遠……”話未說完,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

 梁蕭望著她,問道:“曉霜,你想家了么?”花曉霜眉眼微微一紅,輕輕點了點頭。梁蕭道:“我正想問你,為什么你會做吳常青的弟子,離開天機宮到嶗山來呢?”

 花曉霜默然片刻,仿佛鼓足勇氣,望著梁蕭,認真地道:“蕭哥哥,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梁蕭一怔,點了點頭。

 花曉霜嘆了口氣,道:“那天,你被明歸爺爺抓走……”梁蕭不悅道:“你怎還叫他爺爺?”花曉霜面色微紅,低聲道:“我叫順口啦。總之,那天許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還有秦伯伯都去了,卻讓我一個留在宮里。我難過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們救你回來。可過了一個多月,爹爹回來了,臉色十分難看,我問他你怎么了,他只是搖頭嘆氣,卻不說話。后來,過了許久,我才聽梅影姐姐說,說你……你已經死了。”曉霜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梁蕭苦笑道:“都是明歸那厮騙人的,我哪里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還是鬼?”花曉霜破涕為笑,臉紅道:“我念起那時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場,從小到大,從沒那么難過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蕭聽得心生感動,兩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見,匆匆別過頭去。卻聽花曉霜又嘆了口氣,道:“當天夜里我就病倒啦,天幸師父留在宮里,要么我就再也見不著蕭哥哥你啦。但誰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鬧起別扭,彼此都沒什么好臉色,問他們也不說。我假裝睡著,才聽得緣由。敢情,奶奶要他們給我添個弟弟,以后好做天機宮的宮主。”

 梁蕭道:“這也是好事啊,他們干嗎還要爭吵?”花曉霜搖頭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聽媽媽說,爹爹對她不好,當年她被一個女人打傷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卻又將她放了。唉,我從沒見媽媽那么生氣,她說恨死爹爹了,要讓花家斷子絕孫。奶奶見媽媽不肯生弟弟,就說花家人丁單薄,才引起明歸爺爺的反叛,如果媽媽不從,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媽媽氣得大哭起來,爹爹也說,他已害了媽媽,再不能害第二個女子,寧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蕭早先聽明歸說過花清淵與韓凝紫的情事,聽花曉霜一提,他心中便已了然,聽到這里,不覺暗暗點頭:“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卻也有些血氣。”

 花曉霜嘆道:“總之,奶奶使盡各種軟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媽媽就范,終于生起氣來,指著我說:‘霜君,你聽好,既然你不肯聽我的話,我就將她關起來,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見不著她……”,梁蕭只覺心口一窒,張口欲罵,但看了花曉霜一眼,終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時便去天機宮,鬧她個天翻地覆。”

 只聽花曉霜續道:“奶奶說到做到,就要動手抓我,媽媽想護著我,卻又打不過。這時,師父來了,大罵奶奶。奶奶卻說,這是花家的家務事,不要你惡華佗管,師父說:‘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誰動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誰拼命……”,梁蕭拍手道:“說得痛快!”心中對吳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覺沖著這几句話,便看他些臉色,卻也無所謂了。

 花曉霜仍是悶悶不樂,說道:“我見他們鬧翻,心里難過,便對奶奶說,我不呆在天機宮也好,我拜吳爺爺做師父,到嶗山去,媽媽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來。唉……其實,我一直想跟師父學醫的,我從小生病,十分難受,吳爺爺每給我看病,痛苦就要輕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許多人害病,也就與我一般難受,若我有吳爺爺的本事,就能讓他們痛苦輕些。從那以后,我看了許多醫書,并向師父請教,他也隨意指點。可我每次說要給他做徒弟,他總不作聲。”說到這里,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天他和奶奶賭氣,當即一口答應,收我為徒,將我帶出天機宮,到了嶗山。”

 她說得輕描淡寫,梁蕭卻知道這其間她定然受了無窮委屈,心中憐憫大生,嘆道:“曉霜,你受苦啦!”花曉霜搖頭道:“這也算不得受苦。那時,聽到你的死訊,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學醫救人,忘了苦惱,我……我或許早就難過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豈非再也見不著蕭哥哥。”她一雙大眼驀然含滿淚水,凝注在梁蕭臉上。

 梁蕭見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轉過頭去,一顆心兀自狂跳:“為何她這眼神,竟與阿雪恁地相似,難道我看錯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但見她一張瓜子臉與阿雪的圓臉決不相似,但那一雙眸子中的淒然之意,卻是一般無二,刺得他心頭隱隱作痛。梁蕭一時心潮起伏,望著東方一輪朝陽,默然不語。

 待到天已大亮,兩人方才相攜下山,梁蕭沿道采擷野花,扎了個精致斑斕的花冠兒,給曉霜帶在頭上,曉霜臨水照影,好不歡喜。

 到了山下,將近杏林,忽見遠處有人跌跌撞撞,倉皇而來。走近一看,卻是傀儡雙煞。只見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臉色慘白,似乎都受了極重的傷。

 布袋煞遙遙看見二人,便叫道:“活菩薩,活菩薩……”身子倏地一軟,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帶,也仆地不起。

 曉霜大驚,急忙搶上,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給二人扎了數針。木偶煞背上傷口血流頓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轉,喘著氣道:“活菩薩,你……你快走,有人要對你師父不利!”花曉霜吃了一驚,臉上頓無血色。

 梁蕭卻一皺眉,淡然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不用著急,慢慢說來!木偶煞搖了搖頭,嘆道:“你武功雖高,但對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勝的!”梁蕭道:“到底是什么人?”

 木偶煞道:“說來話長,昨日得菩薩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結,便向南行,打算從此浪跡江湖,靠玩傀儡戲度日。人夜時分,我們投宿在路邊客棧。無意間,聽得隔壁有人談論活菩薩治病之事,一個軟綿綿的聲音說道,活菩薩定是惡華佗吳常青的弟子,又說惡華佗違背門規,收了女弟子,定然……唉,總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話。我兄妹受菩薩大恩,粉身難報,豈容他人如此褻瀆,正要闖將過去,卻又聽一個怪聲怪氣的人說,那《青杏卷》是否真有養生駐顏的無上法門。先前那人回答說,確然無疑,只要明日抓住惡華佗,逼他交出就是。我們聽到這里,也沒再聽,便揚聲挑釁。不想話音方落,就聽隔壁一聲冷哼,一股怪異內勁透過土牆直逼過來。我妹子站在牆邊,被那內勁一沖,口吐鮮血,撞到我身上,那內勁也跟著傳來,激得我五內翻騰。我頓知遇上無法抵敵的大高手,當即扶著妹子,搶出門外。這時,只看隔壁跳出一個道士、一個喇嘛,拆了兩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劍,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環打壞。幸好老天庇佑,讓我逃出客棧,仗著地勢熟悉,趁夜遁來這里,……菩薩,那些人實在厲害,你和尊師快快離開,一避風頭。”

 梁蕭聽他說完,眉頭微皺,轉眼瞧了瞧花曉霜,見她臉色蒼白,便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么?”花曉霜發愁道:“是誰要對付師父呢?”

 梁蕭隱約猜到對方身份。尋思道:“此事蹊蹺,只怕得暫避鋒芒才好。”當下對傀儡雙煞道:“信已帶到,你們去吧。”二人對視一眼,木偶煞道:“對頭爪子挺硬,不若我們也留下幫手。”梁蕭道:“你們有傷,留下也是無用,有我在此護持,只管放心。”木偶煞嘆道:“足下武功雖然勝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牆傳勁的高手,仍須小心”梁蕭淡淡一笑,道:“我理會得。”

 花曉霜從懷里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藥丸,給布袋煞道:“你為陰勁所傷,這三粒‘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劍傷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養月余便好!”布袋煞謝過,與木偶煞相攜去了。

 梁蕭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吳先生,還請出來商議。”花曉霜驚道:“師父已到了么?”只聽林中一聲怒哼,吳常青大聲罵道:“你們兩個小雜種,半夜三更跑哪里去了?哼,他媽的,小丫頭不守婦道,小小年紀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掃你出門,省得你壞老子門風,給老子滾,跟這臭小子滾,滾得遠遠的,不要讓老子再看到,老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氣。”

 花曉霜聽得目瞪口呆,臉色越來越白,忽地咬牙閉目,軟軟倒地。梁蕭大驚扶住。忽見林中人影倏晃,吳常青急步趕上前來,一臉懊惱,邊給曉霜扎針服藥,一邊咕噥道:“臭丫頭,怎么恁地經不得氣。”梁

 蕭沒好氣道:“誰叫你罵得這么狠?就算對手再厲害,你也不該用這個法子趕她!”

 吳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臉色漲紅,坐在一棵杏樹下,抱頭不語。梁蕭從未見他如此模樣,心頭微沉,正要說話,忽聽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卻見遠處走來六人。吳常青神色微變,一躍而起,梁蕭目光一閃,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頓時止步,均有震駭之色。

 梁蕭掃視眾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聚頭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里斯、阿灘,你們三個賤骨頭,都還沒死么?”又望著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虧這位‘笑閻王’常寧的妙手吧?”

 阿灘等人此番有恃無恐,一驚之后膽氣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章大人死里逃生,可喜可賀!不知今日是否還有這個運氣。”

 梁蕭微笑不答,目光一轉,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賀陀羅,你我兩次相見,均未盡興,今日須得好好會會!”賀陀羅銀眉一軒,笑道:“平章有令,灑家哪敢不從?”梁蕭笑道:“好說,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賀陀羅城府雖深,也不禁臉色陡變,沉聲怒哼。

 梁蕭一晒,目視賀陀羅身旁的黃衣老者,笑道:“明老大,聽說你假傳老子死訊,惹曉霜傷心。也好,新仇舊怨,今日一并了斷。”明歸目光閃爍,望了望梁蕭,又望了望曉霜,一絲笑意挂在嘴角。

 梁蕭口風雖硬,心里卻很發愁:“今日太歲出土,大不吉利。一個賀陀羅已然棘手,添上這五個家伙不啻于雪上加霜。”心思轉得風車一般,急想對策。

 吳常青見梁蕭以寡敵眾,氣勢依然迫人,壓得對方個個失色,心中好不驚訝:“真所謂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只當這小子還是那個愣頭青,不料今日一個人說話,卻比千軍萬馬還要氣壯。”此時,花曉霜悠悠醒轉,看見對方六人,猜到來路,頓時面露驚惶。

 吳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誰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帶臭丫頭滾開些,老子一個足以應付。”梁蕭還沒答話,常寧已嘻嘻笑道:“好師兄,几十年不見,你怎么還是這般的臭脾氣。”吳常青怒道:“去你媽的,誰是你師兄?”梁蕭心頭恍然:“原來他倆竟是師兄弟,難怪醫朮俱都了得。”

 常寧卻不著惱,仍嘻笑道:“師兄不認我這個師弟,但師弟我最念舊情,哈哈。想當年,你我同門學藝,何等親密。”吳常青張嘴要罵,但想起當時情義,終究沒能出口。

 卻見常寧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家伙偏心。論天資,分明小弟更勝一籌,哪知他有眼無珠,偏要將衣缽傳給你這又凶又惡的臭胖子。”昊常青“呸”了一聲,怒道:“放屁,你心朮不正,仗著醫朮騙財劫色,師父若是傳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寧笑道:“師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錢,天經地義,行醫辛苦,順道找兩個女人玩玩,消乏解悶,也是應當。哈,不若小弟引荐兩個粉頭,保管師兄你心火頓消,惡華佗變成笑華佗呢。”吳常青口齒之利遠不及他,一時想不出駁斥之詞,直氣得暴跳如雷,祖宗爺娘亂罵一氣。

 常寧卻不以為意,嘻嘻一笑,又道:“這些年師兄你有天機宮撐腰,趾高氣揚,屢屢托人尋小弟的晦氣。小弟得蒙關照,那是銘記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過風水輪流轉,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當朝脫歡大王,天機宮那些幺麼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上了。本想與師兄算算這几十年的舊賬,但小弟宅心仁厚,顧念舊情,只要師兄將《青杏卷》交給小弟,大伙兒往日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吳常青臉色一沉,道:“要《青杏卷》么?哼,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常寧臉色微變,繼而眼珠一轉,望了曉霜一眼,笑瞇瞇地道:“這位便是師侄女吧?嗯,雖然瘦弱些,但也算溫婉可人。嘿,放心,師叔我最是愛惜晚輩,呆會兒定要好好疼你……”昊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閉上你媽的臭狗嘴。”

 常寧哈哈大笑,正想再討便宜,忽聽梁蕭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會兒老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寧笑臉一僵,回望賀陀羅。

 陀羅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揚聲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腳功夫如何?”梁蕭冷哼一聲,正要舉步,卻聽吳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帶曉霜滾。”常寧哈哈笑道:“師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師兄弟重逢,也當親近親近。”

 他給眾人使了個眼色,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靠了過去。梁蕭見此情形,暗暗著急,方才他想了百十條計謀,但因對手太強,諸般巧計都如紙上談兵。賀陀羅見他目光游移,心神倏分,忽地雙拳齊揮,似要擊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動,左腿忽起,一個側踢,如旋風般向梁蕭掃至。

 梁蕭日與釋天風這等高手拆解,反應奇速,不待賀陀羅踢至,向右閃過,直奔哈里斯。賀陀羅見他身法,微覺吃驚:“數月不見,此人又有精進?”

 賀陀羅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脅迫自己,當下一晃身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到梁蕭身前,霎時間連出三拳三腿。

 梁蕭雖知此人厲害,但如此詭異身法卻生平未見,步法疾轉,讓開三拳兩腿,第三腿終究難避,右掌一沉與來腿撞在一處,頓覺一股內勁毒蛇般鑽人手臂,順著經脈游走。梁蕭悶哼一聲,貼地飛躥丈余,連催三道內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勁。不容他喘息。賀陀羅身形驟晃,又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在他身后,仿佛一條飛蛇,左右飛旋,連出三拳。

 梁蕭閃身避過來拳,還了一掌,勁力方交,那內勁又如毒蛇般鑽入經脈。梁蕭急催內功化解,倉促間眼前一花,賀陀羅已到身后,一腿踢來。

 梁蕭險被踢中,心中駭異:“向日公羊先生與我說過他這內勁,‘破壞神之蛇’固然名下無虛,但這身法神出鬼沒,卻是什么來歷!”

 他有所不知,賀陀羅這身法名為“虛空動”,創白天竺朮士。據說密宗祖師龍樹上人未人佛門之時,曾為邪門朮士,與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宮,穢亂宮廷。只因這門奇功能將渾身精氣化人身法,故而來無影,去無蹤,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此緣故,奔走之時,六識關閉,身子軟弱,無有絲毫余裕應付外力,后來王宮衛士得高人指點,閉了眼聽風辨位,舉矛刺殺,竟將几個大高手一一刺死。龍樹見機得快,避過一劫,險死還生之余,頓悟人生夢幻,彈指即滅,遂遁人空門,參修佛法,竟成一派宗師。

 賀陀羅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采買香料,無意中得到一尊濕婆的檀木造像,內有“古瑜伽”祕本一部。該先祖依法習練,竟成武功高手,于是明里行商,暗里仗著武功劫掠。后傳至賀陀羅,習練“古瑜伽”有成,前來中原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蕭千絕,后遇九如和尚,連吃大虧,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賀陀羅臥薪嘗膽,勤修數十年,終于練成祖上無人練就的“虛空動”。他自知“虛空動”神速有余,機變不足,由動到靜之時須得數息工夫回氣,若遇高手,必為所乘,故而加以變化,將長途行走轉為咫尺奔襲,減少回氣時間,再與“破壞神之蛇”合施,對手中了蛇勁,定要運功化解,趁此間隙,便可以“虛空動”施襲。

 梁蕭既對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應付,他的“十方步”納天地之大于方寸之間,窮極想像,往往于轉折之處見功;“虛空動”快是快極,但直來直去,變化不足,遇上這中土第一等聰明的步法,急切間倒也難分高下。

 明歸從旁看得,心中暗驚:“這小子何時練到如此地步,日后怎么還制得住他?”目光一閃,凝注在花曉霜身上。

 常寧見梁蕭被賀陀羅纏住,招呼眾人散成半圓,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逼來。吳常青見狀,叫道:“曉霜,到我身后來。”花曉霜依言而行。忽聽明歸大笑一聲,倏地縱起,好似蒼鷹下搏,迎面抓來。吳常青雙手一揚,擲出十枚金針,明歸變爪為掌,將金針掃飛,火真人與哈里斯同時扑上,一個拍向吳常青,一個抓向花曉霜。

 昊常青醫朮雖高,但武功平平,眼見火真人掌來,雙掌接住,忽覺渾身一熱,踉蹌間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時哈里斯也扑到曉霜身前,雙手齊出,點她穴道,他自負了得,見這少女嬌弱,也沒使几分氣力。

 不料花曉霜雙掌揮出,若云似霧,縹緲不定,兩道勁風掃中他雙臂。哈里斯只覺手腕酸麻,自知輕敵,羞慚間正要變招,忽覺背后疾風陡起,頓覺背脊疼痛欲斷,跌出五步,斜眼望去,只見一道青影晃過,不由心頭一凜,情知梁蕭到了。

 梁蕭一掌傷了哈里斯,左腳飛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慘哼一聲,捂腿后退。忽聽明歸大喝,飛掌拍落,梁蕭沉喝一聲,抬臂一格,明歸但覺大力涌來,一股酥麻之感從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個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時胸口窒悶,如壓巨石。梁蕭卻借明歸掌力,滴溜溜當地一轉,翻手接住阿灘尊者的“大日如來印”。這一掌合上他與明歸兩人之力,阿灘眼前金星亂濺,倒跌出一丈有余,臉色倏地慘白。

 梁蕭呼吸間連敗四大高手,端的傾盡全力,一陣氣促神虛,忽見賀陀羅一晃身,到他身后,雙掌如蛇般絞來。

 花曉霜驚呼道:“小L。”梁蕭頭也不回,忽地抓住吳常青,反手擋出。此招大出賀陀羅意料,他慌忙收勢,瞪視梁蕭,一臉驚詫之色。

 常寧也不禁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怎么?平章大人不顧自己人死活了?”花曉霜則定定瞧著梁蕭,檀口微張,忘了言語。梁蕭冷笑一聲,道:“老子生平殺人無數,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你們要勞什子《青杏卷》嗎?好啊!”他左掌一揚,停在吳常青頂上三寸處。

 眾人無不變色,均知他為將之時縱橫南北,殺戮千萬。以他馳騁沙場的手段,既能拿吳常青擋賀陀羅掌力,說要殺他,只怕也非誑語。這群人本都是見利忘義之輩,此時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曉霜望著梁蕭,心頭也是空落落的,渾想不透其中緣故,但她臉皮極薄,又不忍開口斥問。剎那間,她眼眶一熱,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亂中,她忽覺手臂一緊,已被梁蕭攥住。

 只聽梁蕭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從來不擇手段。誰敢攔我,我就先拿這死胖子開刀,拼個魚死網破,老子活不了,你們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曉霜聽得這話,嚇得渾身發抖,兩行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也不知該悲傷還是憤怒,欲要掙扎,卻被梁蕭死死攥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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