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范陽經會 第九章 再見黃鈴兒
第二天,盧鴻並未再與三老及崔三醉同談。因明日經會便要開始,盧府特地排下宴席,為與會諸人接風。眾名宿另有雅室,盧鴻與盧府諸同年,以及鄭家的同輩,便設宴於廳上,歡飲暢談。
因著盧鴻這邊多是年青人,酒席上風氣十分活躍,三三兩兩計程車子,手持酒杯,或聚而論道,或高坐獨飲。盧鴻說來算是主人,這裏邊的人,倒有大半都認識,自然要多走幾處。
正在此時,有人喚盧鴻道:“盧鴻賢弟且這邊來。”
盧鴻一看,乃是在鄭家時結識的一位同輩,名叫鄭思莊的。只見鄭思莊並幾個年青士子,圍在一個錦袍少年身邊。那錦袍少年,正是那日陪在陸蒙身邊的少年。此時這錦袍少年在眾人中央,正說些什麼,眾人連連點頭。
盧鴻聽鄭思莊喚他,便行過來。鄭思莊道:“卻與賢弟介紹個才子。這位乃長安大名鼎鼎的陸蒙先生家侄,陸清羽便是。”轉身又向那陸清羽說:“這便是此間盧家千里駒,神童盧鴻。說來與清羽兄,可謂一時瑜亮。”
盧鴻聽了,便上前拱手為禮,道聲“久仰”。那陸清羽卻滿臉傲然,略回個禮,說道:“你便是盧鴻麼?嗯。看來還不錯,過幾年到長安來,我著叔父給你說幾句好話,總也有個前程便是。”
盧鴻淡然一笑。這類托先輩名氣自為鼓吹之輩,不在少數,也犯不著和他一般見識。
此時陸清羽也不再理盧鴻,在他看來,自己身為長安官宦出身,這盧鄭等家雖為世族,已然垂垂老矣,更是一班土包子,有何值得高看的?依舊對著幾個身邊計程車子,談起陸蒙在長安經論時辯論的精彩場景,聽得旁邊眾人不斷讚歎。
正在此時,盧鴻忽然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喚自己道:“盧公子!”
盧鴻轉身再看,卻是熟悉不過的一張清水臉龐,明眸淺笑,正是那黃鈴兒。
這黃鈴兒與盧鴻初見時,牽動盧鴻少年情懷,鬧過一出笑話,因此盧鴻頗是怕與她相見。今日乍然見了,心下一跳。只是凝目再看,黃鈴兒明豔如昔,只是不知為何,自己心中卻再無波動。只覺前時種種,恍然如夢,一時心下,頗為悵然。
黃鈴兒見盧鴻看著自己,表情頗怪,卻不說話,一時很是緊張。上次盧鴻去自己家,就是這般古古怪怪,三言兩語就走了,弄得父親一直追問自己是怎麼回事。這次當了眾人,見他又是如此,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盧鴻見了,卻自己搖搖頭,心中暗歎。當年的黃鈴兒怎麼就那般另人驚心動魄,此時眼前的黃鈴兒,真是便是當年的黃鈴兒麼?一時“唉”聲輕歎道:“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黃鈴兒耳朵隱隱聽到,卻不知盧鴻說的是什麼,聽他說“春夢”什麼的,怕盧鴻又發起癡來,連忙相喚道:“公子醒醒吧。父親要我送筆來給公子,我也找不到認識的人,只好直接給你送來了。”說罷便將手中的卷著毛筆的竹簾遞到盧鴻面前。
此時,便聽那陸清羽冷哼了一聲:“無禮!”
盧鴻這時清醒過來,卻見那陸清羽看了過來,臉上全是不屑與怒氣。
适才陸清羽誇誇其談,身邊眾人洗耳恭聽,自然是得意非常。不想過來盧鴻對自己便有些帶搭不理,更可甚者,是後來的黃鈴兒。看那盧鴻見了黃鈴兒,便一幅色授魂於的樣子,心中未免有些看不上;再發現身邊之人居然受了影響,注意力也轉移到盧黃二人兒身上,甚至有兩個還在乾脆就偷偷打量著黃鈴兒,根本就沒在聽自己講話。這陸清羽頓覺受到了輕視,一時怒氣勃發,只是不太好向盧鴻發作。他以為這黃鈴兒是府中下人,卻如此不懂規矩,便冷哼一聲。待那黃鈴兒再有不當言行,便要狠狠地吒責她一番,好出這一口惡氣。
黃鈴兒聽了,不由臉色一變,眼睛卻一下子瞪得溜圓,狠狠地回瞪了陸清羽一眼。只是有盧鴻在此,又知道這院中都是些有來頭的人,不好給父親惹下麻煩。盧鴻見了也沒多言語,只是從黃鈴兒接過竹簾,對黃鈴兒說:“好了,筆我拿到了。你就回去回話吧。”之後便喊了洗硯過來,將那竹簾交給他收好。
黃鈴兒聽了盧鴻話去了,此時場中氣氛略有些尷尬。那鄭思莊就出來打圓場說:“盧賢弟手中這竹簾中卷的是新制的毛筆麼?這等以竹簾包裝攜帶毛筆的方法卻是初次得見。早聞說范陽盧氏筆坊中精製新筆,只是緣吝一面,未曾用過。”
盧鴻說:“這竹簾之法也是小弟瞎琢磨的,只為出門攜帶方便。本來是要筆坊送過幾隻尋常小筆來,準備明日錄經之用。不想那黃坊主卻遣女兒送了這許多來,怕有十幾支,還是各式筆都有,只怕擺個攤都夠了。”說完,就命洗硯將竹簾在一旁的案上打開,請鄭思莊觀看。
只見竹簾鋪開,大大小小十幾支筆露了出來。此時世人所用,基本上是一色的硬毫小筆,這其中大部分筆式大家都沒有見過,眾人好奇,便一齊圍了上來。
陸清羽見此情景,心中大不是味,待看案上擺著的大大小小毛筆,不由說道:“早聞盧氏狼毫筆之名,不想今日一見,卻是荒謬至此!唉,世間傳言,每每誇大其詞,可笑!可笑!”
眾人聽陸清羽突發此言,一時驚訝,俱都回過頭來看向他。陸清羽輕移數步,踱上前來,指著各色筆中一管長峰羊毫說到:“毛筆貴在腰力十足,勁挺有力。似這等長長的筆毫,如何寫得出堅挺的筆劃來?”又指著一管抓筆說道:“這一管更是可笑,居然連筆管都做成這等模樣,莫不成是盧公子異想天開,要拿來刷漆的不成?”說完,雙眼微睨,呵呵冷笑。
盧鴻輕輕搖了搖頭說:“早聞陸公子家學淵源,學富五車,見識不凡……不想孤陋寡聞至此!唉,世間傳言,每每誇大其詞,可笑!可笑!”
陸清羽初聽盧鴻之言,尚面露得意表情,滿臉含笑。待聽盧鴻說他孤陋寡聞,不由一下子氣得滿面通紅,直沖著盧鴻說:“你你你……說什麼?你怎麼敢說我……孤陋寡聞?”
盧鴻不慌不忙地說:“好教陸公子得知,閣下認作這刷漆之物,名曰抓筆,乃是專寫榜書大字所用。想公子也以讀書人自居,連個筆怎麼會認不得呢?豈不是貽笑大方。這要傳將出去,還真是件笑話呢。”
陸清羽聽了盧鴻這話,一時氣得直抖,直指著盧鴻說:“你小小年紀,居然也裝著教訓起人來了!什麼榜書抓筆,我寫了十幾年的字,怎麼從沒聽過,從沒見過?你也不用紅嘴白牙地吹法螺,若真能時,便寫來看看!”
身邊眾人見這陸清羽如此狂妄,不由便有些瞧得他輕了。盧鴻上次在玄壇講經時,人物風度,均極得人心。各兼所書的講經錄,書法精絕,鄭家人都是心知肚明。盧鴻向以擅制文房四寶聞名,於這毛筆的見識上,怕也沒幾個敢說就強得過他的。現在這陸清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是要自取其辱。身邊幾個士子這般想著,不自覺地便離開陸清羽一段距離,竟是將他晾了出來。陸清羽一見,知道是眾人不看好他,更是怒發如狂,一迭聲地要盧鴻寫來看。
盧鴻聽了陸清羽的話,也不與他動怒,只淡淡地說:“要說今天,群賢畢至,也不是在下逞強的時候。只是看陸公子這意思,我要不寫倆字兒,倒是沒辦法交待了。也只好勉強試試。只是我這字寫得略大些,卻還得煩陸公子你挪兩步,騰個地方出來。”說罷,便招呼洗硯準備桌案。
洗硯連忙著人搬過一張大案子來,拿了一個七寸多的歙硯羅紋墨海,取了一錠四兩大墨,磨將起來。
此時宴會已經到了尾聲,眾人均已圍了過來。這抓筆如何寫字,在場之人可是均未見過,一時議論紛紛。
此時盧鴻卻是不急不忙,借著洗硯磨墨之時,尚在向鄭思莊講解手中各類筆的妙處。只見他拿出一隻狼毫小筆向鄭思莊說:“思清兄請看,這便是世人所說的狼毫筆。這狼毫筆與兔毫筆,其實頗為相似。只是因為用了新法制成,蓄墨更多,書寫時便更為流暢。此外這狼毫較之紫毫,彈性略差,但筆致柔順。更有一件好處,便是耐用。那紫毫剛而易折,一管筆用不了多久便禿了,不堪再用。故古人往往有積筆成塚之說,只怕家境略差的人家,都用不起它。這一支狼毫,使用的時間,要頂得數支紫毫,相對而言,卻是價廉多了……”只聽他滔滔不絕,講得偏又細緻入微,眼睛則是看也不看陸清羽一眼,只把陸清羽氣得臉色如豬肝一般,只是不好當場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