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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屠》第181章
第一八一章 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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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屋內走出來,夜風一吹,酒氣上湧,東門慶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安東尼趕緊扶住他,卻聽哇的一聲,東門慶吐了個肚子乾淨。

 楊致忠安東尼忙問:「總舶主,沒事吧?」

 「嗯,還好。」

 東門慶的別墅雖然偏僻,但和王直的別墅同在一區,所以離得並不遠。走到半路,李榮久帶著李成泰、趙承武來接,東門慶心裡難受,不想就回去,讓趙承武先送安、楊二人回去,自己卻信步上山散心。楊致忠使個眼色,李榮久、李成泰趕緊跟上,唯恐有失,東門慶回顧道:「別跟來。」二李停了停,但還是遠遠地跟了上去。

 走到山腰,李成泰趕上來道:「總舶主,不如回去吧。」

 東門慶道:「現在回去,我也睡不著!你們先回去吧!不要跟著了!」

 李成泰道:「出了意外怎麼辦?」

 東門慶苦笑一聲,道:「現在人家想怎麼整我就怎麼整我了,不用派人來暗殺!會出個鳥意外!」又趕他們二人走,二人卻還是隔著一段距離追著,哪敢離去?

 翠屏山為雙嶼最邊上的一座小峰,為雙嶼出入大海之屏障,因綠樹蒼幽,故名。此時已是深夜,無燈無火,到處黑抹抹的,東門慶又身在此山中,翠字屏字皆不見,唯覺山路不甚好走。但他這時其實也無心留意周圍的景色,心裡萬事翻騰,比酒勁上湧還難受!

 正無聊賴,忽有琴聲從山頂傳來,東門慶尋聲而前,一路甚是坎坷,終於在翠屏之巔一塊大石頭上找到了彈琴者。這塊大石頭位於翠屏山最高處,再過去就是懸崖大海,海浪聲嘩嘩傳來,就聲境而論,和在山腰時已是兩種境界。

 石頭上那人背著東門慶,面朝大海,坐而撫琴。

 東門慶靜靜地走近,站在一邊立聽,他也是學過琴的,可惜無有所成,此時聽了半晌,心道:「這不是樂工之琴,是學者之琴。」

 忽聞錚一聲弦斷,一個男子聲音道:「誰人偷聽!」正是石頭上那人,聲音嘶啞,似乎聲帶受過傷。

 東門慶走到石頭下,仰面問道:「先生在思念什麼人麼?」

 那男子呀的一聲,似乎頗為訝異,轉過身來,將東門慶打量了兩眼,更感詫異,道:「小小年紀,竟也懂琴?」

 大石頭放著一隻木幾,幾上陳列著一些東西,還點著蠟燭,上有月光,下有燭火,交相映襯,便讓東門慶看清了那人的容顏:卻是一個整張臉都皺成了干橘皮的一個老者,頜下一把稀稀疏疏的短鬚,臉上毫無表情,唯有那雙眼睛,卻似比黑暗中的月光、燭火更奪人目。

 東門慶想:「沒想到他這麼老了。」敬他年高,便施了一禮,道:「長者好。」

 老者微微一笑,道:「小伙子倒也有禮貌。」頭微微一側,望了遠處的李榮久、李成泰一眼,東門慶道:「我的兩個下屬,不用管他們。」老者點了點頭,往身邊的石面上拍了一拍,便又轉過身去。

 那塊大石頭上,除了堆放老者的那些東西外,剛好還能容二人坐立,東門慶見他相邀,便爬了上去,坐在那老者身邊,見几上有一支洞簫,似是古物,一時興起便拿了起來,嗚嗚嗚吹了一轉。

 老者點頭道:「不錯。不錯。」歎了一聲道:「我自大病一場之後,這蕭笛笙管便都無能為力了。這支洞簫也算不惡,放在我身邊也無用,送了你吧。」忽又道:「你也在想念什麼人麼?」

 東門慶點了點頭,道:「我想起我的親人了。」他剛才吹簫之時,腦海中不斷地晃過許多人,先是張月娥,跟著是松浦綾子,跟著是戴巧兒,跟著是他的父母、兄弟。

 老者道:「少年人,遇到挫折了吧?」

 東門慶大感驚奇,道:「你怎麼知道我遇到挫折了?」

 老者笑道:「年輕人出門在外,當一帆風順時,便只知風流快活,哪會想起父母家人?也只有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時,才會想起家,想起那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對自己好的人!」

 東門慶聽得怔了,許久才道:「先生說得不錯。現在想想,我不但不孝,而且薄倖!只有自己出事了,才會想起他們!」不知怎的,在這老者身邊呆著,竟讓他感到十分自在,見桌上有酒,也不問過,拎起就喝,那酒入口甚滑,一入腹中卻燒了起來,東門慶哇的一聲,大叫道:「好酒!好酒!」

 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心點喝!這酒的年紀比我還大,不好惹的!」

 東門慶也品出此酒甚有年頭,問道:「是先生家藏的麼?」

 「不是。」老者道:「是我到雙嶼之後,才偶爾發現的。」指著幾上另一壺酒道:「這兩壺東西,還有這把古琴,原主人本來是怎麼也不肯讓的,後來我一狠心,把一整船的蘇木全送了給他,他被我砸暈了頭,這才樂呵呵地換了給我!」

 東門慶讚道:「先生好雅興!」

 老者笑道:「是世人不識貨罷了!如此良材美質,乃是無價之寶!怎麼能和有價之物相提並論?那人能尋到這寶貨,也算他有些眼光。可惜有始無終,到底是器量不夠。」說著又挑起了琴弦,這回卻沒成曲,只是幾個韻律幾個韻律地散彈,且彈琴,且喝酒,一邊與東門慶閒聊夜話。

 東門慶問:「先生到雙嶼,是來做生意麼?」

 「不是。」老者道:「我是在找我一個親人。」

 東門慶哦了一聲,道:「是什麼樣的人?姓甚名誰?我在雙嶼頗有些朋友,或者能幫到先生。」

 「不用。」老者道:「我先前以為他去了南洋,一路追去,竟跑到了印度、緬甸一帶,後來回到滿剌加時,才又聽到他的消息,如今已經找到了。」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哽咽。

 東門慶心道:「莫非他這個親人遇難了?」便安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先生節哀。」

 老者夾了一下有些濕潤了的眼瞼,笑道:「你道我那親人出事了?呵呵,沒有。我是因為他,想到了另外兩個親人。唉——」這一聲歎息,真是長矣深矣,令人幾不忍聞。

 東門慶聽這聲歎既悲且悔,道:「先生的這兩位親人,可是已不在了?」就初識者而言,這句話問得有些唐突了,但東門慶這時也不知是酒氣上腦還是別的原因,竟問了出來。

 老者也不以為忤,嗯了一聲,道:「是兩個女人。一個是我的妻子,一個是別人的小妾……唉,我對不起她們,只為一時之情慾,把一個丈夫應有的責任,把一個男人應有的節操都忘了!是我害了她們!是我害了她們!」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兩行淚流了下來。

 東門慶聽了這句話,登時想起了戴巧兒,咕嚕嚕連喝了幾口酒,拿起了洞簫又吹了起來,卻是不成韻律,放下洞簫,又是幾口酒!

 老者道:「你這樣喝,小心醉了。」

 「醉了便醉了!」東門慶道:「醉了好!少了多少煩惱!」

 「但醒了之後,煩惱依舊是煩惱!」老者道:「除非是死了,那才一了百了!但心中尚有未完的心願,就此死了,卻又不甘!」

 東門慶與這老者雖是初次見面,但見面之後每句話都說到彼此心裡去了,不禁大生知己之感,道:「不錯,不錯,有多少人等著我,靠著我,想著我!我的下屬,我的朋友,我的女人……」呼的將酒瓶砸了,在酒香之氣繚繞中道:「不喝了!我要想個辦法來!」

 老者罵道:「你不喝便不喝,砸我酒瓶作甚?可知就算是你喝剩下的這半壺酒,也值兩艙蘇木!」

 東門慶道:「我以為先生是雅人呢!怎麼也將這無價之美酒與那有價之蘇木相提並論!美酒如美人,這壺酒我既已沾唇,便是我的!我不喝時,也不能落入俗人之口!那是侮辱了它!」

 老者笑道:「那你可以送給你認為不是俗人的朋友啊。」

 東門慶道:「若真不是俗人,若真是我的朋友,又豈會來要我的唇余之物,那是侮辱了我的朋友!」

 老者聽了放聲大笑,道:「好,好!果然是姓東門的!」

 東門慶怔了怔,道:「你認得我?」

 老者笑道:「老朽還不是瞎子。像你這等風采,料來整個雙嶼也只有雙頭錦鯉一人!你若不是東門慶,誰是東門慶?」

 東門慶心想這人見識不凡,自己在雙嶼的名聲又不小,他能猜出自己的來歷,也不稀奇,行了一禮,問道:「和先生相交一夜,還不知高姓大名。」

 老者挑了挑琴弦,道:「我姓戴,名此,字天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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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龍在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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