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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屠》第177章
乙部 第一七七章 士林的不悅

如果說唐秀吉提起吳平的事讓東門慶頭腦冷靜了下來,那听說東門序到訪,他便如同瞬時間換了個人一般,吩咐水蛇蔡等不許泄露張月娥的事,便滿臉堆笑,跑了出去迎接東門序。若只看他那笑容,只怕誰也想不到他剛剛听說發妻受困、親子流產的惡聞。

 唐秀吉等也想看看總舶主的兄弟是什麼樣的人,都跟了出來,港口那邊早已放東門序的船入港,兄弟二人在碼頭相見。唐秀吉在旁打量,心中奇道︰“這人是雙頭鯉的哥哥?怎麼看起來比雙頭鯉還年輕。”再看幾眼,見他臉皮雖白,眼袋卻有些松垮,似有酒色過度之征,心想︰“他們一家子,想必都是色鬼!”

 東門序其實比東門慶還要大上幾歲,東門慶的長相本已俊秀,東門序卻又比東門慶還要俊俏幾分,東門慶出海之後屢經磨難,這時已顯得成熟了許多,東門序卻一直呆在晉江養尊處優,就算偶爾出海,坐的也是又大又穩的好船,沒受過什麼風霜之苦,容顏保養得甚好,此消彼長之下,才給了唐秀吉那樣的印象。

 東門慶拉了東門序,一路高談笑語,仿佛對張月娥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入寨之後,先引了他去見林國顯,跟著又帶著他到澎湖寨參觀。

 澎湖立寨未久,各種設施多屬草創,有些要緊的地方又不能隨便讓東門序看,所以東門慶只是帶著東門序看風景,路上順便給他介紹自己的下屬,又命李榮久和陳阿金將刀陣排開,日光下刀光砭體,炫得人眼楮生疼!

 東門序嘖嘖稱奇,道︰“老四!我在泉州也听說你在日本發跡了,本來還以為你只是賺了一筆小錢,沒想到你居然還拉起了這樣一撥兵馬來!了不起!了不起!三哥我服你了!”

 東門慶笑道︰“這算什麼!我是剛剛派了一支分船隊下南洋去了,若是不然,我將整支船隊開動起來,三哥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八面威風!”

 東門序一笑,忽听砰砰砰連響,他也是有見識的人,一听就知道是火槍,驚道︰“有人襲擊?還是有人造反?”

 東門慶一笑,道︰“不是!那是我的鐵炮坊在試槍。”

 東門序更是大奇︰“鐵炮坊?”

 “是啊。”東門慶道︰“三哥你不知道,這次我去日本,在肥前一帶打了個打勝仗——哈哈,按那邊的說法是大戰,放在我們這邊也就是群毆械斗啦。不過在肥前那場激戰中,我發現這火槍著實有些用處,而且經過那一戰,倭人對火器也熱心了起來。可惜我們的火槍,大部分都是從佛朗機人那里搶過來的,小部分是到平戶之後問他們買,但那個價錢啊,貴得讓人肉疼!我便想,既然這火槍咱們自己既有用,倭人那邊又熱心,那我何不想法自己造!這樣自己要用就不用被佛朗機人盤剝,將來若做得多了,還能賣些給倭人賺錢呢。”

 東門序听得有些呆了,道︰“老四!你可真敢想!”

 東門慶笑道︰“不止火槍,我還想做大炮呢。這火槍只要功夫到家,做起來不算很難。但這大炮就麻煩了。我手頭的這些工匠到現在還沒摸到門路。三哥你有沒有相識的人懂得這個行當的?介紹幾個給我認識吧。”

 東門序笑道︰“我哪里認得這樣的人?別說造大炮,就是造火槍的高手師傅我也不認得一個!”說著忽然往槍聲來處的鐵炮坊張望,道︰“老四,這火槍我雖然見過,怎麼造的卻不知道。你帶我去見識見識。”

 他說著要走,卻已被東門慶挽住了,笑道︰“有什麼好見識的,左右不過是打鐵,卷管子,都是些粗活。再說那里面髒得很,味道又大,沒什麼好玩的。來來來,咱們兄弟倆這麼久沒見,快跟我回屋說點梯己話——你弟弟我是在海上死過好幾回的人!都沒想到還有命見到了三哥你……”說到這里哽咽了兩聲,便說不下去了。

 東門序見他動情,就不好再說什麼火槍的事,道︰“哥哥我在晉江,也日夜掛念你,真怕你被鯊魚吃了。”

 兄弟倆擁在一起,入屋敘話,安東尼見了連嘆他們兄弟情深,唐秀吉卻想︰“總舶主和他這個三哥只怕有些古怪!剛才听到張夫人小產時氣成那般,現在卻硬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按理說張夫人的事雖然家秘,但這不是他兄長麼?一家子的人,何必瞞他?不但是瞞他,而且還不露半點消息。”又想︰“他又讓李榮久他們擺刀陣,分明是炫耀示威。又安排他听槍聲,好說那鐵炮坊的事——可鐵炮坊貌似到現在都還沒造出一支火槍吧?哪里有新槍試槍?等他三哥要進去看,卻又推三阻四!嘿嘿!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不說唐秀吉在外頭胡思亂想,卻說東門慶兄弟倆進了屋,旁邊再無外人,東門慶才問起家中之事,道︰“三哥,老頭子還氣我麼?”

 “他的火還沒下呢!”東門序說道︰“海上偶爾傳來你的消息,我們也試著讓下人告訴他,看他什麼反應,但他每次都是听完了就暴怒,把說的人痛打了一遍!老二說,老頭子既然肯把話听完,那就是心中還有你這個兒子,但他听完了消息打人,就是心頭還有火,這口氣還沒下去。”

 東門慶听了,長長嘆了一口氣,要說什麼,到了喉頭卻出不來,只道︰“我娘怎麼樣了?沒被我氣病吧?”

 “還好。”東門序說︰“她是整天惦記著你,幸好有阿康天天在旁說寬慰的話,才算沒想你想出病來。她現在每天都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你能平安回家。”

 東門慶鼻子抽了兩抽,眼楮有些紅了,道︰“我真是個不孝子!”無語凝噎了許久,又問︰“那阿康呢?他的舉業沒荒廢吧?”

 東門序苦笑道︰“什麼舉業!你一出事,泉州府戶房的差空了出來,老頭子不願意落入別人手中,就讓他頂了上去。所以他這舉業,不荒廢也得荒廢了。”

 東門慶最疼這個弟弟,一听急了道︰“怎麼會這樣!丟了一個戶房主吏,有什麼可惜的!但誤了阿康的舉業,卻誤了他一生的前程!”

 東門序道︰“現在都這樣了,還能如何?”

 “不行!”東門慶道︰“等我回到泉州,一定要他回去讀書!他還不到二十歲,耽誤個一兩年不要緊的,補一補就回來了。”

 “回泉州?”東門序道︰“你想回泉州?”

 東門慶道︰“那里是我家!我當然要回去!怎麼,三哥,泉州出什麼事了麼?”

 東門序道︰“不是泉州出什麼事,是整個東海要出事了。”

 東門慶心中一凜,便听東門序道︰“最近這兩年,海上的那些豪杰錢越來越多,船越來越大,腰桿子也就越來越直,許棟、王直他們跟我們東門家說話,口氣也越來越硬!以前還求著我們,口口聲聲惦記著恩情什麼的,現在也不大提了。相反,近海的一些沒骨頭的小吏,竟反過來去巴結他們!甚至趕上門去,只求他們出海時把自己的貨也捎帶上!一些衛所的兵將,居然也對這些人大開方便之門,只要听說是要去雙嶼的船,不但不攔截,甚至還幫忙護航!真是為了賺錢,什麼都不顧了!在浙東,在福建,許棟、王直的一句話,現在比聖旨還好用!”

 東門慶道︰“三哥這話,說得夸張了。”

 東門序卻搖了搖頭,道︰“夸張不夸張,你以後見到了就知道。反正現在東南的士大夫對這些通番巨猾的桀驁不馴都很有意見,很多人都說東海太亂,該整頓整頓了。”

 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東門慶卻听得心頭大震,驚道︰“三哥!你這話可別是誑語!”

 東門序輕笑一聲,道︰“你三哥我雖然不是出家人,但跟你說正經事時,什麼時候打過誑語?”見東門慶臉色沉重,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老四,從你現在的派頭我已看出這兩年你在海上混得是風生水起!不過現在風向要變了,你最好也快設法抽身!把鹽巴洗干淨了上岸也好,到日本躲一躲也行,可千萬別被卷進去!這回的風暴,不動則已,要是動起來,就不是我們東門家所能控制的。到時候你若是身陷其中,就是外公也救不了你!”

 東門慶心中暗驚,問道︰“這場風暴,什麼時候會來?”

 “這個就難說了。”東門序道︰“不過應該沒那麼快,有時間讓你準備的。”

 東門慶本還有許多事情要借他三哥展開,這時忽然听到這個大消息,那之前的一切計劃都得加以調整了,因此反而無言。兄弟倆一個要知道海上的事情,一個要知道大陸的變化,從白天說到晚上,跟著連床夜話,說了個通宵。

 第二天東門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對東門慶道︰“我這次是听說了你的消息,抽空過來。晉江那邊還有事,不能在這里久留。”

 東門慶也不好苦留他,臨上船又拉了他在一邊,道︰“三哥,有件事,我差點忘了。”東門序問是什麼事,東門慶道︰“巧姨的箱籠,不知道還在不在?若是還留著些什麼,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兩件出來,我……”

 他還沒說完,東門序已不悅道︰“你怎麼還想著那女人!她害得你還不夠麼?”

 東門慶訥訥道︰“她人都死了,三哥你就別說她了。”

 “死了?”東門序道︰“誰說她死了?”

 東門慶將眼楮瞪得老大︰“她沒死?”

 “哼!沒死!”東門序道︰“不過她這沒死的日子,只怕比死了還難過。”

 東門慶呆了半晌,說道︰“三哥,這事你得幫幫我。”

 東門序截口說︰“不行!別的事情都行,這件事情不行!”

 東門慶道︰“我都還沒說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東門序道︰“你想讓我把她偷出來是不是?”

 誰知道東門慶卻說︰“不,不是。”

 東門序咦了一聲問︰“那你想我幫你干什麼?”

 “我想讓你有機會便照料照料她。”東門慶道︰“還有,你幫我告訴她︰好好活著,安心等著。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泉州,到時候一定會想辦法救她出來!”

 東門序听了這話沉默不語,東門慶道︰“只是帶一句話!你也不肯幫我?”東門序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這麼做,對你自己可沒什麼好處!”

 東門慶眼楮一黯,道︰“就算會出什麼事,那也是我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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