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天險絕路
翌日一早,胡斐與湯笙均睡了個好眠而起。昨夜外頭丐幫大結蓮花陣抵禦梵羅雙剎,雖是殺聲震天價響,但聽在兩人耳裏,卻如蟲鳴蛙啼一般,各自睡得極沉。 渾幫乘夜將兩扇臥龍棧大廳木門修好裝上,逕自閂上了門,任他外頭丐幫整夜人聲雜沓,大夥兒理也不理,那徐幫主更早派了人將鋒火隊所埋的火藥器物全都收了起 來,令得丐幫無從搞鬼,這才安排人手負責守夜,其餘各人均皆入房歇息,以應付隔日與丐幫訂下的約會。
胡斐與湯笙起床盥洗過後,那賴六麻子便將熱呼呼的早點送上,說道:「鍾氏三位大爺已候在廳上,只等兩位英雄用過餐點。」胡湯二人聞言,匆匆用過早點, 隨即步出房門,來到大廳上,果見鍾氏三兄弟靜靜坐在東側一席桌上,見到兩人到來,互相道了聲早,各人便即入座。
鍾兆文道:「胡兄弟,苗大俠與我三兄弟交情匪淺,這回原該隨同胡兄弟前往孤山相尋,但此間事情未了,抽身不得,只好有勞胡兄弟辛苦一趟了。」說著,拿 起凳上兩團灰色包裹,推往胡湯兩人身前,又道:「此間氣候嚴寒,縱有深厚內功相持,亦不免身受寒害,此去又是人跡少至之地,這包袱裏的各項應用裝備,可萬 萬不容遺失了的。」胡斐起身謝過,說道:「小弟若非要事在身,自當留下再與三位大哥相敘數日,只眼前急欲啟程上道,不免有所遺憾。」鍾兆文笑道:「丐幫之 約,轉眼即過。這事一了,我兄弟三人逕往胡兄弟寶莊歇去,待得你偕同苗大俠回返,那時再來開懷暢飲,醉他個十日再說。」四人同聲大笑,肝膽相照。
胡斐說道:「小弟啟程在即,須得先向徐幫主等告辭才好。」鍾兆英怪聲笑道:「徐幫主早率了渾幫大批人馬前去望峰崗佈陣對敵去了,他知胡兄弟你家擅長使 刀,臨走前託我轉贈你家一把紫玄青刀,做為胡兄弟此行防身之用。」說著,拿出一把連刀帶鞘的古樸大刀,交在胡斐手裏。胡斐順手拔出,但覺青寒耀目,背厚刃 薄,刀柄處刻蝕斑斕,顯是百年以上的古物,不禁愕道:「這刀來歷不小啊,徐幫主卻如何送給了小弟?」
鍾兆文笑道:「徐幫主知道了胡兄弟乃胡一刀大俠的兒子,好生欽仰,又見你身上並無攜帶刀械防身,深怕你孤山之行遇上了強敵,特以家傳紫玄青刀相贈,盼 你大展神威,護得苗大俠歸來。」胡斐好生感激,自己與他不過昨日一面之緣,卻得與如此重禮相贈,足見其人義氣深重,當下亦不多說,逕將大刀與包袱背繫於 後,站起身來,說道:「三位大哥,小弟胡斐就此拜別。」身子長揖到地。鍾氏三雄起身回揖,便送二人出門。
胡斐與湯笙出得臥龍棧,不見丐幫人眾,但見地上雪跡凌亂不堪,右首嶺地廣場中留下大片殷紅染雪,想是昨夜一場打狗陣法大戰,丐幫弟子死傷極多,半夜下來,屍首均已由幫內人眾收拾掩埋。
鍾兆文道:「昨兒夜裏,直聽得大小叫化們各個哭聲震天,一查之下,才知他們幫主遭人殺害,屍體就暫厝在前邊小土地公廟裏。丐幫沒了主兒,今早與渾幫的 約會,想來這場架便不怎麼熱鬧有趣了。」胡斐聞言,便將范幫主如何與朝廷賽總管聯手埋伏,如何遭苗人鳳一掌擊斃而死在玉筆峰之事簡畧說了。
鍾兆文道:「原來范幫主乃勾結朝廷鷹犬,聯手欲來加害苗大俠,所幸胡兄弟適逢其會,否則後果將難以想像。」胡斐笑道:「丐幫沒將這筆帳算到我這玉筆莊 莊主的頭上,看來幫內長老們還頗有理智分寸,要是這一大羣人不分青紅皂白的找我質問,倒也麻煩的緊。」鍾兆文道:「丐幫原也是俠義道裏的一個大幫會,就只 數代所任幫主均是不得其人,幫規鬆弛,未加整頓,這才聲名日下。我瞧那宋長老精明幹練,隱有幫主之風,若是得他接任幫主,約束幫眾,替天行道,重復丐幫往 日雄風,那也就不再與渾幫為敵了。」
胡斐道:「鍾大哥說的是。丐幫若能與渾幫化敵為友,兩幫力量加總起來,必能為武林謀福,為生民謀利。眼下江湖波濤洶湧,各派間你爭我奪,互有鬥毆,實 不宜加大彼此間的嫌隙。小弟因要事在身,無法畧盡綿薄之力,還望三位大哥在徐幫主面前代替小弟謝過贈刀之情,此番若能順利歸返,必將當面告謝。」
鍾氏三兄弟直送至狼峰口的入口石碑處,胡斐停步躬身說道:「三位大哥且此留步。」鍾兆文拱手道:「胡兄弟一路小心。」三兄弟上前與胡斐雙手相握,分別十數年,四人短暫相聚半天,分手時均有無限感傷。
湯笙朝三人拱手道別,隨同胡斐出了山谷,兩人逕往西行小道走去。
行出不遠,湯笙說道:「胡莊主,此去足印一路雜沓,顯然是昨夜一羣人由此而去,別要就此遇上了才好,免得事生事,途中又給耽擱上了。」胡斐笑道:「湯 星宿可是擔心梵羅雙剎?」湯笙道:「先前見這兩人縱躍身手非凡,昨兒夜裏又聽那幾聲清嘯,倒是一大勁敵。」胡斐點頭道:「梵羅雙剎名頭響譽武林,若無真實 本事來顯,想來無法如此橫行霸道。丐幫打狗陣法名聞中外,歷經數百年而不衰,但遇上了梵羅雙剎,卻也死傷慘重。咱二人雖是不懼,然要說勝,卻也不易。湯星 宿此番顧慮得宜,咱們能避則避,犯不著與之大動干戈。」
二人行出二十餘里,越登越高,白雲繞山,皚皚深雪蓋頂,只見前方山道中留著長長數道足印,綿延不絕。
如此登山越嶺的走了兩日,來到嶺峰間的一道岔路,由此而分向左右。胡斐駐足觀看,見兩邊都有足印遠遠行去,想是這一羣人分成了兩邊,當下轉頭望向湯 笙,說道:「咱們往哪邊走?」湯笙眉兒一揚,笑道:「咱們兩邊都不走。」胡斐奇道:「兩邊都不走?那難道咱們要用飛的穿過去麼?」
湯笙笑道:「這兩條小道是給關外私梟趕重貨時來走的,山裏藥販為搶時效,自有他們獨特的穿險之法。」說完,當即領著胡斐朝右首小道繞開過去,里許外是處斷崖絕壁,底下萬丈縱谷,深不見底,當真險絕無比。
胡斐嚇了一跳,說道:「難不成山裏藥販是往這裏走去?」湯笙道:「誰說不是?」說著伸長了手朝崖壁間一指,說道:「哪,您仔細瞧,那中間崖壁上不是有 條隱約可見的山岩小道麼?」他所指的崖岩山道,其實是崖壁上窄下寬所突出在外的一道天然岩路,九成為山勢自成,再由諸多先人斧鑿拓寬,鋪階補石而來。
胡斐順著他手勢看去,果見崖壁岩間確有一條岩道,只這險崖筆直千刃,比之玉筆峰還更斗峭峻惡,崖岩上雖是鋪滿了厚層白雪,但底下岩滑之象猜想可知,稍 有失足不慎,身子直墜山谷,縱有絕頂輕功,亦必摔得粉身碎骨,豈有命在?正遲疑間,就聽得湯笙說道:「咱們若不走這條險道,勢必依著上頭私梟所走山道而 行,那得繞著好大一圈方能出得這條山脈高嶺,少說也得花上五日才行。這條藥販慣走的崖壁險道,看似雖危,實則岩道上已給鑿出了寬容二人同行的步道,岩階石 道,皆巨規模。由此而去,便達孤山腰峰,實是一大捷徑。」
胡斐輕功卓越,自不怕來走這道險崖,況且這時聽他說此道可省數日步程,又可直趨孤山腰峰,兼且先前已聽鍾氏昆仲提過孤山道途之絕險非常,層巒奇岫,峭 崖斷壁,自古即有『天人絕路』惡名傳世,縱令險峻十倍,那也是說不得的了。當下點頭說道:「既是如此,咱們一切小心就是。」
湯笙帶頭直朝一處陡峻岩壁間穿去,長劍繫腰,兩足小心翼翼的尋階邁石,雙手攀岩抵隙,這才好不容易下得數丈。繞過兩塊巨岩,眼前便是一條險絕無倫的崖 岩小道,彎延曲折,時高時低,縱目前眺,當真「剛龍之蟠長雲兮,夭矯蜿蜒。」胡斐隨後落下,見此天絕之路,不禁呼道:「好傢伙,果然名不虛傳!」
湯笙回頭笑道:「咱們現下所處乃背風崖位,還不覺如何。待過了這一面斷壁,岩道轉而向北,即是朔風削骨撲面迎來。嘿,那可有得瞧了。胡莊主,此去一路 艱險,當須步步凝穩,咱們前後照應,料來無礙才是。」說完當先而行。胡斐跟隨在後,見他步履穩固,不以輕功敏捷為主,當下氣凝腰腿足踝,邁開步子小心行 去。
這處崖面向東而立,其時大雪早停,日影西斜,映得對面峰崖晶亮,雖背風而行,但走來亦是甚為艱備,足足走了四個時辰,才到北面斷崖的銜接之處。二人身 子剛轉過崖角,便迎得滿身朔勁烈風,嘩啦嘩啦的喇響,差點站不住腳,趕緊朝山崖壁間貼去,才沒給吹得幌向崖邊。胡斐抬眼望去,只見四周山影森鬱,雪虐風 饕,這飛雪乃給朔風刮來,勢道遒勁,宛如數百名武林高手同時發掌撲來,氣流激盪,好不嚇人。
湯笙左手撐在崖岩上,回過身來,背貼崖面,只見他衣衫決盪,鬢髮俱飛,張嘴哈哈大笑道:「這當兒北風刮得緊,咱們還是先避上一避罷?」胡斐提氣笑道: 「越是風強烈勁,咱們越是要與它鬥上一鬥。」語畢,足下數邁而過,當先而行,右手拉過湯笙右腕,兩人手腕相疊,相互扶持,慢慢抬足跨步,朝前緩緩行去。
二人行得七八里,地勢一路攀高,走來更是費力,腳下積雪盈尺,落足處可覺滑溜之感,當下只得一步一頓的向上踏階而上。兩人均知只要一人失足滑落,便有 生命之險,是以始終不敢掉以輕心,整顆心懸在半空之中,大氣也沒來呼出一下。再行十來里路,日落偏西,北風朔然中更顯陰鬱,氣溫陡降而下,直冷得令人發 麻。
湯笙大聲說道:「胡莊主,咱們須得趕在天黑前抵達鷹嘴頂,過了夜,明兒再闖十八天人絕路。」胡斐轉回頭奇道:「甚麼『十八天人絕路』?咱們現下走的不 就是『天人絕路』了麼?」說話中,側面一陣撩山風斗然襲來,正接在迎面朔風中的空檔,兩人身子浮虛上來,差點給這陣風撩上飛去,忙各使千斤墜功夫穩住,雙 腿牢牢釘在岩上不動,然上身卻也經不起這股氣流的衝擊,搖搖晃晃,險象環生。
湯笙彎身穩住身子,揚聲笑道:「眼下除了風大,咱們走的可算是平坦山道了。等明兒上了十八天人絕路,哈哈,那就有如走在鋼索上的老虎,憑虛凌空,兩面 懸崖,再大的老虎膽也給嚇得破了。」胡斐聽得豪氣頓生,哈哈笑道:「妙極,妙極!如此十八天人絕路,若不闖它一闖,此生豈不枉然?」說著拉緊湯笙右腕,提 氣大喝一聲,乘著另一道撩山風吹到,身子凌虛御風而行,兩人足尖在崖壁上飛快點躍,疾掠如風。
待得底下撩山風勁落而失,迎面朔風復之刮到,二人已飛掠出老遠一段距離,落下地來,均覺刺激好玩,不禁開懷大笑。若非他二人輕功超凡,內力純厚,怕不 就此給撩落山谷,再別想爬上來了。但也因有著如此驚險,六成靠天命,四成卻是仗著各人武功修為,這才有著刺激可言,否則天命只佔四成,那就沒甚麼樂趣了。
高山日落的早,天色向晚,兩人終於趕在黑暗降臨前抵達了鷹嘴頂。
胡斐凝目細看,此處乃為另一道迎東崖面的銜接點,只這裏外露凸出面積甚大,上面崖壁上垂著一塊巨大岩石,形若鷹嘴,底下便成為碩大的涵洞天然屏障;左 首崖壁裂開向內縮入,恰似鷹嘴中的喉嚨,故得其名。二人進得裂開洞內,但見裏頭竟是可容十來人,雖頂部不高,但只要身長不似苗人鳳那般高大,便可行動無 礙。
鷹嘴頂向來即是神農幫藥販往返必經之地,是以洞內諸般柴火用水俱全,妙的是還留有數罈烈酒供作趨寒之用,崖壁上掛有各種醃製臘肉與曬乾了的山產獸肉, 可見數日前才有神農幫的人大批上山採藥,自山下帶來洞內留存,以備下山時可供歇息食用;另一邊則是放滿一層層的棉被寢具,厚達一丈來高。兩人見狀,無不欣 喜拊掌而笑,當即燒柴架肉,舖床弄被。待得肉熟而食,飲酒聽風,倒也不失人生一大樂趣。
山上氣候酷寒,夜間大雪紛飛,崖洞裏柴火熊熊,沐暖如春,這一夜兩人酒後都睡得極沉舒服。
翌日細雪飄飛,二人用過早點出得洞來,卻見天色陰霾,遠方大片烏雲蓋頂,只怕行到中途便要遇上一場極大風雪,不禁令得兩人蹙起了眉頭,臉容均有憂色。 湯笙仰起頭來心中盤算,說道:「由此行去五里,便是著名的十八天人絕路,綿延長達四十里路,非同小可。胡莊主,看來今兒個是過不了啦!」
胡斐問道:「此去難道沒有類似如此的避風之處?」湯笙搖頭道:「就只猴臂峰算是勉強能避避風,但要擋得前頭那道大雪朔風,卻是興嘆莫及,況且那也是在 二十里開外了。」胡斐兩眉深蹙,知他所言不假,若是冒險行去,只怕沒命闖過十八天人絕路,嘆了口氣,說道:「老天爺既不讓我們走,只得再留下來喝酒烤肉 了。」
兩人重入洞內,燒柴取暖,飲酒看天,均覺無奈。
不到半天,烏雲蔽天,狂風怒吼,喇聲風響中卻聞得絲絲呼喝酣鬥傳來,幽幽冥冥,如真似幻,也不知是風嗚嘯噑,還是崖間林木簌動之聲,隨風飄來,隨風而 去,聞之不清,視而不明,令得兩人四目相望,俱感詫異。胡斐奔出洞來,側耳聽去,聞得幾聲細微兵刃交擊叮響,這才確定無誤,當即掠出涵洞外抬頭尋聲望去, 但見雲霧籠罩,狂雪飛舞,聽聲音卻是上頭峰崖頂處傳來。
湯笙趨身過來,說道:「想是走在咱們前頭的那一羣人,卻不知怎麼打了起來?」胡斐點了點頭,道:「這條崖壁岩道雖是險惡絕倫,但卻縮短了很多里程,咱們竟已趕上了這一羣人。」
就在這時,身旁湯笙咦的一聲,說道:「那是甚麼?」胡斐抬頭看去,就見峰頂處落下一物,速度極快,轉眼便落下六七丈,隱約中看清是個人形。這麼一瞬之 間,跟著又閃出一道黑影,一條軟鞭自上捲落,啪的一響,捲住了落下這人的身子。使鞭之人身法好快,凌空一個抄身,腿足在崖壁上一蹬,便欲拔高竄上。
那給軟鞭捲住身子的人武功亦自不弱,乘他長鞭勁未使透,以勢卸勁,呼溜溜的凌空翻轉了兩圈,身子又再滑落下來。使鞭那人咦的一聲,怪聲喝道:「臭化 子,那裏逃?」呼的一響,頭下腳上,疾掠而下,手裏軟鞭劃圈抖落,穿風透雪,直往掉落中那人腳踝捲去。當先掉落那人見他鞭到,雙腿屈起,兩手環抱,身子直 如圓球滾動般的翻轉落下,軟鞭雖長,卻也來不及變招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