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事事無常
燕兒喘息著道:「胡大哥........黑月派........已經知道你藏在西園春戲班,你........你快帶瑤瑤和雙雙離開........莫要給他們找上了。」胡斐聞言大驚,說道:「幽月冥王難道是追著我而來的了?」燕兒道:「他........他這回是跟在我和文姨後面........並不知你人在這裏,但........但還是要小心,盡快離去........我還能見到你........很高興............」
胡斐見她閉上了眼,一口氣吸不上來,一個年輕生命就此死去,不禁流下兩行熱淚,當即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不放,想到那些日子來她對自己的照顧,自己尚來不及報答於她,豈知竟是再無機會了。他轉頭朝文洛看去,見她始終未醒,忙探了她鼻息與脈搏,卻是早已死去多時,想是她受毒遠比燕兒來得重,便連片刻都回醒不了。
他茫然失神的哭了一陣,心中只想:「為何對我好的人都要死得淒慘?難道我天生便是個不祥之人麼?」
胡斐逐一將二人屍身抱到客棧外的榕樹林子裏,挖地埋了,忖道:「黑月派既是得知我在西園春,不出數日便會尋上前來。我若不走,豈不是要害了西園春戲班?」當下朝兩座墳墓拜了拜,轉身向來路奔去。
其時已是二更天剛過不久,回到戲班後左右為難,眼前西園春便要與十三鷹幫有場惡戰要打,自己豈能袖手旁觀,亦或是棄之不理?但比起十三鷹幫來,天魔麾下的黑月派又豈能等閒視之,一旦找上門來,西園春縱是五湖門支系,終難抵擋的了,不過是枉送性命而已,自己死則死矣,卻如何能夠連累了西園春大夥?
他打開包袱瞧來,最上面果然便是放著那本「博伽梵谷略經」,心中可謂喜悅無限,經書既是尋回,九融真經當可循序漸進的練去,日後自不愁功力不復,現下所需的只是時間而已了。他雖不知阿虎究竟有無發覺此本經書的異常之處,但幸得他未將經書丟去,否則自己終生都要過著功不如人的苦境,這時想來,倒要感謝他了。
他前思後想良久,終於做出決定,當下提筆留了字條給陰無望,隨即叫醒熟睡中的兩童,三人乘夜離去。
兩童雖是睡眼惺忪,但這些日子來早起練武,身子壯健不少,出得鎮外,各人腳步加快,一路向東而行。
這日來到一處鎮甸,胡斐買了一大一小兩匹馬來,瑤瑤和雙雙合騎小馬與他並駕奔馳,速度倒也不慢,三日後便到了河北涉縣。由此向東行去,過了邯鄲,原想取道向北,先到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祭拜,但想天魔必定派人守候,去了便如自投羅網一般無異,當下直入山東省境,三人二馬,曉行夜宿,連趕了數百里之遠。
十數日後,三人來到山東泰安縣城北七八里地,眼前羣山聳立,高拔向天,問了路人,才知便是五嶽中的東嶽泰山。胡斐小時候曾與平四叔到過山東,那商家堡便在武定縣,心想這裏距離濟南省城已是不遠,當即掉轉馬頭,領著兩童向北行去。其時北方氣候已屬嚴寒,沿途不時遇上雪花飄飛,樹枝都披上了一層白雪,其景甚美。
不一日到了省城濟南,但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果有一番省城恢宏氣象。
胡斐在城西一家客店之中要了間客房,午間和兩童用過麵點,三人便到街道各處閒逛,但見熙熙攘攘,瞧不盡的的滿眼繁華。胡斐並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亂走,見到許多小販,便買了幾串冰糖葫蘆給兩童來吃。
逛了個把時辰,三人來到一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著一塊金字招牌,寫著「濟英樓」三個大字。
胡斐這些日子來除了戲班工錢之外,每逢後台開莊而賭,他看場也能分到不少銀兩,有時興起賭來,竟是牌風極順,雖只短短數月,倒也掙了不少錢,已非剛從藥蠶莊逃離時的那種身無分文落魄模樣可比。他久未使錢揮霍,又見兩童盯著大酒樓直望,滿臉欽羡,當即笑道:「咱們也到酒樓坐上一坐。」兩童大喜,拍手叫好。
酒保見他帶著童兒前來,料想油水不多,便領著一大二小逕往樓上邊角坐去。換做往昔,他必定怒目相向,當場非要將這種勢利酒保給狠狠摔上一交不可。但自從他全身功力失去後,不知怎地,原有的那種鴻鵠之志,視天下之不平為己任的浩然正氣,竟爾快速消退,繼之而起的,是種帶有幾分謙虛謹慎,甚至些微的自卑心態,正所謂「渺渺乎如窮無極」,一旦無法正視當下人生所處困境,時日一久,便會逐漸看不清楚原來的自己了。
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少數身穿武官服色,要不便是軍官打扮,看來這酒樓是以做武人生意為大宗的了,怪不得酒保見他帶著兩童前來,招呼起來自是不大起勁。然大酒樓邊角桌位自有一番幽雅,除了較不引起他人注意外,更能冷眼旁觀其他桌位酒客的諸般動靜,於他這時而言,正是適得其所。
省城烹調,果然大勝別處,酒保送上來的酒菜精美可口,直吃的兩童滿嘴油膩,連說話都來不及說了。
胡斐品嚐美酒,吃的倒是不多,正飲之間,卻聽得外頭樓下街道輿輦雜沓,似有大批人馬經過,當下引得酒樓客人靠往窗台下望,彼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所坐位置離著窗戶極遠,但卻聽聞其他酒客低聲說道:「這不是冥月宮的人馬麼,怎地如此大的陣仗來了?」「聽說是冥月宮的宮主到了濟南所屬分宮來,那騎馬帶頭而行的,便是掌理山東轄境的濟南星月宮「星月銀河冥使王」范椿,平常可是很少露臉,那裏容易讓咱們見著了。」
胡斐在平遙小食館中,曾聽聞「鐵拳花豹子」秦海雄敘述提到,冥月宮新任宮主在嶓山憪巒峰大戰魔月宮一事經過,沒料到才相隔半月,竟能在山東濟南省城裏遇到,自是不容錯過如此大好良機,拉著兩童趕至窗邊,隨著酒樓客人般探頭下望,大是興奮。瑤瑤和雙雙仗著人小,擠到窗檯前踮起小腳,伸長脖頸,好奇的東張西望。
但見街道上一片白服亮目,三排隊伍宛如數條巨龍般延伸開來,駿馬緩蹄而行,劍鞘奪目生輝,過了一列又一列,聲勢浩大,果然不愧為當今武林的第一盟主排場,直瞧得羣雄大呼暢快。不多時,即見金翠耀目,羅綺飄香,好長一列女子隊伍徐徐而來,個個宛如是挑通眼眉的精靈美女,嬝娜多姿,神采飛揚,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胡斐只知冥月宮為當今武林盟主,其門風之盛,即使是六脈五嶽加總起來,恐怕尚不及一半之數,能與抗衡者,莫若天魔所屬的魔月宮,遑論其他幫派門會能與之分庭抗禮了。要知丐幫雖仍號稱天下第一大幫,但其影響力已遠不如先期兩朝,尤其清朝以來,幫規鬆弛,為惡亦多,自難以名門正派視之,幫眾雖多,卻不成氣候。
便在這時,羣雄眼睛一亮,但見數輛豪華大車駛來,車聲轔轔,駿馬鳴嘶,自有一派君臨天下的威嚴。
胡斐伸頸看去,見一輛大車旁一馬遍身烏亮,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非凡,渾不輸文四嬸駱冰送給自己的那匹白馬,兩者相比,當真不分軒輊,差別只在年歲大小罷了。要知駱冰那匹白馬送他時已是成馬,經過十多年來歲月,雖仍健步如飛,但畢竟馬齒漸長,長途奔馳下來,已不若當年那般輕鬆自如,馬力自是差上了許多。
他見馬心喜,便不及去看馬上騎者長相,到得近來,瞧清了乘者面貌,差點脫口叫出聲來。就見這人身材頎長,目朗似星,輕袍緩帶,形相清癯,腰間懸掛長劍,一副從容優雅態勢,不就正是那個曾經與他偕伴同行的冥月宮「冥劍神龍消遙使」湯笙來了麼?那日他在鷹嘴頂上,被黑月派掌月魔使「天影紅魔」兩掌擊落深谷,自此便與湯笙失去聯絡,不意卻在此處遇見,當真有如見到故人一般親切,這才差點脫口叫出湯笙的名字來了。
胡斐與湯笙數月未見,這時見他華服玉簪,皮裘高貴,當真是襦衣裳袂飄飛,熠熠生輝,不禁自慚形穢,更是不敢提聲叫人,反而縮頭入內,就怕給湯笙認了出來。其時他滿臉虬髯已去,已非湯笙所識,縱使對面相見,想來湯笙亦難認出他便是玉筆莊的那個胡莊主胡斐來了。但他自感卑微已久,武功未復下,對自己便失了信心。
就見湯笙騎著烏溜溜的駿馬緩韁而行,始終跟在中間那輛豪華大車旁,並且不時側過了頭與車帘內之人對上話來,臉容帶喜,滿面春風顯現。胡斐心道:「他在跟誰說話?莫非便是那個新任的年輕宮主了麼?」正瞧得甚是有趣的當兒裏,就見車帘掀起了一角上來,裏頭遞出一樣事物給了湯笙,隨即又緩緩將車帘放了下來。
就只如此一瞬之間,胡斐已然瞥見了車裏乘坐者的年輕女子面貌,心中猛然大震上來,差點站不住腳,嘴裏更是險險驚呼而叫。原來車裏所乘坐的那名年輕女子,臉上雖是罩著一層白色淡淡薄紗,但這絲質薄紗實與透明無異,容貌清晰可見,正是這些日子來他所朝思暮想的苗若蘭,那是絕對不會看錯的了。然而這卻又如何可能?
他定了定神,望著一輛輛大車從眼前經過,心中直想:「莫非是我思念過重,見到稍微相似的年輕女子,便要誤認是蘭妹來了?」這數月來,他始終掛念著苗若蘭生死安危,無奈自己迭遇波折,還差點命喪深谷,最後更是落得全身功力盡失的悲慘下場,這時即便能夠獨闖孤山尋找,想來亦是為時已晚,徒費力氣罷了。
這時的他耳不聞,目不視,腦海中盡是兩人在長白山小小山洞裏獨處的旖旎風光,想到當日彼此間的句句對答,一時間登忘身外事物,對於周遭變化渾無所覺。過得許久,只覺衣角給人拉了一拉,霎時回過神來,即見瑤瑤扯著他的衣襟下擺直幌,說道:「大叔,街上那些人都走光了呀,再沒熱鬧可瞧的了。咱們回去坐了罷?」
胡斐啊的一聲,看看街上,又瞧了瞧酒樓裏的各桌客人,見一切早已恢復了正常,心中頗感尷尬,連忙牽著兩童走回邊桌坐下,隨即捧起了碗,大口咕嚕咕嚕的灌起酒來。他邊喝邊想,忖道:「世上難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麼?還是因為那名年輕女子臉上罩了層薄紗的關係,朦朧中看來,個個瞧來便都與蘭妹相差無幾了?」
他知苗若蘭煢煢弱質,半點武功也不會,自不可能短短數月間就已練成了絕世高手,甚且還當上了冥月宮的宮主,如此情節,正如「天雨粟,馬生角」般的超脫實現,當下不禁搖頭而笑,直怪自己眼睛不中用了。
只他心中雖是不信其事,但畢竟剛才那名年輕女子委實十分相像,即使並非苗若蘭本人,心裏總也想要一睹其人面貌風采,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時既是身在此處,焉能不來弄個清楚?
胡斐待得瑤瑤和雙雙兩名童兒吃得肚子飽脹上來,直呼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這才結帳下樓,順便問了掌櫃星月宮所在方位。出得樓來,見天色尚早,便先帶著兩童慢慢踱回三人所下榻的客店歇息。他心知自己無法像功力尚在時那般飛簷走壁,夜探星月宮神秘面紗,非得當面拜訪不可,交待了兩童後,騎馬直朝東城郊外馳去。
胡斐快馬馳出東城,按照濟英樓掌櫃所示途徑前馳了五六里,當即見到一座佔地極廣的大莊院。但見垂陽繞宅,白牆烏門,氣派果真不小。馳到近來,柳樹下紛紛躍出人來,長劍出鞘,喝道:「甚麼人,停下馬來。」
胡斐見狀,當即拉韁勒馬,胯下所騎雖非身高肥膘的良駒,但他騎術精妙,馬匹一受羈勒,立時止步。
就見他朝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勞駕通報貴宮消遙使湯笙,玉筆莊莊主胡斐求見。」那人年紀甚輕,身材瘦長,神色剽悍,聞言傲然說道:「本宮人等,刻下全不見客,閣下請回。」胡斐道:「在下與湯星宿交情匪淺,還請通報上去。」那人雙眉揚起,說道:「閣下既連消遙使換了人尚自不知,還談甚麼交情匪淺?」
胡斐啊的一聲,說道:「在下與湯星宿數月未見,是以不知其職位擢升變動,卻不知現下如何稱呼?」那人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你問那麼清楚有何目的?莫非你是魔月宮派來打探消息的探子了?」胡斐訝道:「魔月宮?你們雙方不是暫時休兵止戰了麼?」那人呸的一聲,說道:「天魔這等人物說的話能信了麼?」
胡斐見眼前十來人滿臉戒備,敵意甚重,想是他們宮主便在莊內之故,不得不來加強防範天魔的襲擊。當下心中釋然,自不來與這些冥月宮守護弟子們多起衝突,拉韁調轉馬頭,慢慢往回馳去。
馳出數里,但聞東邊山坳後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中。
胡斐見狀,好奇心起,縱馬奔向山坳,即見前面里許外兩騎馬奔馳正急,鐵蹄濺雪,黑鬣乘風,兩匹馬都是遍身烏黑發亮,發力急奔下,便如兩枝箭矢劃過天際一般迅速。但見羽箭颼颼作響,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邊馳邊射,竟是箭無虛發,當下逕將天空六隻飛雁都給射落了下來。
胡斐心中叫好,拍馬想要趕上,但那兩匹黑馬速度當真快極,轉眼間便已轉過北邊一道坳口,消失不見。
他不禁直呼可惜,竟是無緣識得如此箭術之人,當下只得頹然撥轉馬頭,得得小跑,一邊瀏覽晚霞餘暉。
豈知行得不遠,東首林邊處緩緩馳出六匹黑馬來,乘者清一色皆為女子,臉上均無罩紗遮面,馳到近來,見到騎在中間的一名年輕女子面貌時,直瞧得他獃楞在當場,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胡斐心中直喊:「蘭妹,果真是蘭妹!這回我可不會再來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