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天魔北星
于管家領著眾人穿過廂廊來到石屋後廳,即見偌大一張筵桌擺在屋中,足可擠下十七八人都沒問題,顯然前莊主杜希孟為人極是好客,莊上不時可聞酬酢笙歌之景,這才用得著如此巨大筵桌來使。胡斐身為玉筆莊的莊主,這時自是坐上了首席。湯笙來者是客,于管家便要領著他朝莊主下首之位坐去。
豈知幌的一閃,那兩僮動作好快,這時卻早已搶在湯笙跟前,當下就往胡斐兩旁坐了下去。于管家微然一楞,見胡斐並未出聲喝止,心想此人必是不受歡迎之客,也就不再死守賓主之序,當即領著湯笙逕往一旁坐了下來。
常氏兄弟身形瘦長,腰板兒始終打的筆挺,這時悶聲不響的就往湯笙對面一坐,兄弟倆各一對倒八字眉又粗又長,當場令得湯笙兩眼霎時間不知往那裏瞧來的好。胡斐說道:「清早用餐,敝莊幾道小菜實是不成敬意,還請湯星宿莫要見怪才是。」湯笙道:「胡莊主客氣了。」胡斐道:「這兩位是常氏昆仲,都是自己人,大家不用客氣。各位請用。」
湯笙就等他這句話說出,眼見于管家將飯盛上,筷子一拿,便要開動用餐,卻聽得對座常赫志說道:「素聞冥月宮十八星宿各具驚人藝業,兼其九星聯宮為主,九宿星象為輔,陣式斐然,前呼後應,當真是非同小可。然則江湖傳說未免多所牝牡驪黃,有的說十八星宿乃是主宮,有的則說十大星座纔是中樞,卻不知湯星宿當局者如何看待?」
湯笙聽他問來,筷子只舉起一半,當即又放了下來,說道:「本宮二十八星斗平日各司其職,十八星宿與十大星座同屬「星羅棋布無極陣法」中不可或缺的支陣,向無所謂主從之分。概因主者乃其從,從者隸其主,縱橫相連,乾坤相激,敵從則我主,我從則敵主。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此謂無主無從是也。」
常伯志趁著兩人對話,已是一碗白飯配菜下肚,這時將手裏空碗遞給于管家來盛,接口說道:「佛家說,一切法常住,是故我歸依。心者,道之主宰,雖小違,要當大同。陣法即人法,人有心,法則無,故有此主從之說。」
湯笙聞言,臉有訝色,說道:「這位大哥所言差矣。要知心與法皆是空靈之境,所謂主從之見,大都是常人郢書燕說的穿鑿附會或曲解原意,豈可因此而跇越萬里的來斲傷正道之法?天子以功名財帛相羈縻,若不能網羅天下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鉞而滅,胸襟如此褊狹淺薄,於他而言,卻是主者為法以道之,從者則是只能籲求勿被邊緣化的無謂呻吟罷了。由此觀來,萬象法中不成法,法理難求必自空,這也纔是本宮「星羅棋布無極陣法」所要楬櫫的精神了。」
胡斐見他果真連篇累牘的來與常氏昆仲辯解一番,心裏暗自好笑,當下只管領著兩僮埋首踞案大嚼就是。
但見常氏兄弟一人隨口問上幾句,湯笙便即言辭滔滔的來加以詳述清楚,另一人則是乘機捧碗挾菜而吃,手裏一雙筷子上下使動迅速,以碗就口,手快嘴更快,稀哩呼嚕的咬嚼幾口就全給吞下了肚。待得湯笙好容易話落中斷之際,便由吃完的這人接過話來與他抬槓下去。那原先與其對話之人,這時則是趕緊捧碗狼吞虎咽,聽得湯笙之乎者也般的咬文嚼字說來,力挽主見,解析精闢,雖是畧嫌言語嚕囌,但其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各人從所未見。
常赫志這時已是三碗飯菜下肚,手裏接過于管家盛過來的青菜豆腐蛋花湯,呼呼呼三口就給幹了個精光。當下嘴角一抹,說道:「所謂空靈之境,其實便有如佛家所倡言四大皆空般的虛幻。萬象皆法又不成法,看似無主無從,實則卻是既主又是從。以劍御道,依道馭陣,說穿了還是虛中求實,幻中擬真,當非高深武學所籲求的玄無境界了。」
湯笙聞之頗不以為然,搖頭說道:「非也,非也。君不聞:『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這裏的「空」,指的乃是懸擱濁泥世界,而讓清水自由流淌的世界。
「佛家說,能把醜惡及時從自己生命中清除出去,身心中不再淤積塵世的劫灰與濁物,便得大自在。武林中諸多成名的人物,往往極難回復平常之心,而來越過『英雄』這個關口。一旦在武林中有了聲名,便產生超越常人的幻覺,需要他人來唱讚歌,甚至需要民間社會來補償和敬奉。
「於是乎,無論是苦難到來,甚或是榮譽到來,都不能平靜對待,不能像昔日那般生活,也不能和往常那樣的對待每一個朋友和每一個陌生人。依在下淺見,所謂武學思想者,原本就是面對黑暗思索之人,更是在萬般劫難中獨坐獨語的冥想者,儘管沒有路可以行走,但只要有一個小小坐處,那也就足夠了。」
胡斐聽他鼓其如簧之舌,一席話侃侃說來,竟是具有超塵出世般的覺悟思想,哲理深究,波瀾獨老成,令人聞之頗有醍醐灌頂之效,心中不禁打了個突兀,說道:「湯星宿一番開示,當真說得上鉤章棘句,搯擢胃腎,令得在下眾人無不茅塞頓開。正所謂『籠雞有食鼎鑊近,野鶴無糧天地寬』,武學中的空無之境,何嘗不是為了追求自由而獲得的大自在?由此觀之,貴宮創先者北魁星北雲天宮主,當年之所以捨棄萬世大業而遁然隱去,想來必是深受箇中影響的了?」
湯笙謙道:「胡莊主一言之褒,榮於華袞。在下冒昧遣文厥辭,胡吹大氣,豈敢欣然受落?當年本宮前宮主北雲天武學思想獨樹一格,躐等求進,當世少有,卻仍兀自喟嘆猶有未及,這纔隱退深山求得大自在。」胡斐聽他話中似乎言不盡意,問道:「湯星宿可有難言之隱?據在下所知,其中尚有不為人知的內情才是,莫非閣下從未聽聞?」
但見湯笙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隨即又轉青色,說道:「江湖上傳言極多,卻也做不上準的。」胡斐心道:「既是做不上準,且待我誆他一誆,或許能有所斬獲。」當下說道:「傳聞北雲天隱退後深居孤山之湖,不知是也不是?」
湯笙聞言,不禁奇道:「孤山?胡莊主何以如此說來?」胡斐道:「江湖上傳有一首歌訣:『北魁星,孤山湖,碧雪連天一葉舟。東方照,水中影,霞彩無雲雪中天。白蓮花,松柏搖,冥月當空一江山。西園橋,雙龍舞,清風吹拂滿身輕。』北雲天江湖上向有北魁星之稱,此首歌訣裏所描述的,自是他隱退後的悠然生活歲月了。」
湯笙聽他將歌訣背頌出來,說道:「這首歌訣傳之江湖已久,想來胡莊主不知其中典故罷?」說著微然一笑,彷彿心中一塊大石落將下來般的篤定不少。當下捧起碗來就要伸筷夾菜而食,豈知定眼一瞧,桌上九盤菜湯竟是早已給清了個精光,只賸左首一盤花生裏還有幾顆倖存,右首盤內則是幾根蘿蔔乾又老又粗,當場令他臉呈綠色,不知如何是好。
胡斐見狀一笑,說道:「我們幾個當真是山中莽夫,十足的飯桶大肚樣,用餐向來不落人後的。」說著朝于管家說道:「莊上可有甚麼預備菜餚?」于管家道:「清早準備不及,就只山下送上的饅頭是現成可用的。」湯笙聞言忙道:「饅頭甚好,就請于管家辛苦送來。」于管家臉望胡斐,見他笑著點頭示意,這纔入內拿了一盤冷饅頭出來。
就見湯笙兩手各拿一粒饅頭在手,吞嚥速度飛快,右上左落,倐忽間連吃了四粒饅頭,就怕晚了些連饅頭也沒得來吃的惶恐樣。于管家沏上一壺茶來,替各人斟滿後逐一奉上。湯笙連食數粒冷饅頭,正感口乾舌燥之際,待見于管家將茶奉到,手裏一接,忙不迭的就往嘴裏送去。于管家驚道:「小心燙口呀........」話聲未了,就見湯笙鼓著雙頰,倏地側過頭一嘴噴了出來,嘴裏呼呼而叫:「好燙,好燙。」于管家兩眉一蹙,心道:「廢話。這茶那有不燙的道理?」
湯笙在眾人面前出窘,滿臉紅通的靦腆哈哈笑道:「瞧我這副慌手慌腳的蠢樣,當真是要令各位笑話來了。」胡斐見他受窘後卻是自嘲而笑,胸無城府,足見其人可善,不免心覺過意不去,朝于管家說道:「于大哥,煩勞在書房另擺小桌酒饌,小菜以下酒者為佳。我與常家兄弟、湯星宿欲來小酌一番,還請于大哥盡快備來。」于管家當即應了而去。
少時,于管家來請,眾人起身移步書房,見房內四壁圖書,几列楸枰,架陳瑤琴,甚是雅致。兩僮不便入席,當下立身站在胡斐身後,不時為座上添酒送茶。胡斐與常氏兄弟飽啖了一頓,當下只飲不食。湯笙見肴精酒美,心中甚喜,一雙竹筷上下起落,宛如將小菜當正餐來用。半晌過後,胡斐見他飽食,問道:「湯星宿方纔所說典故,不知為何?」
湯笙飲了一口酒,聞言頗感躊躇,囁嚅了半天,好不容易說道:「胡莊主適纔背頌的歌訣本身並無誤處,然其指的卻非本宮前宮主北雲天。」胡斐訝道:「怎麼不是?北魁星指的若非北雲天,那麼又是意指何人?」
湯笙兩眉深蹙,說道:「並非在下故弄玄虛,實是此事攸關本宮一大秘密,不便明說,還請見諒則個。」胡斐聽得一急,說道:「苗大俠這時正依著這首歌訣找上前去,若是北雲天不在孤山,那豈不要糟?」湯笙愕然道:「怎地苗大俠上了孤山?」胡斐只得將苗若蘭遇上『雪湖蘭獅』之事原本說了出來,苗人鳳也因此而上孤山尋找北雲天去了。
湯笙聽後好生為難,說道:「這........唉,這要怎麼說呢?總之,本宮前宮主並不在孤山,苗大俠只怕要有難了。」胡斐奇道:「湯星宿此話怎講?苗大俠最多不過是找不到人罷了,卻是何來的有難之說?」湯笙卻盡是搖著頭不語。
常氏兄弟一直在旁靜靜聽著,這時見湯笙一個勁搖頭不說,那常家大哥常赫志臉容不悅,說道:「湯星宿,貴宮命你來向苗大俠投刺送帖,這下可好,苗大俠卻是不明就理的上了孤山,萬一真的遇上險難,只怕數月難以回返了。依我兄弟之見,這張帖子我們玉筆莊既是收不得,那麼就請湯星宿逕將請帖送往孤山得了。」
湯笙聞之愕然,想想這話不無道理,但依苗人鳳腳程之快,自己這時豈能追得上去?心中不禁忖道:「苗人鳳雖是稱做打遍天下無敵手,但那只是尚未遇上真正世外高人罷了。這回他孤山一去,何止有難,恐怕連命都要給丟了。」這時見胡斐一臉急躁的神情朝他望來,繼之一想:「宮主既是派我前來,使命未達,勢必無法回去交差。說不得,只好冒險上一趟孤山了。這胡莊主看似年輕,武學修為竟已不在苗人鳳之下,有他陪同前往,或可兩相照應才是。」
湯笙心知若要胡斐自動請纓陪同前往孤山,非得將本宮這道秘密說出一二不可,否則難以收效,當下說道:「江湖上只知北魁星指的乃是北雲天此人,卻不知『北魁』與『北星』實則是分開來的,合在一起纔是『北魁星』了。」
胡斐與常氏兄弟聞言,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均感詫異不已。
湯笙道:「胡莊主先前背頌的那首歌訣,開頭北魁星所指看似是北雲天,但後面一句孤山湖卻露出了端倪。在下雖是十八星宿一員,卻是前宮主北雲天創宮後,親自傳授武藝的唯一宮內門人,只可惜在下資質魯鈍,竟是始終未蒙其正式收入弟子之列。」說著不禁嘆了口氣,又道:「北雲天向有『北魁』之稱,這也是江湖上一提到『北魁星』,就會直接聯想到是他的原故。『北星』其實是個女子,當年與北雲天結為夫妻,後來因事吵鬧分開,獨自隱居孤山湖畔。」
胡斐愈聽愈奇,聽到後來,已然明白了其中奧秘,說道:「原來這首歌訣指的竟是北星這名女子來了。然而在下不明的是,何以湯星宿要說苗大俠找上孤山卻是有難來了?莫非這女子的武功竟在北雲天之上,見了人就殺不可?」
湯笙滿臉憂苦神色,說道:「胡莊主有所不知,在下先前說北雲天乃是喟嘆武學猶有未及,這纔隱退深山求得大自在。此話當真不假。然何以如此?欸,當年北雲天奪下六脈五嶽盟主之後,原欲就此整頓武林門派中的不良之氣,做出一番曠世大業來。不料這時『北星』卻是上得嶓山搦戰北雲天,言明輸的一方就此退出江湖,不得反悔。當年一役,自是北雲天敗了下來,隔日即將宮主之位讓了給人,孑然一身出了嶓山,再不問江湖世事。
「十二年前,北星暗中慫恿六脈五嶽串聯合攻冥月宮,為的便是要來試驗北雲天是否當真遵守諾言。不料北雲天最後終究現身而出,阻止了一場武林殺戮。這下可惹惱了北星,當夜就將該任冥月宮主首級割下,直接送至北雲天隱居之所,說道:『這回我只取你冥月宮宮主一人首級。下回你再自賤諾言,瞧我殺光你冥月宮門人。』接著又說:『你敗在我手定然不服,眼下一條明路留給你,別說我這人不念舊情。十二年後,你我親派徒兒於武林大會中比拚一場,咱們不妨瞧瞧誰教的好,贏的接掌冥月宮,也算是你重出江湖的生路。否則,你就注定在此終老天年了罷。』
「轉眼間,十二年約期已屆。今年七月十五的憪巒峯武林大會,除了是六脈五嶽爭奪盟主之戰,更是冥月宮日後興衰存亡之役。然而北星並不以此為足。這些年來,武林中各派間隙漸深,動不動就是刀劍相向。衡山派余向佑掌門四年前遭人暗殺而亡,華山派嚴浩成掌門更是五年前即遭不幸。前年各派中不是死了掌門,便是派內高手逐一死去,當真是搞得人心惶惶,彼此懷疑猜測那是不必說的了,暗地裏只怕更是互相施以偷襲,眼下武林可說是難有寧日了啊。」
胡斐驚道:「這麼說來,武當派有難之事,莫非也是與北星有關?」湯笙道:「武當派有難?胡莊主這事是聽誰說來的?」胡斐當下逕將峨嵋派程霏曄轉述之事說了。
湯笙皺眉道:「這可難說的了。現下各派間早已水火不容,雖說北星可能在旁煽風點火,但真正相互殘害的還是各派自己。」胡斐越聽心中越亂,說道:「縱使如此,那麼苗大俠前往孤山救女,自不妨礙到北星所欲謀取之事,卻是何來的有難之說?」
湯笙道:「胡莊主可曾聽過『天魔』這個稱號?」胡斐奇道:「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