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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竇初開》第0章
第01節

如果我的聲音不像媽媽就好了……

  現在說這樣的話也不管用啦。當然,如果我的聲音真的不像媽媽,那麼也許就不會出事,至少不會出大的事。

  可是這樣的話再講也沒有用了。

  如果那一天我不是提前結束跑步而回家,如果我跑得不快而當不成學校長跑隊的代表,如果我不是在那家中學讀書,如果……如果……

  總之,歸根到底也許應該說:「如果我沒有生下來就好了。」

  對!已經發生的事情,終究是無法挽回的。

  這不是什麼科幻世界,人不能在時光的長河裡逆流而上,把已發生的事情消除得一乾二淨。我的情況正是這樣。

  「聲音不像媽媽就好了……」

  我之所以這樣想,並非對已發生的事情悔恨不已,只不過是感到好奇,想知道如果聲音不像又將會發生另一種什麼樣的情況。

  如果別人批評我處事太不嚴肅認真,這未免太冤枉了。如果正直就等於不認真,這當然無話可說。難道我真的要裝出一副好孩子的樣子,哭哭啼啼地嚴肅地說:「這是大人的過錯。」這樣大人就會同情我、表揚我嗎?

  可是對一個17歲的女孩子來說,好奇心是比什麼都重要的「維生素」啊。

  例如為了買到個別的朋友所擁有的瀟灑漂亮的手提包,不惜花費整整一天的假日時間,再加上車費、飲料費等等,走遍大半個城市去尋找而不悔,這個手提包的價錢只不過是這一切代價的幾分之一而已。因為這就是青春啊!

  第二天,當自己驕傲地挎著這個歷盡千辛萬苦而買來的手提包出現在女友們面前,有人羨慕地問道:「這是從哪裡買來的?」這時心裡真是甜滋滋的,再辛苦也值得。

  青春的價值只存在於「新奇」之中啊。

  這麼說來,也許可以說一切都起因於年青人的「好奇心」介入了大人們的事情之中。

  我這一番話恐怕大家還是聽不懂的。這種拐彎抹角、裝模作樣的說法也是和「青春」格格不入的阿。

  話還得從頭說起,就是從那天的傍晚說起吧。那個時候已經暮色蒼茫了。天空變成了深紫色,到處是鑲著金邊的雲霞。晚風拂面,天氣不冷不熱,令人心曠神治。這是典型的春天的黃昏。

  地點是在河邊的堤岸上。堤上的道路筆直地伸向遠方。夕陽映照在河而上,投下了留戀的餘暉,真是一幅絕妙的春江夕照圖。」

  一個人從那邊跑過來了。

  最初只能看到那個人有節奏的慢跑步伐。不久人影逐漸接近,可以辨認出在灰色運動服下裹著的苗條身影——原來是一個姑娘。

  接著陣陣腳步聲也依稀可聞。沙、沙、沙,輕盈而有規律。然後又傳來了呼呼哧,呼哧的短促呼吸聲。

  她跑步時把腿抬得很高雙臂有力地甩動。雖然她是處在逆光之中,但結著髮帶的臉龐還是輪廓分明。她的天庭寬廣,臉色紅潤,眼睛緊盯前方。她微張櫻唇,似乎總是在微笑。

  對啦,這就是我——沖野瞳,今年十七歲零三個月。

  是個美人嗎?這就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不過,人們從小就誇我說「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啊。」即使是毫不相干的過路人,也會這樣誇獎,大概我確實很可愛吧。

  一個人具有信心並非壞事。不過我並不想讓人們覺得我以美貌而自豪。

  我在學校(一傢俬立高中)裡是班幹部。頗有人望。我又是田徑運動員,每逢學校舉行運動會便大出風頭。

  你看我說到哪裡去了?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來吧。

  那天傍晚,太陽下山格外早——不,說得準確點,應該是我開始跑步鍛煉的時間晚了一點,總覺得自己跑不出水準。

  我對自己很不滿意,但也沒有辦法。反正最近沒有什麼大的運動會,只要經常鍛煉,保持現有的體重不再增加就行了。

  今天的訓練就到此為止吧,反正我也沒有偷懶。想到這裡,我便放慢下來,一口氣跑下堤岸的斜坡。

  這個時候最容易扭傷腳,可要當心。下面就是經常有汽車來往的公路。我小心地向左右兩邊張望,然後穿過公路。

  這一帶是近幾年新開發的住宅區,房子都是統一的規格,家家戶戶都很相似。馬路也極整齊劃一,沒有大大小小雜亂無章的樣子。

  從堤岸下來進入正面的公路,再走五六分鐘就是我的家。

  剛才跑步時因為迎風前進,所以還算涼快。現在一旦慢步而行。便渾身冒汗了。我不斷地拿圍在脖子上的毛巾來擦汗。

  我迎面遇見附近的大嬸,她正騎著自行車去給訂戶派晚報。據她說這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運動。活動活動筋骨以免發胖。

  不過媽媽說大嬸家還是挺苦的。她的丈夫不知出了什麼差錯,雖然沒有被公司解雇,但已被嚴重地降職處分……

  這樣的風言風語在我們這一帶可是很快流傳的呢。因為這裡住的多是這個階層的人家。

  不論怎麼樣,那天傍晚這一帶的生活還是老一套:鄰居的狼犬斯皮茲還是照樣汪汪地吠,隔幾家以外的那個二樓窗戶裡傳出米的西班牙吉他聲還是和往常一樣吵得人心煩……

  我家的房子在這附近雖說不上是鶴立雞群,但也不至於寒傖。剛建成的時候它那粉刷得雪白的牆壁也曾經叫人看得頭暈目眩,不過現在它已有點陳舊而暗淡無光了。

  它是兩層樓房,有五年歷史,坐北朝南,陽光充沛。它小巧玲瓏,也有一個花園,有一片草地,是典型的小市民家庭。

  門口的鐵門往裡四進去一點,剛好夠一輛汽車停下存放。坐汽車的當然是爸爸咯。爸爸每天開汽車到公司上班,所以這個位子現在是空著的。

  我來到大門口,發現家裡的電燈還投有亮。難道媽媽不在家嗎?

  我知道媽媽上街買東西去了。但她總懸在五時以前回來的。

  當然我出來練長跑時已經把家裡的鑰匙帶著,把門鎖好才出來的。於是我掏出鑰匙,省已開門進去。

  家裡空無一人。我打算先到浴室去洗個淋浴。在大汗淋漓之後來個淋浴,真是其樂無窮。也可以說因為要淋浴才出一身汗哩。

  我痛快地沖洗一番,然後用浴巾擦拭乾淨鏡子裡映照出我的上半身,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就是我嗎?

  四肢勻稱,亭亭玉立,我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

  我穿上T恤和寬腿褲,用電吹風機吹乾一頭秀髮。這時我好像聽見電話鈴響了。但因為吹風機嗚嗚地響,所以聽不清楚——

  我關閉吹風機細聽,果然是電話鈴聲。

  一定是媽媽打來偽電話。

  我走進起居室,伸手拿電話,這時它卻停止不響了。

  「真是沒有耐性!」

  我轉過身正要回到浴室去,這時它又刺耳地響起來了。

  我拿起電話決心裝作老成持重的口氣說話。人們都說我的聲音很像母親,只不過還帶有一點稚氣的童聲,但已經越來越像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我是沖野。」

  電話好像是外面遠處打來的。開頭淨是沙、沙的雜音。

  「喂,喂,這是沖野家……」

  我再次大聲說話,但隨即被對方打斷了。對方說:

  「是你呀?太好了。」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以前我沒有在這個時間給你打過電話,我可擔心是別人來接電話呢。現在打電話方便嗎?」

  我被搞得糊塗了。這個男人是誰呀?

  對方滔滔不絕,一般親熱勁兒,但我想不起這是誰的聲音。

  「……你身旁還有別人嗎?」

  對方低聲地問道。

  「不,沒有。」

  「是嗎?不過,我也是在開會,是抽空出來打電話的,沒有時間細談呢。我想問你明天的事……」

  明天?明天幹什麼呀?

  「我有臨時工作安排,明天突然要到品川去,要很晚才能把事情辦完哩。因此很對不起,我們的約會改在品川的XX旅店好嗎?時間在一時半到二時之間。我一定準時到達。」

  對方稍停了一會兒,又叮囑道:

  「怎麼樣?行嗎?」

  我真想反問道:您是哪一位?您打錯地方了吧?

  但不知怎的,我只是不知所措地回答:

  「好的。」

  「那麼,你也盡量早點到那裡去……噢,我來啦。」

  對方好像和身旁的什麼人插話似的。接著對方又說:「他們來催我去並會啦。其是忙得夠嗆!好吧,明天再好好談吧。」

  「好的…」

  對方不等我說完,急急忙忙把電話掛斷了。

  我慢慢把電話放下。我完全來不及細想。

  對方一定是把我當作媽媽了。

  「媽媽,明天您要上哪裡去?」

  我問媽媽道。幸虧媽媽沒有聽清楚。

  「唔?什麼?」

  媽媽捧著一大盤菜餚,小心翼翼地放在飯桌上。

  「媽媽,您又煮得太多了!」

  我笑著說道。

  媽媽在家操持家務已經將近二十年了,但還是掌握不好一家四日該吃多少。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啊。

  每當我這麼說時,媽媽總是反駁我說:

  「菜譜上說的。四個人吃飯一定耍做夠五個人胸量才行。」

  這麼說來,如果我的數學考得不好,我也可以推卸責伍說是老師出的試題和教科書不一樣咯。不過我卻不能這樣說。因為大人總是對的!

  「阿瞳!剛才你問我什麼來的?」

  媽媽拉過椅子坐下問道。

  「嗯。」

  我呷了一口茶,說道:

  「明天放學回家時,我想順便繞道去一個地方,行嗎?」

  「行呀。不過你可不要到那些不好的地方去,當心老師會批評你的。」

  媽媽一面說一面拿起筷子。「剛好明天中午過後我也要出門。」

  好!我剛才那番話對啦!

  我不能一一打聽媽媽要到哪裡去,要去幹什麼?如果打聽,媽媽就會產生疑心的。

  可是剛才媽媽自己隨意說出來了,我也就鬆了一口氣啦。」

  「爸爸這次要什麼時候才回來?」

  我問道。

  爸爸是所謂「單身赴任」,被公司派到北海道的札幌市去工作的。他年過四十三歲,正是工作最忙的時候,也是如果不忙忙碌碌使不知所措的年紀。

  「唔,他說過這個星期要回家來的。」

  「這個星期嗎?明天可就是星期六啊。」

  「現在已經這麼晚了,恐怕明天不會回來的了。」

  爸爸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了。到札幌去工作最少也得一年。他回家來的時間,除了元旦連體的四五天以外,挺多也就是每個月一次,有時連一次也沒有呢。

  「他也回來得太多了,我連他的模樣也看膩啦!」

  媽媽笑著說。如果這是真心話,那可就不好辦了。

  媽媽的名字叫巢枝。大概她的娘家嫌女孩子的名字總是叫什麼「子」的,太過俗氣吧。現在媽媽還像一個女子學校的學生那樣年輕嬌嫩,只不過稍微有點發胖罷了。這樣說也許有點不妥當,但媽媽確實一向不顯得老。她圓圓的臉,紅紅的臉頰,總是笑容可親。她為人文靜穩重,做事不慌不忙,甚至顯得有點拖拉。雖然她老是閒不住的,但行動卻十分遲緩。

  究竟她是忙而沉著,還是因為遲緩而忙個不停,這個微妙的關係我就說不清了。

  我和媽媽恰恰相反,是個急性子,凡事如果不能按原計劃辦完,就急得團團轉。也許這個脾氣像爸爸。

  媽媽看過的報紙總是東一張西一張地亂扔,而爸爸呢,總是看不慣而把它們收拾得整整齊齊。這就是我們的家,夫妻之間總是不融洽。

  人們說我從小就是個早熟的女孩子,我就是這樣看待父母親的關係的。我覺得人們是在取長補短之中而建立起相互關係的。孩子們就是生活在這樣老一套的氣氛之中,並在這個氣氛的薰陶下成長的。孩子們長大以後,會變得怎麼樣呢?他們將會用什麼東西來補這種舊的生活方式的不足呢?到這一天為止,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門口傳來了叫門聲:

  「裡面有人嗎?」

  「呀!今天回來得真早啊!」

  我驚喜地說道、原來是姐姐回來了。

  剛才我忘了說我家裡還有一個姐姐;這並非我目無尊長,而是因為姐姐是個太老實的人了。

  她嫻靜少盲,謙虛謹慎,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甚至可以說她太過沉默寡言了,往往使人忘了她的存在。

  「你們沒有等我吃飯嗎?」

  姐姐進入飯廳問道。姐姐今年春天剛從學校畢業進入家公司當文書,但是她在穿著上卻像一個老大娘一樣,穿一件灰不溜丟的連衣裙。

  「你平日老是回來得晚,所以沒有等你……不過還有許多菜餚呢。」

  母親一面說一面站起來,又問道:

  「我去給你把大醬湯熱一下,好嗎?」

  「不忙,我先去換衣服。」

  姐姐一面回答一面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你這小鬼真沒禮貌,起碼也要說一句:您回來啦!」

  「姐姐您回來啦!」

  我老老實實地說了。

  媽媽催促道:

  「快去換衣服吧。飯都要涼了。」

  催促也是白搭。因為姐姐的作風比媽媽還要拖拉得厲害。當姐姐從大專畢業經父親的朋友介紹進現在這家公司工。作時,我曾經想和媽媽打賭姐姐姐一定幹不長。

  但情況適得其反,姐姐到現在已經工作三個星期了。本來我以為公司會抱怨說姐姐淨給別人添麻煩,可是想不到她居然把工作做得有條有理。

  這樣就可以放心啦。如果連姐姐也能當好公司的辦事員,那麼我就更不成問題啦。將來我找工作就不用發愁了。

  足足等了二十分鐘,姐姐才下樓到飯廳裡來,穿的是毛衣加斜裙子,這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款式!

  「你每天都很忙啊。今天不用加班瑪?」

  媽媽問道。

  「嗯。」

  姐姐名叫光江。這個名字也是過時了。雖然她只有二十一歲,但好像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

  她也許可以說是個美人吧。我這個妹妹當然想把姐姐評價得高一些。但她一向既不打扮又不化妝,所以也就很難說他美不美了。

  「剛剛參加工作,一定被人支使得團團轉了吧?」

  我差不多吃完了飯,陪著姐姐閒聊。

  「晚上有很多會議。我要斟茶倒水什麼的。」

  姐姐答道。

  「姐姐,您會沏茶嗎?」

  「有一部沏茶機呢。只要一按鍵就有親流出來的。」

  姐姐一本正經地回答。

  姐姐就是這樣的人。你想拿她開玩笑也笑不起來。真是役有她的辦法。

  我的聲音和媽媽一模一樣,但姐姐的聲音卻低沉一些,有點像男人。在電話裡聽起來,她說話就像殯儀館的職工一樣無精打采。

  「媽媽明天要出門。」我說道,「我也要晚些回來。姐姐您如果忘了帶鑰匙可就進不了家啦。」

  姐姐怪模怪樣地望著我說:

  「明天是星期六,我不用上班呢。」

  「姐姐真狡猾!這麼說我也要早日參加工作了。」

  我這是真心話,我對姐姐既羨慕又妒忌,用茶泡著碗裡的剩飯一口氣吃光。

  這就是我們家的老一套的生活方式。而出事的那一天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第02節

「喂,阿瞳我們去吃點什麼吧。」

  邦子在我後面喊道。當時我正急急忙忙走在通向火車站的路上。

  她名叫牧邦子,和我同是田徑部的運動員,身材比我高大,是跳遠的能手。她愛吃甜品,每眾見到我使拉我一起去吃。當然我也是每次都欣然從命的。

  「今天不行啊,對不起!」

  我斷然拒絕了。

  「呵!真稀奇!怎麼?有約會啦?」

  「也許是吧。」

  「你胡說!」

  「我只不過說『也許』罷了。」

  「別裝腔作勢的!簡直就像要趕著去投胎似的!」

  「彼此彼此!」

  今天天氣很暖和。

  穿上學校的制服已經覺得很熱了。這種十年一貫制的「大禮服」,完全不符合時代的潮流,料子又厚,土裡土氣的,完全不像城市中學的校服,我們大家都討厭它。

  「真知子究竟怎麼樣啦。」我問道,「最近完全沒有看見她參加訓練啊。」

  「嗯。」邦子用刻薄的口吻說道,「這個嘛,好像有各種各樣的內情哩。」

  「什麼各種各樣?」

  「就是各種各樣嘛。」

  「你聽到什麼就直說了吧!」

  「只不過風言風語罷了——風言風語,懂嗎?」

  「當然咯,日本語我還是懂一點的。」

  「是嗎……那些可是很嚴重的謠傳啊。」

  「你是說真知幹嗎?她在寒假之前不是還得意洋洋的嗎?」

  「寒假期間出了事兒喲。」

  「你是說她被『他』。甩掉了嗎?」

  「你的頭腦太簡單了,如果是被甩掉,也就不算什麼了。真知子本來就是一個很想得開的人。」

  「這麼說不是男朋友的問題哆?」

  「那就要看什麼男朋友了。」

  前面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我們停下了腳步。

  「總而言之……你是說她和有婦之夫……」

  「連小孩也懷上了呢。」

  「嘩!」

  我不禁驚叫起來。這是我的習慣,吃驚時就會「嘩」的一聲。我接著說:

  「你騙人!你聽誰說的?」

  「只有你還蒙在鼓裡呢!田徑隊的人們都已經知道了。」

  「真是個衝擊——她怎麼會懷上孕的?」

  「阿瞳你是個純情少女,我怎麼好開口對你說呢。」

  「你是挖苦我吧?」

  「你就像個孩子一樣。你年紀太小了。」

  我的自尊心被刺傷了,誰說我年紀還小呢?按照我的年齡,一般來說胸部並不很發育,但是我已經有了!

  「噢,綠燈亮了,走吧。」

  我繼續追問邦子:

  「告訴我真知子跟誰……」

  「是我們的橫穀老師喲。」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停下腳步,雖然在人行橫道是不應該停下來的。

  「阿瞳,快點走呀!」

  「橫穀老師嗎?就是我們田徑隊那位顧問?」

  「是呀。在我們學校裡還有哪一個橫穀老師呢?喂,綠燈熄滅啦!」

  「是真知子和橫穀老師嗎?」

  「你想被車撞死就站在這裡吧!」

  邦子撇下我快步跑過馬路去了。我如夢初醒,慌忙追在後面衝過馬路,剛剛跨進人行道,紅燈便亮了。

  「你幹嗎這樣吃驚?」

  邦於問道。

  「可是……她什麼時候出的事兒?」

  「據說在寒假前兩個人就相好了,你還記得嗎了真知子有一次不是扭傷了腳踝嗎?那時候橫穀老師去探望她,據說那—次就是開端。」

  「什麼?那次我也一起去探望的呀!」

  「橫穀老師就是那次開始迷戀上真知子的。」

  「是嗎?真是無法想像啊。」

  如果橫谷先生英俊瀟灑,是隊員們崇拜的偶像,那麼這事還有點戲劇效果。但他是個又短又粗、不修邊幅的中年漢啊。

  「男女相好真是說不清啊!」

  邦子若有所悟地大發議論道。

  「真知子當真愛他嗎?」

  「可不當真嗎?!為了這事她整天悶悶不樂呢。」

  我停了一會兒又問道:

  「橫谷老師的太太知道了嗎?」

  「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們說什麼也是夫婦啊。」

  「那怎麼辦呢?真知子總不能和橫穀老師在一起生活的呀。」

  「我可不是真知子。我不知道。」

  邦子不高興地撅著嘴答道。

  「那也是……呀,今天淨是驚人消息。」

  「你要上什麼地方去嗎?」

  「嗯。那麼,星期一再見。」

  「拜拜。」

  邦子在火車站前面上了公共汽車。

  我下意識地掏出月票,快步走上了月臺。

  「啊,糟了!」

  今天我應該乘坐相反方向的火車呀。我這樣迷迷糊糊的在幹什麼?!

  噢!我想起來了,我打算到品川的XX旅店去,也就是昨天在電話裡約定的那家旅店啊。

  我這樣一個身穿校服、手提書包的女學生,站在旅店的門口大廳等人,這可根不相稱的啊。

  我來到了約定的旅店,卻不知所措,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應該在什麼地方等待碰頭。

  不管怎樣,就在入口處可以看到的地方等吧。我完全不知道來約會的男人究竟是什麼模樣,不過也許從外貌可以猜到幾分吧。

  大廳的一側有咖啡店,我走進去坐在一個可以看見門口的座位上,要了一杯咖啡。一面看著手錶。

  現在是一時三十分。昨天在電話裡約定的時間是一時三十分至二時……

  媽媽現在可能在其他什麼地方等著和昨天電話裡的那個男人見面呢。如果這樣,媽媽未免太可憐了。可是我又不能告訴媽媽說有這麼一個電話找她啊。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放蕩的幽會。不論我是怎樣純潔的少女,我也懂得這點的。如果我告訴媽媽有這麼一個電話,反而會使她陷於困境的。

  一時三十分到了。

  旅店可是眾人出入的地方,如果沒有人進進出出,它也就不成其旅店了。況且許多進來的男人都好像在等人似的。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每分鐘總有兩三個好像等人的男人走進來。

  這樣我可沒法找到「他」。噢!定了一個男人。長得黑黑的——但是昨天在電話裡,「他」可不像一個印度人呢。我究竟來這裡幹什麼喲?!說老實話,這個連我自己也無法回答。

  我已經不是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了。在我的同學當中,已經有些人和有婦之夫「交朋友」。還有些人和男朋友蹦蹦跳跳地到旅店去尋歡作樂。結果後來為了做「人流」還要我們為她發起募捐運動,大家解囊相助把零花錢湊起來支持她。這樣的事情也發生過兩次。

  因此正如邦子所說的,我也懂得了「男女相好真是說不清」的道理。我很能理解媽媽的心情:爸爸單身赴任到北根道去,一向很少回家,媽媽偶然放蕩一下也……雖然我並非同情媽媽,但我也不能道貌岸然地板起臉孔訓斥媽媽。

  再想想我自己,今年已經十七歲了,還沒有特定的男朋友。今後我會怎樣,自己也不知道。很難說今天我指責別人的話語明天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人是會變的啊。

  總之,今天我到這裡來的目的,只是出於想看一眼媽媽那個「人」的好奇心。

  即使我找到了他,我也不能對他說:

  「我代表媽媽來了。」

  我完全沒有想過:如果找到了他該怎麼辦?

  我用了整整三十分鐘時間一一審視進入旅店大廳來的人。搞到疲憊不堪。

  但卻沒有一個好像我心目中想像的他……也許最初他約定的是在這個旅店裡另外一個什麼地方見面,所以我怎麼等也等不到呢。

  現在已經是二時了。

  昨天在電話裡他只說了旅店的名稱,而現在媽媽又沒有來,因此也許他到了別的地方去找,等到找不見時又再回到這裡來的吧?

  總之,我既然來了,就耐心等下去吧。

  「咕嚕、咕嚕」……我的肚子開始造反了,它飢腸轆轆啊。」

  我覺得這咕嚕聲很大,慌忙抬頭環視四周,恐怕別人也聽見了。

  我發現附近就有出售三明治的櫃台。決定過去要一份,邊吃邊等,再堅持一會兒。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過了中午,在旅店裡進來出去的女人顯得格外多。

  我家雖然並不富裕。不可能每星期有三天到旅店的餐廳來享受一番,但是每個月總有一兩次到外面進餐的。

  那些時候我只是為了一飽口福。所以往往也就漠不關心地看著其他顧客進進出出。可是今天我另有目的在這裡,映入眼簾的便總是一些不正常的雙雙對對——年齡相差甚遠的男男女女,也不知道他們是父女還是夫妻。

  當然並非全都不正常,但裡面總有幾對令人生疑……

  我甩了一下腦袋。我在胡想些什麼呀?

  是別人不正常還是我自己不正常呢?

  算了,別想啦……不過,媽媽怎麼看也不像個放蕩的女人呀。

  我盡量往好處去猜想:也許媽媽有正經事情來和「他」見面的吧。可是從對方在電話裡的談話內容和語氣來看,這個好的可能性卻又被打消了。

  ……現在是二時二十分。

  我想像中的「他」完全不見蹤影也許我錯過了沒有看見,要不然便是他到了別處去找。

  媽媽也許今天又給「他」通了一次電話吧?如果這樣,媽媽便會知道昨天在家裡是誰接的電話。

  時間已是二時三十分。我完全失望了,眼睛也累得睜不開了。老是這樣等下去,憲竟有什麼結果呢?

  走吧!我終於下定決心,拿起餐桌上的帳單到櫃台去經帳。

  哎,我的錢包呢?

  我找到錢包,剛想打開著,糟了!我不禁呆若木雞。

  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忘了從抽屜裡拿點錢放在錢包裡。現在錢包裡還有多少錢呢?我膽戰心驚地打開一看——只有一千日元,另加一些零頭。

  這可不夠付帳啊!如果剛才先檢查一下就好了。但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謝謝光臨!」

  櫃台的女收款員迅速拿過我手裡的帳單,放進計算機裡去。

  旅店的餐廳收費比一般的咖啡店要高出兩成左右……

  計算機列印出二千五百日元的數字。怎麼辦呢?這裡可是不能賒帳的呀!

  「很抱歉,唔……我出門時忘了帶錢,唔……現在身上錢不夠……,哎,我把學生證押在這裡,等一會兒我拿錢來補交,行嗎?」

  「是嗎?」女收款員為難地說,「這樣的東西留下來抵押可是……您現在身上有多少錢?」

  「唔……大約一千日元……」

  「請您稍等一下。」

  她好像要找人商量一下似的,但附近卻沒有人。

  看來她也是個新手,沒有處理過這樣的事情。這時我忽然想起了姐姐,姐姐一定也是這樣手足無措的。

  「上級剛好不在……」

  女收款員雖然充滿同情的口吻,但卻不敢作主。

  這時,我身旁突然有人伸過手來,一把拿走了帳單,說道:

  「把這個也算在我的帳上吧。」

  我驚訝地轉過頭去。

  一個身材頎長的商人模樣的男人正站在我身旁。

  「啊!每次都得到您的關照,太感謝了!」

  女收款員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看來他是這裡的常客。

  「你把這位小姐的帳一起加在我的帳單上吧。」

  「這個怎麼好……」

  我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行啦,行啦。」那個男人笑容可掬地說道,「反正我用的是交際費,由公司來支付的。我自己一點也不用掏腰包呢。」

  「可是……可是我總不能讓陌生人替我付錢呀!」

  「公司的會計並不知道我的錢是怎麼花的。」

  對方說得一本正經,我忍不住「撲哧」地笑了。

  「……你不必介意。如果你把身上的錢全都掏光,那才不好辦呢。」

  「對不起。」

  我覺得這時如果自己再堅持不接受就太不近人情了。做事不含糊固然重要。但過分固執拒絕別人的好意也是不好的。

  「那麼我就不客氣啦。」

  「沒有什麼。請小心回家吧。」

  「謝謝。」

  我再一次低頭鞠躬,向大門口走去。

  我心裡暗自盤算:今天總算沒有白來,還淨賺一千五百日元哩……

  「有沒有人給我留言或者來過電話?」

  我聽見那個男人問女收款員道:「是一個名叫沖野的人的電話……」

  我不禁停下腳步,回過頭去。

  啊!就是他——昨天的電話裡就是他的聲音!

  媽媽已經回家了。

  大門口放著媽媽的鞋子就是證明。

  但是奇怪啊。家裡靜悄悄的沒有亮電燈。

  雖然現在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是至少起居室是應該打開電燈的了。

  「媽媽!我回來了!」

  我一面走進屋裡一面喊道。

  「咦?沒有人嗎?」

  我打開起居室門旁的電燈開關,不由得驚叫起來;

  「嘩!」

  只見媽媽站在廚房門口,用右手抓著左手。她的左手手指鮮戶淋漓。

  「媽媽,您……」

  「我有點精神恍惚,被菜刀切了手指……不過不要緊的。」

  媽媽勉強一笑。

  「呀!把我嚇了一大跳哩。」

  「你給我去拿急救箱好嗎?就在廚房的碗櫃上……」

  「好的」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頭。

  菜刀確實是扔在水槽裡,但案板上卻空無一物。不像有切東西的跡象。何況廚房也沒有亮著電燈呢。

  這是怎麼回事呢?

  不過,先給媽媽包紮傷口吧。幸虧只傷了皮肉。

  「不行啊。媽媽您可要當心……」

  我一面給媽媽消毒和貼上止血膏,一面說道。

  「行啦,行啦……消了毒就好了。」

  媽媽搓搓眼睛。我暗地裡一驚。

  媽媽剛才哭啦。她的眼睛有點紅腫。

  難道媽媽在黑暗的廚房裡哭了嗎?她見我回來了,怕我追問她為什麼哭,於是故意把手指切傷……情況也許就是這樣。

  「媽媽不能做晚飯了。」我說道,「我們到外面去吃點什麼吧。」

  「你不是可以替我做飯嗎?」

  「不行!我剛從外面回來,我累了。」

  「真是小孩子說話。」

  媽媽笑了,依舊是往日那副開朗的笑容。

  「姐姐呢?」

  「好像出去了。」

  就在這時,大門口傳來了響聲。

  「我回來啦!」姐姐探頭進來說道,「喲!怎麼回事?」

  「手指切破了一點。」

  「是嗎?不要緊吧?」

  「沒事兒。」

  「是嗎?」姐姐還是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姐姐。你來做晚飯吧」

  「到飯館去叫外賣算了吧。」

  真是個不管家務的姐姐!

第03節

我屏住呼吸,一口氣衝過了終點線。

  成功啦!最高記錄!

  我毫不放鬆地衝上前面的斜坡。這是運動場四周的小斜坡,坡頂種了一排櫻花樹。

  春天開學的時候,這裡就像一條裝飾著櫻花的綵帶一樣美極了。我上初中的第一年春夭,在運動場舉行的開學典禮上,面對這櫻花的綵帶而激動不已,還專門在櫻花樹下照相留念哩。

  我自己照了一張,又和媽媽合影了一張,這些照片現在仍然保存在照片冊裡。是爸爸給我們照的。爸爸雖然愛照相,但從來不給自己照,所以照片裡幾乎找不到爸爸的蹤影。

  當時我才12歲——年輕得很,還挺神氣的呢。

  我喘著氣,在櫻花樹蔭坐下。

  「跑得不錯呀,阿瞳!」

  邦子走過來說道。

  「是嗎?」

  「後半段跑得棒極了。」

  在跑步時本人並不知道自己跑得快還是慢的,雖然他從感覺上可以知道自己的步伐是否「順」。不過要在十幾秒的短時間裡拼出全力,這的確是很費勁的。至少對於參加田徑隊只有一年的新手來說是十分辛苦的。因此有人就認為與其這樣辛辛苦苦地洲練,不如在體育課的時間裡適當地訓練就行了,不必在放學後還留下來拚命幹。我喜歡跑步,當然對這樣做毫無怨言,但那些不願意的人則大可不必勉強。反正他們總不會在成年以後才下決心當田徑運動員的。現在他們只不過是在學校裡被老師「動員」參加田徑隊罷了。

  「今天該回家了。」我站起來說道,「邦子,你怎麼樣?。」

  「我有話想跟你說,你陪我一起走好嗎?如果你同意我們就一塊兒回家去。」

  「好哇,那麼走吧:「我又對遠處的田徑隊顧問橫穀老師喊道,「老師。我先走啦,請原諒。」

  「你就這樣一直訓練到運動大會為止吧。拜託啦!」

  橫穀老師對著我揮手。

  剛參加田徑隊的有三四個一年級學生,她們都要聆聽橫穀老師的訓活,並且在運動場上跑五個圈。真可憐啊!

  不過我在一年級的時候也是這樣熬過來的。

  「有點怪啊。」我說道。

  「你是說我嗎?」

  「不,我是說橫穀老師。也許因為我聽了有關他的流言吧,我總覺得他不對勁兒。」

  「你覺得他變得太溫和了吧?」

  「還是那件事的影響嗎?」

  「聽說那件事已被提到教職員大會上去了。看來橫穀老師會丟掉飯碗呢。多可怕啊。」

  「那真知子怎麼辦?」

  邦子聳聳肩膀。

  我們倆在浴室洗了淋浴,正在換衣服。只聽得有人在門外說:

  「對不起,裡面有人嗎?」

  說曹操曹操就到,推門進來的竟是真知子。」

  「真知子,你今天沒有來參加訓練啊。」

  邦子說道。

  「我有點感冒啦。」真知子顯然不想隱瞞這是她的一個藉口,「橫穀老師還在運動場上嗎?」

  「他還在克那些一年級新生哩。」我一面穿外衣一面答道,「好像還得等一會兒才完呢。」

  「是嗎?」

  真知子裝作滿不在乎地點點頭。又說道:

  「那麼我到教室裡去等他吧。」

  她一面說一面舉步往外走。

  「你不去接老師嗎?」

  郭子取笑般地問道。

  真知子回過頭來望著我們,我不禁怔住了。

  真知子的身材缺乏女性美。她瘦瘦的並不豐滿,倒是像個男人。她有點寬肩膀,不像日本女性常見的那種「美人肩」。

  正因為這樣,她反前顯得妖饒。

  我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就和真知子向學。到了現在,她的身高還是基本一樣,但是她的模樣卻已經像個大人了,甚至有點令人神魂顛倒。

  她的相貌說不上是美人,但卻富有女人的風韻。她那搔首弄姿的剎那間,還有輕輕地膘你一眼的神情……這些都不是有意識的動作,而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表情,卻更加具有魅力,使得我對她羨慕不已。因為人們對我的讚美只不過是「可愛的孩子」而已!

  但是今天她顯示出的卻是完全不同於往日的女性美。這個感覺像一識尖刀一樣突然紮進我的心間,使我一下子怔住了。

  她的眼神帶有完全成熟了的女性的風韻……

  「不用我去接……」真知子答道,「他會來接我的。」

  真知子走出浴室後,我和邦子不覺面面相覷。

  「她說的是『他』呀!」

  「大出意料!」

  我記不清當時我倆誰說什麼了,但震驚可真不小!

  「不過,這可是玩命呢!」

  邦子說道。這時我們已經悠閒地漫步在通向火車站的大街上了。

  「唔,什麼?」

  「我是說真知子呢。她已經以橫谷太太自居了。」

  「是啊……」

  「不過,我想校得老師並沒有下定決心,哪怕被解雇也要娶真知子。」

  「是嗎?」

  「所以,到那時候,恐怕真知子就要膽戰心驚啦。」

  「如果她真的陷得那麼深,那就……」

  「總之。這事不會那麼輕易了結的。」

  「如果出了什麼事,那真叫人討厭呢。」我說道,「去找點什麼吃好嗎?」

  「到二樓去吃煎薄餅吧。」

  「OK(好的)!」

  我們向車站前的超級市場大樓走去。

  二樓有一家美味的煎薄餅店。它沒有餐桌,只在長長的櫃台前面擺上好幾張長凳。這就夠了,這才別有風味哩。

  「你不想參加田徑隊了嗎?」

  我咬一口熱氣騰騰的煎餅,望著邦子問道。

  「是有這個打算。」

  邦子答道,一面把正要滑落的書包抓住放在膝蓋上。

  「為什麼?」

  「要準備明年的大學入學考試啊。阿瞳你有工作門路,我可沒有這樣的希望。」

  「嗯。不過我在這方面也是靠不住的啊。我爸爸出差到札幌,一去不歸。」

  「那麼你也真的要考大學嗎?」

  「這個……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呢。」

  「你不會想進體育系吧?要不,現在就該考慮了。根據我媽媽的調查,再不動手就晚啦。」

  「有這麼嚴重嗎?」

  「如果你要參加入學考試的話。你姐姐念的是大專吧?」

  「嗯。今年春天畢業,現在剛剛進公司當女辦事員。」

  「已經工作了嗎?是啊。年紀大了。」

  邦子說著,撲哧一聲笑了,我也不禁笑了。

  「你考大學嗎?」

  我喃喃自語。煎餅已經吃完,我把包紙捏成一團,又說道:「不過,我不能退出田徑隊啊。」

  「你阿瞳可不行。你是代表選手呢。」

  「反正老師也不會替我去考試的。」

  「學校真是無情無義啊。我已經看透了,只有靠自己。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我不幹了。」

  「這麼說,我只好一個人幹下去咯。」

  「人嘛,總是孤獨的。」

  邦子含糊地說道。她又說:「阿瞳你也和我一樣,考上了大學再搞田徑吧。」

  「唔……」

  「反正我們對老師們這些老前輩已經盡了情義。上大學可是自己的大事呢。」

  「想不到邦子你真醒悟過來了。」

  「不管怎麼樣,反正就是這麼回事。看見哥哥的樣子我就心寒。」

  「你哥哥還在待業嗎?」

  「他畢業三年還沒有考上大學呢,我可不願意像他那樣!」

  不過邦子的哥哥待業三年,還是值得同情的。總之,每年到了將要考試的關鍵時刻,他的母親就一定會病倒的。這是神經有問題,好像是神經衰弱。

  邦子家每年到了春天就鬧得神經特別緊張。看來她的媽媽好像有外遇。

  邦子之所以使人感到像個大人一樣嚴肅,大概也是因為在這樣的家庭裡飽嘗辛酸吧。

  那麼,我家又怎麼樣呢?

  「回家吧。」

  邦子站起來說道。她又驚訝地問:

  「阿瞳,你怎麼啦?」

  「你給我看著書包!」

  我頭也不回地說道,向公共電話亭飛跑而去。

  我急急忙忙往家裡打電話。

  「這裡是沖野家。」

  「媽媽!」

  「阿瞳嗎?你怎麼啦?」

  「沒有什麼呀!」

  「沒有什麼嗎?沒事幹嗎打電話回家呢?」

  「媽媽手指的刀傷怎樣了?」

  「什麼?……啊,是的,還有一點疼,不過死不了的。」

  「這就放心啦!」

  「真是個怪孩子!」媽媽笑了,「你給我在火車站前面那家酒鋪買點燒菜用的甜酒回來好嗎?」

  「是甜酒吧?」

  「燒菜用的,買一瓶小的就行了。」

  「知道啦。就這樣……」

  我真像一個傻瓜。

  不過,剛才我是忽然擔心起來的。想到邦子的家庭不和,我的腦海裡也出現了媽媽割脈自殺倒地的情景,而且是千真萬確的形象……於是我終於跑向公共電話亭……

  「你怎麼啦?」

  身後響起了邦子的聲音。我回頭望去,邦子正拿著我的書包站在後面。

  「真的有那回事嗎?」

  邦子問道。

  嗯。

  我們又回到煎薄餅店的長凳去。為了剛才打電話的事,我心裡怪彆扭的,於是每人又再買一份煎薄餅來吃。因為我和邦子都是同樣性格懦弱的人。

  「我倒不在乎媽媽打算過放蕩的生活。」

  我興趣索然地說,因為自己剛才的胡猜亂想打了個不該打的電話而感到難為情。

  「沒有這樣的事!」

  「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是父母養大的呀。如果父母一方出了故障,我們當然都會受影響的。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故障嗎?唔,這個詞用得很巧妙。」

  「你爸爸當然不知道的咯?」

  邦子問道。

  「可能吧。」

  「多麼可憐啊。自己獨自一個人在外面排命幹,妻子卻在家裡放蕩。」

  「告訴爸爸好嗎?」

  「那怎麼行!他們兩人鬧起來,結果對你還不是一樣壞嗎?」

  「那我就不吭氣了,是嗎?」

  「你必須對你爸爸嚴守秘密——如果在他沒有發現之前,你媽媽的放蕩行為就停止了,這就最好不過了。」

  「我可沒有向媽媽提過意見。」

  「但你總得想辦法制止她啊。你們家可要垮的呀。你不願意父母離婚吧?」

  「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不是嗎!」

  「不過……媽媽也挺可憐的。我一想到她背著別人偷偷地哭就……這是我的過錯,因為我沒有吭聲啊。但是我又只能這樣做。」

  「是呀。如果你媽媽和那個人拉倒就好了。」

  「可不是那麼簡單吧。哪能因為一次不到約會的地方便拉倒的呢?」

  「對方是怎麼樣的男人呢?」

  「他叫梢川真治,四十四歲,K商事公司的常務董事。」

  「你調查過了嗎?真夠厲害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我又去了那家XX旅店。剛好櫃臺上那個女職員又在那裡,我便向她說;我想向昨天那位先生道謝,不知道他是誰。請告訴我一下。」

  「你怎麼連他的年紀也打聽到啦?」

  「可以從《紳士錄》裡找到的喲。那裡面記載了各人的母校、家人的姓名以至個人的嗜好等,應有盡有。」

  「是嗎?!」

  「不過,我雖然都查清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人一定是玩玩罷了。」

  「嗯。K商事公司是第一流企業哩,這是我向親戚打聽來的。他可是常務董事呀,何況又是四十四歲這麼年青。」

  「一定是個優秀人才吧。」

  「是東京大學畢業的,一定是個秀才哩。一看就像這樣的人。」

  「是嗎?阿瞳你見過他了嗎?」

  「嗯,是個標準的精英分子。」

  我們兩個沉默了一會兒。

  「有些話也許不該我說……」

  「沒有的事。你說吧,我現在正不知怎麼辦呢。」

  「和那個男人見一次面。談一談,你看怎麼樣?」

  「你想如果我去找他,他會見我嗎?」

  「他可不是什麼大人物,幹嗎端架子?」

  「見了面幹什麼呢?」

  「這個嘛……」邦子被我問住了。她反問道,「怎麼辦?」

  事情就是這樣。

  無論邦子和我是多麼要好的朋友,到了這個地步也沒法回答了。

  至於我嘛,心裡也還是猶豫不決。看到媽媽那樣走投無路、暗自飲泣,我又覺得應該幫她一把。這也是事實。

  但是我有爸爸,而梢川呢,也有妻子和三個兒女。

  我想:媽媽還是應該早日和梢川一刀兩斷,這對媽媽無疑大有好處。但是我能對媽媽說這話嗎?

  「回家吧!」

  我站起來說道。如果再不走,我又去胡思亂想而再要一份煎薄餅啦!

  「我回來啦。」

  我偷偷向廚房張望,嘴裡高聲叫喊道。

  「你回來了?甜酒呢?」

  媽媽回過頭來問道。

  媽媽今天沒有哭。我這就放心了。

  「喲,糟了!我忘了買甜酒。」

  「什麼?你這孩子!那就要找鄰居去借一點來啦,不然……」

  「好的!」

  我說著拿出了藏在背後的酒瓶。

  「好丫頭!你敢拿我開玩笑!」

  媽媽瞪了我一眼。

  「媽媽嚇了一跳吧?」

  我正要到樓上去,起居室裡的電話鈴響了。

  「我來接。」

  我一面說一面跑過去。

  「喂,這是沖野家——呀,爸爸!。」

  「是阿瞳嗎?我還以為是你媽媽哩。」

  「爸爸真不該!女兒都十七歲了,你應該多關心呀。」

  「對不起!」

  我的耳畔響起了爸爸那久違的親切笑聲。

  「我去叫媽媽來聽電話。」

  「好哇。」

  我伸出腦袋朝廚房喊道:

  「爸爸來電話啦!」

  「噢,是嗎?阿瞳,你來幫個忙,攪和攪和鍋裡的湯好嗎?」

  「太高興了。」

  「你說什麼呀?」

  「行啦,交給我吧,媽媽您別忙。」

  我按照媽媽的囑咐攪和著鍋裡的湯。

  煤氣爐的噴火聲和排氣扇的鳴鳴聲響個不停,我一點兒也聽不到媽媽的說話聲。

  從媽媽剛才聽說爸爸來電話後的神情來看,她好像早就預料到似的……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不過,妻子一方有放蕩行為,但對丈夫仍然保持照舊不變的態度,這有可能嗎?

  不會的,也許倒是問心有愧而會變得親熱起來吧。大概會這樣的。這歡如果爸爸回來,恐怕媽媽會慇勤照料的。

  「謝謝啦。」

  媽媽回到廚房來對我說:「你上樓去換衣服吧。」

  「喲,這麼快就打完電話啦?怎麼不多來一點夫妻談心呢?」

  「小孩子家少管閒事!」

  「小孩子、小孩子……我什麼時候才算大人呀?」

  我有點生氣了,頂撞了媽媽。媽媽驚訝地說道:

  「你怎麼啦?幹嗎發火呀?」

  「沒事。姐姐又回來晚了。」

  「這頓飯怎麼辦呢?……她們公司很會使用新手啊。」

  「媽媽,你這是同情姐姐呢?還是同情公司呢?」

  「你啊……」

  媽媽笑了。

  媽媽一定是稱讚我說話伶俐。沒錯!

  我也滿意地笑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去。

第04節

有一個時期我曾經想當一個律師。

  要是向錢為什麼,我也想不起來了。不過我曾經看過電視——那是放映一部舊電影的電視節目——裡面一個支持正義一方的律師滔滔不絕地進行辯護,使一個幾乎被判有罪的被告一下子變成無罪釋放,當時那個場面使我激動不已。

  那個律師對一個個出庭作證的證人嚴加盤問,揭穿他們的所謂「的確親眼所見」其實只不過是模稜兩可的說法:「也許是那樣……」那個尖銳追問的場面真叫人膽戰心驚。

  我想:每天總是那樣在法庭上鬥爭,一定是十分有意義的生活。

  我的性格最討厭每天都過著老一套的生活,所以決心把律師作為自己的職業。

  但是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社會科的老師帶領我們去參觀實際的法院開庭審判,當時我的理想一下子崩潰了。

  那是一樁搶劫的刑事案件,按理審判起來應該很夠刺激的。但那個律師卻好像一個在大街上向行人散發大減價傳單的表情木然的大叔,而且開庭後便是一連串沉悶膩味的手續,絲毫也沒有戲劇性的場面。

  好容易等到開庭的手續結束,進入到決定審判日程的時候,那個「大叔」卻打開自己的記事本,說什麼「今年夏天,我要帶家人出外旅遊,所以……」真叫人啼笑皆非。

  後來我把這一切告訴了爸爸,爸爸笑著說:

  「就是這樣的嘛。一個律師要同時包攬好幾個案子的。在電視裡,你看到的是集中表演,個案子,審判在緊張地接連下去。但在實際上卻拖遝得令人不可置信呢。」

  噢!我明白了——現實的情況大部分都無聊煩膩,只有一點點的「精彩鏡頭」嚥了……

  在星期六到來之前。我只好把媽媽的「事情」放置一旁了。

  上一次媽媽在後來幾天有沒有見到那個名叫梢川的男人,我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我也無計可施。

  總之我每天都要上學,每天都有作業要做,還要訓練跑步準備參加運動大會,這些已經夠我忙的了。

  這就是我面對著的實際。

  不過,事件雖然突如其來。它的「醞釀」過程——也就是好像鐘表上發條一樣——卻在每時每日一點一點地不引人注目地進行著。

  例如真知子和楊穀老師的事情,現在不僅是田徑隊,甚至連全校也議論紛紛。雖然在我們班裡,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談論這事,但實際上真知子已經陷於孤立,這是一目瞭然的。

  本來嘛,班裡的同學就習慣於評頭品足,所以同情真知子的人並不多。她本人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容易才得以維持良己的尊嚴。

  我和真知子本來並非什麼知心朋友,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沒有必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親熱。如果過分親熱,反而覺得彆扭。

  「不過我又是班委,如果班裡出現排斥真知子的現象。我可不能量之不理。幸好這個星期總算平安無事。

  但是聽說真知子的父母被叫到學收去和學校的領導人談話,因此大家在背後議論說也許真知子要退學了,也有人說可能橫穀老師要辭職了。

  說起來真怪。最近田徑隊的隊員們竟然大受歡迎,人們爭先恐後地扯著她們打聽消息,好像她們是掌握了內幕消息的靈通人士似的。

  我和邦子商量後,召集了田徑隊中的低年級學生。特別是初中的隊員們開會。提醒她們不要發表不負責任的言論。這是我們這些「老大姐」的義務啊。

  這個星期進行了三門單科考試……

  「真是累死了!」

  我走出校門時不禁喃喃自語。

  邦子大概已經提出了退出田徑隊的申請,正在和教練商量.她的決心很大,可能無法挽留了。不過,邦子也太過自以為是了。

  如果挽留不住,那就太叫人傷心了。

  人們的心情真是太複雜啦!

  我的運氣太好了。

  一般的公司在星期六都休息。但是我走到K商事公司的大樓前一看,它還是照常開門辦公。

  人們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像我這樣的閒人無所事事地走進樓下大廳,也沒有誰顧得上過問我。

  大廳裡頭有一個詢問處,一個盛裝打扮滿臉笑容的女職員端坐在那裡,好像商店裡擺設的時裝模特一樣。看著她那個樣子,我想一天到晚老是裝作笑瞇瞇的恐怕也很難受的吧。

  我突然感到有點畏縮不前。我畢竟是一個豆寇年華的少女啊。

  但我已經來了。如果向後轉回家走,那麼車費就算是白花啦。我可是坐了地鐵又轉乘汽車繞遠道而來的啊。

  少女總是吝嗇的。我經過一番盤算,給自己打足了氣便問詢問處走去。

  「歡迎光臨!」

  不論怎麼看我都不像個顧客,但詢問處的女職員還是出於職業上的習慣,笑容可掬地向我打招呼。

  「唔,我可以和梢川先生見面嗎?」

  「梢川?」

  「是常務董事的梢川先生。」

  「是梢川常務董事吧?您事先約好的嗎?」

  「不,沒有。」

  「是嗎?梢川今天好像沒有來。」她一面說一面查閱手上的簽到表,「讓我聯繫一下看看吧。您是……」

  「我是……我叫阿瞳」

  「是瞳小姐吧?」

  她大概以為「瞳」是我的姓呢。

  我還不想告訴她我姓沖野。

  詢問處的女職員開始掛電話了,我的心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無論我怎樣下決心和「他」見一面,但我畢竟是一個高中二年級學生呀。我慢春吞地來到這樣的大公司,又突然要找它的常務董事,這實在太荒唐了。」

  「啊。是的……是嗎?」

  那個女職員並始通話了。

  梢川好像不在。我得救啦……我鬆了一口氣,但是心裡想:我還得裝出一剛失望的樣子哩。

  她放下話筒說道:

  「聽說梢川今天來了,但現在剛好出去吃午飯。多半會下樓來的。」

  「是嗎?」

  「聽說現在他剛剛離開了十樓的辦公室。您如果到那邊的電梯口去稍等一下,就可以……」

  「對不起。」

  我向三個電梯閘門走去。

  怎麼辦?我是為了找「他」而來的。但是到了這裡,卻又不知道該不該和他見面。

  如果見了面,我該說些什麼呢?是不是說:請你和媽媽分手吧……如果他說不知道有這回事,我又怎麼辦?

  對方可是個大人哪,而且又是個大人物……

  電梯門打開了。十個人從裡面陸續走出來。他們有辦事員、女職員—……但就是沒有梢川的身影。

  我不禁怔住了。也許他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吧。像他這樣的大人物也許不會到公司的食堂裡去就餐的。

  旁邊另一個電梯門打開了。只有一個人從裡面走出來——他就是梢川。」

  沒錯,就是他!——

  今天離開上次已經有一個星期,他的模樣和我記憶中的樣子有了微妙的變化。首先,當時他是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但今天卻是一臉的不高興,顯得愁眉苦臉。

  一個女職員剛好走過來坐電梯,她看見梢川,慌忙低頭行禮。但梢川旁若無人似地昂首闊步而去。他只是對站立一旁的我瞥了一眼,便揚長而去……

  但是,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停下腳步再一次轉這頭來看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說道:

  「前幾天。您代我付款;謝謝您了。」

  「啊……你是……」

  他想了一下.又說道:

  「噢,對了。你是在那間旅店……」

  「是的。」

  這時梢川又變得笑容可掬了……對了,就是這一副笑臉。

  「你對我的情況很瞭解啊。」

  「我是向旅店的人打聽的。」

  「是嗎?你專門來找我的嗎?」

  「是的。唔……那些錢還得送回給您……」

  我說得多麼笨嘴笨舌啊。

  「你剛剛放學嗎?」

  「是的。」

  「現在我正要去吃午飯。怎麼樣,一起去吃吧?」

  「您方便嗎?」

  「幸好我剛剛領到了一些零用錢。」

  梢川說著,頑皮地向我擠了一下眼睛。

  我不禁笑了。

  它是一幢大廈的地下餐廳,表面看來毫不顯眼。但是通過狹窄的台階走進去一看;裡面就像家華的旅店一樣,分隔成。個個小巧別緻的雅座。

  這裡的價目表貴得驚人。我拿過菜譜,怎麼樣也看不懂,只好讓他去點菜。

  「你不必太拘謹。」梢川道:「你如果習慣了這樣的地方,就會覺得很方便的。」

  「我還來不及習慣就會破產的。」

  我答道。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

  「這是最好的年紀啊。我也想有一個女兒呢。我的三個孩子都是男孩。你到我家來看看吧,那亂勁兒真夠嗆。」

  梢川搖頭歎息。他又問道:

  「你參加什麼體育運動?」

  「什麼?」

  我愣愣地坐著,突然驚醒過來,答道:

  「唔……我參加田徑隊,我是學校裡的短跑代表選手。」

  「我想你的姿勢一定很好。姿勢好的孩子現在已不多見了,先是看那姿勢就叫人感到舒服。」

  「是嗎?」

  「我們公司的女職員們也說什麼要把姿勢擺好,但結果都變成了挺胸撅臀的呢。」

  他學著那個滑稽的樣子、逗得我也笑起來了。

  「她們說是要把腰挺直,其實弄巧反拙。因為沒有學好,最近她們都放棄了。」

  「梢川先生喜歡什麼體育運動呢?」

  「我過去也是對田徑著了迷哩。」

  「是嗎?」

  「我的短跑可不行,我最擅長的是一萬米的長跑。」

  「喲,我的長跑可不行啊。我真是受不了哩。」

  「正因為不好受,所以衝到終點時就格外高興。事情就是這樣,我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傢夥曾經以十一秒跑完一百米。」

  梢川娓娓而談,很有吸引力。

  也許他的身材高大吧,他的聲音也很洪亮。光是聽那洪亮的嗓音就是一種享受,我感到自己處於陶醉的氣氛之中。

  我樂不思蜀地傾聽梢川談話,竟然忘記了良己本來是要找他算帳面來的。

  接著,侍者端著場來了,然後又是菜餚。應些都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山珍海味,於是梢川又細心地向我講解這些菜餚的特色。——

  這裡雖然是小巧玲戲的雅座,但餐桌仍然很力,足夠坐四五個人,雅座的空間也十分寬敞。它裝修得很幽雅。牆壁是淡淡的顏色,上面是富有美術情調的繪畫。

  我們這些高中生在學校吃午飯都是站著吃,狼吞虎嚥地五分鐘便吃個精光。但是今天這頓午餐我們兩人卻吃了整整一個小時。

  最後是一客拌上甜酒的點心,然後是咖啡。

  「怎麼樣,好吃嗎?」

  「好吃……我欠您一千五百日元,即使還給您,還不夠這頓午餐的錢哩。」

  「不用啦。」梢川笑道,「像我這樣的人能夠請你這樣的年輕姑娘吃午餐,談談心,就已經心滿意足,十分值得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清醒過來。

  我可不是為了吃午飯而來的呀!

  噗的輕輕一聲響,梢川抬起手腕看看手錶,說道:

  「我們走吧!」

  他站起來又說道:

  「接著下來我要參加一個會議。現在剛好要開會了。沒什麼,你不必介意。反正我不到他們就不會開始的。」

  我想:我得快點把話說出來。但我突然感到自己實在難以啟齒。

  我無可奈何,只好站起來說:

  「謝謝您的款待。」

  「沒什麼……」

  梢川伸手去開門,突然好像想到什麼似的把手縮回,轉身朝向我。

  我繼續向門口走去,一面說:

  「唔……今天我突然這樣地……」

  梢川安詳而明確地打斷我的話,說道:

  「今天沒有時間了。你叫什麼名字?」

  「什麼?」

  我問道。這麼說剛才我連自己的姓名也沒有告訴他哩。

  「我不是問你的姓。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瞳,只有一個單名。」

  「是瞳嗎?多好的名字啊。」

  「梢川先生,我……」

  「你以後可以打電話到公司來找我嗎?你不用擔心,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打電話給我的。」

  梢川拿出一張名片,插進了我的外套口袋裡。

  然後……然後他把手伸進自己西裝上衣的內口袋裡。當我們走出雅座門口時,他由手指裡夾著一張一萬日元的鈔票。

  「唔,這是一點零用錢。」

  他說著,把鈔票迅速塞進我的外套口袋裡。我手足無措地呆呆地望著他。

  「走吧。下次我們再見面好好談談。」

  梢川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好像觸電似地全身發麻。

  到了餐廳門口,他把書包交給我時,我依然迷迷糊糊尚未清醒過來。

  到了外面,他問道:

  「你知道嗎?地鐵的入口就在那邊。」

  我只是機械地點點頭。

  「好了,再見吧。」

  他輕輕拍我的肩頭,大步地離去。

  我仍然呆若木雞地站在人行道上,只是不知什麼人碰了我一下,我才清醒過來。接著,我快步走向地鐵站,快得就像跑步一般。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快得好像逃跑一般……

  我感到自己臉上發燙,雙腿發抖。不,我好像全身都在發抖。我不知道旁人是怎樣看我的,但至少我自己感到如此。

  現在那張一萬日元的鈔票正擺在桌子上,還有梢川的名片,發出耀眼的白色光芒。

  我想把它們燒掉。但這也不好。因為從對方來說,這就等於我收下了它們。

  我慢慢地伸手拿過那張皺巴巴的鈔票,然後拿起一個信封,把它放進裡面去。

  我手頭沒有像樣的信紙。如果專門到樓下去拿,就會引起媽媽的懷疑,問我給誰寫信。因此只好將就一點了。我拿起圓珠筆,開始寫信。

  但是我該怎樣寫呢?

  我已經不考慮媽媽的問題了。我只想把這一萬日元歸給他。

  我久久地凝視著空白的信紙.卻無從下筆,我終於放下了圓珠筆。

  「阿瞳!」

  姐姐在門外喊道。

  我慌忙把裝有鈔票的信封和梢川的名片收進抽屜裡。

  「進來吧!」

  「怎麼啦?媽媽不是說你在睡覺的嗎?」

  姐姐推開門,探頭進來說道。

  「很遺憾,現在我還是長命百歲呢。」

  「你真混!」姐姐笑了,「我買了點心回來,不是很甜的。」

  「我可以幫你吃光它!」

  「你這討厭鬼!」

  姐姐笑著關上了門。

第05節

姐姐在筆記本裡寫東西。

  「姐姐你在寫什麼?」

  我用手托著臉頰問道。

  「你說什麼?」

  「你在寫明天的活動安排嗎?」

  「不是。想到了什麼就隨便寫寫。」

  「是詩嗎?你的靈感又來啦!」

  我高興地說道。

  我喜歡散文,但姐姐卻不同,她給人的印象是個「蒼白的文學少女」,經常自己作詩。我曾經向她要過這些詩來看。

  「呵!寫得真棒!簡直和民謠的歌詞一樣!」

  可是打這次以後,姐姐就再也沒有給我看了。其實我是真心實意地讚賞她的呀!

  現在,姐姐已經從「文學少女」變為「文學女職員」了。我擔心她早已不再寫詩了。她現在無論是生活方式或是思想方法,早已脫離多愁善感的時代了。

  「喲,這麼一大盤能吃得了嗎?」

  姐姐望著侍者端來的涼拌菜笑道。

  我們倆現在正在外面的餐館吃晚飯呢。這是因為剛才次們出門的時候,媽媽說道:

  「你回家的時候先打個電僑回來。如果我不在家,你就打給姐姐。」

  「幹嗎?媽媽你要出門嗎?」

  「不知道。也許會吧。」

  媽媽含含糊糊地說道。

  「那我打電話到姐姐的公司去找她。是嗎?」

  「是啊。你知道姐姐的電話號碼嗎?」

  「我已經記在筆記本啦。」

  「你們倆約好一起去吃晚飯吧。你把這話也告訴姐姐。」

  「我懂啦。那麼再見。」

  我向大門口走去,又回過頭來問道:

  「媽媽。你很晚回家嗎?」

  媽媽想了一下答道。

  「這個嘛。也許是的。」

  媽媽出門去了,我給姐姐掛了個電話。

  我這是頭一次給在公司的姐姐掛電話。我是在回家的半路上,在火車站前面的公共電話亭掛電話的。

  「喂,請給我找總務科的沖野。」

  我猜想對方可能回答說沒有這個人,那時可就沒辦法了。但對方卻反問道。

  「好的,您是哪一位?」

  「唔……」

  「噢,請您談等片刻一衝野小姐!你的電話。」

  這麼容易就找到了,看來那家公司並不大。

  接著對方有人拿起了話筒:

  「喂,讓您久等了。我是沖野……」

  我聽了這些客套話,不禁有點懵了。是不是打錯了電話呢?

  對方一定有兩個沖野,不然就是聽錯了。

  「喂、喂,您是哪一位?」

  這哪裡像姐姐說話的聲音呢?

  「喂……我是阿瞳。」

  我大膽地試著回答。

  「什麼呀!你怎麼不吭氣啊!」

  「噢,你原來是姐姐呀!可是你剛才的聲音和說話怎麼和平時完全不同呢?」

  「你想說什麼呀?」

  這時對方的語氣已經完全和姐姐一樣了。

  「姐姐在公司裡說話可是嬌聲細氣十分可親暱。」

  「行啦。今天晚飯一起吃是嗎?」

  「是呀。姐姐帶我到一家好餐廳去開開眼界,好嗎?」

  「這可得和我的錢包商量商量才行。」

  姐姐笑道。

  呵,在公司裡原來是那樣斯斯文文地說話的。我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看來我對姐姐也要重新評價哩。

  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在公司裡工作時要用那種「業務上」的語氣說話的。姐姐的這個聲音和語氣和媽媽簡直一模一樣。

  過去一直是嬌生慣養的姐姐,出來社會上工作以後竟然也學會了這樣地說話,真叫人羨慕不已。看姐姐那說話的模樣還挺神氣的哩。

  不過姐姐帶我來吃飯的餐館還是她在學生時代經常光顧的那一家廉價餐館。因為經濟第一啊。在這點上姐姐可是毫無進步!

  「媽媽這陣子經常出門呢。」

  我說道。

  「是啊。」

  姐姐默默無言地吃涼拌菜。

  「以前媽媽很少出外的。」

  「是啊。」

  「姐姐你不覺得擔心嗎?」

  「什麼呀?」

  和姐姐談話總是這樣的,你必須有耐性。

  「我是說媽媽呀。你覺得媽媽究竟有什麼事情要經常出門呢?」

  姐姐聳聳肩膀說道:

  「不知道。」

  「姐姐你不為她擔心嗎?」

  姐姐笑了一下答道:

  「你是說擔心父母的行為不檢點嗎?」

  「我可是說正經的啊。」

  我有點生氣了。

  「不過媽媽自己也有各種事情要辦的。阿瞳,你就別管啦。」

  「可是以前什麼事也沒有呀。只是最近這幾個月才……」

  「唔,是啊……」

  「姐姐,你對媽媽一點也不關心。」

  「我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所以……」

  姐姐說的也有道理。

  媽媽平日很少到晚飯時候還不回家的。

  「我還是有點擔心……」

  我一面說,一面把那塊開始涼了的漢堡包塞進嘴巴裡。

  和姐姐吃飯只能是這種低檔次的大眾食品!

  如果是和梢川一起去的那家餐廳,光是那盤下酒菜恐怕就超過今晚我和姐姐兩人的飯錢了。

  今天晚上媽媽是不是去和梢川幽會呢?從今天早上的情況來看,多半是去幽會了。

  梢川也是夠忙的了。也許他也無法事先約定。所以媽媽含糊其詞地囑咐我出外吃飯。

  我想像著媽媽在家裡寸步不離地等待梢川來電話的樣子,不禁感到揪心的疼痛。

  「媽媽對你說了些什麼呢?」

  姐姐問道。

  「什麼也沒說,對你說過什麼嗎?」

  「沒有說過什麼。」姐姐一股勁地搖頭,「公司的工作就夠我忙的了。」

  我想:我曾經接過梢川來電話這事,恐怕媽媽和梢川都沒有發現吧。

  上次梢川很遲才赴約會,也許他以為媽媽等得太久而負氣回去了。

  那麼媽媽又怎樣呢?我想起媽媽暗自飲泣的樣子,心裡十分難受。

  「不過媽媽也很奇怪。她一直鬱鬱不樂呢。」

  「嗯……」姐姐漫不經心地應道。

  「上次我回家,看見媽媽在哭哩。」

  姐姐突然抬起了頭,嚴肅地望著我問道:

  「真的嗎?」

  「唔……雖然媽媽騙我說手指被切傷了,但她是哭了。沒錯!」

  「是嗎……」

  姐姐愁眉苦臉地說,歎了一口氣。

  「姐姐你猜到什麼了嗎?」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沒有,不知道。」

  姐姐的語氣很肯定,一口咬定說沒有,這反而顯得很不自然。

  不,姐姐一定知道了什麼。但她心裡一定想道:阿瞳,你還是個孩子哩,先不要告訴你吧!

  好!我明白啦……我要以自己的辦法來保護媽媽。

  我心裡發火了。我把最後端來的那份甜食,不管它是蛋糕還是牛奶點心什麼的,通通吃個精光——雖然我怕發胖而一向戒食甜品!

  如果冷靜地想一想,梢川產生了誤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從梢川來看,他只不過替我付了一千五百日元的咖啡帳,而且只付了一次(當然這對我是一筆很大的數目),但我這個女高中學生卻特意到他的公司去找他,這除了道謝以外,難道不會有其他什麼日的嗎?他這樣猜測也是理所當然的。

  大概他認為我對他一見鍾情,不然就是想和這位叔叔玩玩。

  人家如果這樣看我。我當然會勢不兩立。不過說老實話,今天的姑娘們的心思確實是摸不透的。

  我這樣說並不包括那些可以一目瞭然的女孩子,那樣的女孩子往往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還有另外一種女孩子,她們表面上是老老實實認真讀書的優等生,其實卻是吃喝玩樂的能手。

  她們很會劃清界限,適可而止。無論是抽煙、喝酒以至交男朋友,都不會沉迷而不能自拔。她們不會去惹那些甩不掉的癡情郎。她們絕不會深深地陷進去的。

  不過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們當中也有些人弄巧反拙。就在我們學校裡的女學生中間,人們就傳說有好幾個這樣的女孩子。

  她們的成績經常拔尖,很得老師的讚賞。但是她們的品行卻令人心寒。她們的學習太緊張了,精神疲憊,於是想找一個陰暗角落輕鬆一番。

  這樣的想法已經是成年人的範疇了。

  她們有能力管好自己的戀愛。這當然很值得羨慕,但也很危險。

  也許梢川就是認為我是一個偽裝。純潔少女的人吧。因此他才給我錢,並且囑咐我給他打電話。

  我不是這樣的女孩子!

  也許我應該這樣當面痛斥他。不論他是否誤解了我即使他抱有和我「交朋友」的念頭,也絕不能容許。

  他有老婆孩子,還想一面和媽媽幽會,一面染指她的女兒——一個年輕的中學生,簡直豈有此理!

  我不是舊式的道學先生,如果梢川真心實惠而又誠實地和媽媽交朋友,那麼這就是大人們的事,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問題,我不打算橫加干涉。

  但事實並非如此。媽媽只不過是梢川的玩弄對像之一面已。這事絕不能放過。

  「阿瞳,到了!」

  姐姐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喚醒。

  我們乘坐出租汽車回家來了。

  「阿瞳你先下車吧。我來給錢。」

  「嗯。」

  我走下車來,抬頭一看,心裡有點驚訝——家裡沒有一絲燈光。

  我對姐姐說:

  「媽媽還沒有回來哩。」

  「是啊,怎麼這樣晚呢?」

  「不知媽媽到哪裡去了?」

  「不過,現在還不到十時。」

  姐姐患有低血壓症,她在晚上比白天更有精神。

  我們進了家門,亮了電燈,並沒有發現媽媽留下了什麼字條。姐姐說道:

  「我先去洗澡啦。如果不早點睡覺,明天就打不起精神。」

  「你先洗吧……媽媽也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也許打過了,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

  姐姐向浴室走去。不久便傳來了放水進浴缸的聲音。

  我在樓上換衣服。這時電話鈴響了。我嘟嘟嚷嚷地說:

  「可能是媽媽來電話吧。難道她在什麼地方迷了路要我們去認領嗎?」

  我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去,拿起了電話,一個男人的聲者從話筒裡傳出來:

  「喂、喂……」

  「是,這裡是沖野家。」

  「噢,是阿瞳嗎?我是建造啊。」

  「是舅舅嗎?晚上好。」

  「你好嗎?」

  「嗯,算是不錯吧。」

  他是母親的親弟弟,性格爽朗可親。

  「你的賽跑結果怎麼樣?」

  「不是什麼賽跑喲!是田徑比賽。我要參加區裡的一百米短跑比賽呢。」

  「是嗎?能跑出十秒的成績嗎?」

  「這怎麼行?!」

  我不禁笑了。

  「你媽媽在家嗎?」

  「媽媽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是嗎?那麼你爸爸呢?」

  爸爸嗎?去了北海道啊,是在札幌市,一直沒有回來。」

  「這就奇怪了。」

  「有什麼奇怪?」

  「沒有什麼……我今天白天有事情到了銀座一帶,是坐汽車去的。半路上我見到了他。」

  「是爸爸嗎?」

  「不,也許看錯人了。不過他當時確實像你爸爸。」

  「這麼說,也許爸爸回來了。我也是剛剛回到家裡的。」

  「是嗎?小孩子家可不能在晚上到處遊蕩啊。」

  「現在才十時,還不算很晚呢。」

  我頂了舅舅一句。

  「好吧。如果你爸爸回來了,叫他給我打個電話。」

  「嗯,知道了,我會轉告的。」

  我掛上了電話,但心裡還在想。爸爸回來了嗎?但媽媽完全沒有提過這事啊。

  媽媽已經知道爸爸因來嗎?還是爸爸悄悄地回來了呢?

  也許爸爸發覺媽媽的情況不正常而回來的吧?

  媽媽是不是出去接爸爸呢?不會的,如果是就不會這樣晚還不回家來。

  我在起居室裡胡思亂想,姐姐裹著大浴巾出來了。

  「阿瞳。你要洗澡嗎?」

  「嗯……」

  「剛才是媽媽來電話嗎?」

  「不是呀。」

  「是嗎?可是我聽見電話鈴響了」

  「是舅舅打來的電活。」

  「這可不常見啊。是給媽媽打來的嗎?」

  「是的。」

  我沒有告訴姐姐關於爸爸回來的消息,因為也許舅舅看錯了人。

  我平常本來都睡得很熟的,但現在卻被一陣響聲吵醒了。也許我也變得神經質了吧。

  嘩啦一聲——好像是什麼人碰了椅子的聲音。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就著朦朧的亮光看了一下時鐘:五時,清晨五時。

  是誰在這個時候走動呢?

  腦子一旦活動起來,我便睡意全消。我想起來察看,卻又懶得動彈。可是躺著睡不著,又煩躁得很。我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以最大的努力從被窩裡爬起來。

  爬出了被窩就是地板,因為我們是鋪在地板上睡的。我手足並用一直爬到門邊,這一副狼狽相可不敢叫人看見。

  我站起來打開房門,悄悄出到走廊去。

  樓下燈光明亮。是誰呢?不會是小偷吧。但小偷不會亮著電燈的啊。

  我悄悄走下樓梯,聽見廚房裡有聲音。是媽媽嗎?但現在未免太早了。

  這時我才想起,昨天晚上直到十二時我睡覺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回來。那麼又是誰呢?

  我靜靜地穿過起居室,前廚房望去。

  廚房裡亮著電燈,媽媽獨自坐在椅子上,媽媽雙手放在桌子上,低垂著頭。我只能看到她的側臉。

  媽媽不是在睡覺,她剛剛從外面回來,因為她身上還穿著出門的衣服。她頭髮淩亂,臉容顯得十分疲勞。她在一夜之間好像蒼老了十歲。我從來沒有見過媽媽這個樣子。

  我不敢驚動媽媽,悄悄地回到樓上。

  我回到房間裡,亮起了桌子上的台燈。我打開抽屜一看,那個裝著一萬日元鈔票的信封和梢川的名片還在裡面。

  我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拿起名片,放在上學時隨身帶著的錢包裡。

  我再鑽回被窩裡,但是久久不能入睡……

第06節

長跑選手們在四首米的跑道上擠作一團,爭先恐後地奮勇向前。

  全程是三千米,現在才剛剛開始,所以啦啦隊還不是很緊張。不過我想如果各個啦啦隊互相挑戰,場上氣氛就會更熱烈的。

  一百米的短跑在場內的直線跑道上進行.如果三千米的比賽進入高潮,人們就不會注意到我這邊來的。

  我來到一百米跑道一端,輕輕地作一些彈跳動作。

  「沖野小姐。」

  附近一個人跟我打招呼。她是和我一起參加比賽的另一傢俬立學校的女學生。

  「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你的情況怎麼樣?」

  「我胖了!身體變得沉重了。」她笑道,「看你這苗條的身材多棒啊。」

  「如果身材不像個女人就糟啦!」

  「難啊。」她笑著仰望一下晴空說道,「好像有一點風哩。」

  「那就順風跑吧。這樣會輕鬆一點的。」

  我在一百米跑道的旁邊坐下來。

  「你們學校可不得了啊。」

  她對我說道。

  「什麼不得了?」

  「田徑隊的學生和老師相好,不是嗎?」

  「是嗎?你從什麼地方聽來的?」

  「早已到處流傳啦。」

  「完蛋啦!我們可是不許談論這事的呢。」

  「這有什麼用?叫女孩子們不去議論,就等於叫她們不要去吃甜食。」

  這真是至理名言!我不禁捧腹大笑了。

  「不過,最好還是多加小心。」

  她對我說。

  「什麼意思?」

  「如果出了什麼醜聞,現在就會立即取消出場資格的。弄不好甚至不能參加運動大會哩。」

  「我還沒有想到這一層……」我答道,「這有什麼關係?戀愛是個人問題罷了。」

  「道理是這樣,可是你們學校裡也會有人不想讓她出場的吧?」

  「不讓出場就拉倒唄!」我聳聳肩膀說道,「不用跑不是更舒服嗎?」

  「你也變了啊。噢,好像要開始了。你是第幾組?」

  「是第三組吧。」

  「好了,再見。加油幹周!」

  我們向起跑線走去。我一路在想:我變了嗎。」

  「跑完後我們一起去吃甜餡餅好嗎?」

  我剛說完她便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

  「我看見你真是羨慕得很,」你那無憂無慮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一片光明似的。」

  她哪裡知道我的煩惱啊。

  「第一組,到起跑線集合!」

  人們開始叫喊了。

  我的確這麼無憂無慮嗎?——我才像個傻瓜呢!

  「預備——啪!」

  第一組起跑了。

  「預備——啪!」

  第二組起跑了。

  「第三組集合!」

  來啦。我在哪一條跑道呢?管它呢!到沒有人的跑道去吧。對啦!第六跑道。

  展現在我前面的是一條直線。用十幾秒跑完它,這就行了。

  我究竟為什麼跑呢?想到這點,我覺得跑不跑也無所謂了。

  我並不急於奪標,也不像那《跑步能手》的電影裡的牧師那樣,相信「跑步就能夠和上帝接近」的哲學。

  說到底,我只是出於情義:老師的情面,朋友們的情面,父母親的情面……如果我在此賽中勝利了,他們就會高興,所以我便跑,當然我自己也有一個面子問題。

  我旁邊的姑娘就是一副死不甘心的樣子,好像如果失敗了就不想活著回去似的。我可不想像她這樣拚命跑!

  也許因為這樣,我才顯得無憂無慮吧。

  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啊!何況我已經陷於煩惱了。

  我不知不覺喃喃自語。我旁邊的姑娘惡狠狠地克我說:

  「你安靜一點行不行!」

  我吐了一下舌頭,閉上了嘴。……為了情義和面子,豁出十幾秒來吧!

  好啦,預備——

  「蓬」的一聲響,酒瓶蓋直衝天花板飛去。」

  「嘩!」

  「快點!快點拿杯子來!」

  「溢出來啦!快點倒!」

  「喂,香檳酒流了一桌子啦!」

  吵吵嚷嚷的聲音震耳欲聾。

  地區選拔賽結束了,我們學校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優秀成績。於是我們租用了學校附近一家餐館的二樓,舉行慶祝會。

  「喂!大家有杯子了嗎?」年輕的體育老師在高聲叫嚷,「好!為了表揚大家的努力,乾一杯!」

  「乾杯!」

  「不簡單呀!大家幹得很出色!」

  老師比學生更興奮,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真知子和橫穀老師的事件在人們心裡投下了陰影呢。

  「當然,在今天的慶祝會上他們兩人並沒有露面。

  人們曾經擔心這個事件會影響比賽成績,幸虧這個擔心是多餘的。相反大家更加努力,無論是在時間上或距離上都跑出了水準。

  「真高興啊。謝謝大家!」

  有些老師激動得幾乎哭出來——這就有點令人掃興了。

  橫穀老師好像在全體教職員大會上挨了批評,不僅在道德問題上,而且聽說人們還指責他說:

  「由於你的問題,使得田徑隊裡有人產生了動搖!」

  難道是真的嗎?——我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一個人是這樣地「純情」而大受刺激躺倒不幹的。

  大多數隊員的想法都認為這是個人之間的問題,只要不去管它就行了。十七歲的姑娘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女孩子家到了這個年紀,確實面臨著心理失去平衡而向左或向右傾斜的危險。但另一方面她們又擁有強韌的復原能力,甚至比大人還強。不論她們怎樣迷路,大體上都能夠回到原來的道路去的。

  即使她們受了一點創傷,譬如腳踝扭傷了,但她們自己也知道傷痛是什麼滋味的。

  「沖野,加油幹啊!」

  一位老師走過來用力捏住我的肩膀。

  疼啊!真是只知有一股傻力!

  「謝謝老師!」

  「你跑到後半段時不斷加速前進。真厲害呀!」

  「後半段跑得順心多了。」

  「不,不,你具有了不起的精神力量啊,真叫我高興。嗯」

  這位老師好像喝了啤酒,滿臉通紅。他的酒量很淺,也許我比他更能喝哩。

  對了,我想起梢川也是這樣的,那次聚會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我也不大能喝酒。」

  「你騙人!」

  「你想比比看嗎?」

  「你想讓我喝醉了出洋相嗎?」

  「我不會欺負小孩子的。」

  「我,我不是小孩子。十七歲啦。」

  「上次我說你是大人,你不是生氣了嗎?」

  「是呀。我可不是大人。」

  「也不是小孩子嗎?」、「十七歲。我是十七歲的另一種生物。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子,懂嗎?」

  「你的確是另外一種生物.是什麼呢?是外星人吧?」

  「我可不是怪物。」

  「也許如此。」

  「你真沒有禮貌。你逮住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姑娘!」

  「也許只不過是偽裝可愛罷了。」

  「至少你承認了可愛這一點吧。」

  「如果不承認這點,那麼我連一杯水也不會請你喝的!」

  「我明白了。原來中年人是這個樣子的……」

  「你的腳怎麼啦?」

  「我穿不慣高跟鞋,有點累了。」

  「脫下來怎麼樣?」

  「有一本雜誌說過。脫了鞋很危險呢。」

  「這裡可是第一流的餐廳啊。」

  「那麼我就脫下啦。嘩!」

  「喂!我可沒有叫你把它們扔掉呀!」

  「我只不過一時不小心罷了……不行喲!您再笑我可不答應啦!」

  「還是穿上吧,穿上安全些!」

  「您替我把它們撿回來吧,趁著現在其他顧客還沒有發覺……」

  「已經有人看見了!」

  「什麼?啊,真的喲,她們已經在笑了!」

  「嗯,拿去吧。好了。」

  「請原諒」

  「穿上嗎?」

  「嗯,穿吧。」

  「來。我給你穿。」

  梢川為了給我穿鞋而跪在我面前。我感到一陣快意。好像自己變成了童話裡面的公主或者灰姑娘。」

  「你真是個給別人添麻煩的小姐。」

  「自找麻煩的男人才會感到愜意呢。」

  ——我真不該這樣說。危險啊!

  「是啊……」

  「可以不回去嗎?」

  「你快樂嗎?」

  「時間到了喲。」

  「你快樂嗎?」

  「下星期有考試哩……我得回去看書了。」

  「你快樂嗎?」

  「快樂喲。大概……」

  「那麼是吧。如果不是快快樂樂地分手,心情就很沉重。」

  「是嗎?……您為什麼不站起來呢?」

  「我在等你先站起來呢!」

  那麼……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

  「你在發什麼呆呀?」

  我正想得入神,突然邦子拍著我的肩頭問道。

  「喲!你怎麼也來參加慶祝會呢?」

  「在名義上我還是田徑隊的隊員啊。」

  邦子並沒有收回地的退隊申請書。因為如果她這樣的老隊員帶頭退出,必然會影響一年級新隊員的情緒,所以她決定在運動大會開完之前,暫時還是留在田徑隊內。

  「這個慶祝會太寒愴了,它和我們田徑隊創造的優異成績一點兒也不相稱。」

  「你去看了比賽嗎?」

  「我看了阿瞳你的100米跑。你勝利的原因就在於思想輕鬆。」

  「可不是嗎?我旁邊那個姑娘緊張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多麼可憐啊。」

  「最多不過是一場賽跑遊戲罷了。」

  「別大聲嚷嚷!」

  我忍不住笑了。

  「這一來橫穀老師的形勢就要產生變化啦。」

  「那件事大概會不了了之,是嗎?大家對真知子的事慢慢就會忘記的。」

  「不,正好相反。」

  「相反嗎?」

  「如果這次比賽的成績一落千丈,不就說明非依靠橫穀老師不可嗎?但現在這樣大獲全勝,那就說明沒有他也能行。」

  「那麼……」

  「在運動大會召開之前怎麼樣,現在還很難說,不過開完之後他一定會丟掉飯碗的啊。」

  這事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禁啞然。

  「這是邦子你的猜想吧?」

  「這是可靠消息。其他老師們歡欣若狂的心情你大概也可以理解的。橫穀老師走了,另外的人就可以當體育主任啦。」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來我還以為他們只是為優異成績而高興哩。

  「你真的一無所知嗎?」

  邦子問道。

  「純結少女就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啊。」

  「阿瞳,你把一切看得太美好了。田徑隊裡的學生和大人們有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呢!」

  這點我是知道的。雖然知道,但是我……

  參加比賽的是我們的學生呀!

  我們全力以赴地跑,結果卻成了開除橫穀老師的幫兇,這是怎麼回事?雖然我並不特別同情橫穀老師。

  這事真不是味兒!想到大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我就忿忿不平。

  「我先走了。我還有別的事。」

  我對邦子說道。

  「我想吃點東西。反正我已經來了。」邦子笑道,「你信不信?我停止了田徑訓練後,體重立即減少兩公斤!本來是應該發胖的呀。這可是違反了醫學規律。」

  我向老師們告辭,然後離去。

  外面暮色蒼茫。明天是星期一,新的一周又要開始了。

  白天開始變得長了,很快又可以在晚飯後散步了。

  不過即使有空閒時間散步,心情卻很沉悶憂鬱。

  真知子和橫穀老師離開學校後將會怎樣呢?

  即使他們倆忘記了這件事,但是大家還會記得的。就算我們裝作若無其事。但心情總不會愉快的。

  我找到一個公共電話,掏出一個硬幣,想打電話給媽媽問問要不要買什麼東西回家。

  投入硬幣,打自動電話,這是電子遊戲機的玩法。

  噢!遊戲……我和梢川之間的遊戲不也是從打電話開始的嗎?這場遊戲還沒有結束哩。

  想到這裡,我改變主意,撥動梢川公司的電話號碼:

  「喂,請給我接梢川先生…。我叫瞳。」

  遊戲又要繼續進行。

  遊戲開始已經一個月了。現在田徑的預選賽已經結束,離開運動大會還有兩個星期。等到大會結束,就是初夏季節了。

  到了那個時候,這場遊戲將變得怎樣呢?

第07節

「這可危險啊。」

  這是邦子聽過我述說後的第一句話,我的事情只對她一個人說過。

  「為什麼危險?」

  「就是危險嘛——對方是個大人哩。」

  「這個我知道:如果他是個小孩子,就不會造成這一大堆麻煩。」

  「但是他有太太,又和你媽媽幽會。現在又加上了你……」

  「中年人就是這樣的啊。」

  「但我一想到這樣的事情就心驚肉跳。

  「我會小心的。」

  「不論你怎麼用心也……如果他在汽車裡對你施暴,你怎麼辦?」

  「這可不是電影呀!我會徹底教訓他的。」

  「那才不是寫小說呢!」

  邦子說道。

  我們倆還是在上次那家煎薄餅店裡,不過這次吃的是另外一種。

  「總之我要試試看。」我說道,「我要裝作是一個行為不軌的女學生。這不是挺有趣的嗎?」

  「這是為了什麼?」

  「我要對他報復。我實在氣憤難平啊。」

  「你打算把他弄到警察局去嗎?」

  「我還沒有想到這一步—……不管怎麼說,對方是有身份的人,對他訛詐恐怕不好辦。」

  「如果他上了鉤呢?」

  「那樣的男人是很自高自大的,他以為我迷戀著他哩。我要奉承他,使他自我陶醉。」

  「我認為這樣做很危險。」

  「行啦,你不用擔心。問題在於他和媽媽的關係。只要這個關係搞得好,那麼……」

  「你爸爸回來了嗎?」

  「沒有。」

  「也許你爸爸已經知道了。」

  對的,我也這麼想。

  爸爸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而不回家來。上次舅舅碰見的人,也許真的是爸爸,他也許有事回來和媽媽商量。

  「總而言之……」我第一個把薄餅吃完一說道,「我想瞭解那個名叫梢川的男人。如果……如果他真心實意愛媽媽,那麼……這就是大人們的問題了。即使他和太太分手,和媽媽一起,那我也不會反對的,哪怕我自己會碰到許多問題。如果他是為了消遣而和媽媽玩玩,那麼受到傷害的就不僅是媽媽了。」

  「如果他認為也可以和阿成你由會,這難道還不算玩弄嗎?這樣的男人即使不和他來往也可以知道是什麼東西了。」

  「這也說得是……不過上一次我這方面的行為也造成了他的誤解,所以我想弄清楚一下。」

  「行啦!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邦子也吃完煎餅了。她說,「不過你還是小心為妙。」

  「你不用擔心。」

  「你如果和他到很遠的地方去。那還是危險的。」

  「哦,你想得很周到呀。你有經驗嗎?」

  「我怎麼會呢!不過……你看真知子,你可不要重蹈覆轍啊!」

  「我嗎?沒事!我這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逢場作戲?」

  「這是一場剝去偽君子面紗的遊戲。如果紳士變成一匹色狼,那就不能放心地和他談媽媽的問題。」

  「如果他不肯和你媽媽分手呢?」

  「那我就恐嚇他,說是要向員警投訴他企圖向未成年的女孩施暴。」

  「阿瞳,你真可怕啊!」

  「人不可以貌相呢。」

  「不,這是貌如其人呢!」

  「你真是牙尖嘴利!」

  我說著笑了。

  星期三。

  這是我可以和梢川會面的日子。當然並非每個星期三,團為他也忙,我也忙。

  不過我決定在下午給他掛電話。

  「我在地區選拔賽中創造了新紀錄哩……當然是第一名咯。你看厲害吧?是嗎?……好的,那麼七時見面。」

  他在電話裡的聲音也是興高采烈的。

  所謂優秀分子並不總是電視節目裡的廣告那樣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我和他見過幾次面之後有了新的體會。

  正因為優秀分子必須謹小慎微,不能在醉後胡言亂語、大發牢騷而忘乎所以,因此看來當優秀分子也是不好過的。

  梢川曾經對我笑著說過下面一番話:

  「畢業於第一流的大學進入第一流的公司,結果乾的卻是一般的生意行當。雜貨店賣瓜菜,藥店賣藥,我也一樣。商品擺在那裡,顧客臨門,我低聲下氣講解香,求他買貨。這就是一切。什麼第一流的公司,這個字眼也不能印在名片上的啊。」

  看來所謂優秀分子、公司骨幹只不過是早上第一個上班幹活,晚上最後一個離開公司回家而已。

  這不是我千的活!幸虧我不是什麼優秀分子。

  我給家裡打電話,告訴媽媽說:「今天放學後我要到朋友那裡去……今天是星期三呀……」

  「唔,那麼不要回來太晚啦……好的,我知道了……」

  媽媽說。

  媽媽相信我,這是最可靠的。

  我來到中央區,打開地鐵車站裡的小件物品寄存箱,拿出了昨天我存放在這裡面的紙包。紙包裡是一套替換衣服。

  我將要拿著紙包到第一流的旅店去。不論你打扮得怎樣,最不引人注意的就是在第一流的旅店,因為那裡進進出出的人太多了。何況到了下午五六時,在樓下大廳裡簡直是擠滿了人。在這個時候。一個單身的女孩子在人群裡東遊西蕩就不算是什麼一回事了。

  我走到地下餐廳的大堂去,那裡的人群少一些。因為這裡要到七時以後才是高峰時期。

  我到廁所裡去,換了衣服。紙包裡裝的是上次我和梢川見面時他買給我的連衣裙。至於鞋子還是上學用的黑皮鞋。

  我把校服和書包放進紙包裡去。」這包東西可以寄存在旅店的衣帽間。

  我站在鏡子前面,用刷子輕輕梳理秀髮。

  唔,這副模樣即使在大人之間也不會顯得寒傖了。

  鏡子裡面的我,是脫下了學生制服的另外一個人。

  我正在進行一場「做壞事」的冒險。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探頭進入一場危險遊戲裡去。但是當我望著身穿大人衣服的鏡子裡面的我,心中卻升起了一陣奇異的並且已經習慣了的快感。

  回想我第一次和梢川相會時,心中是如此忐忑本安。我東張西望,慌慌張張,既怕遇見熟人。又怕門衛過來盤問。當我在樓下大廳走過時,覺得好像周圍的眼睛都在看著我,簡直無地自容。

  人們好像在竊竊私語。

  「那個孩子要和一個中年男人約會呢。」

  「她只不過是個高中生啊……」

  「真是個放蕩的姑娘,一看就知道了。」

  「她的父母會怎麼想呢?」

  在第二次約會時我開始覺得這是一場冒險。那時我的膽子開始大了,知道了在這樣的大旅店裡人們顧本上去多管別人的閒事。

  何況梢川只是請我吃飯,陪我聊天,毫不顯得另有企圖,所以我也很放心。

  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完全不同於往日。這是一種完全新鮮的體會。

  大概當電影明星的人也是陷入了這種快感而不能自拔,所以欲罷不能吧?!

  自己變了以後,就會覺得周圍的世界也變了。我只不過穿上了一雙高跟鞋,就覺得剛才走過的門口大廳也好像完全換了一個地方。

  大廳一角的沙發上坐著好幾個人,他們或者在談話,或者在等人。我找了一個空位於,說了一聲「對不起」便坐下了。

  我心情舒暢,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人——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女人」。

  這事具有意料不到的誘惑……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七時。

  時間還早哩。我悠然自得地眺望大廳。放鬆一下自己。

  我在幹什麼呢?我將在這裡等候梢川,接受他的邀請去吃飯。我將會傾聽他娓娓而談,我也會大發議論。

  然後我們會換一個地方——有時是到大人們常去的夜總會,有時又到年青人狂歌亂舞的「的土高」舞廳。

  但是他對時間掌握得很好。這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也許他悄悄地看了鐘表吧。他會催促我說:

  「該回去了。」

  於是我回到旅店去,拿出寄存的紙包,換過衣服。接著,梢川送我到地鐵車站。

  我回到家裡,雖然有點害怕,但是偷眼看看鐘,時間離十時還差一點。

  這樣的「約會模式」已經接連好幾次了。

  我究竟在幹什麼呀?——我發覺自己對自己的解釋已經成了一種藉口了。

  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這畢竟是事實——我和梢川幽會並且以此為樂。

  這是一種對外保密的樂趣,所以它更加具有誘惑力。

  雖然這些由會並不具有邦子所說的那種危險,但在另外一種意義上它們卻是「危險」的。因為我已經「闖入」了大人的世界。

  非法闖入——對!就是這樣。在幽會中,有時我會喝酒,有時還會抽煙。不過抽煙會嗆得咳嗽,眼淚直流。

  但不管怎樣,這裡面的樂趣都是十七歲的世界裡所沒有的。

  這是一種危險的誘惑,把我深深吸引住了。它像毒品一樣具有一種令人難忘的誘惑力,一種令人一發不可收拾的誘惑力。

  這樣下去可不行!我和他約會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如果我的行為被媽媽知道了,又將會有什麼結果呢?

  對!我一定要和梢川好好談一次。

  我感到他是一個誠心誠意的男人,如果我和他提出媽媽的問題,他會認真聽取的。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為了我一家,請他和媽媽分手。

  雖然我不知道梢川會怎樣回答,但我必須提出來談。

  可是每當我和他見面時,便又禁不住對自己說道。

  「下次再談吧。下次一定……」

  奇怪啊!

  時間已將近八時了。出了什麼事?當然梢川很忙,他以前也曾經在約會時遲到過,但是如果因事忙而要遲到,他一定會事先告訴我的。但是今天卻沒有通知。

  也可能平安無事吧。大概他剛要出門便來了客人,或許路上交通堵塞……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可是,我無所事事地空等一個小時。心裡很不是滋味。我不敢稍懈地逐個辨認在大廳裡出入的人。累得眼睛也睜不開了。雖然我不想睡覺,但還是閉目養神。還在這時,我覺得有人站在我面前。

  「啊,是你呀!」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梢川,「怎麼這樣遲啊?」

  「剛好有點事。」他滿不在乎地答道,「我們走吧。」

  「好的。」

  不知怎的,他今天的樣子和往常不一樣。

  他沒有微笑而是急急忙忙地走出大廳。我只好快步跟上。

  大門口停著一輛轎車,是進口的外國車。我對汽車是外行,不過它顯然是時髦的流線型賽車。

  「上車吧!」

  他粗魯地說道。

  我一上了汽車,他便立即開動而去。

  「上哪兒去呀?」

  我笑道。盡量使自己的態度和藹親切些。但是他一聲不吭,眼望前方。

  他的側臉顯得很生硬。好像發脾氣似的。

  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所措——他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總之,他今天的樣子和平日截然不同。

  汽車駛進了高速公路。我無法猜到他要到什麼地方去。

  氣氛十分沉悶,使我無法開腔。

  我們逐漸駛離了市中心,公路上的汽車少了,我們的汽車也不斷加速前進。現在的時速至少也超過了一百公里。

  我猜想: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和媽媽是母女關係呢?他是不是因此生氣呢?

  汽車的時速已經超過一百一十公里,接著又提高到一百二十公里、一百三十公里……速度計不斷跳動著往上躥。

  雖然這是高速公路。但是我們的汽車走得比其他任何汽車都快。我們不斷地超越其他車輛前進。

  「我說……」我終於禁不住開腔了,「這樣可危險哩。開慢一點怎麼樣?」

  梢川沒有回答。他只是緊握方向盤,直盯著前方。不,他臉上顯示出一副怨恨的怒容。

  車速繼續加大。現在已達到時速一百五十公里了!

  當然他的駕駛也很高明。不過我總覺得心裡不安。

  「是嗎?那麼我大出風頭啦。」

  「你別神氣!」

  我們兩人都笑了。

  等到媽媽進來的時候,我們兩人都默不作聲——一心只顧看雜誌。

  但是我從他的側臉的表情可以猜想到他規在的憤懣和我無關。這顯然是他自己出了問題,或許是工作上出了什麼差錯。

  他經常告訴我說他自己樹敵甚多。他曾經開玩笑地說過他周圍的人全是敵人。

  有時候對面開來一輛汽車,它的車頭燈照亮了梢川的臉龐。我在那一閃而過的亮光中,我看到了一張蒼白的從未見過的嚴厲的臉容。

  我認為他是在逃避,逃避那個使他不愉快的地方,走得遠遠的,所以才把車子開得這樣快。

  我想問他要到哪裡去,但是欲言又止。因為他不會回答我的。

  我只有默默無言地望著前方。因為開車的不是我呀!

  車子繼續以時速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公里猛衝。雖然公路上車輛稀少。但我們實際上只走了半個小時。現在時間是八時半。

  公路上白色的車道分隔線時而在左邊,時而轉到右邊,在我們腳底下向後飛馳。我一籌莫展只好緊緊捏住兩拳,正襟危坐。

  不久,汽車突然減速了。它好像從惡夢裡醒來似的,緩慢前行,然後靠向路旁,進入臨時停車道,停下來了。

  我還在驚魂不定地喘息——剛才高速行車的餘悸末消。

  馬達停下來了,只有梢川仍在大口喘氣。其他汽車在我們身邊飛馳而過。

  「對不起!」

  梢川一面喘息一面說道。

  「我還要命哩!」

  我答道。我的聲音好像有點發抖。

  「我感到心慌意亂。今天這個日子在我的腦子裡永遠沒法抹掉。」

  「今天的情況很嚴重吧?」

  「唔……很嚴重。」

  「可是我……到這麼遠的地方……」

  我說道,眼睛望著梢川。

  他的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我。這是從未有過的。

  「怎麼樣?到汽車旅館去吧?我……」

  他欲語又止。

  他用胳膊抱住我的肩膀。我大吃一驚。接著的一瞬間。我已經被他的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臉向我貼近。

  「放開我!」

  我想把他推開,但是辦不到。

  「放開我!我不!你住手……」

  我第一次感到男人的力氣是如此可怕。雖然我拚命掙紮,但是毫無結果。

  「你幹什麼喲?我不幹……」

  我拚命地企圖掙脫他的雙臂。

  「你不是……不是答應過不幹這樣的事嗎?……放開我!」

  梢川一言不發,只是用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拚命掙紮的我。這樣就使我更加感到恐怖。

  危險啊!邦子曾經這樣地警告過我的。

  但是當時我把它當作耳邊風。我認為那只不過是電視裡的鏡頭。只要改變一下播放頻道,一切就會結束的。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我在拚命掙紮當中,不知不覺碰到了剎車的把手。剎車被解除了,車子開始緩緩滑行。

  梢川大吃一驚。他放開我去再次剎車。車子又停了下來。我趁機用力把梢川推開。

  接著我用手摸索車門。門鎖打開了,我推開車門,搖搖晃晃地跳到外面去。

  「危險!」

  梢川高聲喊道。

  我忘記了這是在高速公路上,而且這是進口的外國車,它的方向盤在左邊,我是坐在右邊的助手座位上。結果我跳出到車子外面的右邊去了,也就是在高速公路的正中央。

  我剎那間醒悟過來,嚇得不知所措,只是呆若木雞。

  前方有一輛汽車駛來,車頭燈向我逼進,真是間不容髮。對方恐怕來不及剎車,只好立即扭轉方向盤。汽車在我身邊擦過。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右腳一陣鑽心的疼痛。

  我好像被刀子砍倒一樣,身子一歪倒地。我已記不清當時有沒有發出哀叫。

  梢川跑步過來,雙手把我抱起,跑回到自己的汽車去。他打開車後門,把我扔進後座上。喘息著問道:

  「你怎麼樣?沒有事吧?」

  「我的腳……腳……」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呻吟。

  鑽心的疼痛使我意識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只看到在汽車裡黯淡的燈光下梢川那嚇得煞白的臉孔……接著我看到自己右小腿的腿肚裂開了一個大口子,血肉模糊……

第08節

梢川面無人色。

  「你幹什麼呀!……我不是告訴你危險嗎?……可是你……」

  不過他的聲音微弱,而且斷斷續續不成句子,好像是自言自語。

  「可不得了啦……完啦……」

  他在全身發抖。

  「你給我……綁住腳……把血……」

  我開腔了。這時梢川才好像逐漸清醒過來。

  「啊……是的……用手帕……你等一下……」

  「用我的腰帶……」

  「腰帶?是嗎?好的。」

  我解下連衣裙的腰帶,讓他緊緊綁在大腿上。這時,疼痛減輕了許多。

  不過也許由於精神上的打擊,我感到全身發冷,戰慄不已。

  「我送你到醫院去。你再堅持一會兒,好嗎?」

  梢川說話終於恢復正常了,不過還是有點緊張。

  我輕輕地點頭。他回到駕駛座上去,好像在翻看地圖,一面喃喃自語:

  「從那邊轉下去……是右邊吧……好,這條路最近。」

  汽車開動了,我的傷口仍然疼痛。我咬著嘴唇忍耐,但淚珠還是禁不住簌簌地掉下。

  「很快就到的,挺多十五分鐘。」

  他安慰我道。

  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疼痛和流血在折磨著我。我一連幾次昏迷過去。

  梢川也好像很焦急,他轉來轉去也找不到那家醫院。

  「混蛋,這不是醫院啊!」

  「這個地圖是張廢紙!」

  他的咒罵聲不斷傳入我的耳朵。

  至於我因為疼痛的折磨,完全顧不上考慮剛才發生的事情。我一心一意只求打一支止痛針,越快越好。

  車子轉入了一條狹窄的街道,不停的顛簸使我疼得差點哭出聲來。

  「到啦!」

  梢川鬆了一口氣,車子跟著停下。他走下車,打開後門,探頭望著我說:

  「到了。沒有事啦:「

  我點點頭。他猶豫了一下又說道:

  「你好好聽著,知道嗎?……把你送進這家醫院後,我要離開這裡—……你明白嗎?其餘的事由醫院來照料。我、我……我不能呆在這醫院裡……」

  我好像在發燒。迷迷糊糊地聽著他說道:

  「如果人家知道我和你這樣出來開車兜風,我就不好辦了。你明白嗎?……當然我很擔心你的情況……可是我也有許多麻煩。我有老婆,有孩子……所以,求你幫幫忙……你不要聲張出去。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我,行嗎?」

  他愁眉苦臉。平日那種冷靜而矜持的神情早已飛到九霄雲外。他這副模樣和剛才摟抱我時的咄咄逼人氣勢簡直有天淵之別。

  「所以你嘛……你就說是被一個不相識的人送來的。這樣說就行了。這種事經常發生的,不是嗎?……我信任你。我求你啦!你可不能聲張啊!」

  我感到唇枯舌幹,無力地躺著,連話也不想說了。我只有默默地點頭。

  「謝謝你啦。那麼我……我這就去把醫生叫來。」

  梢川跑著去了。

  我也明白他為什麼不去報警而是到處找醫院。他害怕呀。開車載著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在深夜裡兜風……對於他這個樹敵甚眾的人來說,這個事件是很好的醜聞。他的地位,他的家庭……一切都完了。

  因此,如果他把我收藏在這裡,那麼……但他絕不能讓我聲張出去。

  我閉上了眼睛。疼痛一陣陣襲來,使我無法忍受。

  我聽到了人聲,還有腳步聲……好像有兩三個人。

  「把她抬出來,放在擔架上!」

  這大概是醫生在說話。

  這家醫院比我想像的大得多。出來的三個年青醫生和護士把我抬出車外,我疼得哇哇直叫。

  以後的情況我只能記得一些零星的片斷。

  「看來傷勢不輕哩。」

  「要馬上縫合……」

  「準備麻醉……」

  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嚷著。

  我仰面對著潔白的天花板——幸好我進的不是一家又舊又髒的醫院。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入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人們問我家裡的電話號鴨。我無法隱瞞不說。雖然我擔心媽媽會嚇得失魂落魄,但還是說出了電話號碼。

  人們給我打了止痛針,我半睡半醒的,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只記得媽媽和姐姐嚇得面無人色趕來看我。

  傷勢怎麼樣了?快點給我做手術吧!

  怎麼拖拖拉拉還不動手啊!

  我喃喃自語,不停地抱怨,慢慢地睡著了。不,也許是失去了意識吧。總之,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反正都是一樣。不過我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的傷勢不輕……

  姐姐進來了。

  「……姐姐!」

  「疼嗎?」

  姐姐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床邊。

  「姐姐不上班嗎?」

  「我請假了。」

  「沒事!姐姐夫上班吧,我死不了!」

  「你胡說些什麼喲?」

  姐姐笑道。

  我覺得姐姐無精打采。不過平日她也是這樣的,所以我並沒有問她。

  「你想要什麼東西呢?」

  姐姐問道。

  如果在平日,我就會提出要這個那個的。但是現在我卻毫無心思去考慮要些什麼。

  「要什麼東西嗎?連衣裙。皮鞋、手提袋……」

  「傻瓜……這些算得了什麼!」

  我把頭轉過去望著窗外。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三時左右吧。因為天陰,所以房間很暗。」

  「外面下雨嗎?」

  「快到梅雨時節了。天氣有點潮濕。」

  我們相對無言,只好找這些話題。

  「媽媽生氣了吧?」

  「怎麼說呢?她好像覺得莫名其妙。」

  「大概會這樣的。」

  「阿瞳——你真的坐了一個不相識的人的汽車嗎?」

  「你經常這樣嗎?」

  「偶然罷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姐姐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事可鬧得亂哄哄呢。誰也想不到阿瞳會到旅店裡去換了衣服遊玩呢。」

  這事糟透了。

  我做完手術後,因為麻醉藥的緣故,第二天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在這段時間裡,旅店的物品寄存處見我沒有去領取那個紙包,便打開來查看,在書包裡發現了學生證,於是通知了學校……

  田徑隊一個充滿希望的尖子,一夜之間(準確地說是一天一夜之間)墮落成為放蕩的少女!

  當然,我因為沒有碰傷別人,所以不必擔心會被指控而成了報紙上的新聞人物。但是我完全可以想像在學校裡,我的「浪漫史」已在一瞬間不脛而走了。

  「據說學校方面決定等你康復後能夠上學時再研究處理辦法,這事已經通知媽媽了。」

  「要我退學,是嗎?」

  「這個還不知道……起碼要寫檢討吧。不然的話……」

  「我的拿手好戲是裝哭哩!」

  我苦笑道。

  「你別滿不在乎啦!」

  姐姐哭笑不得。她又問道:

  「那件連衣裙是怎麼回事?」

  「我叫別人給買的。是那個偶然相識的人。」

  「皮鞋和手提袋也是嗎?」

  「嗯。不過所謂相識和來往,只不過是吃吃飯,到酒吧喝點酒罷了,沒有別的什麼,因為我每次都按時回家。」

  「已經不按時了。」姐姐呆然地說道,「媽媽歎氣說,阿瞳的心思已經變得無法捉摸了。」

  我心裡想:我倒想說媽媽的心裡無法捉摸呢。不過我不敢說出來。

  「我的傷怎樣了?」

  我問姐姐。

  我已經從當初梢川送我去的那家醫院轉到我家附近的綜合醫院來了。

  「傷口好像很深呢。」

  姐姐望了一眼我的腿,說道:

  「不過雖然要花些時間,但是可以治好的。」

  「萬歲!不過坐輪椅去玩可一點也不開心。」

  「但是……這一段時間是不能跑步的了。」

  我聽了不禁一驚。

  真該死,我把—百米決賽給忘了。

  「如果治好了,當然還能再跑的。」

  姐姐急忙補充道。

  「這次運動大會,我無論怎樣都不能參加的了。」我故意想得開地說道。

  「出了這樣的問題,學校也不會讓我出場的。」

  「是啊……」姐姐緊握我的手說道,「振作起來吧。」

  「我比姐姐要精神得多呢。」

  姐姐笑道:

  「給你打氣也是白搭!好了,我還會來的。你如果想要什麼東西就告訴媽媽,叫媽媽給我打電話。」

  「嗯……啊,給我拿些雜誌來看吧。下次帶來就行了。」

  「我現在就去給你買。你等一會兒。」

  姐姐一面說一面走出去。

  我雖然住的雙人病房,但另外一張病床是空的。

  習慣了平日緊張的生活,現在突然住進醫院,覺得格外無聊。

  我無所事事,也不想負腦筋去思考什麼。

  啊,對了,我對梢川的情況結果還是保持沉默。

  現在梢川大概可以鬆一口氣了吧。這幾天他一定提心吊膽,整天怕有人打電話去查問他。

  「阿瞳,你的朋友來看你了。」

  姐姐一面說一面捧著五六本雜誌進來,她後面跟著邦子。

  「邦子,你偷懶逃學啦?」

  「別說得這麼難聽。今天下午放假哩。」

  「什麼?怎麼偏偏在我有病的時候放假呢!」

  姐姐苦笑道:

  「就要整治整治你才行。哪,雜誌放在這裡。邦子,請坐了慢漫談吧。」

  姐姐說完走出房子,邦子把書包放在床上,然後坐在椅子上說道:

  「阿瞳你幹了些什麼喲!」

  「邦子,你沒有告訴別人吧!」

  我慌忙問道。

  「告訴什麼?」

  「就是他的情況喲。」

  「沒有。我真的想說出來呢,不過……」

  「行了。你可千萬別說。」

  「不過學校裡面。阿瞳這件事鬧得天翻地覆哩。那些過去和你要好的姑娘們,現在都搖身一變,說什麼幸虧我過去沒有和這樣放蕩的女孩子交朋友……」

  「是嗎?」

  「連田徑隊裡面也有些一年級的新隊員在叫嚷什麼要把你開除呢,我氣得把他狠挨了一頓!」

  「邦子你……」

  我嚇得目瞪口呆。

  「沒事兒!我揪住她的衣服,教訓了她一頓,嚇得她面無人色地收回了那句混帳話!」

  「如果連邦子你也要退學,那我就實在對不起啦。」

  「退學?」邦子吃驚地問道。「你真的要退學嗎?」

  「不知道,我的傷還沒有治好呢。」

  「可是阿瞳你並沒有幹什麼壞事啊。」

  我笑了一下,說道:

  「欺騙家裡人說在回家時順路去找同學,其實卻換了農服和一個男人去開車兜風,還去吃飯、喝酒……難道這些還不夠處分條件嗎?」

  「你只要說明理由就行了……你就是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吧?」

  「嗯。不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汽車把我撞傷的。」

  「他……他來看望過你嗎?」

  「那怎麼行呢?如果他來了就麻煩哩。也許他會碰見媽媽的……」

  「是嗎?這麼說誰也不知道他的事咯?」

  「對的,所以我求你給我保密。如果媽媽知道了,她一定會受到很大打擊的。」

  邦子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說道。

  「我懂了……不過我早就提醒過你的,你這樣搞很危險。」

  「你那時候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吧?」

  「反正都一樣,你現在不是受傷了嗎?」

  「你就愛強嘴!」

  我笑道。

  「好了,看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學校裡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什麼。」邦予搖搖頭說,「只有阿瞳你的新聞是最大的變化。」

第09節

天氣很悶熱。

  我出院後的第三天,又穿起了久違的學校制服。不過這時制服已經換成夏裝了。

  「阿瞳,你準備好了嗎?」

  媽媽從房門外探頭進來問道。

  「只剩下梳頭了。」

  「好的。」

  刷子梳理起頭發來很疼。

  「爸爸呢?」

  「剛才他打來了電話,是從羽田機場打來的。」

  「時間來得及嗎?」

  「他說要直接到學校去。」

  「嗯……」我望著鏡子裡的我,「我顯得憔悴了吧?」

  「不,這段時間你吃得多,反而發胖了。」

  媽媽微笑道。

  我受傷以後,媽媽的性格有點開朗起來了。當然,女兒放蕩不羈(這是多麼難聽的陳詞襤調啊),媽媽沒有理由高興,而且她也多次教訓我說。你真叫我傷腦筋!不過在我住院期間,媽媽在對我悉心照料的過程中,卻逐漸顯得有了朝氣。

  也許這是因為她恢復了做母親的責任吧?總之,她每天都做一些我喜歡吃的菜餚,拿到醫院裡來,並且以此為樂。

  梢川方面大概也因為這場事故而有所收斂,暫時不敢再和媽媽約會了。

  因此自從我受傷以後,媽媽也恢復了原來母親的天性,雖然這可能只是暫時的。如果媽媽和梢川的關係從此可以了結,那麼我也許是因禍得福哩。

  不過可不要想得這麼美啦。

  我還面臨著產峻的考驗。我的腿傷還波有痊癒,更重要曲是學校還沒有作出處理。

  今天我就是到學校去接受處理的。爸爸也為此專門從札幌回來參加學校的會議。

  「出租汽車在門口等著哩,走吧!你自己可以站起來嗎?」

  媽媽問道。

  媽媽身穿樸素大方而整潔的西裝外衣,好像學校裡的老師一般。

  「媽媽,把枴杖給我。」

  「好的。」

  我終於平安地來到大門口。最辛苦的是這段路程,等到坐上了出租汽車後使舒服了。

  「傷口疼嗎?」

  汽車開動後媽媽問道。

  「有一點,如果靜坐不動就完全不疼了。」

  「到今天總算康復得差不多了,你就再忍耐幾天,不要亂動吧。」

  「我懂啦。」

  我一直呆在醫院和家裡養傷,現在一旦出到外面,頗有隔世之感。我真想叫媽媽帶我到一個好玩的地方去,但是不敢開腔。」

  「你要老老實實認錯說:給老師們添麻煩了……」

  「嗯。」

  「多半會讓你停學一段時間的,你的班主任……」

  「人生難得有一次這樣的遭遇,這也不錯嘛。」

  「哪裡會有人這樣說話的呢。」

  媽媽無可奈何地笑了。

  天氣真熱啊。

  汽車裡也開動了冷氣機。

  「媽媽!」

  「什麼呀?」

  我眼睛朝外不敢望媽媽,如果我告訴她說我認識梢川,她會怎麼樣呢?如果我說出事的時候我和梢川在一起……

  「你想說什麼呀?」

  「沒有什麼。」

  我搖搖頭。

  「真是個怪孩子。」

  媽媽嘟嘟嚷嚷道。

  我是個怪孩子嗎?也許正是這樣。

  我們在三時半剛過的時候到達學校。會議在四時召開,我們來早了一點。

  「下車小心點啊。」

  「嗯。」

  我拄著枴杖下了車。

  這時剛剛放學後不久,還有不少學生走出校門。她們都不懷好意地望著我。

  她們當中也有些是認識我的,但卻沒有一個人和我打招呼,只有偶然幾個人向我輕輕招手。

  「校長辦公室在什麼地方呢?」

  媽媽東張回望地說道。

  「從右面的人口走進去,一直到盡頭。噢,拖鞋在哪裡……」

  「啊,是的……來,我給你脫鞋子吧。」

  「我自己來。」

  我們慌慌張張地終於走上了走廊。接著向前走了幾步,便看見有一個人呆呆地在那裡站著。

  「那不是爸爸嗎?」

  「喲,可不是嗎?來得真早呢。」

  爸爸也發現我們了,快步迎上前來。

  「阿瞳……」

  「爸爸,久違了。」

  「這是開玩笑的地方嗎?」

  爸爸苦笑道。

  也許好久沒有見到爸爸了吧,我覺得爸爸的樣子變了。不僅這樣,爸爸兩鬢也顯然有了白髮。以前我如果不細心是我不到爸爸的白髮的。

  「你的傷勢怎麼樣?」

  「唔,沒有什麼。」

  「是嗎?」爸爸鬆了一口氣,「我早就從羽田空港來到這裡了……找個地方坐一坐好嗎?」

  「在那邊拐角處有椅子。」

  「那麼你過去坐坐吧。」

  「爸爸你呢?」

  「我馬上來。」

  多麼不和諧的氣氛啊。

  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爸爸和媽媽的眼光都在互相迴避哩。」

  等我在長椅子上坐下以後,爸爸和媽媽便離開我到稍遠的地方去。他們低聲說話,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

  無論怎麼看他們都不像在親暱地說知心話,而好像在商量什麼神秘的事情。

  我很久沒有想到爸爸了。按理說。女兒受傷住院,雖然不是什麼重傷,但是在星期天也可以而且應該回家來探望的。可是爸爸一直沒有回來過。這只能理解為爸爸和媽媽之間發生了什麼矛盾……

  一陣腳步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抬頭一看,是真知子走過來了。

  「是阿瞳啊!」真知子微笑道,「我遠遠看見了枴杖,就猜想可能是你。」

  「好久沒有見了。」

  我說道。這段期間我也忘了真知子和橫穀老師的事情。邦子也沒有告訴我他們的結果如何。

  「傷勢怎樣了?」

  「看來不要緊。」

  「是嗎?這太好了!」

  「謝謝。」

  這段對話就像陌生人的客套話一樣呆板乏味。真知子想離去又不好意思。

  「我可以坐下嗎?」

  「嗯,反正到四時才來叫我哩。

  真知子和我並排坐下。

  「阿瞳,那兩個人是你的父母嗎?」

  「是的,他們被一起叫來埃克的。」

  真知子默不作聲。我用枴杖在地上寫字。

  「你怎樣了?」

  我問道。

  「什麼怎樣?」

  「橫穀老師的事兒。我一直在家養傷,什麼也不知道。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

  「不要緊……老師已經轉到其他學校去了。」

  「是嗎!」

  「他挺可憐的。沒有一個人提議開歡送會。其實田徑隊的女孩子們都受過他的關照,不是嗎?可是……大家都裝聾作啞……」

  「是這樣的嗎?」

  「悄悄的……就像不知不覺地消失了一般……雖然我……我收到了他一封信。」

  「說什麼來呢?」

  「還不是老一套?!什麼為了你的前途啦,祝你幸福啦……」

  「他恐怕也只能寫這些了。」

  「是啊,只能這樣。不過……老師他是受害者呢。」

  「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我頭腦發熱,老師他就會一直留在這間學校,也能夠提升……現在一切都完了。他的太太一定恨死我了,非得把我殺了才解恨呢。」

  「誰也不是被害者。至於真知子嘛……」

  「是啊。為了這件事,現在還沒有人理睬我哩。」

  她歪著嘴巴苦笑了。

  「過一些時候就會忘掉的。」

  「也許是吧……我還得感謝阿瞳你哩。」

  「為什麼?」

  「因為你的事情把學校鬧得天翻地覆,大家好像把我的事都忘記了。」

  「你開的這個玩笑真夠嗆!」

  我也笑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真的要謝謝你哩。」

  「我明白了。這不是挺好的嗎?我們兩個都虧了,但兩個負號相采便成為正號,大家都有好處。」

  急洋洋得意,覺得自己說出了至理名言。

  「我說……阿瞳。」

  「什麼?」

  「真可怕喲。」

  「什麼可怕?」

  「當大人很可怕。」

  「為什麼?」

  「我並沒有把橫穀老師趕出校門。他並沒有過錯喲。我……是我單相思,便是投進他的懷抱。他想保護我……於是和我好了。他是為了照顧我喲。可是……挨整的卻是他……他們說什麼因為我是個孩子,所以從寬……但是有這樣的孩子嗎?……所以……所以……」

  我摟住真知子的肩膀。真知子沒有哭,她只是說不下去了。」

  「你什麼也別說。」我說道,「你說也沒有用。不過只要我能夠做到的,我一定幫忙,你儘管提出來。」

  「謝謝。」真知子點點頭,『俄不會流淚的。因為我已經欲哭無淚了。」

  「你這樣說好像沒有醫學上的根據。」

  真知子笑了,不過是乾笑。

  「好啦。阿瞳你也要挺住呀。要不屈不撓!」

  「只要他們不命令我剖腹自殺,我就不怕!」

  真知子站起來走了。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我。我覺得她又恢復了原有的媚態。

  「對你說老實話,其實我已經知道你要來,故意在這裡等你的。拜拜!」

  她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好像放下了思想包袱似的。

  我感到又解決了一個問題。不過誰也不理睬她。這點還得設法解決。

  想到這裡,我不禁嘲笑起自己來——我已經不是班幹部了,還能多管閒事嗎?

  這當然是由於我這次的事件而被撤職的……

  這時,班主任來了。

  「噢,你來了嗎?進來吧。」

  「是的……媽媽!」

  爸爸和媽媽還在談個沒有完,聽見我叫喊便慌慌張張地走過來。

  「實在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媽媽一再重複這句話。

  當然我也說了一次,但只是一次而已。

  結果由於媽媽的一再道歉,校長終於說道:

  「沒有什麼。我明白了。」

  也許這正是媽媽計謀吧。

  這個會只開了30分鐘便完了。我們走出了學校。

  「阿瞳!」

  我看見邦子在大門口向我揮手。

  「喂,邦子!……媽媽,你們先回家吧。」

  「什麼?那麼你……」

  「媽媽很少和爸爸在一起啊,現在好好聚一聚怎樣?我沒事兒,可以讓邦子送我回家。」

  「別胡說。」

  「行啦。」邦子走過來說道。她大概聽到了我的說話,於是作出保證說,「我一定會送阿瞳回家的。」

  「是嗎?那就拜託了……」

  「坐出租車回去吧。」爸爸拿出一張五千日元的鈔票說道,「我們先走啦。」

  「嗯……爸爸,今天晚上在家過夜嗎?」

  爸爸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看看工作的情況再說吧。我要打個電話問問才行。」

  看來爸爸今天就要趕回公司去。我目送爸爸和媽媽走出校門,他們倆之間好像保持著一段距離。

  「阿瞳,學校對你作出了什麼樣的結論呢?」

  邦子問道。

  「什麼?啊,這個嘛……要我以後謹慎。」

  「這麼說,連停學處分也沒有嗎?這太好了!」

  「是啊。因為我平日表現良好。」

  「看你說的。」邦子笑道,「我們去吃點什麼來慶祝吧。」

  「剛才那五千日元拿來飽餐一頓你喜歡的燒烤,剩下的做出租汽車費還綽綽有餘哩。」

  「萬歲!」

  邦子高興得拍打我的肩頭。

  「喂,不行呀。我還站不穩呢。一不小心會摔倒的。」

  我和邦子默默地向車站走去。」

  「你的傷要養到什麼時候?」

  「到暑假才能好。」

  「這麼說你完全不用上學了。真叫人羨慕哩。」

  「但是我不能參加考試,第二學期的成績大有問題。因為學校要我在家裡自修並且提交自修筆記……不過我的腿這個樣子,今年夏天是不能到海邊游泳的了。」

  邦子走著又說道:

  「阿瞳,我說……」

  「什麼呀?」

  「我在擔心你呢。」

  「什麼意思?」

  「今天校長說過了。所以……所以剛才我特意到走廊去偷看了一下。我看見你的爸爸和媽媽走到靠近門口的地方低聲說話……」

  我停住一瘸一溜地走路的步子,問道:

  「他們說些什麼?」

  「唔……我只不過斷斷續續地聽到一點……」

  「你說呀!」

  「我聽到他們說什麼『審判』、『手續』等等……」

  審判和手續嗎?不論是誰聽了都會明白的。

  「是商議離婚的事情吧。」我說道,難道爸爸就是為這事而回來的嗎?」

  「不過如果是審判什麼的,那就是說事情還沒有最後決定,是嗎?」

  邦子以滿懷希望的語氣說道。

  「是啊……走吧。」

  我們又繼續前進。

  「天氣熱起來了。」

  我抬頭望望天空說道。

  一群好像是其他學校田徑隊的學生從後面上來。超越了我們。他們的運動服被汗水濕透了。

  「田徑隊方面對你怎麼說?」

  邦子問道。

  「他們叫我回去。他們還說腿傷好了以後要堅持訓練。」

  「如果沒有阿瞳,學校的損失就太大了。」

  「也許是的。」

  「就是這樣!正因為阿瞳你沒有出場,所以最近那場比賽便大敗而歸。你這次之所以沒有受處分,也一定包含了這個內情呢。」

  「這就是所謂一技可以防身。」

  「你這個解釋有點問題。」

  邦子笑道。

  這個解釋是有點問題。不過,我作為跑步選手救了我也確實是事實。我記得校長在批評我的時候,體育老師多次插了嘴的。

  這就是一面講原則,一面看現實啊——大人們就是善於使用這兩手的。

  我們終於來到了燒烤店。在坐下之前,我先給姐姐打一個電話,因為她吩咐我要把開會的結果告訴她。

  「是的,我是沖野。」

  電話裡又傳來了姐姐接待顧客的畢恭畢敬的腔調。

  「我也是沖野。」

  「什麼呀!是阿瞳吧?聽你這腔調,大概會議的結果對你有利咯。」

  「不過還是有罪的。」ˍ「當然啦。你並不是沒有和男人出遊呀。」

  姐姐笑道。停了一會兒,她又問道:

  「是停學處分嗎?」

  「在家謹慎養傷!」

  「喲!這個處分太輕了。太好了。」

  「但願這樣能夠減輕我的腿傷。」

  「你胡說些什麼呀!媽媽呢?」

  「她和爸爸一起先走了。喂,姐姐……」

  「什麼呀?」

  「你聽說爸爸和媽媽的事情了嗎?」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你不知道也就算了。」

  「那怎麼行?!我……」

  「你即使知道了,也只能置之不理。爸爸和媽媽各執己見……」

  「但是……」

  「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吧。現在我正忙著哩。」

  「今晚你還是很晚回來嗎?」

  「唔……大概和往常差不多。」

  「知道啦。就這樣吧……」

  我心裡老大不高興。

  不過我最擔心的還是「只能置之不理」這句話。這一點也不像姐姐平日的說話。

  其實這句話倒很像我的口頭禪。

  不過現在對我更重要的還是那香噴噴的燒烤,而不是爸爸和媽媽的問題。

第10節

我在家謹慎休養期間,反倒是忙忙碌碌的。

  邦子羨慕我有一個「長期放假」其實完全不是這樣。我每隔一天就必須到學校去提交一份「在家自修筆記」——其實就是反省日記。

  我怎麼能每天都寫出各不相同的反省呢!如果硬要這樣做,就會使真正的反省寫不出來。

  此外,我還不斷拿到一些印刷的講義和小測驗的試題等,一點兒也不輕鬆。看來太過舒服的「謹慎休養」反而不是好事!

  唯一的好處是每天早上可以睡懶覺。此外白天還可以看到平時上學看不到的有趣的電視節目。

  我一心只顧應付學校的事情,連和媽媽姐姐談話的時間也沒有了。有些說話一旦錯過了時機,以後便很難再開口的。

  爸爸打從上次以後便再也沒有回過家來。就連那天等我回到家裡,他也已經到羽田機場乘飛機回北海道去了。

  媽媽還是老樣子。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呆在家裡,媽媽也好像恢復了以前的精神狀態,高高興興地幹家務。

  我不知道媽媽和祝川的關係怎麼樣了。何況我的腿傷也不允許我每次都跟蹤媽媽出門。

  無論如何,媽媽好像情況穩定。至於她和爸爸離婚的問題,她一直沒有和我談起。

  不過這個問題好像並沒有無聲無息地了結。因為有一次當媽媽出外購物時,有人打電話到家裡來。我拿起話筒一聽,原來是律師打來的。

  「您是太太吧。關於下星期碰頭的問題……」

  對方又把我的聲音當作媽媽的聲音了。我本來想順水推舟聽下去,但轉念一想,這樣太對不起媽媽了,於是改變了主意。

  「唔……我是她的女兒……」

  對方聽了慌忙改口說道:

  「啊,對不起……唔,你的媽媽呢?」

  「媽媽不在家。」

  「好吧,我在晚上再打電話來。」

  對方急急忙忙地把電話掛斷了。

  大概媽媽吩咐過對方不可以向女兒透露的吧。

  媽媽報快使回來了,但是我沒有告訴她律師打來過電話。這倒不是我怕她受到刺激,相反地是我心中有氣。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父母鬧離婚對兒女有很大影響,何況我已不是三四歲,而是十七歲了,但他們卻絲毫不讓我知道。真是豈有此理。

  我心裡有了氣,也就故意不理睬這事,更不會去主動打聽。

  不過從此以後那個律師好像也提高了警惕,再也沒有讓我接到電話了。

  這時,學校也進入了期考的大忙時期。

  我當然也一樣地接到試題,同樣要參加考試。不過在家裡我可以看書,可以看筆記,等於開卷考試。所以並不困難。可是無論我考得多麼好,成績也不會很高的。

  今天是學期的最後一天。天氣熱得好像三伏天一般——梅雨季節已過,夏天來到了。

  「真夠嗆!」ˍ

  邦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每次考試都由邦子把試題拿到家裡來給我的。對邦子來說,這樣做有得也有失。因為只要我看著書回答試題,邦子也會順便知道她自己答得對不對了。

  「喲!不行了,完蛋了!」

  邦子嘮嘮叨叨道。

  「來點冷飲怎麼樣?」

  我安慰邦子說。

  媽媽出門去了。我走出起居室到廚房去。

  我走路已經不用枴杖,只要重心不過分壓在右腳便行。只是上下樓梯還不行,所以受傷以來便一直住在起居家裡,沒有回到樓上的房間去。

  「你的腿好了嗎?」

  邦子問道。

  「好了。再過一個星期就可以像平常那樣走路了。到了暑假我還想作一些輕量的跑步哩。」

  我們兩個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喝可口可樂。

  「你媽媽的事情怎麼樣了?」

  「唔……我早已不管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好像是破罐破摔哩。」

  「我不能自由行走,乾焦急也沒有用。」

  我呷了一口飲料問道:

  「真知子近來怎樣?」

  「嗯,她已經不那麼愁眉苦臉了,也慢慢和同坐們談幾句了。」

  「這就好啦。」

  我鬆了一口氣。

  「我說……阿瞳,你那位男朋友怎麼樣了?」

  「什麼?啊,他嘛……這麼久了,他好像也無所謂了。」

  「但阿瞳你可夠慘的了,他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嗎?」

  「這是不可能的。他既不知道我的姓名,又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笑道。

  「不過你也不應該逆來順受啊。你應該了結這件事。」

  「嗯。等到我可以走動出門的時候,我想去找他一次。」

  我雖然淡淡地說,其實心裡卻七上八下。也許梢川以為我和他的關係已經了結。即使我給他打電話,他大概也會撂下不接的吧。

  不過再細想一層他也有他偽苦衷。他不能像我這樣藕斷絲連。就是嘛。我雖然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心裡卻忐忑不安。

  我真的無所謂嗎?

  其實我一直沒有忘記梢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總好像一個非法入境者一樣,不時地闖進我的心扉。他的容貌不時地浮現在我眼前。

  我感到坐立不安。這一來,我更好像聽到了他的溫柔聲音和看到他的瀟灑風度一般,更加心緒不寧。

  我經常回想起的是在殘腿傷難忍時他那不知所措的面容和他反覆吩咐我的那句話:「你別把我說出去。」這個時候,他已經拋棄了過去和我一起吃飯、飲酒和跳舞時的那副慇勤體貼的面孔,而露出了一副一切只顧自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毫無虛飾的廬山真面目。

  每當我的傷口疼痛時,我就會條件反射似地想起梢川的真面目。

  媽媽有事出門,只有我一人在家對,我也曾經好幾次想打電話給梢川,但不知為什麼,每次我都把手縮回來了。

  「你放暑假也要在家反省嗎?」

  邦子問道。

  「不,反省已經完畢了。」

  「那麼你可以去玩咯。」

  「也許可以去游泳,這樣或者對腿有好處。」

  「你可以到游泳池去啊。我和你作伴。」

  「一起去旅行怎樣?」

  「我哥哥在家待業,我不好去太遠的地方玩。」

  邦子無精打埰地說。

  「這太慘了——噢,有人來了。」

  大門口的門鈴急促地響。

  「我替你去開門。也許是有快信來呢。」

  「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邦子站起來出去後,我也跟著出去了。

  「你好!」

  一個邋邋遢遢的中年人探頭進來說道:

  「我的出租汽車載了一個身體不舒服的人來了。」

  邦子驚奇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到大門外去。我也趕忙穿上拖鞋出去。

  「姐姐!」

  我不禁驚叫起來。姐姐臉色蒼白,正被邦子扶著走下出租汽車。

  「姐姐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姐姐點點頭說道。

  「真不好意思……你替我付車費吧。我的錢包在這個手提袋裡。」

  姐姐的聲音軟弱無力。

  「知道了……邦子,你把姐姐扶到起居室的沙發上躺下。」

  「嗯,放心交給我吧。」

  邦子長得高大有勁,這樣的事可以放心交給她。

  我打發出租汽車走了以後,手忙腳亂地跑進屋裡來。

  姐姐本來就有輕度貧血,休息了一會兒以後。臉色好了許多。雖然還有一點兒蒼白,但她本來就是這樣的。

  「喲,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送邦子到大門口,她離去以後,我回到起居室。坐在姐姐身旁說道。

  「對不起!」

  「你提前下班嗎?」

  「不是的。」

  「可是今天你回來得很早啊。」

  「我今天半休。」

  「你加入了壘球隊,和阪急隊比賽嗎?」

  「不,我今天休息半天。」姐姐笑了一笑道「我偶然請半天假。到街上去溜躂溜躂。」

  「哦?姐姐去逛街嗎?挺多不過去圖書館或者書店罷了。」

  「你淨是諷刺別人!」

  姐姐戳了一下我的鼻子。

  「姐姐你睡一會兒怎樣?」

  「嗯。到吃晚飯的時候叫醒我吧。」

  「等我吃完了再叫醒你!」

  我故意逗她。

  姐姐到樓上去了。我沒有心思繼續去回答試題,於是隨手打開電視機看。媽媽說過傍晚才會回家,所以我也想輕鬆輕鬆。

  起居室有冷氣機,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便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大門口響起了一陣門鈴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我睡了大約三十分鐘。

  一定是媽媽口來了。

  「噢……」

  我打著哈欠回答,一面到大門口去開門。

  「哎?……」

  門口站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她大汗淋漓,使我更覺吃驚。

  她的年紀大約有三十歲,總之比我大一點。她給人以樸素的印象,無論是衣著或打扮都顯得有點土氣。

  她雖然穿一件整潔的連衣裙,但好像遠道而來,走得滿頭大汗。更奇怪的是她手裡提著一個小型的旅行皮箱。

  「您是誰?」

  我問道。

  「這是沖野先生的家嗎?」

  她說話快嘴快舌的。也許這是她的習慣,但看來也不盡然,而是由於緊張造成的,所以說話也沉不住氣。

  「是的……」

  她究竟是什麼人呢?

  「這是沖野順一先生的家吧?」

  「我爸爸現在在札幌市……」

  「我知道。」她打斷我的活,「我就是從札幌來的。」

  「噢。」

  「您是他家的小姐吧?」

  「是的。對不起,您……」

  「我想和您的母親見面。」

  「媽媽不在家。」

  「我可以在這裡等她回來嗎?」

  「哦……」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所以無法回答。

  「您不必擔心。」她不慌不忙地答道,「您的媽媽也知道我的情況。我名叫大宅敬子。」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過我不好意思在大熱天把來客拒之門外,何況她又是大汗淋漓呢。

  看來她一定找了許久才找到我們家的。

  「請進來吧。」

  我請她到屋裡來。大概她不會是趁機搶劫的吧。

  我把她領到起居室裡,並且慌忙收拾扔得到處都是的課本和學習工具。

  「請不必客氣。」大宅敬子談道,「您的腿傷好了嗎?」

  我不禁愕然。她怎麼會知道我的腿受傷呢?我有點彆扭地答道:

  「唔,差不多好了。」

  「是嗎?」

  但她終歸是客人,何況又是滿頭大汗,我不好太過冷淡,於是給她端來了茶和一條濕毛巾。

  「謝謝!」

  大宅敬子終於露出了笑容。不過她還是顯得很拘束。

  「我想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請您稍等一會兒……」

  我說完便走出起居室到樓上去。

  我走進姐姐的房間,只見裡面拉上了窗簾,一片昏暗。

  「姐姐……」

  「怎麼啦?來了客人嗎?」

  姐姐好像沒有人睡,她的聲音清晰而毫無睡意。

  「嗯,是個女人,從札幌來的。」

  「札幌?」

  姐姐慢慢地從床上起來。

  「她名叫大宅……敬子,說是想和媽媽見面。」

  「是嗎?知道了。你就呆在樓上吧。媽還沒有回來吧?」

  「我想她快要回來了。」

  「這事交給媽媽和我吧。」

  姐姐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拉開了窗簾。

  「你這樣猛然起來,又要引起貧血的啊。」

  「沒事。已經平靜下來了。」

  「姐姐,那個女人是誰?」

  姐姐對著鏡子梳頭。然後望了我一眼,說道:

  「她是爸爸的……」

  「什麼?爸爸的……」

  我不禁叫嚷起來。

  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啊。

  不過……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一個男人單身出外工作,另外有了相好,這是經常發生的事。

  「爸爸就是因為她而一直不回家的哩。」姐姐說道,「你過去沒有發覺嗎?」

  「這個嘛……不過我……」

  我過去把情況完全搞反了。

  「總而言之……」姐姐歎了一口氣,「爸爸已經陷得很深了。可是因為家裡有我們姐妹,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媽媽她……」

  「媽媽和爸爸已經談過好幾次了,說是要等你高中畢業後再作決定。爸爸經常因公出差回到東京來,每次都和媽媽碰頭的。」

  可是我卻一直蒙在鼓裡呀!」

  我一直以為是爸爸知道媽媽和梢川幽會。所以離家遠去。但現在才知道原來是爸爸有了外遇。

  嗯,這麼說來,問題就可以理解了。爸爸有了外遇,媽媽受到了打擊。於是和偶然認識的梢川相好。

  「但那個女人來幹什麼呢?」

  「也許她想和媽媽直接談一談吧……不管怎麼樣,我到樓下去看看。」

  姐姐走出房門。這時我聽了大門的響動聲。

  「我回來了……阿瞳,你到哪裡去了?」

  這是媽媽的聲音。姐姐急忙下樓去。

  「怎麼啦,光江?」

  「媽媽,來了客人……」

  「是誰呀?」

  「是札幌市的……」

  「噢……」媽媽停了一會,問道,「阿瞳呢?」

  「在樓上。」

  「是嗎?」

  媽媽放低了聲音。

  媽媽和姐姐走進起居室。我小心翼翼地悄悄走下樓去。

  起居室的門被關上了,很難聽到裡面講話的聲音。

  我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於是停下來坐在樓梯的半腰處不知所措。

  我盡力想聽聽起居室裡的談話,但是只能零零星星地到一些「所以嘛……」、「不,不知道。」等的隻言片語

  在裡面顯得激動而高聲說話的只是大宅敬子,而媽媽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時間慢慢地過去了,大概已經有一個多小時。

  起居室的門突然打開。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走出來是姐姐。

  姐姐看見了我,停住了步,然後把門關上。在這一瞬間,我聽到了那個女人哭泣的聲音。媽媽冷靜地說道:

  「即使生下了孩子,要養大也很不容易啊。」

  姐姐急忙走上樓來。我慢慢地跟著一起走進姐姐的房去。姐姐一言不發地站在窗邊。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

  姐姐沒有轉過身來,她仍然背對著我說:

  「你讓我一個人呆著!」

  我關上了門出去。姐姐的樣子也叫人摸不著頭腦。

  我感到自己在家裡好像變得無立足之地了。我無可奈何,只好縮回到自己房間的床上去。

  「真沒有意思!」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梢川。

  在這個時候會見梢川,不是自找麻煩嗎?我自言自語道,不禁笑了。

  後來我好像睡著了。

  「阿瞳,吃飯咯!」

  姐姐的喊聲把我喚醒。

  吃晚飯時一切照舊——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那個女人。

第11節

「喂……喂……請找梢川先生……好的。」

  我拿話筒的手有點發抖。時間過得很慢,我好像等了許久。

  「喂,我是梢川。」

  梢川的聲音怎麼變得這樣了?我真懷疑是找錯了人哩。

  「你好。我是阿瞳。」

  對方愣了一下,說道:「是你呀!」

  在話筒裡傳出了喘氣的聲音:「我一直擔心你的傷勢,不知怎麼樣呢?」

  「總之,我還活著。」

  「這太好了。你好像很健康哩—……現在你在什麼地方?」

  「就在你公司的對面。」

  「什麼?是嗎?那麼你到我們這個大廈的頂層來吧。那裡有一個咖啡廳。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

  「你方便嗎?」

  「唔,我現在正開會哩。」

  「這樣不好吧?」

  「我回去宣佈散會就行了。」

  他又恢復以前那個自信的樣子。

  我放下電話,鬆了一口氣。我心裡的石頭放下了。

  在打電話之前,我一直忐忑不安,雖然我盡量控制自己,但還是沒有辦法不緊張。

  暑假已經開始,而且過了幾個星期。

  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老一套;做假期作業,跑步訓練,睡懶覺,熬夜……

  我已經能夠走路如常,有時還和邦子結伴到新宿和六本木去逛街和遊玩,不過天氣暑熱逼人。這不是散步的好季節。因此這兩三天我都呆在家裡。只是今天因為陰天涼快,我才出門來的。

  不過到外面來一轉,又最汗流浹背了。如果到他的公司去,那倒是一件樂事。

  我走進公司大廈,乘坐電梯到頂層去。那個咖啡廳的氣氛叫人心情舒暢,而且十分寬敞。

  裡面放著好幾張桌子,互相間隔很遠,使人感到有點浪費空間。我找了一個太陽曬不到而又能夠望見門外的座位坐下,一個身穿瀟灑制服的姑娘走過來問道:

  「您要些什麼嗎?」

  「唔,有桔子汁嗎?」

  「好的。」

  這個氣氛反倒使我感到拘謹畏縮……難道這裡總是這麼空閒的嗎?

  無論哪一張桌上都沒有菜譜之類的東西。它一點也不像營業性的商店,而是好像一個寬敞的客廳。

  我想:將來我出來工作,如果也是這樣的單位就好了。……就在我喝著桔子汁胡恩亂想時,我覺得有人走進來了。我抬頭細看,那是一個比梢川年輕得多的,挺多只有三十歲的男人。

  當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時,他好像不好意思地把眼光避開。我覺得他的神情有點怪。

  接著,他在稍遠的另一張桌子旁坐下,拿出一個記事本。不過他的眼睛卻在看著我。

  他那翻弄記事本的樣子顯然也是故作姿態的。

  他究竟是誰?一在這樣的大熱天,他竟然整整齊齊地穿著上下一套的西裝,還端端正正地打著領結。當然各有所好,不過我並不喜歡這副派頭。在大熱天裡衣著應適可而止,也不必太正規了。這是人之常情。但池這個西裝筆挺、道貌岸然的樣子,卻叫人產生反感。

  「你好!」

  隨著一聲招呼,梢川已經快步來到我跟前,坐在我的對面。

  「真不好意思。」

  我說道。在那個穿制服的女侍者面前,我不敢表現得過分親熱。

  「我一直為你擔心哩。」

  梢川說道。他一口氣喝下侍者送來的咖啡,沒有加糖。

  「你的腿傷怎樣?」

  「走路還得拖著點走。」

  「不能完全好嗎?」

  「我想在暑假期間是可以完全好的。」

  「是嗎?」

  梢川歎了一口氣。

  我可擔心你再也不能跑步呢。」

  「你怎麼樣?你沒有麻煩事吧?」

  「我嗎?」

  「你的汽車弄髒了吧?」

  「唔……」我把車子送到一家認識的修理廠去,說是自己受傷弄髒的。總之,沒有事!」

  接著梢川注視著我問道:

  「你真的這樣為我擔心嗎?」

  「可是……如果因為我而使你丟了飯碗,我就太不好意思啦。」

  梢川笑了一下,說道:

  「我還以為你把我恨透了呢。。說實在的,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呢。」

  「是我自己幹的蠢事。」

  「不。」梢川搖搖頭,「因為我當時想做那樣的事,所以你才受傷的。當時我很煩躁,在公司裡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結果使你受傷了,這是我的過錯。」

  「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微笑道。

  「你這樣說,我心裡就更加難過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

  我本來想告訴他:學校原先是要給我停學處分的(我想故意誇大其詞),學校裡的人給我扣上了放蕩少女的大帽子。但是看到他那副內疚樣子,我想就算了吧,反正事情已經過去。

  「今天你不用上學嗎?」

  梢川剛說出口,我就撲味地笑了。

  「呀,對啦,放暑假了啊!」

  梢川也想起來,跟著我笑了。

  「你沒有暑假嗎?」

  「請假一兩天是可以的。」

  「你這個骨幹分子可不容易當哩。」

  「實際上我每天一上班便覺得膩煩。你看那些百貨公司,每天關門以後多麼清閒,而且還有假期……但我們這裡卻不是百貨公司呀!」

  「你命該如此!」

  「我只有羨慕別人的份兒。」

  梢川笑道。

  「我的腿現在這個樣子,也不能去旅行啊。」

  「大概是的。」

  梢川停了一會兒又說道:

  「你給我保守秘密。我很感謝你。」

  「如果說出來我也不好辦。」

  「你找了一個什麼樣的借因呢?」

  「也沒有什麼……我就是按照你教我的那樣說。」

  「你父母親大發脾氣了吧?」

  「我已經習慣於挨罵了。但是受傷以後,我反而少挨罵了。」

  「對不起,真叫我不好意思。」

  梢川搖搖頭說道。

  「算了吧,過去的事就把它忘了吧。」

  我手裡擺玩著已經喝空了的桔子汁杯子。

  「再來一杯怎麼樣?」

  「唔,不,夠了。不如……」

  「不如什麼?」

  「有時候……我們還能見面嗎?」

  「我已經嘗夠苦頭了。」

  「別再開車兜風了。」

  「完全贊成!」梢川微笑道,「不過……現在正放暑假,我的孩子都在家,我不像以前那樣自由自在了。」

  「那就不要勉強啦。」

  「謝謝……我和你談話可以解除疲勞哩。」

  「那麼我成了挨摩師啦。」我笑了,「再見,我以後再給你打電話。」

  「好哇,我等你的電話。我大體上每天都來公司上班。」梢川站起身來。我送你下去。」

  我也站起來,輕輕拖著右腿往前走。我故意裝模作樣給梢川看。

  「你行嗎?我給你叫一輛出租汽車好嗎?」

  「不用了。走走路對腿有好處。」

  正當我要走出咖啡廳晚一我們然回頭一望我看見剛才那個年輕人又在盯著我。他見我回過頭來立即把眼光躲開。

  「你認識那個人嗎?」

  我一面向電梯走去一面問梢川。

  「什麼?……哦,那個傢夥是我們公司的人。你問他幹什麼?」

  「我總覺他在賊溜溜地盯著我……」

  「那是因為很少有你這樣年輕的姑娘來這裡。」

  梢川笑著答道。

  真的是這樣嗎?但是我覺得那年青人的眼光並非出於好奇。

  電梯來了,我隨即走進去。電梯裡只有我和梢川兩人。我們默默無言。電梯在半路並沒有停留,一直下到一樓去。

  我覺得很沉悶,這是我和他兩人在一起時從沒有過的感覺。我覺得十分壓抑,好像周圍的牆壁都向我擠壓而來。當然這是一種錯覺。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好像缺氧般地難受。

  梢川搭拉著腦袋,下巴幾乎貼在胸口,他的手緊捏著我的肩頭,捏得我發疼。我覺得自己的耳畔響起了他心臟的跳動聲——當然這只是幾秒的時間。

  電梯停住了。我離開了他的懷抱。

  電梯門打開了,但我們倆誰也沒有打算邁步出去。

  外面的大廳空無一人,沒有人過來乘坐電梯。

  電梯門又關上了。梢川的指頭按著頂層的鍵鈕。

  電梯又開始緩緩上升……

  到了八月中旬,我的腿傷已基本上不疼了,我已經可以在我家附近的河堤上短時間地練跑步了。

  不過我仍然運動不足,所以還不能像過去那樣跑步。我的訓練時間只限於天氣涼快的清晨以及太陽下山後天色尚未昏暗的時間。

  在我養傷的這段時間裡,我長胖了。所以出點汗也不是壞事。

  開始恢復練跑的兩三天。我感到很吃力,但逐漸地我又習慣了。

  暑假只剩下兩個星期。在假期裡,我很少看書學習,現在可不能再遊遊蕩蕩了。因為我剛剛停止反省不久哩。

  家裡還是老樣子。爸爸和媽媽的離婚談判,由於遠隔東京和札幌兩地。所以一直沒有什麼進展。我想:如果沒有法院判決,給果將會怎樣呢?我實在不願意看到他們雙方爭執不下,互揭短處。

  我本來是最討厭辦事拖泥帶水和含含糊糊的。但現在我卻希望保持現在這種不清不楚的狀態。也許快刀砍亂麻是小孩子的幼稚辦法,而含糊不清卻是大人解決問題的上策,它可以使雙方都少受傷害。

  有一天,黃昏時候吹起了涼風,於是我提前到河堤上去跑步。

  「阿瞳!」

  有人在河堤下叫我。

  「姐姐!」

  我答著向姐姐揮手。

  「你已經開始練跑啦。」

  姐姐已經在家裡換上便裝走出來了。

  「姐姐,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呀?」

  我停下腳步,用卷在額上的毛巾擦汗。

  「我今天半休。」

  「什麼?啊,休息半天,是嗎?」

  我從堤頂跑下去,和姐姐一起散步。

  「你繼續跑步吧。」姐姐說道,「我只是來看看你的。」

  「我已經跑完,正打算回家。」我氣喘吁吁地說,「媽媽回家了嗎?」

  「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她還沒有回來。」

  我們信步走向回家的公路。

  「札幌的那個女人怎麼樣了?」

  我問道。

  「不清楚。反正和她直接談也不解決問題。」

  「就這樣拖著嗎?」

  「不會的。如果爸爸不打算放棄那個女人,那麼……」

  「她已經生下孩子了吧?」

  「好像是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爸爸真的打算離開我們,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嗎?」

  「怎麼說呢?按照媽媽的說法,爸爸是被那個女人勾引過去了。不過……爸爸也不是小孩子啦,一個巴掌拍不響嘛。」

  「是啊。」

  「特別是那個女人,更要考慮到小孩子的前途啊。她一定會拚命爭奪的。這是理所當然的呀。」

  我看了姐姐一眼,覺得姐姐變了報多。姐姐本來是一個不知人間痛苦的天真爛漫的姑娘,現在竟然也這樣考慮問題了。這麼說來,今年夏天姐姐獨自到外地作了三日遊,應該是一個革命性的行動了……

  「姐姐你也應該來一點體育運動呢,這樣就不至於老是鬧貧血躺下了。」

  「你別老是說不吉利的話!」

  姐姐笑道。

  我家已經在望。這時我停下來說道:

  「那不是邦子嗎?……邦子!」

  邦子正騎著自行車在我家門前兜圈。

  「阿瞳!」

  邦子也看見我了。她蹬著自行車飛快過來,一直到我跟前才嘶的一聲來個急剎車。

  我猜想她一定有什麼急事。她已經滿頭大汗了。

  「怎麼啦,邦子?」

  「不得了呀!」邦子的聲音也變了,「真知子她……」

  「真知子怎麼啦?」

  「她刺殺了橫穀老師!」

  「什麼?」

  「他想雙雙殉情自殺哩。他也用刀捅了自己。」

  「結果……結果怎麼樣?」

  「他們兩個都受了重傷。他們被發現晚了,搶救也晚了……」

  我嚇呆了。

  「可是真知子……她不是已經完全想通了嗎?」

  「我過去也是這樣想的。」邦子點點頭,「但現在看來並非這樣。大家都以為他已經忘記了往事,不料這時她卻來一個大爆發。恐怕橫穀老師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吧。」

  「他們在什麼地方……」

  「在橫穀老師的家裡啊。老師的太太帶著孩子們回鄉下去了,只有老師一個人在家呆幾天。真知子好像對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呢。」

  橫谷老師想支開老婆孩子,獨自玩樂一番,於是把真知子招到家裡來。他的這個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不料……

  「阿瞳。」姐姐說道,「你到醫院去探望一下吧。」

  「好的。我馬上去換衣服。我這副樣子可不能出門去。」

  「好的,我等你!」

  邦子說道。

  媽媽還沒有回來。我讓邦子在起居室稍等片刻,急忙洗了一個淋浴,換上了姐姐給我拿來的衣服。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我走進起居室,看見姐姐正在接電話。

  「……喂……是嗎?……唔,知道了……邦子小姐也在這裡……好的,我這就轉告她。」

  姐姐放下了電話。

  「姐姐,怎麼啦?」

  「你又要換衣服了。」姐姐說道,「邦子小姐,是你家裡打來的電話。你家裡叫你先回去……」

  邦子莫名其妙地站起來。

  姐姐眼睛望著地下說道:

  「電話裡說他們兩個人都死了!」

  我和邦子一時都不知所措,呆呆地站著。

  雖然姐姐說的無疑是事實,但我們還是無法馬上接受。

  太陽下山了,起居室突然暗起來。

  在姐姐的催促下,邦子好容易才移步出去。我慢慢地坐在沙發上。

  「真是太慘了!」

  姐姐在喃喃自語。

  我抬頭望著姐姐問道:

  「你說的是誰?」

  「大家都是——橫穀老師、真知子。還有老師的太太和孩子們。真知子的父母也是。」

  我默默地低下了頭。

  姐姐繼續喃喃自語:

  「一次戀愛竟然會造成這樣大的悲劇嗎?」

  我雙手掩臉,無言以答。

第12節

「到了!」

  他的聲音把我從朦朧中喚醒。

  「我睡著了嗎?」

  「嗯,你睡得可香哩。我真想把車子開得更慢些呢。」

  我難為情地笑了一笑。

  「我累了……也許是年紀的關係吧?」

  「十七歲的年紀可複雜哩。」

  梢川也笑道:

  說什麼年青人不知疲倦,在現代已經沒有人相信這種神話了。

  不論怎麼年輕,累了就是累。特別是夏末秋初,在人們常說的「秋老虎」淫威下,即使是我這個身體結實、生機勃勃的人也變得無精打采了。

  暑假還有五天就要結束了。

  「下車吧。」

  梢川興高采烈地說道。

  「嘩……」

  我走下車來一看,不禁驚奇地叫道。

  我是個城市裡長大的孩子,有時會瞧不起大自然的。因為我一直生活在人工造成的世界,看見的儘是高樓大廈,並且以此為奇。至於說到什麼夕陽無限好啦,為層巒疊翠而激動不已啦等等,就會覺得太土氣了。

  我這顆飽受城市的柏油路面燒烤之苦的小苗,一旦吹來一陣涼風便會歡呼雀躍不已。

  我所想的一切都那麼單純。所以對於高原地區為什麼離太陽近卻反而比東京涼快的道理,總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裡確實涼快,這是事實。雖然我習慣於城市生活,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裡的大自然的涼風比城市裡冷氣機的冷氣要舒服得多。

  前面是一個湖,它在強烈的太陽照射下波光粼粼。湖的圍圍是青翠的樹林,樹林裡一座座分散的木屋隱約可見。

  這些風光當然已經不是純粹天然而成,是經過人工之手,但它對自然模仿得惟妙惟肖。這是避暑用的度假村。不過對我來說它和真正的大自然已經別無二致了。

  「到了……這就是第504號。」

  梢川望著這人工的木屋上的門牌說道。

  「把行李放下吧。」

  「我來開門。」

  我跑上三級的台階,向陽臺式的大門口走去。

  屋裡佈置得十分舒適。

  由於關門閉戶,所以裡面的空氣有點悶熱。我打開窗戶,涼風穿堂入室,一下子變得涼快起來了。

  「到了晚上會冷的,所以這裡也有暖氣設備。」

  梢川把行李拿到屋裡來,又說道:

  「我去把車子停泊到屋後。」

  「好的。

  我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好奇地觀看一番。

  屋子並不很大。但它的結構好像旅店的套間一樣,外面是放有電視機的起居室,裡面是臥室,還有一個足夠兩個人使用的廚房兼飯廳,各種炊具一應齊全。

  這是一所北歐風格的房子。幾乎全是木頭結構,給人以異國情調的享受。

  我憑窗外望,看著他把汽車開到屋後停泊。這時天色陰暗下來了。

  一大片雲把太陽遮住了。

  我突然想:我這樣做合適嗎?

  三天前,梢川對我說道:

  「我終於有了三天的夏天休假啦。」

  「夏天已經快要完了。」

  「不到這個時候我是請不到假的。我的工作就是這樣辛苦的啊。」

  當時我和他正在市裡一家旅店的房間裡,吃著侍者送到房間裡來的午餐。因為是在白天,所以我不必介面說在同學家裡過夜而和他見面。

  在梢川方面,自從我腿部受傷以後他也小心翼翼了。他只是利用中午休息或者因工作外出的時候和我約會。因為見面時間短,所以我們已不能像過去那樣盡情遊玩了。過去我有時扮作大人,他有時扮作小孩,大家玩遊戲,其樂無窮。可是現在沒有這樣寬裕的時間了。現在我們見面只有一個小時,最多兩個小時,總覺得沒有盡興。

  對了……我差一點忘了。就在那一天,我和他在電梯裡第一次緊緊地擁抱了。從此以後,我和他變成了對等關係的大人,我們不再玩小孩子的遊戲了。想起這事,真使我覺得難為情哩。

  後來發生的真知子和橫穀老師殉情自殺的事件,對我並不是沒有敲起警鐘。不過真知子和橫穀老師畢竟是別人,真知子不是我,橫穀老師也不是梢川。我並沒有切膚之感。何況我有信心,認為自己不會陷入真知子的境地。而梢川和橫穀老師相比又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當時梢川問我:

  「出去旅行一趟怎麼樣?」

  「你不好辦吧?」

  「出差對我是家常便飯。」

  「怕不行吧?」

  「不是現在去,是三天以後。」

  「這事太突然了……」我搖搖頭,「如果暴露出去,我可真的要退學啦。」

  「出去三天兩夜。我已經在高原上的度假村訂了房間。」

  「如果我不去,你會帶誰去呢?」

  我反問道,其實這也是為了掩蓋我內心的動搖。

  我和他出外作三天兩夜的旅行——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這怎麼能不使我怦然心動呢。

  「你是說你不想去嗎?那麼我就一個人在湖上划船吧,雖然會很寂寞的。那裡有一個湖哩。」

  他停了一會兒又催問道:

  「怎麼樣?」

  我聳聳肩膀,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好吧。不過你要給我找一個藉口。」

  於是到了今天,我們倆便來到了這裡。

  雖然說是三天兩夜,其實扣除來回的兩天上真正能夠悠遊目在地盡情遊玩的只有一天。到達目的地後,現在已經是下午四時了。雖然還是夏天,但在高原地區這時天色已經開始昏暗。

  他打開門進來了。

  我們從東京來的時候,他穿的是西裝,裝作出差的樣子。但現在他換了一件運動夾克,看起來好像一下子年青了五歲。

  「這房間雖然不很寬敞。但睡覺過夜卻是足夠的了。」

  他來到窗邊,和我並肩站在一起。

  「你不擔心出問題嗎?」

  「沒有事兒!我已經作好了安排。」梢川說著用手臂摟住我的肩膀,「明天我們坐汽車在這附近兜風吧。」

  「我不想動了。」

  「呆在屋裡不會無聊嗎?」

  「行啦!再開車兜風又會出事的。我想呆在這裡好好休息。」

  梢川笑道:

  「請君自便!」

  「我們在這裡自己動手做飯嗎?」

  「不一定。這附近有餐廳。如果通知它會送飯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自己動手呢。雖然我不會做什麼可口的佳餚。你說呢?」

  他微微一笑,吻了一下我的前額說:

  「好的。」

  「我們應該在半路上買東西來。」

  「這裡應該有超級市場的。找一找導遊圖吧。」

  我看了一下桌子上的導遊圖,果然有一個超級市場。總之這個度假村是一個整體,包括了樹林和湖,就像一個大型旅店一樣,衣食住行、吃喝玩樂,樣樣俱全。

  「從導遊圖來看,超級市場在湖的對面。」

  「開車去用不了多少時間。」』

  「不用了,我自己走路去。你留在這裡把廚房用具洗乾淨好嗎?」

  「你拿得了那些東西嗎?」

  「只不過兩個晚上呀。究竟打算請多少人來吃呢?」

  我說著笑了。

  「行了,我明白了。你從我的錢包裡拿錢去吧。」

  「我順便散散步。我在天黑之前回來。」

  我走出大門,向湖的對岸走去。

  這是一條修造得很好的小路,沿著湖邊伸延。我走了不到半分鐘,便看見了那家超級市場的紅色建築物了。

  到了傍晚,風變得涼嗖嗖的。不過我反而感到很痛快。我踏著鋪了細沙的小路來到超級市場前面,感到十分新鮮。

  市場並不很大,不過前面也停有十多輛汽車,裡面有不少顧客。我走進去,拿起—個購物籃子,在裡面轉了一圈。貨架上的貨物和城市裡一樣,這使得我這中城市姑娘不致感到陌生而放心了。因為我已經習慣於自動售貨機的生活方式。

  我挑選了做菜餚所需的食品,放在購物籃裡,然後拿到結帳台去。

  其實所謂菜餚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因為我本來就對家務不感興趣。恐怕在這方面姐姐比我更要拿手哩。

  我付了款,把食品裝進紙袋裡一看。竟然是一大包。

  「如果開汽車來就好了。」

  我自言自語地走出了超級市場。

  「請問……」

  有人向我打招呼。

  那個人無疑是叫我的,因為周圍空無一人,而且她正向我走來。

  「對不起。」

  驟然一看,她給人的印象是「良家婦女」。我拿不準她的年紀,可能是三十七八歲。她給人以一種天真無邪的感覺。不過她現在和我說話時的神情卻顯得心緒不寧和躊躇不定。

  「沒有什麼……」我回答道,「有什麼事……」

  「你……你是到這裡來過夜的嗎?」

  這個提問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不在這裡過夜,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到市場來買東西呢。」

  我有禮貌地答道:

  「是的。」

  「是嗎?我想向你打聽一下……」

  她打開手提袋,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來。但她的動作笨手笨腳,一不小心把照片掉在地上。

  幸好那照片剛好掉在我的腳旁,我無意中望了一眼,我的心不禁突突亂跳,緊張得一下子驚呆了。」

  「我問的是這張照片力的這個人。」

  她拾起照片給我著。照片上是梢川和她的合影。好像是在一個什麼宴會上。梢川穿的是晚禮服,而她則是一件閃閃發亮的華麗衣裳。

  你在這裡有沒有碰見這個男人呢?」

  我裝作莫名其妙的樣子,左看右看地說道:

  「我……我今天剛剛到這裡來。」

  「是嗎?」

  她歎了一口氣,好像是大失所望,又好像是鬆了一口氣,感到幸好他沒有在這裡似的。

  「我在到處找他呢……我有重要的事情。」

  她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

  「是嗎?」

  我說道。我也只能這樣說了。

  「你一直住在這裡嗎?」

  她又問道。

  「要住兩三天的。」

  「你如果碰見這個人,你可以通知我嗎?」

  「可是……」

  「我是說如果你偶然發現了他的話。好嗎?我住在這個地方。」

  她拿出記事本,在空白的一頁寫下地址,然後撕下來塞到我的手裡。

  「如果你碰見他,請你幫幫忙,好嗎?」

  「好的。」

  我答道,我覺得如果我不理睬她,反而顯得心中有鬼,令人生疑。

  「謝謝你了,我一定會好好地答謝你的。請多多幫忙。」

  她轉過身向市場走去,我也轉過身而行,但是走了幾步我便停下來,回頭去看她,我看見她正領著一個年級比我稍微小的姑娘在說些什麼。

  我把買來的那包食品捧好,打開了她寫給我的字條。只見上面寫道:

  「XX湖賓館304號梢川。」

  上面還有一個電話號碼。

  哦,原來她是他的太太啊。我把字條重新折疊好,捏在手裡,又再邁步前行。

  看來她和我打招呼只不過是偶然的。但細細地想一想,但又不盡然。

  大概梢川的太大聽說丈夫和一個女人到這個避暑勝地來了,於是也跟著追來。但梢川當然不會用真名租用房間的。如果她逐個木屋去打聽,這又不可能,因為木屋太多了。

  於是她理所當然地想到他也許會到超級市場來買東西,便到這裡來等候。

  如果她向那些上了年紀的夫婦或者男女打聽並且請這類人幫忙。他們很容易會猜到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像我這樣的少女,不諳世事,大概會熱心幫忙的。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正是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竟然會和她的丈夫出雙入對到這裡來同棲共宿!

  我加快了腳步往回走,但是總覺這條小路比來時長了許多。

  我感到那位太太在求我一旦碰見她丈夫時通知她的那副神情,就好像一個小孩子在拚命壓制自己感到害臊的情緒似的。

  我聽梢川說過,他的太太確實是他任職的公司裡一個大頭頭的女兒。但剛才我見到她的那副神態卻完全沒有擺架子或者瞧不起別人的模樣。相反的,她給人的印象卻好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天真無邪。

  當然她是想避免流露出一副丈夫品行惡劣而自己則是受害者的可憐相。這點從她寫字條給我時的神態也可以窺見一斑。

  她住的地方雖然離我們很近,但並不是同一家旅店。本來她可以租一間和我們同樣的木屋,但她沒有這樣做。這可能是由於她既想碰到丈夫,但又不想顯得是拚命地尋找。於是採取了折衷的辦法。

  這位太太是不是已經求過好幾個像我這樣的年輕姑娘幫忙呢?也許她將會在旅店裡呆呆地等著那些幾乎是一無所獲的電話吧?

  她心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我對此一無所知。當然我沒有理由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天色突然昏暗了。我加快步伐往回走。

  四周暮色蒼茫,風變得寒冷了,天空染上了紫黑色,夜幕降臨。

  我飛快地衝進了他所在的木屋中去。

第13節

 深夜。

  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我裝作熟睡的樣子。我也許確實是在蒙隴之中,但是我一直清晰地聽見床邊小桌子上那樹種滴滴答答的行走聲。

  房間裡是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在城市裡,哪怕三更半夜也會不斷傳來汽軍的聲音以應救護車成巡邏警車的鳴鳴聲。可是在這個高原湖畔,聽不到一點人工造成的聲音。

  對於我這個城裡的孩子來說,這種死一樣的寂靜也令我心煩意亂。

  我聽見梢川在旁邊的床上翻了一個身。

  我還聽見他呼呼的熟睡聲。他好像放心似地入睡了。

  他躲過太太的眼睛,帶領一個和他的女兒一般大的少女到這裡來同棲共宿,並且睡得十分安穩,難道不是這樣嗎?

  男人的心真是摸不透啊。

  我從床上起來,甩了幾下腦袋。接著我悄悄地摸下床,脫去睡衣,換上衣服。

  我並不打算特別保持安靜。相反地我倒想看看他醒來會有什麼反應,所以我只和平時一般地換衣服。

  可是他仍然熟睡不醒,好像小孩子一樣發出一陣陣平穩的呼呼聲。

  我平時很少聽到別人睡覺時的呼吸聲,只有和邦子一起山外旅行過夜時才聽見過。

  我穿上寬腿褲,披上一件薄毛衣,拿起大門的鑰匙,再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出大門去。

  大門靜靜地閉上了。外面寒氣襲人,雖然和冬天的寒冷不一樣,但是一瞬間還是感到廢人肌膚。這裡的空氣和城裡的深夜柏油路面仍然散發熱氣是完全不同的。不過雖然冷,我卻感到舒適。

  現在大概是深夜二時。周圍的木屋,除了大門口的路燈發出蒼白的亮光以外,都是一片漆黑。人們已經進入夢鄉。

  人們……真的是所有人們嗎?

  梢川的那位太太已經入睡了嗎?

  我向湖畔走去。那邊有一些路燈,發出青白色的光芒。並且在湖面上反射過來。

  颳風了。我的周圍不時響起樹枝搖擺的聲音。

  我問自己: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呢?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到這樣的地方來幹什麼?

  如果有人這樣問我,我該怎樣回答?難道我回答說:

  「我和爸爸一起來的。」

  我可以這樣回答嗎?但是我只能這樣回答。我不可能說自己是和情夫一起來的。

  說老實話,在我今天大膽嘗試這樣做以前,我連做夢也沒有想過會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這樣地雙雙出外旅行的。

  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當局者迷。情況就是這樣。

  真知子是這樣的。從旁人來看她簡直是胡鬧。但是對真知子來說,她只能選擇那條道路。因為這事把別人也捲進去了,所以便釀成了悲劇。

  真知子和橫穀老師的葬禮在同一天分別舉行。這可忙壞了參加葬禮的老師和學生們,因為他們兩人的家相距很遠。大家身穿黑色的喪服,在大熱天裡來回跑,累得一股勁喘氣。在人們當中,大汗淋漓也顧不上擦一擦的只有真知子的父母和橫谷老師的夫人……

  大家都不敢望他們一眼,連安慰之詞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橫谷老師的太太目光呆滯而茫然,和這相比,梢川太太的眼神就明朗得多,雖然她有點提心吊膽,但仍然能保持雍容鎮靜。

  這說明橫谷老師太太的心已經死了,而梢川太太的心還是熱的——裡面燃燒著憤怒和怨恨的火焰。

  我凝視著遠處的燈光,那是什麼東西呢?

  雖然周圍的風景依舊,但是在明亮的白夭和漆黑的夜晚看來,感覺大不一樣。

  那處燈光也許就是梢川太太住宿的旅店吧?

  她一面想到丈夫就在附近某處和另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一面自己卻冷冷清清地度過寒夜,這該是什麼滋味呢?

  也許她寸步不離地守著電話,等待著有人給她報信吧?。不然她就是一個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最後真好死了心去睡覺。

  不……從白天她那副神情來看,她一定會不甘心地緊緊盯著枕畔的電話,度過漫漫長夜的。

  我回過頭望望木屋,只見窗戶一片漆黑,窗簾紋絲不動。他還在甜蜜的夢鄉中哩。

  我突然感到氣憤。一種無名的憤懣使我近開了腳步。我沿著昏暗的湖邊小路向前走。我看見了那個超級市場。當然它已經關門了。但是它旁邊那公共電話亭。還有裡面那兩台紅色的電話機卻赫然在目。

  我掏一下褲子的口袋,裡面應該有零錢的,我摸到了一個十日元的硬幣。夠了,可以打一次電話。不過如果按錯了號,那就完啦。

  那張字條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但仍然在口袋裡。我走到公共電話亭,打開了字條。

  我等了好一會兒,旅店的服務台才有人來接電話。當然這裡和大城市的旅店不同,那裡是通宵服務的。

  「這裡是xx湖賓館。」

  對方的聲音仍然睡意朦朧。

  「請你接304號房的梢川太太」

  「請稍等片刻。」

  對方的話是很有禮貌的,但語氣卻很不耐煩。接著是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投下一枚硬幣的通話對問是有限的。如果時間到了,電話自動切斷,我該怎麼辦?我忐忑不安。

  過了不久,電話裡果然響起了時間快完的警告音。就在第二次警告之前,對方來人接電話了。

  「喂,我是梢川!」

  這是那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很清朗,這表明她果然沒有睡覺,而是一直等待著。也許會有電話打來,不,更大的可能是沒有電話打來,但她仍抱著一線希望,一直在等待著

  「喂,喂。我是梢川。」

  她在電話裡反覆呼叫。

  「我是……」我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是今天白天你托我找人的那個人。」

  「噢,對的,你有什麼……」

  「照片上的那個人就住在504號木屋。我想大概沒有錯。」

  「是504號木屋吧?」

  她好像也收到了好些情報,所以遊移不決地反問。

  「我說……謝謝你特意給我打電話。」

  「沒有什麼。就這樣吧。」

  「請等一下。我想給你一點酬謝……」

  「不用了。這不算什麼。」

  「不過……」

  「打擾你了。」

  我掛斷電話,鬆了一口氣。

  我開始朝向木屋往回走,心裡覺得很輕鬆,也許甚至可以說感到快樂。為什麼這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的太太一直守候在電話機旁,這使我大為感動。這樣說也許言過其實,不過如果她等到電話響了許久才睡意朦朧地來接電話。哪麼我就會一言不發地把電話切斷的。

  我一路小跑著回到木屋,雖然氣喘吁吁,但仍然抑制著呼吸,悄悄地打開門鎖走進去。

  梢川仍然蒙頭大睡,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我拿過自己的旅行皮箱,招替換衣胞和洗漱用具等收拾好放進去。我想起了盥洗室,便去把毛巾。浴巾等用過的東西也拿回來。我只拿自己帶來的東西,其他一概不要。

  我把床上的被子也疊好。這可不容易,但總算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這下可以了吧。我環視一下房間,雖然在昏暗中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大體上差不多了。

  梢川仍然沉醉在夢鄉裡。我輕輕地把鑰匙放在桌子上,喃喃自語似的說:「你好好睡吧!」然後靜靜地打開門。

  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天亮了。我剛剛邁開腳步,突然發現有燈光朝這邊照射過來。那是汽車的車頭燈。

  它大概是出租汽車——不,一定是她。

  我急忙拐向路旁躲在樹蔭裡。那燈光一下子在我身邊掠過,繼續前進,接著便在木屋前面停下了。

  梢川的太太走下車子。出租汽車又開走了。

  真是千鈞一髮啊。

  我聽見梢川的太太敲門聲,然後是電燈亮了。

  「是我!」

  她的聲音有點因緊張而顫抖。

  我想像梢川在屋裡驚惶失措的樣子。不禁覺得滑稽可笑。

  他突然發現我無影無蹤,連行李也不見了,一定以為遇見了妖精哩。

  大門打開了。梢川的太太進去了。接著大門又關上了。

  我蹣跚而行……我究竟為什麼這樣做呢?這個連我自己也答不上。我並沒有突然變成了衛道士,也不是受到良心的譴責。

  那麼,我是不是想捉弄一下梢川呢?毋庸諱言,這個思想是有的。也許我對梢川的太太還抱有同情心。

  如果他能夠找個什麼藉口矇混過關,說只是一個人到這裡來休息兩三天,而他的太太又相信他的話,那麼也許我竟做了一件好事。因為最好就是不發生什麼爭吵,平安渡過這一關。

  可是,我雖然逃脫出來了,在天亮前這幾個小時,我究竟到哪裡去度過呢?

  我後面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我回頭望去。原來是剛才梢川太太乘坐的那輛出租汽車回來了,它的頭頂上亮著「空車」的紅燈。

  我急忙揚手攔截,對司機說:

  「對不起,請載我到xx館去。

  司機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聳了一下肩膀,然後開車前往。

  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則把一個女人從XX湖旅館載到這裡來,然後現在又有一個年輕妨娘反過來要到XX湖賓館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司機的眼光裡流露出來的大概正是這樣的疑問。

  第二天上午,我一覺睡到十一時才醒來。

  昨天晚上。賓館的服務台對於我這樣一個單身姑娘在深夜來投宿大惑不解,想拒諸門外。但因為我預付了超額的房租,才好歹接收了。

  房間還算舒適,我倒頭便沉沉入睡了。

  起床後,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頓覺精神清爽,然後到樓下的餐廳去,這時已將近中午十二時了。

  一個人在這旅店裡休息也挺不錯。雖然這樣的賓館伙食費很貴,菜餚並不可口。

  我隨便要了一份咖喱飯填飽肚子。下一步怎麼辦了我身上的錢還夠用,因為事先帶了一筆錢來。但是我已經告訴家裡明天才回,如果現在提前回去,反而會叫人生疑的。

  到邦子家裡去住一晚,怎麼樣?

  我不會告訴邦子說和梢川一起來這裡度假。因為這種事情是不便於告訴朋友的,哪怕是好朋友。儘管如此,邦子也會收容我過夜而不向我打聽。

  咖喱飯來了,我一心一意地吃飯。雖然不是什麼美味佳餚,但我畢竟餓了。

  餐廳裡不多不少坐了一半顧客,這樣剛好,既不嘈雜也不冷清。看來這裡的房間並沒有住滿客人。

  我吃完飯,又要了一杯咖啡我隨便向餐廳門口望去,突然發覺梢川和他的太太正從門外走進來。我的位置在最裡面,所以他們倆沒有發現我。他們倆在靠南面有陽光的地方坐下。那個位置可以眺望遠處青翠的樹林,甚至可以望見藍色的湖面。」

  他們倆一面看菜單一面笑著聊天……這是夫妻之間理所當然的。特別是他的太太顯得很高興,那爽朗的笑聲響遍整個餐廳。她和昨天那緊張而失聲說話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不知道他們倆在昨天晚上說了些什麼話,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我是梢川的情人,我們曾經無數次地纏綿私語,但總是比不上他們夫妻之間長年累月的情話綿綿啊。他們倆的那個封閉的世界。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擠進去的。

  我突然感覺到他已經到了一個我鞭長莫及的世界去了。這是一個和我完全無關的世界。

  不,正確地說應該是他只不過曾經來過一下我的世界裡,而現在他又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去了。

  幫助他回去的人就是我!

  梢川還會再來到我的世界嗎?

  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之中。

  我不想失去他!

  人們只有在即將失去某種東西時才知道它是多麼的可貴。但是等他知道可貴時卻為時太晚了……

  我慢慢呷著咖啡,一面目不轉睛地望著梢川。他的臉半朝著我,按理他會發現我的。可是無論他招手叫喚侍者或者舉杯喝酒時,都沒有發現我。

  杯子裡的咖啡完全冷了,我不想再喝下去。等到梢川夫婦兩人開始吃飯時,我站了起來,向門口的櫃台走去。雖然出納員說我可以簽名然後和房租一起結賬,但我還是付了現款。

  櫃台的一側有一個公共電話。在我等候出納員找回零錢時,一個人走過來打電話了。他就是梢川。他塞進一個十日元的硬幣,撥動號碼盤。我轉過臉去背著他。看著女出納員。

  「喂,我是梢川。公司裡沒有什麼事情吧?」

  他是給公司裡打電話。這些骨幹公子連休假旅遊也不能安心哩。

  「是嗎?……一封信?內容是什麼?……嗯,你念給我聽。不,等一等。一個硬幣的時間太短了。我再……」

  梢川掏出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幣放在櫃臺上,大概想讓出納員換成零錢,於是把臉轉向我這邊。

  「讓您久等了。」

  女出納員把零錢找回給我。我把它們收進錢包裡,抬頭望望梢川。只見他目瞪口呆正在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我把零錢中的十日元硬幣全部掏出來,放在公共電話機旁,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

  「喂,喂……嗯,行了。你念那封信吧……」

  我快步離去,梢川的聲音在我身後越來越遠了……

第14節

他還沒有來。

  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我總是提前赴約的。凡是談戀愛時,求愛的一方都會提前來到約會地點的,即使那些不像我這樣性急的人也一定會如此。

  我現在正坐在一家旅店的門口大廳裡的會客處的一角。因為是一個角落.所以養不引人注目。

  從大玻璃窗外望,天色已開始昏暗。

  下學期已經開學一個月了。剛開學時頭兩周顯得忙忙亂就的。特別因為前幾個月我在家養傷而耽誤了功課所以總得下點功夫追上去。接著又是好幾次測驗,使我每天都不得安寧。

  自從上次我和梢川到高原湖畔度假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到了今天,由於接連兩三天的測驗終於告一段落,我鬆了一口氣,於是在中午便給他打了一次電話。再過一些時候又要舉行期中考了,我想抓緊時間和他見一次面。

  「你這電話來得正好。」電話接通後傳來了梢川高興的聲音,「我剛要找你哩。」

  「真的嗎?」

  「是呀。還有上次的事情我也想和你談談。今天晚上怎麼樣?」

  「可不能太晚啊。如果在八時以前,我可以藉口說課外小組有活動……」

  「好的,我一定盡早趕到。」

  他的態度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這反而使我感到不安。

  在高原湖畔發生了那樣戲劇性的事件,難到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也許當作一個笑話,就讓它過去了吧。

  於是,現在我便這樣地在這裡等他見面。

  當然,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拿著衣服到旅店來換了。不過如果我們裝作父女的樣子,別人大概不會生疑的。

  我後面有一個人走近前來。我條件反射般地露出笑容回過頭去。

  「你是瞳小姐吧?」

  唔?他是誰?不過我馬上想起來了。他就是上次在梢川公司的咖啡廳裡見到的那個青年人。

  正確地說,我之所以猜到是他,並非由於記得他的相貌,而是由於他那裝腔作勢以大人物自居的神態和動作。

  「是的。」

  「對不起。」

  這個青年人一面說一面急急忙忙地坐在我的對面。

  一個侍者走過來,大概是問他要什麼飲料。他急急忙忙地謝絕說:

  「不,我什麼也不要。」

  然後他對我說:

  「我有些話要和您談談……」

  「您是……」

  「我是梢川先生的部下,承蒙先生看得起我……梢川先生很信任我,哪怕是私事也交給我辦。」

  聽他那喋喋不休的語調,簡直好像一個推銷員:

  「那麼……他有什麼話要你轉達給我嗎?」

  「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的。」

  「這是怎麼回事?」

  「這樣的事情如果讓當事人雙方直接談,很容易感情衝動。不如讓我這樣的第三者來談,我想更會使您理解的。」

  我挺起腰來坐著問道。

  「是我和梢川先生的事?」

  「我聽梢川先生說,您是一位很爽宜的好姑娘。」

  我沒有開腔。

  「唔……常務董事……啊,就是梢川先生……覺得很對不起您。讓你受了腿傷就是其中之一。他還認為現在這樣的關係結果也是對您的傷害……」

  他說得很圓滑,滴水不漏。

  「雖然只是一般的朋友交往,毫無特別之處,但社會上可就不這樣看了。十七歲的高中生和一家公司的常務董事交朋友……這樣下去,一旦暴露就大成問題,對您的聲譽也有損害。常務董事出於長輩的義務,不能不避免發生這樣的問題。這點您能理解吧?」

  我一直沉默不語。

  「正是這個原因……」他歇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梢川先生委託我一定要來和您談。我想您一定能夠理解常務董事的心情的。」

  他說罷把手伸進那高級西服上衣的內口袋,掏出一個雪白的精緻的信封,放在我面前。

  「這是什麼?」

  我終於開腔了。

  「這是常務董事的一點心意——裡面有五十萬日元。您受傷治療大概也花了不少錢吧。這也許是微不足道的……」

  我望著那白得刺眼的信封,覺得它好像把我的眼光擋了回來。

  「常務董事他……他已經和公司的現任董事長的女兒結了婚。這樣嘛,他的前途是有了保證,但也得忍受各種各樣不如意的事情……他準備這筆五十萬日元的錢也是很不容易的。」

  「請你把錢拿回去吧。」

  「不,不!您感到氣債,這個我理解。這是當然的啊。您當然不是為了錢才和常務董事交朋友的。不過常務董事沒有別的辦法報答您。這種事情即使用金錢也不能遺忘的。這毫無疑問。不過如果您推辭不受,常務董事會更加難過的。人們並不會因為您收下這筆錢而改變對這件事的看法的?」

  「不過,我不要!我……」

  我正要把信封推回去,但是他壓住我的手說道:

  「您並不是收下他的錢,您只是收下常務董事辛辛苦苦籌借這筆錢的一片心意罷了。不,沒有錯,在我和您談話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會碰釘子的……今年底常務董事就要出差到美國去,要去好幾年哩。等到他從美國回來,大概就要當總經理了。對了,對了,他叫我向您向好哩。那麼。我確實把錢交給您啦……」

  看他那滔滔不絕的樣子,簡直好像錄音帶似的轉個不停,根本不容許你有反駁或者質問的空隙。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急忙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我鞠躬告辭。接著他快步離去。不一會兒便無影無蹤了。

  我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只見桌上那個雪白的精緻的信封好像嘲笑般地向著我眨眼。

  「怎麼辦呢?」

  媽媽一面看鐘一面問道。

  「是啊……」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時了,但姐姐還沒有回來。

  「如果不回家也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媽媽歎了一口氣道。

  「姐姐已經不是小孩子啦。」

  「唔。是啊,她已經是大人了,出來工作了。」

  媽媽笑了一下。

  我覺得不可思議。我自從上次遭受打擊以後,對什麼也提不起勁,對別人的事情更加很少關心。今天我才第一次發現媽媽有了白頭髮。

  我突然感到揪心的疼痛。媽媽愁白了頭,恐怕為我操心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吧。雖然在我面前媽媽完全沒有流露出憂愁,但是我想沒有一個母親會因為女兒出了事挨批評而高興的吧。

  「媽媽……您是不是還要去見一次校長呢?」

  「嗯,恐怕要的。」

  「爸爸也回來一起去嗎?」

  「這個嘛……也許你爸爸不會回來了。」

  「你們……你們還是決定分手嗎?」

  媽媽歎了一口氣道:

  「不知道……如果最後決定分手,我會告訴你的。」

  「嗯……行了,我知道了也沒有辦法。」

  「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就算我想到札幌去打架也是鞭長莫及哩。」

  媽媽說著笑了。我也笑了。

  我記得除了有時看電視被逗引得發笑之外。我已經好久沒有和媽媽一起笑了。如果姐姐現在也在這裡,大家一起笑多麼好啊。

  電話鈴聲大作。

  「噢。一定是姐姐打來的電話,等我來接吧。」

  「行了!讓你去接電話,你一定會對姐姐說多玩一會兒再回家吧!」

  「媽媽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倒在沙發上大笑。媽媽拿起話筒:

  「是的,我是沖野……啊,我是她的母親。我的女兒總是給你們添麻煩了……什麼?……您說光江她……」

  媽媽的聲音也變了。

  我從沙發裡跳了起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兒。只見媽媽在急忙作記錄。

  「喂,」我知道了。我馬上……喂……好的,謝謝您。」

  「媽媽,怎麼啦?」

  媽媽放下話筒說:

  「他們說是把你姐姐送到醫院去了。我們要烏上去……」

  「姐姐又是貧血嗎?」

  「好像不是。」

  媽媽臉色蒼白,不過他還是挺住了。

  「我叫出租汽車好嗎?是哪一家醫院?」

  我拿起電話問道。

  「大約九時左右,光江小姐來了電話……」一個自稱是姐姐同事的女人迷惑不解地說道,「她好像情緒很不穩定,又好像喝醉了酒……」

  姐姐喝醉酒嗎?這不可能。

  醫院的走廊一片寂靜。我們只能低聲說話。

  「我聽光江小姐在電話裡說她就在我家附近,於是我立即出去看她……她好像醉了,又好像在哭……她要我陪著她……後來我和她在附近的酒館又喝了一點酒。我的酒量很小,光江小姐更不行,她一喝便醉了。不過她的心情似乎開朗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們一起走出酒館……門口有幾級台階,光江小姐一個趔趄滑倒了,她好像扭傷了腰。我想抱她起來,發現她下身流血……我嚇了一跳,馬上去叫急救車……然後,然後我把她送到這裡來了……」

  「實在給您添麻煩了。」

  媽媽深深鞠躬道謝。

  「不,不,這沒有什麼……我……對不起,我明天還要上班……」

  「好的,您請自便吧。張江就交給我好啦。真是對不起……」

  媽媽把那個女人送到醫院門口去……我獨自一人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我當然為姐姐擔心,但又不覺鬆了一口氣。因為姐姐的事可以使我暫時忘記自己身受的打擊,不至於整天不能自拔。也許這個世界就是亂糟糟的。

  「……你是沖野小姐的家屬嗎?」

  一個護士來到我跟前問道。我點頭答道:

  「我是他的妹妹。」

  「這是病人的手提袋。我們這裡無法保管。」

  我接過手提袋點頭致謝道:

  「對不起。姐姐的情況怎麼樣?」

  「這個……大夫會向你說明的。」

  護士好像很忙,她急急地走了。

  我重新坐下,等媽媽回來。

  手提袋滑落地上,好像碰到了什麼,它的一角有的損壞。我怕裡面的東西碰壞了,於是打開來,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檢查。化妝用的小粉盒沒有壞,其餘的東西便是記事本,小鉛筆……

  我的手突然停下來了,我摸到一個厚厚的信封一這是一個雪白的精緻的信封。

  這個……難道它又是……

  信封裡是一疊一萬日元的鈔票,大約有一百張,也就是一百萬日兀。

  雪白的精緻的信封……請收下常務董事的一片心意……

  我好像一下子暈了過去。

  難道她就是姐姐嗎?

  過去梢川要我而找借了的不是媽媽,而是姐姐啊!

  姐姐在公司裡畢恭畢敬地接電話時的聲音和媽媽接電話時的聲音一樣,而我的聲音又很像媽媽。如果我裝腔作勢像大人一樣有禮貌地接電話,那聲音當然也就很像姐姐了。

  這麼說,姐姐才是梢川的情人哩。

  不過當時梢川為什麼那樣早便往我家打電話呢?那個時間姐姐是不會回家的呀。

  哦!是「半休」

  那天姐姐下午休息。她一定是在離並公司之前打電話告訴梢川說下午在家……可是她也許在路上到什麼地方去了一下,耽誤了時間而回家晚了。剛好梢川又因為臨時有事需要改變幽會的時間和地點而打電話到我們家裡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雖然梢川直接往我們家打電話會有危險。但是因為明天姐姐不上班,他無法和她取得聯繫,所以只好直接打電話到我家……剛好我接了電話,於是……

  走廊裡響起了媽媽的腳步聲。我嚇了一跳,急忙把東西放回手提袋裡。

  「怎麼啦?這是光江的手提袋嗎?」

  「嗯。」我裝作抱著它的樣子,「由我來保管呢。」

  「是嗎?啊,大夫來了。」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醫生穿著拖鞋睡眼朦朧地走過來了。

  「啊……您是沖野太太吧?」

  「是的,我是她的母親。」

  「呀,對不起……小姐是流產。」

  「我的姑娘……」

  「您不知道嗎?小姐懷了孕啊。」

  「噢……」

  「這個嘛……最近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醫生苦笑道,「小姐摔倒了,扭傷了腰,造成了突然流產。她流了許多血,現在正她他輸血。」

  「她有危險嗎?」

  「這個嘛,如果不出現意外,是不會有問題的。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今天晚上請留下一個人陪她。」

  「好的。」

  「就這樣吧。等一會兒我再來給她檢查。」

  醫生好像提不起腳步似地踏著拖鞋走了。媽媽低頭鞠躬送走醫生,然後和我一起進病房去看姐姐。

  病房裡一片昏暗,共有四個床位,全都住滿了病人。

  姐姐呼吸微弱,她的手腕上縛著一條注射管,裡面是紅通通的血。

  「媽媽……你知道了姐姐懷孕嗎?」

  我低聲地問道:

  「不……雖然我多少知道了你姐姐的問題……她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兒呢?」

  媽媽的聲音有點顫抖。她又說道:

  「我的腦子裡光想著你爸爸的事情了……如果我多關心你姐姐一點兒就好了。」

  我用手輕輕撫摩姐姐的臉——它是多麼蒼白而冰冷啊。我再摸摸她的前額,慢慢才感到有一點暖意。我總算放心了。

  我獨自到走廊去,默默地坐在長椅子上。

  我使勁摟住姐姐的手提袋,忍不住抽泣起來了。

第15節

「噢,是你呀!真叫我吃驚呢!」

  梢川睜大眼睛對我說道。

  「我打擾你了,對不起。我想耽誤你一點時間。」

  這是在某大廈的樓宇門口大廳,我一直在這裡等待梢川的到來。這就是本書開頭的序曲所寫的情景。

  「嗯。不過……我已經來晚了。」

  「我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的。我可以保證。」

  「我明白啦。」

  梢川點點頭,然後對著從電梯那邊走過來給他引路的那個年輕職員說:

  「對不起,你等一下。」

  在大廳深處的一角地勢略低的地方,有一套沙發。

  「你很忙啊……」

  我說道。

  「差不多吧。」

  梢川微微一笑,然後反問道:

  「你有什麼事情?」

  「我來這裡把這個還給你。」

  我把那個雪白精緻的信封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這個嘛……可是……」

  「行了,那個傀儡般的年青人把它硬塞給我,強迫我接受。但我還是無法接受啊。」

  梢川有點坐立不安,他說:

  「其實,當時我應該親自和你見面解釋的……」

  「不過你很忙,而且……說實在話,當時你哪怕寫幾個字給我。我也會很高興的。不過我懂啦。你不想留下任何足以成為證據的把柄啊。至於鈔票嘛,那是不會留下痕跡的。」

  「不,不,不是這樣的。我當時確實沒有對間呀,所以……」

  「你別騙我!」

  我終於發火了,高聲叫嚷道。接春我又說:

  「噢,對不起,把你嚇了一跳吧?」

  「沒有什麼……你發火也是很自然的。」

  「其實我並沒有發火,真的。」

  我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我來這裡是想向你道謝的。這可不是挖苦你,是我的真心話。你讓我窺見了大人的世界,它使我看得眼花繚亂,就好像一個裝滿了金銀珠寶的珠寶盒一般……你也許很奇怪吧?我這個冒充大人而又不是大人,但也不是小孩的十七歲的血肉之軀,說話未免太過神氣活現了吧?其實我還是個孩子哩。是一個幼稚無知的孩子。這點恐怕你也一定會心裡有數的,所以稱如果想誆騙我,你完全可以做的。不過你並沒有這樣做。我冒充大人,你也把我當作大人看待。正因為這樣,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很快樂的。我真的要感謝你。不過……後來情況變了。你還記得吧,就在我受傷的那天晚上。那個時候,你完全好像換了另外一個人。你臉無人色,你顫抖不停,你完全亂了套。於是你把我撇下在醫院裡,自己一個人逃跑了。你說不是嗎?你當時的行為只能說是逃跑……不,你別說話。你不要誤解,我現在不是發火,也不是怨恨。就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愛上了你。在那之前我只不過把你看作一個有錢的中年紳士,是一個把我帶進大人的世界中去的嚮導罷了。可是當你把我放到車子的後座,並且求我保守秘密的時候,我才看到你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是和我處於對等關係的……我這樣說你不覺得奇怪吧?不過我確實是這樣想的。雖然我當時疼得很厲害,你的話並不能減輕我的疼痛,但是卻使我感到幸福……這不是挺可笑的嗎?你因為使我負了傷而感到內疚,所以後來繼續和我交朋友。而我呢,卻是因為開始愛上了你而繼續去找你的……我真想叫你一聲:親愛的。但是遺憾得很,事情發展得並不順利……自從我們倆在電梯裡互相擁抱,像大人一樣交朋友以後,就註定只能有現在這樣的結局了。如果我們倆像大人一樣處於對等的地位,那麼我就不再是孩子,也不是十七歲了。在你的眼裡,我只不過是你所玩弄的好幾個女人當中的一個罷了……可是我卻不懂得這點。我還是一廂情願地我行我素,結果只有遠離你而去。不過……算了。不說啦。覆水準收啊。那個小孩子的我、那個十七歲的我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是,這個信封裡的錢我是無論如何不能收下的。如果我真的是個大人,也許我還會收下。不過在這點上我還不是一個大人。噢。對了……在十七歲和大人之間還有一點差別,現在我正處於這個差別之中。要邁步跨過這個差別,我現在為時尚早,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才陷入了這個差別之中。而且我還想呆在這個差別之中。不想擺脫它。我沒有勇氣跨越它進入大人的世界,所以……我不再說下去了。我只希望你沉默地收下這個退回給你的信封裡的錢,並且希望你相信,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裡我曾經是幸街的、這就夠了。我再也沒有奢望了。你明白嗎?」

  他默默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地點頭。

  「我懂了……我知道了你不生氣,感到很高興哩。」

  他拿過信封裡的錢,收進西裝上衣的內口袋。

  「好啦。我這就放心了。你很忙,還要上走開捨吧?」

  「嗯,我該去了。」

  他開始站起來。

  「等一下。」我移近他的身旁,「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希望你聽一聽並且記住我的名字。」

  「名字嗎?哦,是的。不過……對我來說『阿瞳』就已經足夠了。」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的。」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不僅叫『阿瞳』,而是『沖野瞳』你應該這樣來瞭解。」

  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你……這麼說……」

  「你完全沒有想過嗎?」

  他搖搖頭。

  「我聽說過她有一個妹妹……但怎麼會是……」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她……你姐姐知道我和你……」

  「不,她不知道。」

  「是嗎?」

  「姐姐流產了。」

  我死死地盯住他。但是他避開我的眼光。

  你為什麼給姐姐一筆錢?而且又是通過另一個男人來轉交的?如果你親自見一面,低頭認錯說:我們分手吧,那麼姐姐也會不說什麼而死了心的……對姐姐來說,你這樣做是最殘酷的手段。」

  他垂著兩手,喘息著說:

  「也許是的……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啊。」

  我沒有開腔。他好像下定決心地說。

  「我要上去了。他們在等著我呢。」

  他重新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擋在他面前。

  「我想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姐姐。不過現在對我來說……」

  「行了。」我打斷他的話,用左手搭在他的肩頭,「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我靜靜地把臉伏在他的胸膛。他不知所措地說:

  「我說你呀……不,我真的要上去了。」

  「姐姐昨天從醫院樓上的視窗跳下去了。」我說道,「她也許會死去呢。」

  我抬起頭來。我看見了他那膽怯的眼光。

  我的左手繼續按住他的肩頭,右手拿起刀子插進他的身體。他低聲呻吟,倒在沙發上。我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用手繼續抱著他。

  我的眼睛越過他的肩頭向空無一人的大廳望去。等到他全身無力而耷拉著腦袋時,我已經是淚眼朦朧了。

  「原諒我吧。」我對他竊竊私語,「如果我不愛你……我是會放過你的。」

  我不願意放開他。我多麼想永遠、永遠地擁抱他啊。

  但事實不允許我這樣。我不知造他是否死去,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輕輕地把他放下,然後安靜地站起來,向著電梯那邊呆呆地站著的年輕職員走去。……噢,對了,這時我才想起還有一件事情忘了要辦。

  那是姐姐手提袋裡厚厚的白色信封,我本來打算拿來一起放進他的西裝上衣內口袋裡的,但我卻忘記拿來了。

  真是沒有辦法,因為我才十七歲哩。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梢川說道:

  「很抱歉,請原諒!」

  這時我完全清醒過來了,聲音也很鎮定安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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