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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妖奇談 死者的舞蹈》第0章
都市妖奇談 正文——死者的舞蹈 作者:可蕊

江榕再次確定,自己已經死了。

其實幾分鐘前,當她飄浮在病房天花板上的電燈旁,眼看著那些一下子慌亂起來的醫護人員時,心裏就有了這種預感。現在,這個生著雪白雙翼,頭上圍繞著光環的俊美男子(也許是女子?)飛到她面前,預感也就變成了肯定。

“小姐,請允許我帶領你離開塵世,去向你該歸去的天國吧。”這個男子向她行了個禮,用音樂般的聲音說。

“天國?”江榕閉上眼睛搖搖頭,不過,自己在那場車禍中受了那麼重的傷,死亡好象也是預料中的事,“那麼你是天使嗎?”

“當然。”天使又向她行了個禮。

“基本上,我認為自己會下地獄……”江榕頗有自知之明地自言自語。

“地獄!”天使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你竟然會想去那種被詛咒的、可怕的、邪惡的、殘酷的……(省略一千字)地方,願我主保佑你!請擦亮你的眼睛吧!只有天國才是所有善良靈魂們最後的歸宿……”

江榕張大眼睛點著頭,雖然“死了”不是什麼好事,但是知道自己還算是一個“善良”的靈魂,仍然令她頗為欣慰。因此當她看到那個天使還在那也苦口婆心地解說天堂和地獄的區別、詳細分析著兩個地方的種種,連忙阻止說:“我明白了,能去天國有誰還想去地獄呢,不過我聽說天使可以幫人實現願望,是不是真的?”

“願望?”

天使偷偷抹抹汗,心想現在的人類真是貪婪啊,開口就要人家幫忙實現願望,不像以前,對於那些淳樸的百姓來說,死後能升上天國就已經很滿是了。不過他還是面帶笑容,溫柔地問:“那麼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呢?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幫助你。”

江榕馬上雙眼泛著淚光,可憐兮兮地把雙手交握在胸前乞求:“能不能讓我復活;我才十八歲,我還不想死。如果你能做到,我保證等我將來活到九十歲老死了,一定跟你去天國。”

“呵呵,這個嘛……”天使努力維持著笑容,克制著踢她一腳的衝動,儘量耐心地解釋:“其實人類的壽命都是已經被註定了的,就在出生的那一刻,會在世界上存在多久,健康或者是疾病,這一切……”

江榕收起乞求的表惰,失望地搖搖頭:“直接說不行就是了嘛,基本上我是個無神論者,你解釋那一大串我也聽不懂的。”

“總之,先領你去天國吧,你的未了心願,也許我父可以幫你實現——只要你誠心地祈禱,我父會聽見的。”

“我都說我是無神論者了——再說,我才不相信亞當的肋骨之類的東西呢,我寧願相信女蝸用泥造人,男人是用土做的身子,女人是用水做的骨肉……掰掰啦……”說著,她向天使揮揮手,準備飄走。

“你要去哪兒?”

“我決定了,我要做個美豔迷人的女鬼,不去什麼天國了,掰掰。”

“等一下……”

天使一下子攔在江榕面前,“你不能在世間遊蕩,這太危險了!快跟我去天國!”

“我不信天主、基督什麼的,不去!”江榕轉動著眼珠,心想看他這麼負責地想引導自己去天堂,或許可以跟他討價還價一番。

就當兩個人正僵持時,江榕身後忽然傳來了鐵鏈的抖動聲,接著是一聲大唱:“閻王要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

江榕慌忙地扭過頭去看,只見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個人(應該是人吧?),其中一個人全身穿白,另一個全身穿黑,長而寬大的袍子一直垂到地面,頭上卻又戴著足足有半米高的帽子。而他們的臉色也和他們各自穿著的衣服顏色一樣,一個白得像塗了二十層粉底霜,男一個則黑得像鍋底灰;他們嘴裏拖著長長的紅舌頭,一直垂到胸口,手中持著鎖鏈和鐵牌;這樣一副別具特色的打扮,任誰一看都會立刻叫出他們的身分。

“變態!”

江榕發出一聲尖叫,一下子跳了開來,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們,一邊興奮地向天使說:“看到嗎?有人扮成黑白無常在街上走呢——話說回來,上次我還看見有人扮成櫻木花道、酷拉皮卡什麼的在廣場上拍照。聽說這個叫的COSPLAY,現在很流行的,要不是我已經死了,我也想去試一試呢;我這麼美麗可愛,扮成小嘰最合適。”

“女子江榕,立新市人氏,陽壽已盡,十一月二十三日當歸地府銷案,速速跟我等前往。”

白無常大喝著,重重抖了一下手中的鎖鏈,發出經經匡匡的響聲。

“呀,我都死了你們還能看見我——這、還不會是真的黑白無常吧?看到他們詭異的樣子,心裏有點發毛,不由得向天使的身後躲去。

“別怕,我會帶你去天國,絕不讓任何人把你帶走!”天使頗有男子氣概地發著她,這讓江榕十分感動,不愧是純潔善良的天使啊。

“又是你這個非法入境的人口販子!”黑無常對天使憤怒地大叫,“你又想騙這個女鬼!我們兄弟絕對不能坐視!”

白無常則和善地向江榕頻頻招手:“小姑娘快些過來!別上了這個外國拐子的當!年輕女孩子看人要格外當心才對,像這種小白臉更不能隨便相信,(江榕:你的臉比他還白呢!)你差一點就要被拐到外國去了,你知不知道!”

“騙子?拐賣人口(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叫‘鬼口’)?”江榕歪著脖子看那個天使——外表看不出來啊。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況自己現在又已經死了,誰知道死了之後的世道什麼樣?誰也沒規定人口販子不能扮成天使吧?心裏這麼想著,於是她一點一點地指著小步,離開了天使背後。

天使沉下臉來惡狠狠地說:“又是你們來和我搶案子!”

“這麼好的女孩子當然應該去天國,怎麼能讓你們像押解犯人一樣押走。”天使義正辭嚴地說。

“生死輪回,天道迴圈,這是千古正理,我中華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種外來人能懂的。”白無常的大舌頭甩來甩去,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

黑無常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江榕身邊,心有餘悸地說:“姑娘啊,如果我們晚來一步,你可就被拐到天國去了。”

“被拐到……天國?”江榕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走,快跟我們去地府。”黑無常拉住她說。

“地府?天國?”江榕完全糊塗了,想甩開手,但黑無常卻握得很緊。她用力拉扯著,面對著這樣的黑白無常以及那個天使,心裏忽然害怕起來,就算死了,也不應該遇見這麼怪的事吧?難道……鬼中也有變態?也對,鬼是人變的,有什麼人就有什麼鬼。想到這裏,江榕渾身發抖。

這時天使忽然大喝一聲,從翅膀下抽出劍,向黑白無常撲了過來。

黑白無常也不含糊,雙雙挽起袖子,拖著鐵錘、打在了一起。

江榕見一時沒人注意到她,轉身就跑。

※  騿  騿  騿  騿

江榕鑽進小巷,一陣猛跑,直到了一條繁華熱鬧的街上,才停下來喘口氣——我都是鬼了,為什麼還要喘氣?她一邊拍著胸口胡思亂想,一邊東張西望著。

這條街一如平時的熱鬧,來往的人群不停穿梭,但沒有人把目光投向江榕;當她伸出手,想去撿一下身邊行人的衣服時,手卻穿過了對方的身體。自己果然是死了。

當時那輛車夾著尖銳的?h車聲沖向自己時,不是清楚地聽到自己的骨頭所發出的聲響嗎?自己飄在病房裏時,不是也聽見醫生親口說搶救無效,請通知親屬嗎?

江榕歎了口氣。

她試著向欄杆上靠了一下,似乎可以靠在上面,於是就這麼靠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發呆。

這麼年輕就死去,她當然是十分不情願的,可是死都已經死了;再不甘心也沒什麼用。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往後應該怎麼辦?江榕一向對怪力亂神的東西沒有興趣,她喜歡看鬼片,但並不代表她相信那些。與其說她是個無神論者,不如說是因為她太年輕了,年輕到根本沒時間在享受生命的快樂之餘,考慮死亡和其他東西。所以現在江榕苦苦地思考著,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辦。唉,自己的腦子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現在要想這麼複雜的問題,也太難為自己了。

江榕仔細檢視自己的全身上下,現在的自己除了是個鬼魂之外,似乎也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不缺胳膊不缺腿。記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出車禍時應該是沾滿了血跡,現在卻又好好地穿在身上,只是平時戴的戒指、項鏈都不見了。雖然心愛的項鏈沒了,不過她還是故作瀟灑地甩甩頭:“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她呆了好久,腦子裏卻亂哄哄地,什麼也想不出來,最後終於被商圈的熱鬧所吸引,不知不覺,同最近的一家店鋪晃過去。

江榕無聊地在街上閑晃,每家店鋪都進去看看,卻拿不走任何一樣商品,不一會兒也就興味索然了。這時路過一間唱片行,聽到裏面正播放熱烈的舞曲,江榕開始扭動身體,就在大街上、飛馳的車輛之間跳起街舞來。死了也好,不管怎麼任性舞動,也不會引來奇怪的目光,不用去管人來人往,也不用去管車水馬龍,只要隨著音樂盡情擺動身體就好……

那個男子順著人流走來時,正沉醉于舞蹈中的江榕並沒有注意到他。江榕放縱著舞步越過人行道,隨意,向這個應該是她會喜歡的英俊時發男子做了一個瀟灑的甩頭動作。

男子輕快地走著,一副心情十分不錯的樣子,見到江榕的舞姿時,便開朗地打個招呼:“嗨,美女,跳得不錯,有空一起吃個飯。”

江榕一下子楞在了那裏,保持著劈叉的姿勢,站不起來。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子走了過去,見他在路邊買了一瓶飲料,一邊喝著一邊點起了煙,又加快了腳步,追上一個單身女子,跟對方搭訕。江榕呆呆地看著,這個男子是什麼人?他能抽煙、喝酒、買東西,又能和活人說話,他不是鬼魂,可是剛才他卻看見我了,還跟我說話——他剛才是在跟我說話吧?江榕跳起來,準備追上去問個清楚。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個洪亮的聲音在江榕身邊響了起來。

江榕回過頭,看見一個和尚站在自己背後。和尚慈眉善目,頭上肩後寶光四射,正對著江榕合十行禮:“施主,紅塵種種,終究是一場虛幻,這就跟我去往西方極樂世界吧。”

“西天……”江榕聳聳肩,“我又不是唐僧,別攔著我,我還有事。”她急著去追那個男子,所以繞過和尚就跑。

“施主,俗世間煩惱重重,為何不放下一切,四大皆空……”

江榕本來還因為他一臉慈悲憐憫而對他有不錯的印象呢,沒想到他這麼囉嗦。眼看著那個男子已經消失在前面的人流中了,江榕慌忙地從他頭上飄過去,誰知道和尚的動作更快,一下子又出現在江榕面前:“我佛慈悲,普渡眾生……”不停地說起來。

突然一團黑影破空而來,“鏘”地一聲正中目標,接著那個和尚便抱著頭,後退了好幾步。

黑白無常和天使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追了過來,剛才就是白無常把手裏的追魂牌擲過來,正好打中了和尚的頭。

“先見先得!”

“理所應當歸我們地府……”

“一切皆空,死者應重生極樂……”

三方人士各說各話,越吵越厲害,終於又打成了一圈。那個和尚一副萬物皆空的模樣,拳腳上卻半點也不含糊,幾乎招招不“空”,面對手中有武器的天使和無常,一點也不落下風。不一會兒,他們便開始不甘於只使用武力,各自又加上了魔法或法術,一時電閃雷鳴,火花四漲,場面更加熱鬧。

江榕先是看著一個法術打過來,接著又是一劍劈過去,鎖鏈、鐵牌四處飛舞……越看越害怕,連逃跑都沒力了。

這時有只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嚇得她一聲尖叫。

“別出聲,跟我走,他們糾纏上來就麻煩了。”低沉的男聲在耳邊響著,並且牽著她的手,帶她悄悄離開。

“你、你是……”江榕被對方拉著穿過了街道,七拐八拐,當他們遠離了剛才的地方之後,她才抬頭看清楚對方正是剛才向她打招呼的那個男子。看來他不僅能看見自己,還打算幫助自己,不管他是不是鬼,他總是江榕死後見到最正常的人。“請問,我是死了,對吧?”她懷著億分之一的希望又問了一次。

男子聳聳肩:“廢話,不然那些傢伙怎麼會纏上你。”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天使、黑白無常、西天侍者……你不會連這些都不認識吧?”現在的孩子真沒常識,男子暗暗歎息著。

“可是他們為什麼糾纏我,我、我不想認識他們啊……”

“……”男子倒是很能跟得上時下少男少女的思維,咧了一下嘴之後馬上說:“你死了,他們來帶你去死後的世界。你活著的時候沒有什麼宗教信仰吧?”

江榕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沒有。”

“那就對了,如果你有信仰,一死就會被所信仰的神界給接走,就是因為沒有信仰才成了搶手貨啊。”男子感歎著,“說起來也是,最近像你這麼優質的鬼魂已經越來越少見了,難怪他們要搶到打起來!”

江榕困惑地卷著頭:“我聽不懂。”

因為江榕是美女,所以男子就很有耐心地解釋著:“世界上有很多神,知道吧?實際上神比人類知道的要多得多,不過有些神對人間叫作泌興恤——加比州州油f恤們的例界和秩序,而這些秩序中也包括了死後的世界。既然建立了死後的世界,總得到加以利用啊,於是就有那些什麼天使、無常的四處收集靈魂。你也不用怕他們,他們沒有惡意,就只是想把你帶回去而已——聽說他們的工資都是按件計酬的。”

“哦,我明,日了,他們是來帶死者去輪回轉世的地方的服務生。”江榕這麼理解。

“你想輪回轉世?那就別跟天使走,跟他去希望不大,跟那黑白無常去吧,雖然要接受審判什麼的,但幾乎都能轉世。如果你跟去了西天也有戲唱,不過可能要多等幾年。”那男子攤手說:“沒辦法,各處的規矩都不一樣。反正不論你要選哪一家,最好都先問清楚,你現在是搶手貨,他們會知無不言的。”

江榕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又問:“可是世界上人口這麼多,每天死那麼多人,他們有必要搶成那樣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產品的品質也很重要啊,如果帶像你這麼優質的鬼魂回去,我猜他們不但這個月的工資有保障,說不定還可以拿到獎金。”

“優質的鬼魂?”聽了這種形容詞,江榕也不知道該傷心還是高興。

男子伸手向旁邊指著:“看那個,那個,還有那個……”江榕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四周飄浮著一團一團煙霧似的東西,濃一些的像煙囪中的煙氣,淡一些的幾乎像透明的霧水一樣,他們隨風飄動著,有的眼看著就要從有到無地消失不見了。一旦開始留意就會發現,那樣的東西還真不少。

“這是什麼呀?”汪榕摸了摸其中一個,感覺就像一團冷冰冰的棉花糖。

“鬼魂啊,你的同類,大部分人死了之後都不會留下什麼思維,魂魄就會變成那樣的形狀,如果沒有那些鬼差神使來收走,風吹日曬之下,一、兩個月就消失掉了。”

江榕叫起來:“那他們不全都一樣,分不清男女老幼,誰是誰啊!”她可不願意變成這樣。

“如果被那些鬼差什麼的收去,用一些特殊的法術,他們應該可以記起自己是什麼人?做過什麼好事、壞事的,還有審判之類的關口呢!”

江榕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不會吧!人死了就變成這樣?至少像鬼片裏那樣也好啊!”

“鬼片?那還不如這個呢,至少無害,也不污染環境,反正百分之五十的人死了之後會變成這樣。”

“那其他的呢?”江榕滿懷希望地問。

“那邊。”

江榕這次看到了一個中年婦女正呆站在路邊,臉上、身上全是血跡,一條腿的肌肉翻出,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臉上也淌滿了血,一顆眼珠不見了,流露出極為痛苦的神情;她正面,向著江榕這邊,直伸著雙手,發出一連串低沉卻令人毛骨棟然的呻吟聲。江榕雖然膽大,卻也不由得抓緊了男子的衣袖,牙縫裏吐出一個字來:“鬼……”

“不用怕,別怕,你自己也是鬼。”男子馬上趁機擁住她的肩安慰,“那只是個被車撞死的鬼魂而已。”

江榕驚慌地說:“這麼可怕……我、我也是車禍死的……”

“那是一種會記住自己一生中最強烈感受的鬼魂,一般是記住死的那一瞬間,也沒什麼害處,只是呆在那裏等著被鬼差們弄去,再不然過個十年八載也就消失了。”

“那我……等一下也會變成那樣……”

“那種鬼魂只占不到百分之十五,你不屬於那一種。”男子東張西望,最後放棄地歎口氣說:“還有一種死人神志比較清楚,他們會牢牢記住自己是怎麼死的,自己生前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愛過什麼人,恨過什麼人。如果再真的身負什麼深仇大恨或者不是正常死亡的話,他們更會把別人的這些不好牢牢記住,執著於報仇;也有的會固執地守著自己生前的財寶,或是生前喜歡的人什麼的,幾十年也不會消失。天長日久吸收日月精華,或者運氣好再遇上一次帝流漿什麼的,他們也就擁有了一些法力和靈氣,然後……嘿嘿嘿嘿,鬼片裏的情節也不見得就不會發生……”他陰森森地講著,故意擺出一副嚇人的面孔,誰知江榕卻頗讓他失望地若有所思了起來,並沒有驚慌地撲進他懷裏,沉吟著說:“就是啊,這樣才比較像鬼魂嘛!哪里有?找個來,我看看和電視上的一不一樣。”

男子又東張西望看了半天,無奈地聳聳肩說:“沒辦法,這種鬼魂只有百分之四、五,而且他們自己會到處去,一旦被那些鬼使神差發現了又是奇貨可居,馬上拖走,太難找了,恐怕沒法給你看看。”

“那麼……我就是這一種鬼魂了……”江榕喃喃自語著,“把生前的事記得一清二楚,又可以到處去,在鬼差們那裏還奇貨可居……我就說我沒那麼容易上天堂嘛,果然是要變成貞子、咒怨、紅衣女鬼、白衣題屍了……不過,法力……”

男子斜眼看著她:“你像嗎?你這樣也想上電視?”

“你!”江榕瞪著眼看他,忽然抱住臉嗚咽起來,“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我都死了,嗚嗚嗚……都要變成那樣子了,你還取笑我,嗚嗚嗚,你這個人有沒有同情心,嗚嗚嗚……”她哭得十分傷心,雙手搭著臉在街上蹲了下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知道自己死了都沒掉一滴淚的人會為這麼一句話哭。”男子用手推推她,一下子就揭穿了她的把戲。

江榕站起來,無趣地白了他一眼:“我是厲鬼,小心我纏上你!”

“你當然不是……”男子慢悠悠地說:“你是鬼當中最稀有、能領最多獎金的一種,一萬個死者也不一定會有一個,比熊貓、金絲猴還珍稀,一般只有人類的修道者什麼的才會成為這樣的鬼!”

“真的,我有那麼了不起?”江榕上下看看自己,除了長得特別漂亮、身材特別好、氣質特別優雅迷人、衣著品味特別高……之外,也沒有多少與眾不同的地方啊,最主要的是,自己沒改變什麼啊。

“當然是真的,你想想你現在和活著的時候有什麼區別?”

“區別?我、我死了啊……”江榕又哭了起來。

“我是指在思維上、心靈上,你有什麼不同嗎?”

“別傻了,我只是死了,又沒變成另外一個人。”

“所以提你是很特別的,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的靈魂是很少見的,也是修行的好材料,你若想成為鬼仙,可比一般的鬼魂還容易一千倍。”男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江榕,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死的時候,能不能像這個女孩子一樣,承受住死的考驗,完全地擁有自我。

聽了男子的話,江榕大為高興,眼睛閃著光說:“鬼仙?是不是說我可以飛,可以用法術,可以上天入地,還能要什麼變什麼?”

“你想得太美了吧!”

“書裏的鬼都可以做這麼多事。”

男子湊近她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妖怪想通過修煉得到你剛才說的那些能力,需要多久時間?”

“不知道,因為世界上根本沒有妖怪!”無神論者江榕堅定的回答。

男子向她齜了一下雪白的牙齒:“我就是妖怪!”

“證據呢?”

男子伸出一隻手,那只手在江榕面前生出了利爪和絨毛。

“……”江榕後退了半步,半晌才說,“你該剪指甲了……”

男子聳聳肩繼續說:“飛行,使用法術,上天入地,想要變什麼就變什麼,我們妖怪要修煉至少一百年才能達到那種程度,而你們人類只要死了變成鬼就可以做到?”

“對啊,書裏、電視裏都是這樣的。”

“少在那裏‘大人類主義’了!”男子忿忿地說,“明明是一樣的東西,我們叫‘妖怪’,你們就是‘鬼仙’,哼,鬼還加上仙”。扔下江榕搖著頭走了。

“等一下,你要去哪?”

“去吃晚飯。”男子頭也不回地說。

“那我怎麼辦?”

“去選一個天使、無常什麼的跟他走吧,你會很搶手的。”

“我不去,我要做鬼仙!”江榕大聲叫。

“隨便,隨便。我只是看到美女就順手揀了,忘了鬼魂反正也不能用來做情人,你對我沒有什麼用,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男子油腔滑調地哼著小曲走了。

原本以為他是好心幫自己,誰知竟然不懷好意!江榕一向最討厭這種色狼,氣呼呼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處境,急忙又叫了起來:“你別走,告訴我怎麼才能變成鬼仙。”但那男子早走遠了,根本沒聽見。

“他剛才說自己是妖怪,妖怪……”

江榕想到了什麼,於是跟著那個男子進了一座公寓中。

這座公寓一棟有六層樓十二戶人家,江榕來來去去地走了好幾遍。她不知道那個男子進了哪一家,做人時的習慣又束縛著她,讓她不敢隨便走進人家家裏。可是一直這樣在走廊上飄來飄去也不是辦法吧?江榕看著那些結束了一天工作各自回家的人們,心中泛起一陣酸楚,他們都要回家吃飯、休息了,而她卻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這裏,該做什麼都不知道,鼻子不由得開始發酸……

不管了,不管了,現在哭有什麼用。 江榕用力甩著頭,至少做鬼也要做個江榕式的鬼。

她下定了決心,跟著一個剛剛走上來的婦女往她家中飄去。

突然,一股巨大的推力湧來,江榕便被拋到了對面人家的門上,呻吟著爬不起來。

“你是誰?居然往我家裏闖?活膩了吧?想要我讓你魂飛魄散,鬼都做不成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說著冰冷的話語;江榕抬頭,看見一個男孩正抱著臂站在她身邊,目露凶光。

“我、我在找人。”江榕不知道為什麼,被他的目光看得很害怕。

“找誰?”男孩眯起眼。

“一個男人,二十多歲,很英俊,很高……他說自己是妖怪……”江榕邊說,邊擔心地看著對方。

“劉地?”男孩一皺眉,“拈花惹草到這種程度,連鬼都不放過……”他咕嚷著,臉上的凶色倒是消失了。這時,屋裏傳來了女人的叫聲:“小睿,吃飯了。”

“好,我 馬上來。”

男孩瞬間換上了天真可愛的笑臉,甜甜地回答,然後一回頭又拉下臉對江榕說:“你找錯了,他在樓上。”然後手指一彈,喚來了五個小鬼魂,對鬼魂們吩咐說:“送她去樓上找劉地,別讓她亂跑,嚇到我媽媽怎麼辦。”說完便大聲應著:“媽,我來擺菜。”然後跑回家去了。 他不像鬼魂,難道也是妖怪?江榕呆呆地看著他的家門。

“喂,阿姨走吧,我們送你上樓。”一個小鬼魂用腳賜踢她說。

“阿姨!”江榕大怒,自己才十八歲而已;這幾個鬼魂都是天真小孩的模樣,說話怎麼這麼不可愛。

“討厭,叫錯了啦。”一個小女孩鬼埋怨著同伴的沒禮貌,“應該叫大嬸才對。”

“你這個鄉下小妞懂什麼!”

“誰是鄉下小妞!”

“說誰呢?”

“找死!”

兩個小鬼幾乎扭打在一起,其他幾個連忙勸架。江榕被他們吵得頭腦發暈,她平常就討厭小孩子吵鬧,沒想到小鬼比活的孩子還吵。反正已經知道了目的地,於是她自己往樓上飄去。

江榕來到六樓那扇普普通通的門前,因為不能敲門而正在猶豫是否該穿牆而入時,那五個小鬼魂又趕了上來。他們一來到六樓那戶人家的門口,竟然就老實了下來,你推我讓,最後把其中一個看起來最大的弄到了前面,小心翼翼地敲了幾下門。

“誰呀?”門裏響起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小鬼們一聽到這個聲音,似乎都松了口氣,又一連敲了幾下。“來了,來了,誰……咦,這不是狐狸的鬼使們嗎?你們有事?”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一手提著菜刀,一手提著一口鍋子,一副剛從廚房的慌亂中出來的樣子。

“劉地在嗎?”小鬼們往屋裏探頭探腦地問。

“在啊,你們找他。”

“不是,不是。這是他的女朋友。”小鬼們把江榕往前一推,“我們還要幫主人寫作業,告辭了。”說著便像逃跑似地溜走了。

“劉地交女朋友的範圍又擴大了,連鬼都有!不,不是……我什麼也沒說……”那個女子脫口叫起來之後,便又及時改口,熱情地招呼江榕,“來,請進來,別客氣!劉地,你女朋友!”

“誰呀?”隨著懶洋洋的聲音,江榕在找的那個男子從沙發上欠起身來,看了江榕一眼,“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我長得是很帥,但你也不用這樣啊,瑰兒會吃醋的。”

碰!那個女子手中的鍋子擊中了劉地的臉。

江榕坐在這間和一般人家沒有多大差別的房子裏,打量著裏面的一切。

在廚房中忙碌的女子叫瑰兒,自稱是山鬼。而那個長手長腳地躺在沙發上,幾乎獨佔了整個沙發,一邊啃蘋果、一邊看電視的男子劉地,據說是地狼,瑰兒說他也是來混飯吃的客人。而這屋子的主人是那個正坐在窗下的夕陽中閉目盤膝,一動也不動,長相平凡的青年男子,瑰兒說他叫周影,是個影魅——總之,這一屋子加上江榕自己,沒有一個是人。而江榕剛才看見的男孩叫林睿,是個九尾狐;那五個小鬼叫鬼使,是種介於鬼魂與妖怪之間的一種東西。

江榕在死後才發現,自己住在一個多麼可怕的城市裏,四周潛伏著多少危險生物。

屋主周影一直在“修煉”,而劉地則看著無聊的情境喜劇,根本不理她;瑰兒倒是既和氣又愛說話,可是她一直在廚房裏忙著。既然沒有人趕自己,江榕打定主意賴了下來;她坐在一邊,無聊地四處張望。

臥室中一陣呼嚕聲把她給吸引了過去。

從虛掩的門縫裏,江榕看見床上睡著一隻可愛得不得了的寵物,那是一隻紅色的鳥,胖乎乎、毛茸茸的,正仰面朝天打著呼嚕,似乎睡得十分滿足。

真可愛,江榕最喜歡小動物了。仔細看看這只鳥,竟只有一隻腳爪,是受過傷嗎?

真可憐啊,現在不疼了吧?她忍不住伸手,向他摸去。

啪!周影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邊,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平靜地說:“火兒是靈獸,你一摸他,立刻就會魂飛魄散,化為虛無。”

“啊、啊……你弄痛我了!”江榕掙脫開他的手,回到客廳,然後聽見周影正在輕輕叫著那只鳥:“火兒,吃飯了。”

“飯!做好了嗎?做好了嗎?”聲音還沒落,一條紅色的影子就出現在江榕面前。

他上上下下地把江榕看了一遍,又大聲叫起來:“我抗議!我反對晚餐吃鬼魂!至少要有妖怪肉、牛扒、糖酷魚或人類吧!瑰兒、影,你們虐待我!我拒吃!”他在屋頂上飛來飛去,身上噴發出火焰,小火苗從他身上不停地飄落下來。

“今天吃紅燒妖肉和炸裏肌——那個是劉地的女朋友,不許吃!”瑰兒在廚房裏叫,“你要是再燒了沙發和窗簾,我就把菜倒掉!”

“哇,我餓死了!快拿來!”火鳥撲進廚房,不一會兒就托著幾個盤子出來,一腳把劉地從沙發上踢下去,搶過遙控器,轉到卡通頻道,邊吃邊看了起來。

這個根本不是寵物,而是家裏的小霸王……江榕咧開了嘴。

劉地從地上爬起來,抓起一個坐墊往火兒打下去,火兒也立刻把桌子上的煙灰缸扔回去,然後劉地顯露出利爪就是一爪,而火兒則全身翻騰著火焰,毫不示弱地一翅膀拍過來;他們就這麼乒乒乓乓地打在了一起。瑰兒邊威脅:“火兒、叫咧地,你們小心吃做了嗎!”邊沖過去擋架,卻一點效果都沒有,於是就揮舞著鍋子亂拍。

江榕躲在牆角,目瞪口呆。“你離火兒的火焰遠一點,就沒事了。”周影在旁邊平靜地說。

江榕看著那亂飛的碎棉團(從撕破的靠墊裏飛出來的)、起火的沙發、破裂的矮櫃、打破的茶几、冒煙的電視,發現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並不在自己這邊。

兩天下來,多虧瑰兒的熱情講解,江榕總算對這一屋子的妖怪有了初步的瞭解。 劉地是個流氓、下三濫、惡劣花心的妖怪(火兒說的),天天來周影家裏混吃白住。

火兒是只很厲害的靈獸,每天吃喝玩樂外加欺負弱小,江榕最初對他的“可愛”印象早已幻滅,心裏不停慶倖這只火鳥對鬼魂沒興趣。

瑰兒怎麼看也不像妖怪,她一邊經營花店,一邊打理家務,反而更像一個快樂的人類主婦。不過她跟周影的關係倒是教人猜不透,說是情人又不像,說是朋友吧,又過於親近了些。周影是個計程車司機,只出夜車,經常在工作之後帶“獵物”回來——這太可怕了,坐到他車上的人就好象坐上了核彈一樣吧?不過他白天從不出門,整天坐在太陽下修煉。今天周影又一如往常地坐在窗下的陽光中,而江榕則不停地繞著他打轉,小心認真地盯著他。

這裏唯一符合江榕心目中的妖怪印象的,就只有周影了:晚上在城市裏遊蕩,抓人來吃,白天就專心修煉,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看來自己想要成為鬼仙的關鍵就在他身上。這幾天,江榕又好幾次看見那些天使、和尚們在窗外打轉,不過他們也好象守著什麼規矩似地,並沒有走進屋裏。而江榕當然是嚇得一步也不敢出去,她可不願意莫名其妙地就被騙到什麼天國或地府去。

周影那種閉目盤膝的姿勢可以維持一整天,江榕於是索性在他面前蹲下來,托著臉耐心看。

而瑰兒也在悄悄地盯著江榕。

本來以為這個女鬼是劉地勾搭上的新情人,誰知道劉地根本不管她,而她也不再去追著劉地,反而圍著周影打起轉來。瑰兒猜不透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看她現在竟然離周影越來越近,都快趴到周影臉上了。

“瑰兒,影長得很帥吧?那個女鬼一直盯著他呢。”連火兒都察覺到不對勁,趴在瑰兒耳邊悄悄說。在他的心目中,周影理所當然是比劉地帥上一百倍的。

瑰兒再也忍不住了。

“你為什麼一直盯著他呢?”瑰兒靠近江榕,儘量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問。

江榕等得太全神貫注了,隨口就說出了真心話:“都等了好幾天了,他怎麼還沒把內丹吐出來呢?”

瑰兒皺眉:“什麼?內丹?”

“沒有……哈哈哈哈。”江榕一不小心說溜了嘴,連忙打著哈哈掩飾自己的目的。

“沒有!當然沒有!”江榕大聲否認。

“我記得古人很多筆記小說裏都有那樣的情節,一個鬼魂趁著狐狸專心修煉的時候搶走他的內丹,一口吞下去,就可以擁有法力,成為鬼仙,你一定也是看過那些故事吧?”

瑰兒抓住了對方的小辮子,洋洋得意地說。

“沒有,別誣陷我。”江榕心想自己打死也不能承認,否則一定會被趕走。

“不過呢,你找錯物件了,周影的修煉與眾不同,他沒有內丹。”瑰兒重重地給了她一瓢冷水。

“沒有,怎麼會!那,那……我怎麼辦?”江榕一下子急了。

瑰兒聳聳肩:“你別看我,我也沒練出內丹來。還有火兒,他不需要修煉內丹。再說,就算有,我們也沒道理給你啊。”

“我又沒打算要你們的,只是借用一下就還給你們。”江榕委屈地嘟起了嘴。

“那你不如去找劉地,不然樓下的狐狸也行。”瑰兒指點她。

“他們有內丹?”江榕眼睛發亮。

火兒一下子竄到她面前,惡狠狠地看著她:“你如果敢打狐狸東西的主意,小心我燒死你!不過去偷劉地的話,我支持你——也許你會被他吃掉,那也好,難吃的東西就讓他吃好了。”他似乎還想拍江榕幾下以示鼓勵,但是一想到鬼魂這東西一拍就會變成飛煙,又忍住了。

江榕坐在月光中,有種舒服的感覺;她以前似乎從沒這樣真實地面對過月色。從窗戶看出去,城市的霓虹燈光以及車水馬龍,似乎都那麼遙遠,只有這一地的月光才像是真的。

周影帶著火兒出去工作了,江榕不敢想像今天又會有什麼獵物落在他們手裏。劉地這幾天一直沒出現,而瑰兒的家在隔壁,她打理完這邊的家務之後,就跑回自己家裏洗床單了。平時總是熱鬧的“妖宅”,現在竟空蕩蕩地只剩下江榕這個鬼。這兩天下來,喜歡熱鬧的江榕已經喜歡上了這個由非人生物所組成,卻總是快快樂樂的小家庭,然而現在被一個人留在這黑暗中,所有的快樂似乎都離她遠去了。

不管怎麼說,自己都已經死了,雖然以前也有過“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的念頭,可是並不願意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死了啊,自己為什麼非要在十八歲的時候死掉不可……

我才不會為了這點事哭呢!

江榕立時站了起來。

死就死了,有什麼了不起!反正活著的時候也不見得比現在好很多;不就是死了而己,我江榕在乎過什麼?現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也沒人管,沒人來囉嘿,更沒人總想著利用自己,這有什麼不好。

雖然沒有音樂,江榕卻大幅度地搖擺肢體,跳起她喜歡的舞來。她喜歡這樣熱烈地擺動身體,熱烈地舞蹈,可以讓她忘記一切的舞蹈……

不知道獨自跳了多久,不知是身體還是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疲倦來;江榕頹然坐了下來,雙臂抱膝,把臉埋在其中……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我不想死……為什麼是我死了,世界上有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是我……

“你為什麼不開燈,在看夜景嗎?”瑰兒的聲音在屋裏響起,接著燈亮了起來。江榕慌忙把頭扭向窗外,沒好氣地說:“你教我怎麼開燈?我又摸不到那裏。”

“對喔,你是個鬼魂。不過,如果你肯像周影那樣用心修煉,不用十年就可以觸摸東西了。”瑰兒拿了一大包零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而且再過三十年左右,就連想吃東西都行。” 對於十八歲的江榕來說,十年、幾年後的事太遙遠了:“十年?三十年?說得倒輕鬆,你幾歲了?”“五十六歲。”瑰兒馬上回答,“以我的年齡,其實更適合變成十五、六歲的少女,可是……算了,未成年人要受的約束太多。”

“五十六……”這個數字讓江榕想起了奶奶,“原來你這麼大年紀了。”

“大?我們的年紀可不能用人類的方法計算,火兒都三百多歲了,還是個小孩子呢,他要過一千年才能長大,可以活好幾萬年,你也可以活個幾千年啊,現在開始修煉就行。”

“我不會,我最討厭學習了。”

“那就等有帝流漿的晚上。”

“帝流漿?” “一種吃了馬上增進修行的東西,下一次是從庚申年七月十五的月亮中流下來的……。”

“庚申年……我不懂陰曆,直接告訴我是西元哪一年?”

瑰兒算了算:“……唔,唔……下一次是二O四0年。”

江榕頓時把頭垂了下來,看來自己是沒希望了。

“你那麼希望成為鬼仙啊,那也得循序漸進才行——雖然以我的道行也沒資格說別人啦。”瑰兒忽然看見什麼,輕聲問:“你、你哭了?”

江榕用力擦擦臉上的淚痕:“沒有!我都死了,還有什麼可哭的。”

瑰兒愕然地看著她,眼睛裏閃出了淚花:“我都沒想到……我真笨,竟然沒有留意到,你還那麼年輕就……我真笨……我真笨……”

江榕把目光投向窗外,儘量忍住眼淚。

瑰兒越說越傷心,眼淚流了下來:“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嗚嗚嗚,那麼年輕、那麼幸福的時候,卻要死掉,嗚嗚嗚,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感受,嗚嗚嗚,都怪我沒有好好修煉,不然我願意把內丹給你用,嗚嗚嗚……”

“你……你非要把我弄哭才甘心嗎!”江榕強忍著眼淚抱怨。

“可是,可是……嗚嗚嗚……”瑰兒趴在江榕肩上大哭。

“你別哭了,死的人是我,難道要我反過來安慰你?”

“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

“唉……”江榕走向窗邊,看著遠處,忽然苦笑起來:“想不到我死了以後,唯一為我哭的竟然不是人類。”

“怎麼會!你的親人、朋友現在一定哭得很傷心……”

“不會的,沒人會為我哭的!這麼說起來,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江榕故作灑脫地聳聳扁。

“你爸爸、媽媽,他們……”

“離婚了。”江榕看見瑰兒意外的表情,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我爸幾年前做生意發了大財,就養了小老婆,後來我媽知道了,她倒也很乾脆,向爸爸要了一大筆錢,在增加,私生子也有了好幾個,我都大半年沒見過他人了……你明白了吧,也許我的屍體還躺在停屍間裏,一直沒有人去認領呢……”江榕伸手在遠方的一片燈火中輕輕畫了個圓圈。 瑰兒一下子站了起來,用力擦擦眼淚:“我們馬上去醫院!如果是這樣,我來做你的親人,我來為你舉行葬禮!相信我,這樣的事對我們妖怪來說很簡單。”

“葬禮?不用了?我都死了,不用那麼麻煩了,參加自己的葬禮怪怪的。”

“不要,連葬禮都沒有,一直讓屍體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裏,我不要,嗚嗚嗚……”

瑰兒又哭了起來。

“好了,我聽你的就是,別哭了……”江榕看著瑰兒苦笑。

江榕開始對妖怪的行動方式充滿好奇:飛行?在大廈間跳躍?瞬間移動?她設想了一大堆,卻發現自己被瑰兒拉著坐進了計程車。

江榕詭異地問瑰兒:“你不會飛嗎?”

“會啊。”瑰兒洋洋得意,飛行可是她會的少數幾個法術之一。

“那你為什麼花錢搭計程車?妖怪們都很有錢嗎?”

“我會飛,可是我不會隱身術啊。”瑰兒說得理直氣壯。

江榕無話可說。

“你的屍體是在醫院吧?你知不知道他們的停屍間在哪里?沒關係,我們到了再慢 慢打聽。”

江榕想到要親眼看見自己的屍體,有幾分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看著車窗外不斷飛逝的車水馬龍,江榕想想,自己竟然也已經死了三天,一切就好象做了一場夢,一點都不真實。什麼天使、無常、西天、地府的,還有住在城市裏的妖怪,還有一個妖怪竟然這麼熱心……她想到這裏,看了瑰兒一眼,如果以前有人說自己在妖怪的家裏待了好幾天,又和妖怪一起搭計程車到醫院找自己的屍體,自己肯定會認為是精神病院的圍牆倒了……

可是現在……

車子到達醫院之後,江榕看著前面的司機錢也不都要,匆匆離開,念頭恍然而生,也不生氣;那司機聽見瑰兒在車上自言自語,又是飛行,又是隱身術、醫院、屍體的,大概以為自己遇見了神經病吧?而瑰兒還在那裏得意洋洋:“省下了一百塊錢,賺到了。”

她真的是個妖怪嗎?

“停屍間?”雖然一個年輕女子打聽停屍間在哪里很奇怪,可是護士還是告訴了瑰兒,”“地下室最東邊那頭。”

走到地下室門口,瑰兒卻猶豫了起來,徘徊了半天才對江榕說:“你自己先下去找找,找到了再來叫我。”

江榕叫起來:“我去找?”

“我……不敢去那裏啊。”

“你不是吃人的妖怪嗎?怎麼會怕屍體!”

瑰兒嘟起嘴:“食物和屍體是兩回事……而且,萬一有鬼跑出來怎麼辦?”

“我不就是鬼!”

“所以你去最合適了,快去吧,快去吧,我在這裏等你!”瑰兒用手推著江榕。

江榕簡直快被她氣瘋了,但是看她那副樣子,似乎是絕對不肯下去的,只好冷哼一聲,自己向下飄去。地下室雖然亮著足夠的燈光,卻依舊沉悶鬱暗,也許是停屍間在這裏的關係,四處飄動的鬼魂比別處更多,也有一團團霧氣狀的,也有人形卻慘不忍睹的,也有口中一直在明念著什麼的,也有雙目直勾勾瞪著前方的……

江榕小心繞過他們,走到寫著“停屍間”三個大字的門前,正想飄進去時,忽然一條手臂從門中伸出來,按著是一個變了形的頭,突出在外的眼球掛在沒有皮肉的臉上,口中喃喃說著:“我不甘心,我要報仇……”向江榕飄近。

“啊……”江榕慘叫一聲,轉身就跑,一頭撲到了瑰兒身後。

瑰兒看著那個鬼魂從身邊經過,也不由得牙齒打顫,強撐著說:“他們和你一樣,都是鬼啊,你怕什麼?”

“你不是也不敢去。”

“你去……”

瑰兒和江榕相互抱怨著,但是誰也不肯再往下一步了。

“瑰兒,你在這裏幹什麼?”

“南羽,你不是市立醫院的醫生嗎?怎麼在這裏?”瑰兒高興地迎過去。

“我們來這裏會診,你在幹什麼?這位是……”南羽微笑地問。

江榕發現她可以看見自己,難道她也是妖怪?醫生妖怪,躲在醫院裏吃病人……停屍間裏的響聲,綠牙齒……哇……她胡思亂想著,瑰兒卻已經把所有的事一股腦兒地都跟南羽說了一遍,最後拉著她乞求:“南羽,你幫我們去找她的屍體吧?你是醫生,不會怕對吧?”

南羽搖頭笑了起來:“不用這麼麻煩,我先去幫你們查查她在幾號,有沒有家屬來認領吧。”她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拿著一張紙說:“昨天下午她父親就把她接走了。”

“你看,你爸爸來接你了!他沒有忘了你啊!”瑰兒高興地跳了起來,”“我馬上再陪你回家看看。”她拉著江榕就跑,一遴選向南羽叫,“南羽,改天來我家玩。”

南羽看著她們的背影,笑著歎口氣。她伸手攔住正想追過去的黑白無常說:“別追了,這醫院裏鬼魂多著呢。”

黑無常重重地抖了一下手裏的鐵鏈,氣呼呼地說:“哼,好不容易把那兩家搶生意的打跑,卻連你也來跟我們搗亂,我們可是跟了她好幾天了!”

“追上了她也不會跟你們去的,她還有心願沒了結呢,下次若再遇上這樣的鬼魂,我幫忙勸他去你們那裏就是了。”南羽輕輕歎口氣,這樣的鬼魂可不常見,“都認識幾百年了,這點面子也不給我嗎?”

“算了,看在你這麼多年幫了不少忙的份上,不管她了!”黑白無常爽快地一擺手,“幹完今天,我們哥倆就要休假去了,一個月後才回來,有好鬼你可要給咱們留著,我們也會帶禮物給你的。”反正他們這半年的業績也達成了,不如送南羽一個順水人情。

“那是一定的。”南羽笑著對他們點點頭。

“這麼豪華的房子,這麼高級的傢俱……江榕,你家真有錢啊!”瑰兒目瞪口呆地在屋子裏讚歎。

“哼!”江榕冷笑一聲。

房子雖然很大,卻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所以瑰兒才會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在二樓的廳房正中央擺著江榕的遺照,放了幾盤水果、幾支香燭做供品。瑰兒走過去點支香,恭敬地對著靈位拜了幾拜。

“你幹什麼呀?我在你後面呢!”江榕尖聲地叫。

瑰兒回過頭去,捏著香,向她拜了拜,才把香插上,氣得江榕直踩腳。

房子裏上上下下都空空蕩蕩的,只有遺照中的江榕嘴角騰著笑,看著靜靜的房子。

江榕向瑰兒解釋:“我爸爸從來不回家,雇的傭人只管白天打掃和三餐,晚上一向都只有我一個人在——現在是一個鬼了。你吃不吃零食?櫃子裏有。如果想喝酒的話,樓下酒櫃裏有;不知道有沒有水果?你自己找吧,不是我不招呼你,而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什麼也沒辦法做。”說完便往墊子上一躺。

瑰兒小心地在屋裏轉了幾圈,蹲在江榕面前說:“也許他正在你的葬禮上傷心呢?也許他正為你處理後事呢?也許……”

“別開玩笑了,他會做這些……”江榕擺擺手。

“可是,哪里有失去子女而不傷心的父母……哪里有這樣的父母……不是這樣的……”瑰兒括著嘴,強忍住哽咽。

“世界大了當然什麼人都有,像城市大了,裏面都會長出妖怪來呢!”江榕習慣性地去拿酒杯,但一想起自己現在的狀況,就又縮了回去。

門口傳來開門聲,然後是重重的關門聲,接著聽到什麼東西被碰倒的聲音,一個男人扯著喉嚨嚷嚷著:“誰把花盆放在樓梯邊!夠了!王八蛋!一群烏龜王八蛋!”接著又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咕噢,想必也不是什麼好話。

“我爸爸。”江榕不等見到人,就大方地向瑰兒介紹。

“也許他因為、因為失去了你,所以,所以心情特別不好……”瑰兒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釋。

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和一串串不明意義的咕嚷二個男子順著樓梯搖晃著走了上來,斜眼瞄了瑰兒一眼:“你、你是誰、誰呀?怎麼來我的房子裏……你、你怎麼進來的?”

他一邊大著舌頭說話,一邊跟搶地向瑰兒走來,帶來了撲鼻的酒氣,臉上還沾著口紅印,看來絕不是從葬禮回來的。

“我來祭拜江榕,用她放在門口的鑰匙進來的。”瑰兒心裏湧動著怒火,直視著這個身體發褔、醉眼惺松的男人,一手指向江榕的遺照。

“呵呵呵,原來是榕榕的朋友。來,坐,坐,跟叔叔喝一杯,小女孩,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啊?長得真清秀!”男人一邊笑著,一邊伸手要搭瑰兒的肩。

“你也配做父親!”瑰兒怒吼一聲,揮起一拳,擊中男人的左眼,把他打得捂著眼睛蹲了下去,接著連環兩腿,把他踢得唉唉直叫;最後以一個水果盤砸在對方頭上做為一套動作的終結,然後踏著重重的步子沖下樓去,又重重甩上了門。

“你真是活該!”江榕看著那個正在呻吟掙扎著要爬起來的男人說,“我要是能動手,現在已經把你扔到窗戶外面去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鬼仙,我第一個就來吃你!”

男人努力爬上了沙發,坐下來,歎了一口氣,然後打著嗝,噴出一圈酒氣。

“你知不知道瑰兒是個妖怪,她最擅長做全人大餐,你剛才運氣算不錯呢。”江榕在他身邊坐下來,托著腮,繼續對他說,“你現在肥成這樣,我想那個火兒一定很樂意吃你才對。”

男人一連打了幾個充滿酒氣和惡臭的嗝。

江榕連忙跳起來,遠離開他,用手攜著鼻子:“幸虧我死了,想想有你這樣的老爸,我還不如死了好,你說對不對。”

“對……”男子忽然壓著嗓子說。

“你還敢說對!你……”江榕指著男人,渾身發抖,卻發現對方是透過自己正在呆看著前方。 江榕回過頭,看見的是正對著自己經笑的自己的遺照。

“對,對……榕榕死了……”男人忽然坐倒在地上,雙手搭著臉,發出了一聲嗚咽,“榕榕死了,我家榕榕死了……她怎麼會死了呀,嗚嗚嗚……榕榕……”

江榕看看他,再看看遺照,呆呆地站了片刻,頹然地坐到他身邊。

“榕榕……嗚嗚嗚……榕榕啊……”男人的嗚咽變成了號啕,不一會兒又沖進了廁所,大聲嘔吐起來。

“死了……我死了……”江榕抓著頭髮,死死地咬住嘴唇,廁所中傳來了男人狼嚎一樣的大哭聲。

江榕從家裏出來時,天已經朦朦亮,她意外地發現瑰兒還守在門外等著她。

“我以為你走了。”

“我以為你要住下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然後相對笑了起來。

“他哭了。”江榕向瑰兒解釋為什麼一直待在裏面。

“被我打的嗎?”瑰兒明知故問。

江榕聳聳肩。

沉默了一會兒,瑰兒拍拍她的肩:“回去吧,待會兒太陽出來,對你可不太好。”

“對啊,鬼應該是怕太陽的。”江榕剛剛想起還有這麼一件事,“可我已經見過幾次了,也沒什麼事啊。”

“因為剛死的時候身上還有陽氣,所以沒關係,現在可不行了,更何況你這幾天又一直和我們這些妖怪在一起……”

“原來是你們這些壞妖怪害我的!”江榕大叫著,張開手向瑰兒撲過去搔她,兩人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圈。

天空陰沉沉的,積滿了烏雲,因為太陽一直沒有出來,所以江榕和瑰兒也就一直在街上閒逛著。

瑰兒仰著頭看看:“也許要下雨了?”

“下吧,下吧,反正淋不著我。”江榕發現鬼魂有鬼魂的便利之處,不會冷,不會熱,也不用怕風吹雨打。在回家一趟之後,她心中己放鬆了不少,蹦蹦跳跳地飄飛著。

一路上偶爾遇上的妖怪,都用訝異的目光打量這個看起來心情不錯的鬼魂;死了還能保持好心情,真是難得!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江榕搖搖頭:“還沒想。”

“你真的不想跟那些無常、天使走嗎?其實以你的情況,去他們哪一邊待遇都會不錯的。而且不論你想修煉還是轉世,都可以跟他們討價還價一番。”瑰兒熱心地建議。

“不去!我是個無神論者,去那種地方會讓我不舒服。”江榕信仰堅定地說。

“那你要自己修煉?”

“像周影那樣嗎?那太辛苦了,我可沒有那樣的毅力!”

瑰兒歎口氣:“你還在想著弄別人的內丹啊,沒那麼容易的。”

“弄不到就算了啊,我又沒有一定要弄到那種東西。”

“那麼……你要不要借屍還魂?”瑰兒用力合了一下手掌,興奮地說:“幫你找個合適的身體,周影和劉地絕對沒有問題的!”

“再活過來……”江榕停住腳步,低頭看著地面,“那又怎樣?我本來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活著時也是每天無所事事不知幹什麼好,現在難得成了一個萬中選一的優質鬼魂,反而是我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我想也不必再活過來了……”

“可是你不想和家人團聚嗎?你才十八歲,還有很多事可以做,還有未來……”

江榕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要怎麼樣呢?”瑰兒深深為她的將來擔心,畢竟做為一個鬼魂有太多的不便,也要面對太多的危險。

“我不是說了嗎,我還沒想好!”江榕往四下看了一遍,忽然笑了起來,“不說這些了,我的學校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看!” 瑰兒點點頭。

她知道對於江榕來說,如此年輕就因意外死亡,心中所留下的遺憾,以及未了的心願,絕不僅是回家看看而已。十八歲的女孩子,她的學校、朋友,甚至男朋友,會在她的生命中佔據多大的位置啊。瑰兒希望江榕能趁現在好好看看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生活。

“我的教室在三樓,不對,是二樓……不對……”江榕帶著瑰兒上上下下跑了幾層,最後才一攤手說,“太久沒來,忘了。”

瑰兒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你平時不來上課嗎?”

“來,開學的時候來過。”

“現在都快放寒假了!”瑰兒責怪她,“你一個學期都沒來上過課!”

“誰說的,期間我也來過幾次!”

“才幾次……你怎麼沒被退學?”

“我爸爸給他們錢啊。”江榕理所當然地說,“上課有什麼意思,不就是聽幾個老不死的千篇一律地囉嗦,還時不時地要考試,不如在外面玩自在。”

“那你平時都幹些什麼……”

“逛街、賽車、在公園裏跳跳舞、打打群架什麼的,比上學有趣多了。”江榕向瑰兒推薦說,“我最喜歡街舞,你會不會?”

瑰兒覺得自己錯了,這個江榕或許根本就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敏感、多愁、善感……

“找到了,原來搬到這裏來了。”江榕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班級,高興地叫了一聲。

教室裏正在上課,從窗戶看進去,裏面有四十多個座位,只有角落空著一個位子,那應該就是江榕的座位。一般來說,像江榕這樣身材嬌小的女生,總會被安排在教室的前排;然而現在看來,對於這裏的老師來說,一個從來不上課的學生似乎比較適合安排在角落。

“看那個女的……”江榕隔著窗戶,指著一個女生說,“以為自己是班長就了不起的傢伙,竟然敢說我是花錢買來的學籍,我在開學那天打了她一耳光,她才不敢再那麼狂了。還有那邊那兩個,曾經大模大樣地來教訓我,結果被我一手按著頭髮踹了幾腳,看,現在都剪短髮了。”

“喔……”不僅蹺課,還是暴力分子,瑰兒更加覺得自己看錯了人,而江榕接下來的一句話,則給了她更大的打擊,“可惜我沒有瑰兒那樣好的身手,不然更要讓她們知道厲害。看你打我爸爸時,帥啊!真是厲害啊……你有練過吧?”

瑰兒的心情一下子蕩到了穀底..自己也是暴力分子嗎?像自己這麼有教養、溫柔、傳統,擁有這麼多美德的人,竟然也和她一樣……

江榕拉著瑰兒在學校裏繞了幾圈,可是除了幾個和她動手打過架的人(也就是被她打過的人),以及幾個用來打架的場所之外,她對這個學校似乎並不比瑰兒熟悉多少。

而她自己也漸漸發現了這個事實,走出校門時還有點悻悻然。

“你都沒有其他朋友嗎?”瑰兒反問。

“怎麼沒有!”江榕尖叫,“你以為只有學校裏那些書呆子可以做朋友啊。”

瑰兒歎口氣。“那他們現在一定很傷心。”

“也許吧……”對於這一點,江榕真的不太確定,畢竟那些傢伙……她看著前面的路,忽然覺得應該拉著瑰兒繞過去。

“再往前走就快到魄蔭廣場了,我的花店就在旁邊,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平時喜歡什麼花?我送給你!”瑰兒邊往前走邊介紹。

江榕張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江榕……對了,我可不可以叫你榕榕?”瑰兒側著頭,帶著天真的神情問。

“隨便。”江榕不當一回事地說。

“榕榕,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們是朋友,我真的會幫你的。”

“沒有,像我這樣的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什麼心願,只是因為這麼早死而不甘心罷了。”江榕撇著嘴,“想想真不公平啊,你們妖怪隨便就可以活個幾百上千年的,我們人類卻要幾十歲就死掉,太不公平了。”

“其實人類修道比我們容易啊,不過是你們人類自己拋棄了那種生活而已,怎麼可以反過來怪我們。若你若真的想修行,現在開始也不遲,我可以做你的老師……不,還是找周影或南羽做你的老師好了,嘻嘻嘻嘻……”瑰兒想到自己的道行,訕笑起來。

“我才不希罕變成妖怪。”

“那你為什麼這麼留戀世間,如果你心裏沒有可留戀的,根本不可能躲過那些鬼使神差,他們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你。”

“我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就是不想跟他們走。”江榕大聲說。

江榕嘴裏說得大聲,、心裏卻泛起一陣迷惘。若要她說在世上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她還真的說不出來……父親本就不親近,而且彼此有自己的生活,根本連面都很少見;朋友這個名詞對江榕來說等於是玩伴,雖然大家平時總把“義氣”這個詞掛在嘴邊,可是江榕可以想像在他們得知自己死訊之後的反應;戀人……這個詞只會讓她苦笑,她從十四、五歲開始就和不少男孩交往過,甚至有過親密關係,可是在她內心深處卻從來沒有戀愛的感覺。現在與其說她會想起哪個戀人,不如說她會因為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而有些遺憾。

所以沒什麼可留戀的了,夢想、家庭、朋友、愛情,甚至未來,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曾擁有,死了就死了吧……

江榕這麼想著,心口卻抽搐了一下,就像被一根刺刺入一樣。

“到了,我的花店,進來吧。”瑰兒打開店門,讓江榕進去。

店面不大,裏面除了一個大冰櫃外,水桶、花瓶、花籃等東西就把三面架子給擺得滿滿的。瑰兒從不賣紙花,店裏清一色是水靈靈開著的鮮花,真不愧是由山鬼打理的店面;瑰兒對此也頗為自豪,向江榕誇耀說:“怎麼樣,我的店不錯吧?你喜歡什麼花?我送你。”然而當她一回頭,卻發現江榕並沒有在她身後。不過一眨眼工夫,就被鬼差抓走了嗎?瑰兒慌忙地四處尋找:“江榕……榕榕……你在哪?”她往廣場上張望,遠遠看見江榕就站在一群人當中。

“榕榕……”瑰兒跑過去,“你別離開我太遠,萬一出了什麼事,你自己現在還應付不了。”不等走近,瑰兒就聽到從那群人當中響起的震耳音樂聲;於是瑰兒一邊讓著耳朵一邊叫,不過江榕顯然沒聽見,還是背對著她。

那群人全是些少男少女,瑰兒時常在廣場附近看見他們。這些打扮時鬢古怪的年輕人,平時喜歡聚在一起跳跳舞,有時也打架,或騎著摩托車相互追逐什麼的。總之,這樣不上學、不工作,整天惹是生非的年輕人,並不受附近店家歡迎,廣場的警衛們也老盯著他們不放。不過瑰兒倒不討厭他們,因為她也喜歡時尚的東西,喜歡看他們那樣熱力十足的舞蹈。

隨著音樂響起,那群年輕人果然跳了起來,隨著節奏扭動肢體,相互靠近又分開,還不時傳出陣陣笑聲,以及尖叫聲。

瑰兒看見江榕先是站在他們旁邊看著,忽然跑到他們中間,也舞了起來。

瑰兒不得不承認,江榕的舞姿確實精彩,比起周圍那些年輕人高強許多,甚至比起瑰兒從電視上看到的也毫不遜色。瑰兒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也隨著節奏晃動身體,打起拍子來。

天上的烏雲漸漸散開,幾縷陽光從雲隙中透了下來,瑰兒忙叫:“江榕,江榕,快回來。”

江榕正陶醉在舞蹈中,根本沒聽到她的聲音。

“江榕……”瑰兒見她在一大群人中間,設法想過去拉她。

一隻手忽然搭上了瑰兒的肩。

瑰兒回過頭,只見一個嘴裏嚼著口香糖的少女,正斜眼看著自己,冷冷地問:“你剛才在叫誰?江榕?”

“我叫誰你管得著嗎?”瑰兒推開她的手;哼,擺一副不良少女的模樣給誰看啊。

“你剛才叫江榕!”那個女孩一副不肯甘休的模樣。

“我叫了,怎麼樣?”瑰兒見江榕已經停止舞蹈,正看著這邊,於是懶得跟她再糾纏下去,繞過她向江榕走去。

但那個女孩卻氣勢洶洶地沖著瑰兒叫:“這裏的人不准提她!誰也不許提‘江榕’這兩個字!”

“你自己不就在提?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瑰兒向江榕擺擺手,又四下看看,“奇怪了,這個廣場這麼大,有這麼多人,某人卻說得好象是她家的一樣,也不知道是有妄想症還是吃錯藥了!”瑰兒的脾氣于向很平和,可是她和江榕相處了幾天,心裏已經把她當成朋友,見這個女孩明明認識江榕,卻在她死後這麼說,不由得生出怒氣來。

那些少男少女本來就是些叛逆任性的孩子,對方一聽瑰兒這麼說,立刻,向瑰兒橫眉豎目地逼過來。

“哦……”江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瑰兒身邊,盯著那個女孩說,“我還以為她對我的死一點都不當回事呃,原來也會良心不安啊。”

“什麼意思?” 江榕趴在瑰兒肩上說:“就是她在街上推我,我才被車撞死的啊。”

“什麼!她是兇手!”瑰兒叫了起來。

“也不算啦,當時我們在打架——真可惜,本來我差一點就要打敗她了。”江榕挺遺憾地歎了口氣。

瑰兒揮著手叫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殺了你!至少是間接殺了你!報警,對了,我去報警!”

“這麼說你死了以後,不但撞死你的人還逍遙法外,當時推你、讓你挨撞的人也沒有受到追究,這太過分了!”瑰兒氣憤不已,“我明白了,你留戀的就是要報仇,找那個司機和這個女孩報仇!你想怎麼做?用車把他們撞死?吃了他們?嚇死他們?把他們扔進河裏淹死?還是乾脆找火兒燒烤……”瑰兒說著說著,一抬頭,只見江榕已經躲到了十幾米外,正張大了眼,用手指著她:“太、太過分了,這麼殘忍的手段也想得出來,不愧是吃人的妖怪……”

“這一個?”瑰兒誇張地叫了一聲,“不會吧,你這是什麼眼光啊,這個人根本就像個軟體動物,你看上他什麼啊?換這邊這一個吧,這個多帥!多有男子氣概!”她賣力地慫恿著江榕。

江榕輕輕地說:“我誰也不能選,我已經死了。”

“榕榕……”江榕甩甩頭,向前走了幾步,認真地看著李峰。這個人對她來說,只是平時的玩伴,而且江榕一向不喜歡他那種火爆脾氣,他也向來瞧不起江榕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姐。

江榕對他絕對沒有多少印象,可以說只要他不在面前出現,江榕就可以完全當作沒這個人。所謂的玩伴就是這樣,江榕也同樣認為他不會記得自己太多才對。

可是為什麼自己死了,最激動的人竟然是他?

“你為什麼這樣做?”江榕低低地問。

“對,我喜歡她!怎麼樣!”李峰面對著孫倩倩歇斯底里的撒潑模樣,毫不掩飾地說。他眯起眼,惡狠狠地看著對方,“所以你明白吧,如果你不去自首,不給我想起那輛車的車牌來的後果會是怎樣!誰都知道,我李‘瘋’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瑰兒低聲說:“榕榕,他說他喜歡你。”

“那又怎樣,”江榕親耳聽見別人表白對自己的愛意,反而不如瑰兒那麼激動,依舊用事不關己的口氣說,“反正我都死了,反正我不喜歡他這樣的男人。”

“喔。”瑰兒悻悻地咕嚷一句,“根本就是你看男人的眼光有問題。”

“喜歡周影那樣的男人,眼光也沒好到哪里去。”江榕馬上反擊。

“周影怎麼了……誰、誰喜歡他了!”瑰兒一下子漲紅了臉,不管平時她是不是整天待在周影家裏,真有人當面說起她和周影怎樣怎樣的,她還是會扭捏不安。

江榕並沒有和她爭辯下去。 她甚至沒有把注意力放在瑰兒身上。

這時李峰終於把孫倩倩弄走了,而那群少男少女,包括江榕那個“男朋友”在內,也一哄而散,轉眼就走得乾乾淨淨。瑰兒眺望著李峰他們離去的方向催促說:“我們追上去看看!”

江榕並沒有動,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榕榕?”

看到李峰的舉動,江榕說不上有多麼感動或者感歎,反而心中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她並不喜歡李峰這樣的男性,即使她現在還活著,當面親耳聽見、看見這一幕,她的情感也不會因此改變什麼,她知道自己絕不會愛上李峰。 可是現在她已經死了。

本來以為自己是從來沒有被愛過的。

本來以為自己是什麼都沒有的人。

所以自己沒愛過什麼人,沒做過什麼有用的事,也是理所當然;死了就死了,像自己這樣的人,這輩子活到十八歲或八十歲,本來就沒什麼區別。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李峰是愛著自己的,也就是說自己並不是沒有人愛的,並不是一無所有的;一無是處的不是自己一生得到什麼,而是自己本身。

怎麼會覺得自己越來越討厭、沒用,還是死了的好……

江榕仰起頭,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有寒雨夾雜著雪粒飄落下來,靜靜地穿過她的身體。

“榕榕,下雨了。”瑰兒一隻手遮著頭叫她,“我們回去吧。”

“我想再待一會兒。”

“可是……”

“叫你別管我,我現在怎麼樣都沒有區別,就讓我待在這裏好了。”江榕仰頭望著天,淚水滑落下來。下雨也好,下雪也好,對自己都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不是嗎?站在街上也好,站在妖怪的屋子裏也好,就更沒有什麼關係了……

“榕榕,你別哭,有什麼事說出來啊。”瑰兒看見她的淚水,更加地擔心起來。

江榕搖著頭,現在的她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去想,為什麼瑰兒還要在一邊不停地說話……

雨雪交加之中,風也越吹越猛,江榕迎風站了一會兒,雖然風並不能吹到她,但還是讓她有種快窒息的感覺,終於忍不住蹲了下去,把臉埋進了雙手和膝蓋之間。

“榕榕……”

瑰兒有點明白了,眼淚忍不住滑落了下來;她半跪在江榕身邊,伸手緊緊抱住了她的肩……

“四十九度。”周影看了一眼體溫計之後宣佈。

“怎麼可能!那不早就燒死了!”瑰兒整個人埋在床上的厚棉被中,只露出一張小臉;聽了周影的話,皺著鼻子抗議起來。她在雪雨天裏陪江榕在廣場上站了大半天,直到周影去找她,才把她給弄回家來,結果當晚就發起了燒。山鬼這樣的妖怪生病可不多見,周影和火兒自然是忙得雞飛狗跳,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四十九度。”周影把體溫計遞給趕來幫瑰兒看病的南羽。

南羽看了看,不禁皺起了眉頭:“火兒,是你在那裏吧?出來。”

火兒從瑰兒的枕頭後面探出了頭,委屈地辯解說:“我是好心在幫她取暖!”

“難怪我覺得頭快要裂開了,原來是你在搗鬼!”瑰兒一把抱過火兒,丟了出去,然後又苦著臉呻吟,重新把自己埋回被子裏。

周影看她十分痛苦的樣子,擔心地望著南羽,等她出主意。他一發覺瑰兒不舒服,就想配草藥給她喝,誰知被瑰兒堅定地拒絕,並且一直縮在床上喊難受。周影對自己的醫術本來就沒有多少信心,被她這麼一來,就更加慌了手腳,趕忙把劉地和南羽找來。

可劉地一進瑰兒的臥室,就被瑰兒尖叫著用枕頭打了出去,現在也只能指望南羽了。

南羽再看看一邊叫著難受、一邊偷偷用眼角瞄自己的瑰兒,輕輕笑了起來,在床沿上坐下問:“瑰兒,你只是感冒了,我有兩個辦法治,一個是用法術幫你立刻退燒,不過感冒的症狀還會持續一天;一個是我再多配一帖草藥給你喝,喝了之後睡一覺,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用法術!快用法術!”瑰兒一下子坐了起來,緊緊抓住南羽的手,停了停,又多餘地呻吟著解釋說:“我現在頭好疼啊,我要馬上退燒。”

南羽明暸地笑著,把手按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念了幾句什麼。一道,日光微微一閃,瑰兒的表情立刻舒展下來,她吸吸鼻子,重新躺了下去,南羽體貼地為她蓋好被子。

“只是感冒?”周影不明白自己的判斷明明是對的,為什麼瑰兒就是不許自己幫她治病?“只是重感冒而已,你不用擔心。”善解人意的南羽特別在“感冒”上加了個“重” 字,一面對瑰兒擠擠眼。

周影點點頭,馬上接受了這個診斷,但火兒卻一點也不客氣地說:“什麼重感冒,我看她是像上次狐狸生病一樣,害怕吃藥太苦,又故意找理由不替我做飯,才……”

瑰兒被揭穿了那點小心眼,臉一下子紅了,連忙鑽到被子裏去。南羽藉口要讓她好好休息,把火兒和周影都推了出去,關上了門。

江榕孤伶伶地坐在屋角。 她一直沒和周影他們開口說話,所以大家也都沒有去注意她。

直到其他人都走了出 去,她才輕輕走到瑰兒床前。瑰兒已經睡著了,臉頰還有點泛紅,沉沉地呼吸著。

“瑰兒,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才害你感冒的。”江榕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道歉的話了,可是瑰兒確實是因為她才淋得生病的。雖然周影他們——包括那個最任性、脾氣最壞的火兒,都沒有因此責怪她,可是江榕從他們的神情中感覺得出來,他們添麻煩的角色,甚至在他們走出去要瑰兒好好休息時,也都壓根兒遺忘了她還在房間裏。這些妖怪們是如此地驕傲,目中無“人”的他們,又怎麼會把一個鬼當成比塵埃更重要的東西?只有瑰兒是他們之中的怪胎吧。

江榕想不通瑰兒為什麼要這麼關心自己,甚至不惜把自己淋病(她是個妖怪,也會因為淋雨而生病,還真是一件怪事),不過看著瑰兒,江榕心裏有種溫暖的感覺。

“打擾了你這麼久,那我走了?”江榕輕輕向瑰兒告別。她心裏有一絲盼望,希望瑰兒會挽留自己,不過瑰兒睡得很沉,什麼反應也沒有,江榕苦笑了一下,從窗戶飄了出去。

客廳裏,火兒忽然停止了和劉地搶食物的動作,說:“那個鬼怎麼跑出去了?”

劉地趁機把一大塊肉塞進嘴裏,含糊地說:“關我們什麼事?”

“也是。”火兒一腳把劉地踢開,撲向了盤子——那裏是瑰兒做的最後一盤乾炸裏脊,在她顯然不能下廚的一天一夜裏,這是很珍貴的食物。

南羽和周影一起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對看了一眼。

江榕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繼續糾纏瑰兒,於是離開了那座妖宅,但是她對自己該幹什麼,卻一點也沒有打算。

她先回到家裏待了兩天;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就連那個臨時傭人也不上門打掃了,只有她一個人對著漸漸蒙上灰塵的自己的遺照,這種怪異的感覺實在難以忍受。

又在街上閒逛了一天,可是既不能購買任何東西,又要閃躲對她來說極為致命的陽光,也就讓逛街成了一件苦事。

她也去看過那些舊日的“朋友”,那些少年、少女們依舊每天跳舞、打架、鬼混,雖然其中少了江榕和孫倩倩,但也沒看出有什麼不同。李峰脾氣更火爆了一些,動不動就對看不順眼的人拳打腳踢,而瑰兒口中的“軟體動物”'則已經和男一個女孩打得火熱了。江榕隨著他們跳了一支舞,便無趣地離開了。

在這幾天當中,她又遇見過那個天使幾次,不過不用江榕躲他,那個天使根本就不理江榕,匆匆忙忙地,不知在忙碌些什麼,江榕跟他打招呼,他卻不睬。江榕也生過一瞬“乾脆去天堂”算了的念頭,不過想想自己的外語水準,還是打消了。

她遇見過幾個能看見她的“人”,其中有幾人居然沒有尖叫或昏倒。百般無聊的江榕想和這幾個不怕鬼的人說幾句話,卻不是被他們用奇怪的手勢、咒文、護身符逼退,就是看見對方露出尖牙或尾巴——這城裏妖怪還真多啊。

江榕認真地考慮過做為一個鬼魂應該幹什麼:報仇?但她壓根兒不知道仇人是誰,就連孫倩倩有沒有去自首,她都不知道,也沒有地方可以打聽;嚇唬人?她根本沒有辦法讓人看見自己,而偶爾能看見她的,不是“不是人類”就是不怕她;修煉?不會!江榕一點也不懂,她連這兩個字該寫成“修煉”還是“修練”都不知道。

於是她還是過著如以往般的生活,逛街、跳舞、無聊……連做鬼都沒有目標、沒有才能,現在看來一無是處,這四個字是最適合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了——如果自己有墓碑的話。

天應該黑了,江榕從電影院裏晃出來,看了整整一天的《駭客任務》頭都漲得發疼。正在胡亂盤算著今天晚上要去哪兒逛時,卻看見一道紅影撲到自己面前,接著是周影的叫聲:“火兒別碰她!你一碰她就沒了!”

氣勢洶洶地飛到江榕面前的,正是火兒,只見他渾身冒著火星,用翅膀點著江榕,怒氣衝衝地叫:“都是因為要找你!瑰兒不停支使我!還不好好給我做飯!瑰兒,找到了這個鬼了!你領回去吧!”

“榕榕……”瑰兒帶著哭臉,從周影車上跑下來,一把抱住了江榕:“你怎麼突然自己就跑了呢!外面對你來說很危險的!如果你有什麼意外,我一定不會原諒自己……“嗚嗚嗚……嗚嗚嗚……”她看到江榕時長松了一口氣,索性哭了起來。

江榕有點手足無措:“我沒什麼事啊……你別哭了。你幹嘛來找我?”

“你不見了,我當然要找你。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被欺負?”瑰兒把江榕仔細看了一遍,確定她完好無缺,才松了口氣,“我們回去吧。”

江榕用力地搖搖頭。

“你怎麼了?”

江榕咬著嘴唇說:“我已經害你生病,不能再去打擾你了。”

“我們是朋友啊,怎麼會說打擾呢!我幫你是應該的。”瑰兒摟住她的肩說。(火兒:她就是打擾了!就是打擾了!你都少做了好幾頓飯了!把她趕走!)

“朋友……”聽到這個詞,江榕紅了眼眶,硬咽著說:“瑰兒,你為什麼要和我做朋友,像我這種無所事事、除了惹麻煩一點用處都沒有的人,根本是多餘的,不配有朋友。”江榕死了之後,才發覺自己一生從來沒做過一點對別人、對自己有用的事,甚至說不出自己活了些什麼來。如果還活著,她才十八歲,還有時間去彌補和改變,但不是有句成語叫什麼“蓋棺論定”嗎?死了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不管再想什麼,都太遲了。

“朋友就是朋友!說什麼配不配!”瑰兒激動地叫,“你看劉地那副德性,周影還不是把他當成好朋友。” 江榕翻了翻白眼:“你這樣比喻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刺激我啊?”

瑰兒見她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握住她的手說:“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誰?”

“去了就知道了——我為了找他,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呢!”瑰兒笑咪咪地拉她上車,對周影說:“我們去南羽那裏,她在等我呢。”周影什麼都沒說就馬上開車,但火兒卻又在咕嚷什麼南羽好久沒給他提供妖怪吃了之類的話,總之,他就是要抱怨一下才高興。 江榕坐在車裏,一路聽著火兒和瑰兒吱吱喳喳個不停,一邊想著瑰兒究竟要帶她去見誰?父親?李峰?孫倩倩?兇手?還是那個好幾年沒見過的母親?不過對於這些人,江榕都不是很想見,她在心裏告訴自己,自己之所以去,只是為了不辜負瑰兒的好意,並不是想見什麼親人、朋友。

車在醫院門口停下來,令江榕有點吃驚。

也不知道妖怪是用什麼法子彼此聯繫的,南羽已經站在臺階上等他們,遠遠地招手說:“幸虧你們早到了一步,現在剛剛好。”

瑰兒興奮地跑過去:“馬上可以看見他嗎?”

南羽點點頭,牽住了江榕的手,笑著說:“來吧,你一定要見見他。” 江榕茫然。

瑰兒一路跑在前面,還不停地回頭催促她們快一點,江榕走過一間間病房,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強烈,終於忍不住問:“我們要去哪里?去見誰?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不過馬上就認識了。”瑰兒故作玄虛。

南羽也溫柔地說:“來看看吧,你最有資格看這一幕了。”

她們在一間病房外停下腳步,南羽輕輕地用手指一點,病房的門和牆壁就變得像玻璃一樣透明,讓她們得以清楚地看見裏面的一切。

裏面的病人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他坐在床上,眼睛上纏著白色紗布。床邊圍滿了關切的人,一個醫生正在幫他拆紗布。男孩十分緊張,雙手死死地抓著床單,而他身邊一位母親模樣的人,更是緊張得快昏過去。

“沒關係,沒關係,一切都很順利,你馬上就可以看見爸爸、媽媽了。”那位醫生溫和慈祥地說著,雙手依然有條不紊地操作著。

江榕先是不明所以,驀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緊張起來,抓住南羽問:“怎麼樣?他能好嗎!能嗎?”

“能!”南羽肯定地點著頭。

江榕急促地呼吸著,死死盯著裏面,簡直比病房裏的人還要緊張。

醫生熟練地把繃帶拆完,說:“好,你可以睜開眼睛了。”並且後退了半步,把孩子的父母推到了前面。

“媽媽……爸爸……”

繼孩子顫抖的聲音之後,病房裏按著響起了悲喜交集的歡呼聲與抽泣聲。病房外,江榕也長長地松了口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瑰兒一把抱住她:“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你,榕榕,多虧了你!”

醫生仔細檢查,宣佈手術十分成功,又叮囑了一大堆注意事項之後便離開,病房裏只剩下一家人又哭又笑,激動不已。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一個陌生女子走了進來。

“這個世界很美,是嗎?能看到這一切真好,對嗎!”她來到男孩面前含笑說。

男孩張了張眼看著她,點點頭。

女子向男孩的家人說:“我知道按照規定,患者不能知道捐獻者的情況,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們一點她的事,你們有興趣聽嗎?”

“當然!”男孩和父母一起叫了起來,並且圍住了這個女子。雖然他們明白永遠沒有機會見到這位恩人,但還是希望滿心的激動和感謝可以找到表達的物件,“您認識他嗎?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怎麼……”

“她是我的好朋友,是個善良、單純,還有好多美夢沒實現、好多事情沒去做、好多努力沒來得及付出的,只有十八歲的女孩。她很希望能告訴你,要生活得快樂,要學會付出努力,學會不要讓自己後悔……”她說著,搭住了自己的嘴,輕輕哭了起來。

“瑰兒真是多管閒事……我早忘了自己簽過捐贈眼角膜的同意書了……我根本沒想幫他……”病房外,江榕趴在南羽懷裏大哭了起來,“可是我真的……真的……為什麼我錯過了那麼多東西,為什麼我連夢想都沒來得及實現……”

幾個少男、少女在廣場上抽著煙胡扯,其中幾個隨著音樂噴泉的燈火和樂曲扭動著身體,讓夜間在這裏散步的人們微微側目,而他們就對著多看一眼的人吐口水咒?纂C

“要不要找點事做?”一個男子故作神秘地問,並且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袋晃了一下,有幾個少年當時就向他伸出了手。

“那可是毒品喔。”女孩的聲音在旁邊傳來。一個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大家身邊,雖然不記得她叫什麼,可是她的衣著、外貌很像這些少男、少女的同類,誰也沒介意她是從哪里來的,只是那個兜售藥物的男人低咒一句,向她嚷說:“關你屁事!你不要別妨礙別人!”

“上癮了就戒不掉喔!”女孩揚揚眉毛說。

“這只是搖頭丸!”

“還不是一樣。而且這種生活上癮了,也會戒不掉,然後死了就會後悔,你們知不知道?”女孩側著頭說。

“媽的,你跟誰在那裏死啊死的!”一個少年怒氣衝衝地站起來。

“那我全要了。”女孩話鋒一轉,向那個男人伸出手。

“全要?先給錢!” 女孩毫不遲疑地取出了幾張鈔票扔在腳邊。

男人看看地上的大額現金,終於把藥丸倒入女孩的手中。誰知那些藥丸並沒有落入女孩手心,卻穿過她的手掌,在腳下的地面上跳動起來。

那一群人一時都沒法反應,呆呆地看著她,女孩的身影越來越淡,最後留下一句:“真的,死了會後悔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消失在空氣中,而地上的那些鈔票也被風一吹,化成了黑色的紙灰,打著轉飄走了。

“鬼啊……”人群中不知誰先喊了一聲,然後所有人都跌跌撞撞,四散奔逃。

“江榕,你這鬼做得挺合格的,學會嚇人了。”一名英俊的男子遠遠地站在噴泉邊,向這裏擠擠眼。

那個女孩其實一直坐在那裏沒移動過,聽他這麼說,咯咯笑了起來:“我現在最多只是讓普通人看見我而已啊,我可沒有故意嚇他們。”

“你還在幫瑰兒看店?不如和我約會去。”男人不懷好意地搭訕。

“不,我住在花店裏,睡在花瓣裏喔,你這種人不會瞭解這種浪漫的。”

男子聳聳肩,不再理她,逕自往一個獨行女子走去。

那些年輕人遺留下來的收音機,還在播放著動感的音樂,江榕自在地隨著音樂獨自跳起舞來。

死了還可以努力……還可以跳舞,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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