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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第18章
  第十八章

  重熙十八年二月。數九天氣過去,已順利奪得二十三州的王師在休整中度過嚴冬,正準備精神勃發地踏上進逼帝都的征程。

  陽洙親自用硃筆在地圖上標示出了行軍的路線,示於眾將,下令出發。

  由於平城軍不善攻擊卻擅長纏鬥,陽洙一向多安排它擔任誘敵或斷後的任務,魏王沒有領會到皇帝的用心,以為陽洙有猜忌自己功高震主之心,故意在打壓平城軍的功勞,因此一直心懷不滿。而陽洙自己覺得除了稍稍偏愛了一點兒皇屬禁軍以外,對王師四部基本上都算是公平相待的,故而也認為魏王是恃功自傲。君臣二人軍務皆忙,少有時間溝通,這一年征戰下來屢有意見不合之處,漸漸已大不似當年初見時那般和睦。所以這次出兵,魏王不願看著其他三軍大出風頭,便以防備西線為由,要求平城軍向西斜插,從另一條路線進發,陽洙急功之心甚切,不想與老人家多糾纏,便同意了。

  自出征後雖偶有挫折,但從未曾大敗的焰翎軍此次位居中路,王旗飄搖之下,連奪三城,氣勢如虹,很快就兵臨洛水。

  然而就在準備渡河而戰的前一夜,陽洙接到了一封令他大吃一驚的急報。

  急報是由留守栗州的將軍送來的,報稱孟釋青暗中遞國書給位於大淵東面的牧族首領,以割讓水草豐美之地為條件,約請他率上萬騎兵,劫掠相鄰州府,如今栗州已經告急,正在苦撐。

  栗州及其周邊都是小州府,南北西三面都已是王師轄地,東邊的牧族也很少敢來冒犯中原大國,故而沒有留下重軍鎮守,各州首府城也只有兩千兵馬而已,面對上萬鐵騎,如不馳援,城破只是遲早的事。

  「陛下,牧族人魯莽貪利,還以為孟釋青是代表中原朝廷的,所以才敢如此膽大妄為。」焰翎軍主帥鄭嶙勸道,「他們久居寒漠,雖然勇悍,卻不擅攻城掠地,不過是疥癬之患,陛下無須憂慮。」

  「問題是這個疥癬之患發作的不是時候啊。眼看著王師氣勢正足,誰料想竟節外生枝!」陽洙恨恨地道。

  左參郎將費天恩大聲道:「陛下,王師不能回去,不如立即檄令其他州的守軍前去救援吧。」應霖緩緩搖頭道:「附近只有韓州兵力充足,偏又是在粟州以北,等檄令過去一來一回,哪裡還救得及?要保這些小州府不遭塗炭,居然真是要調動王師諸部才是最快的。」

  「可青益軍在攻銳州,濟州軍已到龜州,難道要動用我們焰翎禁軍嗎?」費天恩哼了一聲,大不以為然,「幾個小州就算丟了又有什麼要緊的,等我們收復了京都,立馬就能把那牧族蠻軍殺個乾乾淨淨!」

  聽到這種論調,應崇優目光一跳,眉頭立即皺了起來。

  「住口!」陽洙雖然經年殺伐,心腸硬了不少,但到底是應夫子一手調教的,立即高聲喝斥道,「王師宗旨,便是要護土保民,這幾州雖小,住的也是我大淵子民,朕若視而不管,豈不就如孟賊一般。鄭嶙,立即準備回軍向北,速戰速決!」

  「遵旨!」鄭嶙躬身領命,又道,「啟稟陛下,隔著一道洛水,尚有檄寧軍所糾集的殘部五萬,如果他們乘我軍北撤時進攻,其禍不小!」

  「朕考慮過了,立即傳朕的親筆御旨給魏王,命他的平城軍轉而向東,沿洛水布下防線,為我軍後翼屏障。等踏平牧族,再回師南攻。這樣一來,不過遲一兩個月奪京而已。也沒有多大的妨害。諸卿以為如何?」

  眾將立即齊聲道:「陛下英明!」

  應崇優見陽洙能夠按捺住收復帝都的急切心情,以守護國土子民為重,心中歡喜,在伺候陽洙書寫給魏王的詔命時,忍不住誇了他一次。

  「好久沒聽到夫子誇獎朕了,」陽洙嘻笑道,「朕還以為自己已經被拋棄了呢。」

  「您也好久沒亂開玩笑了!」應崇優瞪了他一眼。

  「如果覺得朕這次決定正確的話,也不能只是誇兩句就算了。」陽洙頭一歪,張開雙臂,「像以前一樣,來抱抱。」

  「陛下!您還是小孩子嗎?」

  「這裡又沒有外人,只抱一下下嘛。」陽洙見應崇優心情好,趁機撒嬌,伸手一拉,便將他抱進懷中。「崇優,朕明天升你做樞相少府好不好?」

  「為什麼要升?」

  「當初在平城練軍時的舊臣差不多都升了,只有你推三阻四的。」

  「臣又不是積軍功的武將,當然不能升得太快。」

  「可你哪次不是隨朕在戰事最凶險處?」陽洙不高興地道,「朕總覺得,你不願意官職太高,好像是為將來抽身退出朝局做準備。朕可警告你,不許打這種主意,朕是死都不會放你走的。」

  「知道啦。」應崇優隨口哄著他,掰開他的手臂,「詔書寫好了就快派人早些送到魏王那裡吧,雖然夜深了才能悄悄開拔,但總歸是宜早不宜遲。」

  「遵命!」陽洙調侃地應了一聲,召來一個素日極機敏的將軍,命為欽差使,攜了這封御旨,帶領一小隊人馬向西去了。

  當日夜晚,焰翎軍悄悄收營拔寨,經過一天一夜的長途奔襲,終於在栗州城破前趕到,在城南三里處紮營。

  比起與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檄寧軍交戰,牧族騎兵那完全沒有戰法的蠻勇之軍實在是沒什麼打頭,第一次接觸戰後陽洙就意興闌珊,全權讓鄭嶙去進行最後的殲滅,自己留在營地裡跟應崇優下棋。

  當那沖天的喊殺聲驟然響起時,留守營地的五百人第一反應全都是驚詫莫名。

  「陛下!陛下!檄寧軍……是檄寧軍……」羽林衛隊長肖雄風衝進王帳,大聲道。

  「胡說!這周圍早已收復,怎麼會有檄寧軍?」

  「南邊……他們是從南邊潛行過來的,當先的至少有五千人……」

  「不可能!」陽洙大喝一聲,「南邊有平城軍布下的防線,他們怎麼可能毫無動靜地潛行至此!?除非是……」

  應崇優與陽洙對視一眼,兩人都是面色如雪。

  除非是平城軍根本沒有奉詔設防,而是將焰翎軍的柔軟後方開敞式地亮給了檄寧軍。

  「陛下,他們已經快衝過來了!」

  「急速通知鄭大將軍,令他速來護駕!」應崇優搶在前面,厲聲道。

  「楊晨大人已經親自去了,但檄寧軍悄悄圍過來,已截斷了營地與前方之路,就算楊大人冒死突了圍,或者大將軍發現後方情形不對回援,都來不及了!請陛下快些更衣,末將等誓死也要護衛陛下周全!」肖雄風叩首已畢,跳起身來,與應崇優一起不由分說將陽洙的龍袍箭衣扒下,強行給他穿上羽林衛士的盔甲。

  此時外面已有短兵相接的擊殺之聲,三人衝出王帳,只見四周已密麻麻被兵將所圍,撒目望去,難計其數,而營地裡整打整算,也只是五百羽林衛隊,和隨駕的文職大臣們的侍衛。

  「陽洙,」應崇優一咬牙,手執長刀,目光反而變得厲辣,高聲道,「快上馬!除了強行突圍沒有別的辦法了!」

  陽洙一言不發,與眾人一起翻身上馬。因為知道敵方一定會在鄭嶙主力軍方向布下重兵,故而選擇了西北方向全力拚殺。

  這一場生死相拼的惡戰,只殺得黃土漫漫,血流成河。在似乎永無止境的擋格砍斫中,身邊的羽林衛士越來越少,隨駕的臣屬們也漸漸被衝散,到最後還圍在陽洙與應崇優身邊的,只剩肖雄風和幾個遍體鱗傷的將士。

  「陽洙!陽洙!」應崇優看著陽洙身上漸增的傷口,心痛如絞,「你不要再顧著我了!小心你自己!」

  陽洙一言不發,一刀砍翻衝向應崇優左側的一個敵兵,勒了勒自己的馬韁。

  「陛下,他們的人越來越少了,看樣子我們快衝破圍堵了!」肖雄風大叫,「您與應大人先行,末將給您斷後!」

  應崇優拔轉馬頭,判斷了一下方向,朝陽洙做了一個手勢,兩人左砍右殺,繼續沿西北方向前衝,果然沒有多久,前方已無敵軍,只有震天殺聲,從後面緊逼而來。

  塵土迷漫中,應崇優的馬突然一聲長嘶,力盡倒地,怎麼拉都拉不起來。

  「陛下,你別管我,快走!」

  陽洙瞪他一眼,二話不說將他揪到自己的馬前,兩人一騎繼續前奔。

  可惜天不從人願,上天仿如要給這次劫難創立一個高潮般,一彎寬寬的河道擋在前方,遊目四顧,既無舟楫,也無渡橋,反而是後方的馬蹄聲,如雨般密集。

  應崇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陽洙……你願意跟我一起跳下去嗎?」

  陽洙凝視著他的眼睛,露出一絲笑容,「好。」

  「那快把盔甲脫下來!」

  「啊?」

  「啊什麼?我們要游到對岸去,穿著鐵甲怎麼行?」

  「可是……你明知道朕不會游泳……」

  「所以才問你願不願意啊,你不是說『好』嗎,快脫!」

  「朕以為……」陽洙咕噥了一句,但對夫子的沒情調也實在無奈何,趕緊將身上鐵甲解下,兩人一齊縱身入水。

  對於不會游泳的人來說,當水流漫過頭頂時,感覺是很恐怖的,陽洙也不例外。手足亂蹬一陣後,一條胳膊繞過頸間,將他的頭一抬,輕輕地送出了水面。

  應崇優此時體力已經不濟,手裡還托著個不會游泳的人,只能利用水流之力,強自掙扎著到了對岸,攀住岸邊的岩石,喘得話都說不出來。

  腳一踩到地面,陽洙頓時有了用武之地,拖著應崇優的腰,先將兩人的身形隱在巨岩之後,再輕輕揉搓他的胸口,想讓他好受一點兒。

  「此地不可久留,」應崇優剛緩過一口氣,立即道,「我們必須到山林裡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追兵一直緊咬我們不放,也許他們發現了你是皇上,不能大意。」

  陽洙點點頭,扶他站起:「你還撐得住嗎?」

  「沒關係,我沒怎麼受傷,只是體力有些不濟。快走吧。」

  兩人振作精神,相攜著進入了河畔的山林,不敢走山徑,只撿林密無路之處,向上攀爬,一路上的荊棘枯刺,在兩人的手臉處劃滿細小的傷口,又麻又辣,癢痛難忍。

  大約半個時辰後,堅持走在前面開路的陽洙呼吸漸漸粗重,腳步踉蹌,硬撐了一陣,終究沒有支持住,竟一頭栽倒在地。

  應崇優嚇一大跳,撲上前抱住,只覺得手指所接觸到的體溫已燒得發燙,仔細查看之後,發現他週身上下有傷口七八處,其中有幾處十分深長,只險險避過了要害。

  「陽洙,你撐著點兒,我去找點水來,你等我啊!」應崇優胸中憂急如煎,向後看看,沒有追兵的跡象,便將陽洙的身體放平,用樹枝蓋了蓋,便起身想去找水和草藥,但沒走多遠,竟發現了一個隱密的山洞,急忙回來,用力背起陽洙的身子,連拖帶爬,抱進了山洞,再將裡面的亂石塊撥開。清理出一塊平地放好,不及多喘一口氣,又出去找水找藥。

  自此時起,陽洙真龍天子的好運似乎開始慢慢恢復,應崇優在山洞旁邊不僅找到了清泉,還有些常用來止血生肌的草藥。他當年常在外旅行,野外求生技能甚多,積簇枯葉,用兩塊硬石,不知怎麼弄的,競生出一堆火來,既烘烤濕衣,也為陽洙取暖。

  含餵了幾次泉水,再重敷了一遍草藥,陽洙到底是少年體健,昏沉沉的神智慢慢回復了清醒,眼珠轉動了兩下,望向守在身邊的應崇優。

  「別怕……很快就好了……別怕……」應崇優修長的手指在陽洙額頭上輕輕地撫摸著,宛如哄拍嬰兒般輕聲低喃,盡力安慰他病中的小孩。

  陽洙覺得眼圈一熱,忙用力閉上,將身體微微蜷縮起來,向應崇優膝前靠去。

  發覺到他的動作,應崇優以為他冷,急忙伸手將他上半身抱起,緊緊摟在懷中。此時兩人的外衣還在烘烤,兩具只著半截小衣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廝磨出滾燙的溫度。

  「你放心,檄寧軍只是乘隙奇襲,撐不了太久,鄭嶙一發現情況不對,很快就能肅清這周圍的。」應崇優慢慢搖動著身子,勸慰道,「我估計最多明天,他就能找到我們了,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陽洙本想告訴他自己感覺已經好多了,但因為被抱著太舒服,又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將耳朵貼在他胸口,宛如當年在宮中同床時一般,靜靜聽著那有規律的心跳,可聽著聽著,自己原本平緩的呼吸卻慢慢急促了起來,只覺得頰邊貼磨著的肌膚光滑溫暖,仿若是有吸力一般的,讓乾渴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湊了上去,輾轉吮吻著一路向上,突然一個衝動,將應崇優掀倒在地上。

  正準備給他唱催眠曲的應崇優被這突然襲擊嚇得措手不及,腰身一軟,只覺得一隻手探進褲中,正沿著大腿撫摸。

  「陽洙!你在幹什麼!?」厲聲的喝問因為男人正常的反應而加了些喘息,拆去大半威勢,應崇優在掙扎中察覺到陽洙的身體整個發燙,以為他是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急忙咬牙忍住已被他撩撥起大半的慾望,用力捉住他兩隻手,強行翻轉身體,阻止住那孩子進一步的行動。

  「好啦,陽洙,你看清楚,是我……是夫子……你認成是誰了?」應崇優伸手扯過還微濕的衣衫,擦拭著陽洙的額頭,柔聲道,「你的傷不輕,鎮定一點兒……深吸氣……吸氣……」

  陽洙滿面通紅地瞪著他,氣息熾熱,眼裡匝滿血絲,從頭到腳都因為極力的克制而顫抖著。

  對夫子動起情慾,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但因為對於情感與慾望之間的關係還理不清楚,他不知道這種不合常理的反應到底是對是錯,再加上應崇優一向性情嚴謹,對君臣之分似乎看得很重,陽洙怕一個不小心惹他翻了臉,所以總是自己努力忍耐下去。

  只是時日越久,這份忍耐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像是煎熬,一種無法紆解的,不知還能向誰傾訴的煎熬。

  「怎麼還不退燒呢?」應崇優心急地自言自語一聲,便想起身再去弄點冷水,誰知剛一動,就被他緊緊抓住。

  「你別離開,我不再亂動了,你別離開……」陽洙閉著眼,喘息著,手指緊扣。

  應崇優只覺得一股疼愛之情從胸中氾濫而出,拍撫著他的臉,柔聲道:「我不走,我一直在這兒陪你……你睡一覺,天亮就好了……」

  陽洙暗暗咬緊了牙根,忍著應崇優的手指拍在自己面頰上所帶來的波及全身的酥麻感,側翻起身體,再次擁住了他的腰。

  那一夜,兩人維持著相擁相偎的姿勢,漸漸入睡。

  清晨鳥啼聲中,陽洙慢慢醒來,伸了伸腰,突然發現身邊空蕩蕩的,急忙翻身而起,幸而一眼就看見應崇優正背對著他坐在洞口,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在幹什麼?」

  「啊?」應崇優一驚回頭,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摸了摸陽洙的額頭。

  「已經不燒了。」天亮燒退,陽洙的語氣回復平靜,只是眼神依然複雜,深深地看著應崇優,口中卻隨意問道,「你削的是什麼?」

  「臣想做一把簡易的梳子。」應崇優重新拿起木塊,用貼身的小銀刀繼續切削。

  「做梳子幹什麼?」

  應崇優瞟了一眼陽洙亂糟糟的頭髮,笑了起來:「給您梳頭啊,臣子們就快找到這裡了,無論何時陛下都要保持帝王風範才行。」

  陽洙盤起腳在他身旁坐下,默默地看他削了一會兒木頭,突然叫了一聲:「崇優……」

  「是。」

  「你為什麼對朕這麼好?」

  應崇優微微一震,依然是那一句話;「為臣者效忠君上,本是職責……」

  「只有這個?」

  削著木頭的銀刀停了片刻,又重新動作起來,「是……」

  陽洙重重將頭扭向一邊,用力咬住了嘴唇。

  一盅茶的功夫,應崇優就做好了那個簡易的木梳,起身給陽洙重新挽髻。年輕的皇帝垂著頭由他擺弄,神情高深莫測,卻不再說話。

  營地被襲後的第二天中午,焰翎軍副帥應霖終於率領手下找到了自己的主君。當皇帝身著明黃戰甲,再次出現在雲龍王旗下時,從主帥鄭嶙起的一應將士們,黑壓壓在他面前跪了一片,叩首嚎哭。

  「事出意外,不是卿家的過錯,都平身吧。」陽洙親手撫著鄭嶙的肩膀,溫言安慰。

  「臣護駕不力,萬死難辭其罪,請陛下重罰。」鄭嶙含著眼淚,滿面塵土之色,可見他從昨天憂急至今,從未曾休息過。

  焰翎軍自成立以來,一直意氣風發,未嘗敗績,這次被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襲擊主君,雖得楊晨突圍急報,快速回師援救,但為時已晚,羽林衛隊五百人只倖存一百,隨駕諸臣中有七人陣亡,其中官職最高的人是二品參政使,連皇帝都被追殺得白衣渡河,山林隱身,怎麼想都是無顏再見友軍的切齒之辱,全軍上下激憤難當,個個誓言雪恥。

  陽洙知道鄭嶙此時的心情安慰也無用,便派他去處理牧族與檄寧軍殘部諸事,以此分神。這時一些被衝散後倖免於難的臣子們也陸續還營,陽洙想起罹難者甚多,有些傷懷,命人安排尋屍殮葬之事,並追封禮祭。

  五日後,牧族騎兵被蕩平了大半,只有數百騎逃回寒漠,來襲的檄寧軍也只是困獸餘威,一擊之後,立即南撤,被滿腔怒火的赤羽將士們一陣追殺,傷亡慘重,只剩下五千人逃回洛水南的主營中,焰翎軍上下還覺得忿憤不已、餘恨未消。進行順利的青益、濟州兩軍此時也已得知消息,高級將領們驚惶之下,立即星夜北上,紛紛奔赴三帳問安。

  路途中時,陽洙還希望這場凶險是因為旨意傳送的過程中出了意外所致,但率部到安州紮營後,欽差官前來覆命,表示手書的諭命是親手交給了魏王的,並有簽收的符印為證。一時之間,群情嘩然,無論是中樞臣子,還是三軍將士,無不怒火中燒。連與魏王多年交好的元武侯也氣得白鬚亂飛,立時便請求由自己前去拿問魏王。

  所謂牆倒眾人推,魏王在平城主政多年,宿怨也不少,何況身上掛的是抗旨避戰、有意陷皇帝於死地的大逆罪名,一時責罵之聲四起,整個王帳內外,居然只有一個人為他拚死陳情。

  「崇優,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保他?」陽洙怒沖沖道,「你是不是發燒了?」

  楊晨自入王師以來,一向不大喜歡魏王,再加上他是應崇優的師兄,說話不像其他人那般顧忌,當下冷冷插言道:「崇優,魏王恃功自大,其心早已可誅,只是皇上寬厚,容忍至今。可是他現在犯的是大逆死罪,九族難贖,如果皇上還任意放縱他的話,只怕君威無存,上下不服啊。我知道你一向生性慈厚,但這一次還要求情,就只能說是婦人之仁了。」

  應崇優說了半天的情,此時早已口乾舌燥,哪裡還有精神去理楊晨,只是對著陽洙,苦苦勸道:「魏王是扶持您起事的老臣,恩情深厚不比旁人,無論如何,不可以拿問啊?」

  陽洙哼了一聲,「難道因為他功高,就可以懷有不臣之心?」

  「魏王行事確有差池,但未經確認之前,怎可斷定是大逆之罪?」

  「你連拿問都不許,朕怎麼確認?」

  「陛下可派一名臣子,奉旨前去問話,給魏王一個分辯的機會吧。」

  「事實如此,他還能如何分辯?」

  「陛下,」應崇優走近一步,跪在陽洙膝前,握住了他的手,「魏王為了陛下所耗費的心血,難道掙不來這份尊重?」

  陽洙感覺到他手指冰涼,一顆圓圓的珠子滾到了自己的掌心,在肌膚處留下硬硬的觸感,突然想起自己曾賜給應崇優的那三顆救命珍珠,不由心頭一跳。

  「陛下細想,若天下人知道。連魏王都叛了,陛下您自己情何以堪?」應崇優輕聲道,「請陛下准臣所奏,派出天子使臣,先讓魏王回個話。」

  陽洙歎一口氣,握緊了掌中的珍珠,心知這次又拗不過他,只好道:「就依你吧。楊晨,你代朕去……」

  「陛下,」應崇優知道自己這個三師兄一向對魏王心存反感,怕他有偏見,立即反對道,「您既已開恩,不如就讓微臣奉旨走一趟吧?」

  「這怎麼行?」陽洙立即斷然否定,「魏王之心尚不可測,你去太危險了。」

  「臣並不比其他人更危險。」應崇優緩緩勸道,「事情到如此地步,一定另有隱情,臣是常侍天子左右的近臣,所說的話能得到魏王的信任,再說家父也是與魏王合作多年的老友,於公於私,臣都是最適合的人選,請陛下無須憂慮。」

  陽洙深深地看他一眼,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應崇優見他沒有繼續否決,以為他依從,輕輕鬆了口氣,正想退下草詔,卻被陽洙一把捉住手腕,狠狠拉了回來,道:「說不許去就不許去!」

  「陛下?」應崇優有些吃驚,「臣說的這些理由,您沒聽進去嗎?」

  陽洙皺眉看著他,好半晌才咬著牙道:「那不一樣!」

  沒頭沒腦冒出這樣一句話,王帳內諸臣都是一愣,茫茫然聽不懂高深莫測的皇帝陛下到底在說什麼,反而是應崇優全身一震,腦中彷彿有道白光攸忽閃過,一剎那間明白了陽洙想要表達的意思。

  那孩子是在說:「你不要再跟我講道理了,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你說的很對,可是,放在你身上不行,因為你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明白了陽洙的想法,應崇優的胸口頓時變得又軟又燙又酸又甜,熱熱辣辣的一股氣翻滾著,有點兒想催人落淚。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真的很開心,很沉醉於這種被陽洙重視的感覺。然而可惜的是,縱然再喜歡這種感覺,他的頭腦依然是要命的清醒。

  「陛下,如今情勢敏感,魏王一定正處於驚恐之中,所以不能派武將前去。可是隨駕的文臣們,不是在這次被襲戰難中殉國,就是傷重未癒,不能出行。請陛下盡快下旨,派微臣去平城營吧!」

  陽洙心煩意亂地一揮手,「不要再說了,朕不想聽……」

  「應大人,」鄭嶙見狀也過來勸道,「陛下聖意已決,您就不要再固執了。」

  應崇優定定地看著陽洙鐵板似的面孔,心頭一橫,再次跪下。

  「你再求也沒有用,朕不會讓你去的!」陽洙怒道。

  「陛下受控於帝都之時,魏王就在為您操勞,如今罪名未定,您就已無半點憐惜舊臣之心,雖然這是天子聖意,並沒有錯,但您就不怕其他的舊臣們暗暗心寒嗎?」

  陽洙眼光一跳,神情突然變得極為冷洌,盯住了應崇優的眼睛:「你這話什麼意思?」

  帳中諸臣雖與應崇優關係都好,但聽了他這番話,還是覺得有些過分,應霖忙上前道:「崇優,這件事明明是魏王忤旨在先,陛下已經夠仁厚的了,你可別亂說。」

  應崇優淒然一笑,眸色幽幽,「想起當年初入平城,與魏王相見,君臣和睦,宛如昨日。如今一時差池,天子聖威之下,舊時恩情頓如過往煙雲……微臣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唇亡齒寒起來……」

  應崇優語中暗含深意,是故意要刺激陽洙。鄭嶙等不曉他們師生舊情,所以不大聽得明白。可同樣一番話聽在陽洙耳中,卻是字字刺骨,句句剜心,涼寒之之感油然而起,頓時氣得臉色發白。

  「好……你說的好!既然你這麼信不過朕,既然你已認定朕是無情無義之人,那朕只好成全你!」陽洙怒沖衝到了御案後,硃筆淋淋,快速寫下一道旨意,示及吹乾,便擲到應崇優面前,「你想去就去吧!如果魏王沒有穩妥的解釋,你也不要怪朕真的對他無情!」

  雖然目的達到,但陽洙畢竟是應崇優最疼愛的人,眼看著他被氣成這樣,年輕的帝師到底心中不忍,拾起地上的旨意,正想軟語道歉,陽洙卻已用力拍著書案,怨聲道:「出去!出去!全都給朕出去!」

  一干臣子嚇得心驚肉跳,急忙行禮告退,應霖怕堂弟再多言犯君,一把將他拉出王帳十多丈遠,埋怨道:「小優你瘋了?為了個魏王爺你值得這麼折騰嗎?聽聽你說的什麼話,別說皇上了,我都替他生氣!」

  「我也不單單是為了魏王爺……此事並非只牽涉到老王爺一人,平城軍十萬男兒,還有留在平城的魏妃娘娘,都是局中之人,不能不考慮啊。」

  「你呀,考慮來考慮去,就是不考慮自己!」應霖抱怨道,「知道什麼是聖心難測嗎?我真是替你擔心,明明脾氣那麼溫和,卻又執拗得嚇死人,這兩年跟皇上好一陣兒鬧一陣兒的有多少次了?他是君你是臣,犯顏爭吵只有你吃虧的份兒,再說這次是你不對啊,聽哥哥的話,先主動去謝個罪吧?」

  「放心,等到平城營傳完旨意,我會去謝罪的。」應崇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麻煩應大將軍撥幾個人給我,總不至於讓你弟弟孤身一個人去當天子使臣吧?」

  應霖垮下雙肩,無奈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受不了你,好啦,會派人護送你去的。」

  鄭嶙與楊晨出帳後也因為關心,一直跟在不遠處,只是因為講禮節,隔了一段距離站著,不打擾他們兄弟交談,此時見應霖回頭招呼,便一起走了過來。

  「大將軍,崇優的侍從太少,我想挑幾個人,護送一下他,您看……」應霖按軍中規矩請示著上司。

  「這是應當的。」鄭嶙溫和地笑了笑,「應學士的宅心仁厚,末將實在是敬重。不過平城營不比焰翎營,您此去可千萬要小心。」

  「多謝。」應崇優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卻感覺到楊晨在一旁緊盯過來的古怪視線,覺得有些不自在。

  「那我就先去安排了。小優,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

  「那半個時辰後,我們轅門外見。」應霖是個爽快人,招呼一聲就走了。鄭嶙多聊了兩三句閒話,但一軍主帥到底不清閒,未幾也匆匆告辭而去,只剩下楊晨一個人,雙手抱著胸,依然是一言不發地盯著應崇優看。

  「你看什麼?雖然你一向反感魏王,但他畢竟是勳重舊臣,不能輕易問罪,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應崇優被他看得有些怪怪的,只得自己先開口說話。

  「我不是在意這個。」楊晨淡淡的說著,眸中審視的意味依然濃重,「你和陛下……在一路到平城之前,沒有別的交往嗎?」

  應崇優一怔,條件反射般地答道:「當然沒有……」

  「我總覺得你們的情分要深厚得多……他今天都被你氣得快吐血了,竟然還能忍住……你自己察覺到沒有,陛下有時侯看你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楊晨頓了頓,仿若是在考慮如何措辭,「就像是你對他來說,並不僅僅是一個臣子……」

  「你不要太過敏感了,」應崇優不耐煩地轉過身去,「不是臣子是什麼?」

  「小優,」楊晨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是過來人,又是旁觀者,我的判斷一定比你准。皇上對你的感情並不單純,你要注意一點兒。」

  應崇優被他說中心頭的隱憂,不自覺地表現了本能的抗拒,「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我是男人,是皇上駕前的臣子,他能有什麼不單純的想法?只不過因為我陪他在雪中翻過衛嶺,同生共死了一場,他顧念舊情,所以多寵信了我一些……」

  「如果僅僅是這樣就好了,」楊晨仍是表情凝重,抓著應崇優不放,「小優,你聽我說,不管皇上怎麼想,你可千萬不能動心,要知道他可是至尊天子,一旦你動了心動了情,將來受傷害的人一定是你……」

  應崇優臉上一熱,怒道:「你胡說什麼……」

  「是,我知道憑我以前的所作所為,是沒資格來勸說你的。但請你相信,雖然我們分手了,但我真的還關心你,不想看到你有什麼不幸……皇上畢竟是皇上,掌握著對你生殺予奪的大權,如果將來是你先對他沒感情了,他不想放手你就不能走,反之,如果是他先對你情淡愛馳,你的下場便會更加淒慘無助……總之在任何情況下,弱勢的人都是你,你可別犯糊塗……」

  「楊晨!」應崇優聽他越說越過分,不由狠狠甩開他的手,「你今天發病是不是?無緣無故說這些話給我聽幹什麼?我和皇上清清白白的君臣關係,被你說成什麼了?」

  「對不起,」楊晨急忙道歉,「我知道還沒到那一步,不過是突然之間覺得特別的擔心,忍不住要跟你說這些話。你答應我,無論皇上對你有多好,要記著他的至尊身份,絕對不要動心,聽到了嗎?」

  應崇優雖知師兄是一番好意,還是忍不住心中煩亂,瞪他一眼,轉身向自己的營帳走去,不再理他。

  楊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歎一口氣又追了過去,跟在他的後面。

  進了營帳,應崇優板著臉,自顧自整理了一下,披上披風,命侍從收拾了些隨身物品,又走了出來,在帳門前的轅木上解開自己坐騎的韁繩。

  這時應霖也挑好了幾個得力的士兵列隊過來,其他相熟的同僚們也陸續趕來相送,楊晨沒有機會再說話,便一直默默地站在周邊。

  對來送行的眾人客氣應對了幾句,應崇優不想再耽擱時間,翻身上馬,率領這小小一隊人馬,向西出發。

  在回加鞭催馬的一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低沉的一聲呼喚:「小優……」

  應崇優握著馬鞭的手輕輕一頗,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地回過頭來。

  追過來的楊晨仰著頭,目光中是一片熟悉的溫情,視線交會的剎那,應崇優心亂如麻。

  過往的那一段少年的酸甜愛情,在時光的重重沖刷下,依然免不了偶爾泛起隱隱的疼痛,就仿若活生生的例證樹立在面前,提醒著他心動的代價。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應崇優在心底深處明白,三師兄所勸說的話,其實並沒有錯。

  「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終於得到滿意的承諾,已升任中書令的青年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臉上掠過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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