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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第14章
  第十四章

  重熙十六年七月二十,陽洙與平城朝廷的中樞重臣們,再次召開了專門商討進攻菖仙關以及改制王師的軍務會議。

  在前四次軍務會議上,魏王聯合其他諸侯,以祖宗成例絕不可變為由,連續否決皇帝的改制提案,但這一次陽洙顯然是志在必得,利齒如刀毫不相讓,以王師目前的敗績為例,將現行軍制的弊端絲絲縷縷分析得頭頭是道,駁得諸侯是無話可說。魏王知道陽洙改制的決心已不容更改,群臣的意見也漸趨統一,縱然掌控住了軍務會議,也遲早阻擋不住這股大勢,再加上在會議前的早朝上,自己的世子因施行滅城毒計被人當眾告上朝堂,惹得皇帝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此惡行為天下人不齒」,罵得兒子狗血淋頭,全靠著自己一張老臉才保住兒子無恙,羞愧之下更是無力再多加爭辯,只讓青益、元武兩侯鬧騰了一陣子,就無奈地妥協了。

  雖然改制之事陽洙遂了心願,但在另一個議題上他似乎就沒有那麼順利了。近幾個月來,他曾憑借君主至高的權威,屢次否決過魏王與其他幾位大州府君要求求焰翎軍出戰的提議,但這次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在經過長達三個時辰的辯論與商議後,年輕的皇帝最終也無奈地妥協,同意在改制王師的前提下,以焰翔軍為主力,在三個月內組織一次大規模的攻城戰。

  ***

  與往常一樣,在這漫長的會議過程中,無權參加的文臣武將們都聚集在外殿朝房內,一面小聲地互相交談著,一面焦急地等待最後的結果。

  已升任二品威烈將軍的應霖在與同僚們寒暄完畢後,奇怪地發現有兩個本應該在這裡的人居然蹤影不見。

  「見到崇優在哪裡嗎?」應霖在幾間朝房內找了一遍後,拉住鄭嶙問道。

  「沒有,他根本沒來……也許是跟皇上告過假了吧?」

  「那……楊晨呢?」

  「也沒注意,好像早朝時就沒來……」

  「奇怪了,這種場合,他們倆怎麼會不來?」應霖不解地撓了撓頭皮。

  「是不是皇上把他們倆都帶進議政廳了?」鄭嶙想了想道。

  「怎麼會?」應霖搖搖頭,「楊晨我不知道,但崇優是多懂規矩的人啊,就算皇上要帶,他也不肯跟進去的。」

  「說的也是,應學士一向清守自持,做事情絲毫不逾矩,有時候我們還覺得他認真得過分了呢。」鄭嶙笑了笑,「倒是楊大人,行事瀟灑不羈,面對魏王爺也是鋒芒畢露,將來必是一代名臣。他們兩個真是師兄弟嗎?性格怎麼差那麼多?」

  「親兄弟還有天差地別的呢,」應霖由於知道楊晨與應崇優的那段過往恩怨,心裡一直疼惜堂弟的情傷,所以看楊晨不太順眼,「楊晨算是什麼東西,以後別拿來跟我們家崇優比啊。」

  「好,好,」鄭嶙忍著笑道,「瞧瞧這個當大哥的,真厲害。」

  這時其他幾個平時交往較近的文武官員走了過來,大家忙互相見禮,自然就換了話題。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議政殿的大門還是緊緊關著,只有內侍們進去送過一次茶點,此外半點消息也沒有。

  幾位將軍們交換著眼神,都面帶笑意。

  「皇上真厲害,焰翎軍這次出戰明明是他早就定好的事情,竟然還能對著這些府侯大人們撐這麼久。」鄭嶙低聲道,「接下來我們要是不好好表現一次,還真對不住皇上這份兒耐力。」

  「我的勁早鼓足了,就等著皇上下旨呢!」參將姜大明仰頭剛笑了一聲,突然停住,「他們怎麼才來?應學士那是什麼臉色啊?」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應崇優與楊晨兩個人,一前一後同時進了朝房,前後只隔著一小步。

  「崇優,你怎麼才來啊?」應霖忙迎了上去。

  「有點事耽擱了。陛下呢?」

  「還沒出來。」

  「還沒出來!?」應祟優有些吃驚,「快三個時辰了吧?」

  「嗯,」應霖嘴角掛起微笑,「幾個老人家一定快累癱了。」

  「那就等一會兒吧。」應崇優轉身找了個椅子坐下,問道:「有點餓了,有沒有吃的?」

  「有,有,」應霖立即跑到對面茶几上,端來一盤梅花糕和盒子酥,「你沒吃早點嗎?」

  「吃過,上了趟山,又餓了。」

  「你上山去幹什麼?」

  應崇優沒說話,咬了一口梅花糕,嚼了幾下,艱難地嚥下去。

  「來,喝杯水吧……」楊晨遞了碗新茶過來,輕聲道,「你就不要再擔心了,魏聿平只丟了幾隻死鼠畜屍進去,馬上就撈了起來,我們又花了這半天的功夫把所有水源都以避瘴之藥清理了一遍,不會有事的。」

  「如果不是你攔著我,他一隻也丟不進去!那畢竟是數萬人的飲水之源啊,萬一有什麼閃失還得了!」

  「不讓他丟怎麼抓現行呢?再說李校尉隨後的動作也很快,不會出意外的。我當時要不抓著你,讓你就這樣跳出去,魏聿平一定以為就是你跟皇上告的密,他還不恨死你啊?」

  應霖聽了這幾句,大概也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正想勸兩句,議政廳內的金鐘玉磬突然脆生生地連響三聲,廳外廊下跪著的侍監們立即爬起身小跑著上前打開殿門。

  朝房內的眾臣也跟著騷動起來,紛紛整理衣冠,一個個擁到正殿大堂前按品級站好,恭敬地垂首候著。

  未幾時,陽洙穿著一身正式的冠服出現,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儀態高貴地到正中龍椅上落坐,魏王率著幾位地位貴重的勳爵和府君們行禮告謝後,也按慣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待群臣朝拜完畢,陽洙抬了抬右手,正容道:「諸卿,今日軍務會議,朕與諸位府侯已商議完畢,對於菖仙關之戰,大致已定下主要方略,現告知諸位臣工。」說罷,以眼神向魏王示意。

  魏王領旨起身,立於階前,大聲道:「由軍務諸侯提議,經陛下聖裁恩准,計於十月寒日之前,全力攻陷菖仙關,攻城主力為皇屬焰翎軍,其餘王師各軍亦應加緊戰備,以待調用。」

  對於這個決議,大家都早有所料,並不意外,一齊恭聲道:「遵旨!」

  陽洙微笑一下,向魏王點了點頭,等他走回自己位置上,方緩緩道:「此次會議,還商定了另一件事,想同時聽聽諸卿的看法。目前王師轄下有大小十四州,這十四支州軍雖級別持平,但兵力差異太大,編製混亂,且所擅所長,均不相同,比如濟州軍善水戰,平城軍善平原步戰,元武軍以攻城見長,青益軍的騎兵又是天下無雙,各軍平日由參將們訓練,戰時卻由府君指揮,相互之間缺乏配合。故而朕與軍務諸侯商定,自即日起,軍政分離,各州軍由軍務府重新整頓編製,按兵力均衡合併,不再有州軍之名,統稱為王師,分為焰翎、平城、濟州、青益四大部,由朕、魏王、元武侯、青州侯各統率一部,各府君仍負責原郡政務,不再兼領軍事。諸卿可有異議?」

  對於重編王師這件事,各方博弈拉鋸的時間不短,所以大家也都想到了今天可能是決定性的一天。可一旦這件顛覆先朝成例的改制之舉正式由皇帝宣佈出來時,眾人心中的震撼還是不可避免,一時之間滿庭靜寂,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動,只有幾個被剝奪了兵權的府君稍有不滿,但也在陽洙冷冷掃視過來的目光下噤口不言。

  片刻沉默後,魏王清了清嗓子,道:「此舉其實並不合我朝祖制,只是戰時所需,除此並無佳途,故而我們幾個老臣子,也只好愧對歷代先皇,行此權益之策,但江山平定之後,恐怕還會另有商議。」

  陽洙淡淡一笑,道:「魏王說的不錯,要壯大王師,這是最佳選擇,待天下太平之後,朕也許還會有新的想法。目前當務之急,還是要君臣合力,上下齊心,先突破菖仙天險,繼而蕩平逆賊,中興我大淵王朝,諸卿以為如何?」

  被皇帝這樣一問,大家自然連聲稱是,紛紛表露忠心,在此氣氛之下,幾大府侯也不好多說別的,附和著點了點頭。

  「諸位愛卿如此為國為民,朕心甚慰,」陽洙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今日議題沉重,幾位君侯也著實辛苦了。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奏議,就散朝吧。」說著將視線緩緩向下掃了一圈,在看到應崇優餘怒未息的臉時,微微愣了一下。

  被陽洙耐力奇佳的拖著討論了三個時辰,幾位老臣的確已身體倦乏,見殿堂上無人再出班,便一起站了起身,率群臣再次行禮,等陽洙離開後,一齊慢慢退出。

  轉回到後殿的陽洙,立即召來掌筆大太監高成,吩咐道:「去請應學士到西配殿來一趟。」

  高成一向以腿腳靈快著稱,飛奔出側門時,剛好攔住了正在上轎的應崇優,宣了皇帝的口諭。

  楊晨一見高成就知道是皇帝召見,急忙幾步趕過來叮囑道:「小優,事情已經處理完了,皇上正在興頭上,你可別埋怨他……」

  應崇優嗯了一聲,也不多言,跟著高成來到西配殿,一進門,就看見陽洙神采飛揚地在批閱奏章,顯然心情大好。

  「陛下,應學士到。」

  「來了,快坐,」陽洙眉開眼笑地看著應崇優,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坐這裡。」

  應崇優依言坐下,微微欠身道:「陛下今日得遂心願,臣在此恭喜了。」

  「可朕看不出你歡喜的樣子啊?」陽洙側了側頭,挑眉道,「反倒像是在生氣……誰敢惹你不高興?」

  「臣沒有生氣……」

  「哈,雖然你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但朕還是能察覺出來。你今天早朝沒來,去哪裡了?」

  「臣去了魏少侯所去之地。」

  陽洙一怔,有些心虛地躲閃了一下他的眼神,「魏聿平此舉實在令人氣憤,難怪夫子生氣,不過朕已經斥責過他了,太河水源幸好也無事。」

  「是,托陛下洪福,應該是沒有事的。」應崇優冷冷道。

  「又不是朕讓他做這種事的,幹嘛對朕擺臉色啊?」陽洙自知有些理虧,怕被責怪,反而先發起脾氣來,將手中的奏本朝桌案上用力一扔,發出重重的聲響。

  「臣不敢。」

  「看你繃著臉的樣子,還說不敢,」陽洙氣呼呼地道,「沒錯,朕是有意縱容了魏少侯,但朕也是在確保無事的前提下才這麼做的,他自己想出這條毒計,難道不許朕順水推舟給他一個教訓?」

  「陛下的聖意,臣雖不能全窺,但也可以理解一二。只是希望陛下日後在做此類決定時,不要再拿百姓的安康為賭注。」

  「你什麼意思?朕什麼時候拿百姓的安康為賭注了?」陽洙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三師兄不是通曉醫術嗎?他說數量少,只丟下去一會兒就撈上來不會有事的,所以朕才決定……」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應崇優冷靜地道,「但事關水源,不容疏忽。陛下如此強勢,即使不借助少侯此事,也未必不能達到目的。可是陛下的子民們要孱弱得多,一旦稍有差池,他們將遭受的是滅頂之災,孰輕孰重,請陛下深思。」

  陽洙畢竟是少年心性,本來一團高興,被當頭一瓢冷水潑下來,心緒全無,怒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要向朕興師問罪了?」

  「臣不敢。」

  「不敢不敢,你都教訓朕這麼久了,還有什麼不敢的?沒錯,朕就是故意的,朕就是沒把那幾萬子民放在心上,你能怎麼樣?」

  應崇優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寒意漸生,站起身來行了個禮,木然道:「臣無話可說。臣告退了……」

  「想走就走好了,朕也不想看見你!」陽洙一賭氣,將面前堆著的折本用力一推,擺在案邊的青花瓷茶盅被碰跌在地,摔成幾片,侍立的太監們哆哆嗦嗦過來撿拾,被他一腳踢開。

  應崇優歎一口氣,臉色蒼白,慢慢退了出去。

  陽洙胸口一起一伏,氣呼呼地坐了良久,這才紅著眼睛瞪了高成一眼。

  高成最是機靈,立即跑到門外張望了一會兒,這才回身叩頭道:「陛下……應學士真的走了……都出了宮門了……」

  「朕什麼時候問你這個了!?」陽洙嘴硬地喝罵一句,「他愛走不走,朕才沒有功夫聽他嘮叨,去,把鄭嶙、應霖幾個二品將軍……還有楊晨……統統都叫來,朕要商討軍務!」

  高成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個「是」字,蜷著身子出去了。

  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幾個臣子都奉詔前來,一看見方纔還滿面春風的皇帝此時怒沖沖的樣子,大家都有些吃驚。不過也只有楊晨,能夠大略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跟一個正在生氣的皇帝商討軍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他還沒有到蠻不講理的程度,但諸多找碴挑剔是在所難免的,還不到一個時辰,幾個臣子就已經被折騰得冒起冷汗來。

  「好了,就這幾個地方,你們先好好合計一下。」發洩了一陣子之後,陽洙稍稍冷靜了點,也覺得自己有些苛刻,放緩了音調道,「總之還有時間,要考慮周全一些。」

  「是,」鄭嶙面有愧色地道,「這些都是臣的疏漏,多謝陛下指正。」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陽洙略有些過意不去,剛安慰了一句,眼角一瞟,看到旁邊的坐椅上,有塊環形玉珮落在上面,不由一怔。

  眾人順著他的眼神也看了過去,距離最近的應霖一伸手,將玉珮拿了起來,仔細瞧了瞧,「這是誰的?玉色不算很好啊……」

  陽洙定定地盯著他手中的玉珮看了一陣,低聲道:「是崇優的……」

  那曾是一塊粗糙的原石,應崇優在宮中時為了訓練小皇帝的耐心,故意拿來讓他一點一點琢磨出來,因為玉色不好,他琢好之後就順手丟了,沒想到崇優竟然會撿回來,穿上穗子當作隨身的飾物。

  「呃……」應霖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皇帝奇怪的表情,道,「那臣拿去還給他好了。」

  「給朕,朕自己還他。」陽洙一把將玉珮奪過來,在手心裡攥著,發了一陣呆,突然又跳起身,竟顧不得還有一群臣屬圍著自己,逕自邁步出了殿門,便向行宮外走去。

  被皇帝這突然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幾個臣子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面面相覷。

  「皇上這是去哪裡?」應霖指著外面,吃吃地問,「那玉珮很要緊嗎,這麼急著還?」

  鄭嶙咳嗽了一聲,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下巴上摩挲了幾下,沒有搭話。

  「要等皇上回來嗎?」

  「我看皇上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回來了。」楊晨雖然應了一句,但因為在場中品級最高的人是鄭嶙,所以他還是徵求意見似的看了這位大將軍一眼。

  「回營,繼續操練!」沉吟了片刻後,身為主將的鄭嶙無奈地作了決定。

  ***

  「當待從傳報「皇上駕到」時,應崇優正躺在自己居處的床上,心情很糟地胡思亂想。

  在去見陽洙之前,他原本是決定聽從師兄的建議,不再提水源之事的。但最後不知怎麼的,明知小皇帝不愛聽,還是忍不住勸諫了一番,最後弄得兩個人不歡而散。

  現在靜下心來細想,如今不是在宮中,身份也不再是帝師,陽洙早已有他自己行事的法則,並非當初那個一言一行都要靠他教導的少年,再多發生幾次這樣的事件,自己多半也是無可奈何。

  心念剛剛轉到此處,門外傳報聲便響起,應崇優吃了一驚,立即翻身而起,迎出門外。

  陽洙繃著臉站在廊下,單從表情上來看,判斷不出他親自跑過來,是打算和解呢,還是越想越忍不過,要追著再出一口氣才行。

  「臣參見陛下。」

  陽洙嗯了一聲,將侍衛們都留在外面,自己獨自走進屋內,回頭瞪了應崇優一眼,讓正在發呆的他回過神來,急忙跟了進去。

  「你丟了東西,朕拿來還你。」沉著臉在客廳中央站了一會兒,陽洙悶聲悶氣地道。

  應崇優有些訝異地看看陽洙手中遞過來的玉珮,再檢查一下自己腰間,果然不知何時丟失了,忙道一聲謝,伸手去拿。

  手指剛剛觸到玉面,陽洙突然就勢一握,抓住他的手腕向懷中一帶,隨即緊緊抱住,箍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陛下……」

  「那件事是朕不對,朕考慮得不周到,」陽洙的聲音聽起來甕甕的,有些不清不楚,「你不要生氣了……」

  「臣沒有生氣……」

  「你有……」

  「真的沒有……」

  「你有!」

  應崇優閉上眼睛,心頭軟綿綿的,不由自主地抬臂回抱住了陽洙,輕聲道:「臣勸諫陛下,不是因為臣生氣,而是因為那些話,如果臣不說,恐怕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說了……」

  陽洙微微放鬆了懷抱的力度,將頭向後一仰,確認似地看著應崇優的眼睛:「真的?」

  「是,臣如果覺得陛下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一定會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不過那不是生氣。」

  「那以後不許丟下朕,自己轉頭就走。」

  「臣明明告退過的,哪有轉頭就走?」應崇優忍不住一笑。

  因為相立而擁的姿勢,兩人的臉離得很近,似乎話語之間,彼此的吐息就在唇邊,陽洙凝視著應崇優的臉,心頭莫名地一蕩,眸色陡然加深,繞在他腰間的一隻手,也慢慢順著背脊向上,扶住了他的腦後。

  「呃……」應崇優立即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慌慌張張側過臉去,「陛下口渴嗎?臣去給您端杯茶來。」

  被他一打岔,陽洙的神智也清明了不少,想想剛才的心神飄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知不覺就放鬆了手,看著他匆匆出去,又匆匆捧著茶碗進來。

  「陛下,請用茶。」

  「嗯。」陽洙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一笑,「崇優,你拿紙筆來,朕寫個東西給你看。」

  應崇優被這孩子跳躍的思維弄得有些糊塗,不明所以地收拾了一下書桌,濡好筆墨,道:「陛下,過來這邊寫好嗎?」

  陽洙依言過去,筆轉龍蛇,很快就寫滿了一張紙,遞到應崇優眼前,道:「今天叫你來西配殿,本來是想商量這件事的,結果被你教訓了一頓,反而沒說成。」

  應崇優接過紙張,只看了幾行字。便吃驚地抬起了頭:「這是焰翔軍各級的人事配置?」

  「是,朕權衡了很久,你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妥?」

  應崇優看著按品級分列出來的那一系列姓名,低聲道,「這麼要緊的事情,是不是應該召集大家……」

  「不,」陽洙斷然道,「焰翎軍是朕一手造出來的王牌,對於它的訓練、出戰和管理,朕可以博采眾家之長,但對於它的人事,朕卻必須要自己獨立決定,不受外人干擾,」話到這裡,他向應祟優展眉一笑,「只跟你一個人商量就行了。」

  應崇優抿住嘴唇,想起平城朝廷各方之間複雜的人際關係,心知陽洙此舉在目前也並非沒有必要,便不再多說,將那名單拿著仔細推敲。

  「怎麼樣?」等了一陣,陽洙湊過去問道。

  「嗯,陛下真是思慮周全。不過這兩個人,」應祟優用指尖在紙上點動著,「還是先把品級壓一下為宜,另外臣以為,這個人,應該派去青益軍,而他嘛,去濟州軍不會更適合嗎?」

  陽洙的手指在桌案上敲擊著,沉思不語。

  「陛下,雖說焰翎軍才是您的王牌,但其他三軍,畢竟也是王師,您也應該一樣重視才對。」

  「說得好!」陽洙雙掌一合,讚道,「雖說要緩著一步步來,但如果能從一開始,就埋下第一步當然最好。」

  「而且整編王師,您的目的本就是要破除原有的派系門戶,若是一味地把自己欣賞的心腹愛將全放在皇屬禁軍裡,只怕又會形成新的派系。」

  「還是夫子的眼光寬遠,朕小家子氣了些。」陽洙甜言蜜語地誇讚道,「朕就知道,無論何時也還是離不開你啊。」

  應崇優挑了挑眉,瞟他一眼,慢慢地道:「聽您這麼一說,倒覺得有些不對了……這一陣子您一直都在斟酌新編王師的事情,怎麼會在安排人事上考慮得如此淺見?陛下是故意留些漏洞出來考驗為臣的吧?」

  「怎麼會想到考驗這兩個字上面去?」陽洙立即笑著否認,「朕是因為知道有你把關,斷不容朕思慮有失,所以才偷懶沒想太多的。」

  應崇優心知他此話半真半假,雖不至於是個考驗,但有意討夫子高興卻是真的,當下心中甜軟,一時也說不出什麼嗔怪的話來。

  「接下來的兩個月,朕要全力投入戰前準備中。朝政上的其他事情,就要麻煩你多費心了。」

  「是,臣一定盡力。」應崇優淡淡應了一聲,並無其他豪語。但聽在耳中卻讓人覺得無比的安穩妥貼,使得陽洙禁不住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前。

  「崇優……」

  「嗯?」

  「朕想再說一遍,認認真真地,一點兒都不開玩笑地,再說一遍……」

  「什麼?」

  「朕真的離不開你……」

  應崇優眉睫一顫,本是與他對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旁邊一滑,眸色瞬間變得幽黑。

  「你就沒有一點兒回應?」英武的青年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俯視著他,抱怨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在撒嬌。

  應崇優艱難地嚥下了已湧到喉間的一聲歎息,喃喃地應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陽洙再有帝王城府,到底還只是個剛滿了二十歲的年輕人,跟夫子一和好,心情便立即轉晴,拉起應崇優的手,高高興興地道,「走,我們去看鄭大將軍練兵!」

  雖然很熟悉陽洙這種一會兒冒一個想法出來的性格,應崇優還是不得不苦笑:「怎麼突然又想起這個了?要知道陛下聖駕親臨,兵士們會緊張的,反而影響鄭嶙的進度。」

  「那你給朕易個容,咱們偷偷去看。」陽洙想到這個主意,頓時興奮起來,「這樣既不打擾鄭嶙,又能看到最真實的情況,快,快點!」

  「這怎麼行?要是被人識破是陛下易裝出巡,只怕將來就會人人自危,不知道陛下什麼時候會以什麼樣子出現,這樣一來,平城上下還有正常的日子可以過嗎?……」

  「你的易容術那麼精妙,怎麼會被人識破?來嘛,就這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讓朕扮你的侍從,絕不亂說一句話!」

  應崇優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拿出易容的箱具,隨隨便便在他臉上畫了幾筆,扮成了自己一個心腹侍從的模樣,又找來衣裳給他更換,邊忙碌著邊嚴厲警告道:「任何情形下,都不許亂說亂動!」

  「知道了!」陽洙不耐煩地推著他的肩膀,「應大人,快走吧。」

  應崇優將自己裡間床上的帳幃放下,讓陽洙從後窗悄悄出去,然後自己到院中假稱要奉旨出門公幹,但皇帝勞累,要在這裡安歇一會兒,讓隨駕而來的待衛在院內守護。他是最受皇帝寵信的駕前近臣,自然不會有人起疑,全都恭敬領命在原地守候。應崇優出了院門後,在側牆邊與陽洙會合,兩人繞去馬廄牽出坐騎,一路飛奔出城,沒出什麼意外.順順當當就來到焰翎營前。

  焰翎軍紮營在平城南門外的平原上,一眼望去,營房數里,氣勢驚人,高聳的轅門外龍旗飄揚,表示是皇屬禁軍的編制。

  出示了軍務府的腰牌後,應崇優帶著陽洙逕自走了進去,只見一路上哨兵姿態挺拔,訊問口令,都是乾脆利落,顯然訓練有素,及至到了練兵場前,更是一派熱烈景象,讓人眼前一亮。

  「鄭嶙真是帥才,朕沒看錯……」陽洙剛誇了一句,就被應崇優瞪了一眼。

  「說話小心一點……最好什麼都別說。」

  陽洙縮了縮脖子,故意擺出驚懼的樣子道:「小的遵命。」

  應崇優拿他沒辦法地搖搖頭,轉身沿著練兵場繞行,邊走邊看。剛看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轉頭一看,竟是楊晨,正快步從操練場另一頭跑過來。

  「你沒出什麼事吧?我們去見皇上時,他正氣呼呼的,是不是你……」

  「沒事,」應崇優快速截斷他的話,「你怎麼會在這兒?」

  「鄭大將軍拜託我,幫朱副將的隊伍指導一下縱隊齊擊戰術,剛才練完。」楊晨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你也別想清閒幾天了,上次你不是跟他聊起過從古書上看到的金鉤合圍之術嗎?他一直在琢磨著,預定馬上就開始實練了,到時一定會拖你下水,你就先準備一下吧。」

  應崇優展顏一笑,隨口問道:「兩個大將軍呢?」

  「鄭嶙在那邊的帥帳裡對著地圖發呆,應霖帶著一半的人馬,到合山上練野外徒步行軍去了。你找他們有事嗎?」

  「沒什麼事情,只是隨便看看。」應崇優搖搖頭,「你忙自己的去吧,別管我了。」

  「我倒真的是有事,先走了。」楊層拍了拍他的肩,眼睛瞟到一旁的陽洙,覺得這個待從津津有味地看著操練場的樣子有些不同尋常,不由多看了兩眼。

  「你走吧,我去見見鄭大將軍。」應崇優知道同門的易容手法極易被他看破,急忙招呼了一句,帶著陽洙匆匆離開。楊晨走了幾步,回頭若有所思地盯著兩人的背影看了一陣,腦中突然一亮,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但又知道不能多嘴,聳了聳肩,裝作什麼都沒發現,自顧自地走了。

  應崇優說是去見鄭嶙,本是順口胡謅,誰知路過帥帳門口時,卻恰逢他從裡面走出來,不得不停下腳步,相互見禮寒暄。

  正如楊晨所說的,鄭嶙現在恰好在琢磨如何在千人戰隊中實施金鉤合圍的戰法,撞見應祟優上門,正中下懷,只客氣了兩句,便將他拖入帳中討論編隊中的難點。

  陽洙在一旁聽他倆說得熱鬧,幾次三番想要發表自己的看法,被應崇優嚴厲地瞪了回去,有些無聊地扯著帳布的毛邊,拉出一根根的粗線來。

  正在百無聊賴之際,帳門外突然一陣吵鬧聲,緊接著,已是焰翎軍三品副將的秦翼瑛甩開攔阻他的哨兵,大踏步衝了進來,黝黑色的漂亮面孔上佈滿了怒氣。

  「秦將軍,這是帥帳重地,你怎麼能不報自入?」鄭嶙迎視著年輕將軍暴烈的視線,神情冷峻。

  「我已經報過三次了!不是大將軍不在,就是大將軍正忙,大將軍在洗澡,要見您一面可真是難啊,大將軍!」秦冀瑛怒沖沖道。

  「你要見我什麼事?」

  「請問大將軍,為什麼人家的營隊都在練習馬術和槍術,只有我的營隊一直在練那該死的滾木桶、推輪車?難道打仗時,我的營隊就是幹這些雜活的嗎?」

  「秦將軍,」鄭嶙耐心地解釋道,「當前的訓練,是專門為攻佔菖仙關的特別戰術而制定的,你的營隊將來所承擔的也是非同小可的重要任務,請你安心。」

  「這也算重要任務?人家是明刀明槍地打仗,我卻在山坡上滾木桶,那是白癡都會做的事情,有什麼好訓練的?」

  當著應崇優的面,下屬將領如此無禮,鄭嶙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但最終還是努力按捺了一下,靜靜地道:「關於此戰的所有細節安排,我在上一次會議上已經向各位將軍進行過詳細的說明。你的營隊行動是否協調有度,是否能不誤先機,是關係到戰事成敗的關鍵。你也到現場去偵看過,遠距發動火攻,要求行動精密,不經過嚴格訓練是不行的。」

  秦冀瑛心中有火,哪裡聽得進去主帥的勸說,用力呼了一聲,大聲道,「誰不知道打仗靠的是刀槍廝殺,不讓我的營隊參與攻城,說得再好聽也只是雜活而已!」

  「住口!」有同僚在一旁看著,鄭鱗終是容忍不過,一拍書案,斥道,「什麼叫雜活?全軍的戰術訓練是本大將軍統一制定的,各司其職,互相配合,環環相扣,缺一不可!讓你練滾木桶、推輪車,你就必須帶著你的兵踏踏實實認認真真的練!如果連為將者都不懂得什麼是戰術整合,讓士兵們怎麼辦?」

  「我就是不知道什麼是見鬼的戰術整合!」秦冀瑛吼道,「你是因為我對你不恭敬,故意在整我,給我穿小鞋!我不服!」

  「真是放肆!」鄭嶙臉一沉,目光霎時銳利如刀,高聲呼喝一聲,「來人!」

  「在!」

  「秦冀瑛咆哮帥帳,不服軍令,給我拖下去打五十……呃,二十軍棍!」

  「是!」

  應崇優見幾個如狼似虎的兵士們進來,動作麻利地將防止咬到舌頭的布團朝秦冀瑛嘴裡一塞,便拖了出去,顯然是要動真格兒的,不由邁前一步,叫了一聲:「鄭大將軍……」

  「應大人,」鄭嶙冷冷道,「末將整肅軍規,請您勿言。」

  應崇優沒想到人前一派溫和的鄭嶙翻下臉來竟是如此雷霆手段,一個軟釘子碰下來,只好閉上了嘴。不多時。外面劈哩叭啦聲響結束,秦冀瑛再次被拖進來,嘴裡的布團已被取出,滿臉是痛出來的冷汗,他卻咬牙忍著,不發出一丁點兒呻吟之聲。

  「秦冀瑛,你知道本將軍為什麼一定要打你嗎?」

  「不知道!」秦冀瑛伏在地上,頭髮披散,臉色蒼白,口氣卻分毫也沒有軟下來。連冷眼旁觀的陽洙都忍不住搖頭輕歎,覺得這個小將軍的脾氣實在是倔得出格兒。

  「你不知道,聽本大將軍給你說。」鄭嶙走到他面前,穩穩站定,低頭俯視著,「軍營之中,上下有序,軍令為大,兵士服從將領,將領服從統帥,是天經地義不容更改的鐵則。試問萬千將士,個個都像你這樣只謀一隅,不顧全局,全軍上下將如何整合一體,上陣廝殺?如果將來戰場之上你也如此不服指揮,隨意妄為,怕只怕牽一髮動全身,我焰翎軍初戰的敗局由你而起,屆時到皇上面前請罪的人,是你還是我?」

  秦翼瑛用力咬住下唇,已咬得一片血肉模糊,還是堅持不哼一聲。

  「你要還是不服,覺得本大將軍處事不公,可以去魏王爺,甚至去聖上面前告我,如果想要調走,我也絕不會為難你,但只要你在我鄭嶙手下一天,就必須聽從我的將令,不得有絲毫違抗,聽明白沒有!?」

  應崇優知道秦冀瑛脾氣執拗,怕他仍是不知進退,忙蹲下身推了推他的肩膀,勸道:「快跟大將軍說,說你明白了,快說啊……」

  秦翼瑛一臉倔強之色,明明已疼得面白氣虛,還是便著脖子道:「我明白什麼是為將之道!既然在你手下了,無論何時我都會聽從你的將令,但是我心裡不服,不服!」

  鄭嶙冷笑道:「你的營隊要是連滾木桶都練不好,有什麼資格跟我說不服?」

  「你休想看我笑話,我會讓你明白,就算你分配我干雜活,我的營隊還是最棒的,最棒的!」

  「上戰場跟其他營隊比比再說吧。」鄭嶙放緩了語氣,示意左右,「扶秦將軍下去休息,給假三天,養一養傷。」

  「謝大將軍好意,不用!」秦冀瑛目光凶狠地瞪著鄭嶙,雖然鮮血順著腿淌了下來,他還是堅持不要人攙扶站了起來,將下巴揚得高高的,昂著頭出去了。

  「天哪,」應崇優失聲感歎道,「這孩子是什麼擰出來的,怎麼倔強成這個樣子?」

  鄭嶙又恢復了溫和的表情,苦笑道:「跟您說句實話,我帶兵近十年,也是第一次碰到這麼難對付的。」

  「不要緊吧?」

  「應大人放心,雖然他對我大呼小叫的,但他的兵確實帶得不錯,人也知道輕重,不會在戰場上惹麻煩的,」鄭嶙笑著拱拱手,「我會繼續管教他,所以今天發生的事情,還請應大人不要對皇上說起……」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鄭大將軍覺得,我是喜歡在皇上面前告狀的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鄭嶙臉一紅,趕緊解釋道,「不過是擔心皇上有時會主動問起……」

  應崇優不禁一笑,拍拍他的胳膊,「跟你開玩笑呢。大將軍真是面硬心軟,這樣嚴厲地教訓秦將軍,也是擔心依他的這個脾氣,將來到了其他人的手下,日子會不好過吧?」

  鄭嶙低頭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將話題帶回到秦冀瑛闖帳之前的戰法討論中。

  因為擔心陽洙覺得無聊,應崇優不想久留,匆匆說了自己的意見,便借口還有急事,向鄭嶙告辭,帶著他的假侍從出來大略晃了一圈,便強行拖他返回居處。

  按出來時同樣方法在室內會合後,應崇優一邊給陽洙卸妝,一邊裝成隨口提起的樣子道:「陛下,今天的事情……」

  「你放心,」陽洙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道,「那是鄭嶙的內務,朕就當不知道。再說朕最欣賞的大將軍也不會連個毛頭小子也擺不平的、根本用不著朕插手。」

  應崇優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抿嘴忍住。

  「你笑什麼?」

  「沒什麼……」

  「到底笑什麼!?」

  「陛下,秦將軍比您還大兩歲呢,您叫人家毛頭小子,實在……」

  「他跟鄭嶙一比,根本就是個孩子,傻乎乎的,虧你還說他可愛。」

  應崇優沒想到那麼久以前隨口誇獎秦冀瑛的一句話,陽洙到現在還記在心裡吃味,不由更是失笑。

  「不過易妝出去,還真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地方,我們下次!」

  「絕對沒有下次了!」

  「這不是沒出什麼事兒嗎?朕保證……」

  「陛下要考察軍政,這畢竟不是正當手法。再說就這一次,也未必就真的沒有被人識破。」

  「你覺得有誰動了疑心嗎?朕看鄭嶙……」

  「鄭大將軍的確沒有發現,可是楊巡檢……只怕不太好瞞……」

  「對喔,你們是同門……他也會易容術?」

  「浮山門下都會。」

  「那朕也算浮山門下,你怎麼不教給朕?」

  「因為這不是皇上應習之術。」應崇優此時已給他卸完妝,將收疊在櫃中的龍袍取出,幫他更衣。「時間不早了,陛下回茳冕院吧,今天開了那麼長的軍務會議,您不累嗎?」

  「朕一點兒都不累。」陽洙笑瞇瞇道。

  應崇優只看他一眼,就知道這人又在打什麼主意,立時搖頭道:「臣這裡蝸居簡陋,不能招待陛下,請您回宮用膳。」

  陽洙的確盤算著想要在這裡跟他一起吃飯,還沒開口呢就被不冷不熱地擋回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好無奈地說了句「那你休息吧」,起身出門。

  應崇優隨後相送,兩人剛走到院中,一個窈窕身影突然在月亮門外一閃,大約是看見了停在粉牆邊的龍輦,立即退了回去。

  「是誰啊?」陽洙眼尾掃見,立即問道。

  「沒什麼……請陛下起駕吧。」

  「到底是誰?」陽洙察覺到應崇優是有什麼事瞞著自己,不知怎麼的立即不高興起來,整個臉色也轉為陰沉。

  「大約是箴兒。」應崇優猶豫了一下,知道瞞不過,只好道,「是魏郡主娘娘的一個侍女。」

  「郡主的侍女來你這裡做什麼?」陽洙將一邊眉毛高高挑起,表情十分古怪,「難不成是夫子的紅粉知己?」

  應崇優臉一紅,皺眉道:「皇上想到哪裡去了,箴兒是照管惜惜的,因為郡主娘娘知道臣去王府內院看望惜惜太不方便,便派箴兒定期抱它來見臣。」

  「哦,這麼說是朕打擾你們定期的相約了?」陽洙酸溜溜地道,「那躲著做什麼,反正你的身邊有侍女,朕也是見慣了的,什麼靈兒小雯啊已經走了,那再來個箴兒也沒什麼,叫進來吧,讓朕也看看。」

  「陛下,箴兒不是臣的侍女,是郡主娘娘……」

  「知道了,郡主的侍女朕也能看,叫進來瞧瞧。」

  「是。」

  應祟優無奈之下,向身邊侍從示意,少頃,一個嬌小甜美的宮裝少女怯生生地低頭進來,懷中抱著一隻雪白的小狐狸,剛跪倒叩頭,小狐就蹬腳竄出,直撲進舊主的懷中。

  「這小傢伙就是惜惜啊,挺有趣兒的。」陽洙伸出手去,撓了撓小狐狸的下巴,惜惜也彷彿很聰明的知道眼前這人惹不得,配合地在他手背上蹭蹭。

  「果然可愛,難怪你這麼牽掛它。可是這樣抱來抱去的不麻煩嗎?就讓郡主還給你好了。」

  「陛下是知道臣平時有多忙的,哪有時間照看它?還是留在郡主身邊讓人放心些。」

  「是這樣嗎?」陽洙慢聲說著,斜眼瞟瞟應崇優的表情,「如果是擔心這樣一來就沒有機會再見這個小侍女了,那朕可以把她一起向郡主要過來……」

  「臣請陛下不要玩笑,她是小女孩子,當不起這個的。」

  「你還是那麼憐香惜玉啊……如果從應霖告訴你惜惜就在魏府時算起來,這樣的來往應該有好幾個月了吧?」

  「是……」

  「在此期間,朕記得曾經多次主動說起,要陪你去王府內院看你的小狐狸,每次你都只是說不用了,可從來沒有提起過能夠以這種方式見它。」

  「是臣疏忽,臣以為這些繁瑣小事,不足以達聖聽。」

  「應崇優!」陽洙突然斷喝一聲,「不要拿這些應對之詞搪塞,朕要聽你的實話!」

  應崇優咬著下唇低下頭去,雙頰泛紅,表情甚是羞慚,半晌後方徐徐道:「因為郡主受皇封之後,王府內宅便視同禁苑,外臣無故已不能進入,所以郡主娘娘好心派箴兒抱它出來。雖然臣心裡明白,讓一個王府內人時時出入臣的居所,總歸還是不太合規矩的,但為了能時時見到惜惜,便沒有推辭郡主的好意……請陛下責罰.」

  陽洙繃著臉,哼了一聲,冷冷道:「你知道朕為什麼生氣嗎?」

  「臣行事不妥,有違為臣之道……」

  「先抬起頭看著朕。」

  應崇優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年輕的皇帝立在面前,雖是滿面怒容,但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溫柔深沉。

  「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朕也會想辦法給你的,更何況只是稍稍變通一下宮規,讓你能見見自己的小狐狸?」陽洙拉起應崇優的一隻手,合在掌心,「為什麼你卻偏偏不肯向朕開口呢?為什麼你寧願違背自己嚴謹清肅的行事風格,私底下讓王府內人來往,也不願意跟朕提上一句,向朕要一個特許呢?」

  「……」應崇優不禁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你什麼事都衷心竭力為朕著想,讓朕受了你那麼多的恩情,卻從不肯給朕任何機會回報你,這到底是為什麼?」

  「效忠陛下是為臣者的本分職責,怎麼能夠妄求回報……」

  「明知道朕最不喜歡聽這種話,你還說!」陽洙用力向應崇優的手摔了出去,胸口氣得一起一伏,「朕不想聽你說忠君,朕希望能為你做一些事情,朕就是想要回報你!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本來明白,卻故意要裝糊塗?」

  應崇優心頭突突亂跳,彷彿是感覺到有什麼脆弱的東西即將被桶破似的,手心滲出汗來,咬牙強迫自己,依然回答得十分嚴謹:「臣……只求天下蒼生俱沐皇恩,便是皇上對為臣最大的回報……」

  陽洙瞪著他,一陣失望之情漫過心頭,不由後退一步,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算了,你終究只肯跟朕說這些話……」

  應崇優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低聲道:「君有君威,臣有臣責,請陛下見諒。」

  陽洙表情苦澀地凝視著他,想想自己這一天,時喜時悲,時歡時怒,所有情緒都因他而起,半點也由不得自己,但對他的所思所想卻從未琢磨清楚過,不由有傷懷些隱痛,一甩袖子,也不乘車輦,轉身就走,剛走到院門口,又折返回來,將一枚玉牌擲在箴兒面前:「今後朕特旨許你可以帶著惜惜隨時出入於此,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謝陛下隆恩。」箴兒嚇得一呆,剛哆哆嗦嗦磕下頭去,皇帝已一陣風般地快步去了,一時怔怔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御賜的玉牌收好。」應崇優面色如雪,只低低吩咐了她一句,便抱著惜惜轉身回房。

  箴兒忙將玉牌撿拾起來,藏在懷中,抬起頭看看樞密學士修長的背影,眼珠慧黠地轉了一轉,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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