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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第20章
  第二十章

  重熙十八年秋,內變後的王師稍事休整,繼續揮師南下,過洛水,渡湘江,一路勢如破竹。入冬小寒剛過,雲龍王旗便已直達帝都城下。

  陽洙下令紮營圍城,準備以最穩妥的方式拿下這囊中之物。

  奪京方案的合議結束後,應崇優與同僚們一起從王帳中退出,但他卻沒有立即回自己的營帳休息,反而信步走到一處小小的高坡。

  已是夜深,無星無月。

  天空是奇怪而且不均勻的墨灰色,厚重的雲層低低如壓眉睫,使得綿延百里的營盤篝火,愈發顯得跳動與熱烈。

  目力所及處是遙遠的城廓線條,似有似無,似隱似現,似熟悉又似陌生。

  那就是大淵朝的都城,是普天之下最高皇權的象徵地。

  而如今,這個地方不僅已沒有號令天下的權威,還被百萬雄兵層層圍住,靜寂的如同死城一般。

  應崇優抿住已到唇邊的一聲歎息,用手指理了理被夜風吹散的長髮。

  自己所站的地方,與當年離宮逃亡時回頭遙望京都的距離應該差不多,只不過那時天上初升的朝陽淡淡,巍巍的城牆看起來是那麼雄壯厚實,似乎堅不可摧。

  「總有一天,我會重新回到這裡,成為這座城池,不,是這片江山真正的主人!」

  那個年輕的聲音似乎還迴響在耳邊,歲月卻已經流水般地帶走了三個年頭。

  這三年漫長的日日夜夜中,從不懷疑他一定會實現當初離開時的誓言,然而一旦今天真的重新站在這城下時,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京城,是他們相識的起點,也將是放下所有牽絆的終點。

  「應大人,風變猛了,請您回營帳休息吧。」侍從在身邊輕聲勸道。

  應崇優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遠方,只是慢慢地裹緊了身上的白色披風。

  「你看,那個,是正陽門……」聲音低低的,剛剛出唇就被冷洌的寒風吹得支離破碎,侍衛不得不湊近來費勁地聽。

  「應大人,在這裡應該還看不到正陽門。不過再過幾天,等陛下攻陷京城,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從正陽門進去了。」

  「是啊……攻陷京城,的確用不了幾天了……」應崇優的唇邊浮起淡淡的笑,語調卻透著莫名的憂挹,天空中明明沒有月光星輝,他的瞳孔卻依然閃亮如同寶石一樣,讓散立各處守夜的士兵們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注了過來。

  「應大人,夜深寒重,您保重身體。」侍從有些擔心,再次上前催促。

  瘦長的手指握緊了領口,應崇優終於收回了視線,慢慢轉身,緩步走回自己的營帳,守在裡面的另一個侍從立即上前幫他解下披風,掛了起來。

  「你們去休息吧。」

  「是。」

  帳外是朔風嘯叫之聲,高亢低吟,百轉千回,帳內燒著熊熊的火盆,暖意融融。應崇優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在軟軟的長榻上半躺下來。

  當初拖著那個少年剛剛逃出來的時候,曾在風雪交加中夜行數十里,曾在四處寒風的破廟中相偎忍熬,如今三年過去,境遇大變,即使行軍之時,床榻上也鋪著他送的虎皮厚褥,與那時狼狽,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但不知為何,胸中的感覺反而不如當年患難相扶時那般舒暢。

  自從平城軍叛亂事件後,應崇優總是想方設法遠離陽洙,除了必要的公事外,不再給他額外的相處機會。對於他的這些變化,敏銳的陽洙當然是察覺到了,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皇帝並沒有像應崇優原來預計的那樣過多地來糾纏,而是順其自然,彷彿並不太在意這種疏遠似的,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漸漸冷淡了下來。

  這本是應崇優一心想要的效果,可一旦它真的出現之後,年輕的帝師卻又覺得莫名的失落,心中常有絲絲惶惑,祛之不去。

  重熙十八年十二月二十。

  還有十天便是新年。

  焰翎軍主帥鄭嶙受領敕命,下令應霖、秦冀瑛率前鋒三萬人馬開始攻城,助陣三軍刀槍林立,聲勢動天。

  這是一場穩勝之戰,但為了給皇屬禁軍在皇帝面前掙得顏面,此戰還必須打得漂亮乾脆,所以從一開始,眾將領就使出了渾身解數,勢如狂飆。

  僅僅一個時辰,城牆上的守軍便呈潰散之態,有人趁亂在內打開了城門,兵士紛紛卸甲,向王師投誠。鄭嶙躍馬入京,立即派人去守護宮廟和各中樞機關,抄沒孟氏一黨的府邸,並施行了全城戒嚴,這才親自回王帳向皇帝覆命。

  「好!」陽洙仰天大笑,「孟釋青抓到了嗎?」

  「是,他在正明殿想要自盡,大約是因為貪生延遲了時間,所以被臣活擒。」

  「給朕看守好了,先讓他多活幾天。玉璽呢?」

  「也已找到,敬呈陛下。」

  陽洙心情大悅,誇讚了鄭嶙幾句,賜他「奪京金箭」一枚,下令犒賞王師全軍。

  十二月二十一日,陽洙在離開帝都三年之後,再次踏進了光明正殿,坐在那張金交龍椅之上,俯視群臣。

  這一次,他已是真正的帝王。

  當天,京城內外遍張安民榜文,曉諭聖駕迴鑾之事,撫慰帝都子民,並為百姓慶賀年關著想,於次日就解除了戒嚴。

  百姓們雖不明白皇家權爭之事,但在他們單純的想法裡,還是由覺得大淵朝真正的皇帝執政應該是件值得歡天喜地的事情,並把數年來的生活艱辛全部歸結於奸臣作亂,衷心祈望著能在英明的皇帝治下得到更好的年景。

  雖然戰亂已平,但陽洙這些年一直被應崇優灌輸著「得天下易治天難」的觀念,自然分毫不敢大意。為表勵精圖治之心,他下旨這個新年除了祭天祭祖等典禮不廢外,不舉行其他類型的宴樂。

  大年初三,陽洙正式升朝。因為他既不是登基也不是復位,所以沒有舉行任何有名目的儀式,只是洋洋灑灑發表了整整三刻鐘的天子訓詞,既讚賞了諸臣之功,又警示他們勿驕勿躁。

  初四,魏貴妃攜一歲的皇子從平城長途來京,因為以前的高位宮妃們或離散或自盡,只餘一些低階嬪從,陽洙便命她暫時主管後宮。

  初五,太傅應博奉太后還京,陽洙率妃嬪及眾臣親於城門迎候,深宮相依的母子們在闊別三年後再次見面,禁不住抱頭痛哭。而威望深重的老太傅的出現,也使得先朝舊臣們與年輕新貴們之間的融合,變得容易了許多。

  在應博的勸告下,陽洙沒有將效力孟氏的官員一概治罪,而是個個斟別,或黜落,或留任,基本上保持了中樞機關的正常運行。被孟釋青所廢的先皇舊法如果好,便特旨恢復,如果不好,便裝糊塗仍然停廢。原本在平城就曾頒發的諸項新制,如今也再次曉諭天下。王師諸軍不宜全留在京,行賞後部分駐守京郊,其餘分散屯田。各州軍備採用網狀連衡之勢,歸於中央提調。同時加強邊境軍力,先以拒守之勢應對外敵,待養復民生國力後再謀他圖。

  這一系列舉措對於安撫民生、穩定政局起了極佳的作用,最高政權交接的動盪也在君臣合力下被降到了最低。

  就在天下情勢漸漸邁入平穩安昌之時,太傅應博上表,稱因耽於國事,亡妻之墓數年未掃,要攜子告假幾日離京祭墳。

  陽洙這半年來一直明白應崇優正在對他刻意疏遠,雖因軍務纏身,面上未曾顯露,但一直心中疑惑不安,本想在這幾日塵埃初定後找機會與他深談,沒料到應老夫人的祭日偏偏就到了。雖然滿心不願,可也找不出理由不准人家祭妻祭母,只能照準,悶悶地看著他父子離京而去。

  「……以上就是臣等合議的屯田方案,請陛下聖裁。」朝服冠筍立於階前的應霖,絮絮地將半月前皇帝下旨辦理的屯田一事,詳細地奏報了半天,卻意外地沒有聽到半句回應,不禁抬頭一看,只見陽洙呆呆地看著窗外滿目春光,正在發愣,好似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一般。

  「陛下,陛下?」

  陽洙回過神,伸手揉了揉兩眼之間,低聲道:「把折子留下,朕改日再看。怎麼不是鄭嶙來回奏?」

  「鄭大將軍身染時症未癒,是陛下您親自批的假啊。」

  陽洙想想彷彿是有這麼一回事,哦了一聲,神情依然有些恍惚的樣子。

  「陛下御體不安嗎?」

  陽洙悶悶地搖了搖頭。

  「入京後陛下一直忙碌,何不趁著春光未盡,出宮賞玩一番?」

  「再好的春光,無人相陪也沒什麼好看的……」陽洙喃喃自語了一聲,隨手劃過擺在側案的琴弦,鏘然一響,「崇優什麼時候回來?」

  「他給大伯母掃完墓就會回來的,應該就這兩天吧。」

  「還要兩天?」陽洙有些慍怒地把書案上的折本一推,「已經走了七天了!」

  面對這樣的抱怨,應霖不知如何回應才好,想了想也只能另提建議:「如果皇上悶的話,何不宣楊晨進宮陪您下一盤棋?」

  「他早就不是朕的對手了,」陽洙意興闌珊地道,「現在連崇優都不肯贏朕的棋,有什麼意思……以前他動不動就殺得朕落花流水,回想起來就像做夢一樣。」

  「那是因為陛下棋藝越來越出神入化嘛。」

  「哼,」陽洙白他一眼,「你是武人,可別學文官們奉承的本事。」

  應霖訕訕地笑了笑,道:「就是因為臣是武將,肚子裡的風雅玩意兒太少,才不知道怎麼能讓皇上排遣,請您恕罪。」

  陽洙心思不靜,到底還是想出宮疏散一下,伸伸腰站了起來:「鄭嶙病了這些日子,朕也沒有派人問候一聲。今天不想看折子了,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皇帝親臨視疾,是不能坦然受之的特殊恩寵,所以儘管鄭嶙不在,應霖還是立刻代他辭謝道:「大將軍休養了幾天,已無大礙,明日便可上朝,還是不要驚動聖駕的好。」

  「不是你勸朕出去走走的嗎?也不用太麻煩,就用你的車轎,朕微服來去,免得驚擾百姓。」

  「白龍魚服終是不妥,陛下還是……」

  「朕是馬上皇帝,槍林箭陣都經過的,難道如今天下平定,朕反而不敢出門了嗎?再說,還有你這個大將軍護駕呢!」

  陽洙既然這樣說,應霖也只能躬身領旨。但皇帝微服出宮畢竟讓人不敢怠慢,趁陽洙更衣之時,他先溜出來通知了羽林衛隊的統領。未幾,陽洙換了一身軟巾便服,直接在殿前上了應霖的轎子,從側門而出。應霖騎馬緊緊護在轎旁,羽林衛士們遙遙綴在後面,一行人片刻不敢放鬆,小心翼翼護衛著來到大將軍府。

  因是微服探病,陽洙不喜歡弄得人家府中雞飛狗跳,便止住了通報,悄悄走了進去,鄭府的下人們因為應大將軍跟在這位來訪的年輕客人後邊不停地打手勢,所以全都會意地垂首退在一邊,不敢上前多問一句。

  由於鄭嶙勤王功高,深得皇帝倚重,如今已是一品大將軍。只是他生性簡樸,官階雖高,府第卻並不奢華,除了個極大的演武場外,總共只有三進院落,臥房更是武將風範,一軒一室而已。

  陽洙邁步進去後,先欣賞了一下外軒牆上用於裝飾之用的刀劍等物,慢慢踱步一圈,才來到內室門外。可能是為了疏通藥氣,紫檀雕花的木門只虛掩了一半,垂著薄薄的竹簾。陽洙正想推門而入,原本安靜的室內卻突然傳出語聲,令他不由停住了腳步。

  「這個藥是不是很苦啊?」

  說話人有一副脆亮清醇的嗓音,陽洙一聽就能辨認出它的主人是誰。當年那位爭強好勝的毛頭小將秦冀瑛,在幾年的征戰殺伐中早已被他的主帥收得服服帖帖,因此陽洙並不奇怪他會前來探視,真正讓他驚詫地停步不前的,其實是這兩人接下來交談的內容。

  「這可是你親手餵我喝的藥,怎麼可能會苦?」從聲音裡就可以聽出,鄭嶙絕對是帶著笑意在說話,「我今天練了一趟槍法,覺得身輕體健,已經完全好了。你別再擔心我,好好去睡一覺吧,看看你,明明是我生病,結果你卻瘦了。」

  「這是我傳染你的嘛……」

  「人吃五穀雜糧,都會生病的,怎麼會是你傳染的呢?」

  「明明就是!你的病症跟我才好的病一模一樣……一定是那個時候染上的……雖然我當時發著高燒,但其實沒有燒糊塗,我是故意裝出神智不清的樣子……」

  「好啦,冀瑛,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病症……」

  「對不起,」秦冀瑛的語聲有些發顫,「你好心來看望我,我卻仗著自己發燒,非要你抱著我……結果害你被我傳染……」

  跟在皇帝身後的應霖一聽這話音兒不對,急著想要咳嗽一聲提醒裡面的兩人,卻被陽洙冷冷掃過來的一眼給嚇回去了。

  「好好好,」裡面鄭嶙柔聲哄道,「就算是你傳染給我的,我現在也已經好了,你為什麼還要哭不哭的?你這也是血戰殺伐的將軍樣子?」

  秦冀瑛氣急地大聲道:「你為什麼這麼好脾氣?我都跟你說了我當時是裝神智不清騙你的,你為什麼還不罵我?」

  「你做錯了什麼,要讓我罵你?」

  透過竹簾的縫隙看進去,能清楚地看到秦冀瑛此時已是滿面通紅,用力扭著自己的手指,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該……不該強迫你……」

  鄭嶙輕輕坐了起來,溫和地拍了拍秦冀瑛的臉,「傻瓜,我是誰啊,我可是陛下駕前衝鋒陷陣的大將軍,萬敵當前都面不改色的人,會被你強迫?」

  「因為你脾氣好嘛……我再無禮,你也會忍讓我……」

  鄭嶙不由地笑出聲來,伸手將他攬進懷中,輕輕在他盈潤的雙唇上啄了一下:「我是經常忍讓你沒錯,但你以為讓你吻我,這也是一種忍讓?」

  雖然應霖被擋在後面,沒看到室內纏綿的情形,但一聽到這句話,還是不免暗暗叫苦,生怕這兩個正情意綿綿的人又說出什麼更驚人的話來,一時顧不得皇帝的臉色,便想搶上前把門推開,誰知手剛抬起來,就被陽洙回身一拉,將他悄悄拉出外軒。

  可是鄭嶙是何等耳目之人,方才因為在勸哄秦冀瑛,陽洙的腳步又輕靈,故而未覺,此時門外兩人拉扯之間,步伐粗重了些,立時便驚動了屋內人。鄭嶙剛喝問了一聲「是誰」,秦冀瑛已拔下床頭懸掛的腰刀直奔出來,可定睛看清楚後,頓時大吃一驚,手一抖,腰刀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鄭嶙聽見情況不對,也跟著追了出來,一眼瞥見陽洙負手站在中庭,也是心頭一沉,慌忙拉了拉呆在當地的秦冀瑛,一起拜倒見禮。

  陽洙淡淡掃視了兩人一眼,見他們雖都是臉色蒼白,但並沒有因為被皇帝撞破隱秘而表現出懼怕,反而兩手交握,以此互相支持,不由心中暗暗感慨,只是面上卻分毫不露,只冷冷說了句「平身吧」。

  鄭秦二人對視一眼,仍是並肩低頭跪著,不發一言,反倒是應霖與他二人袍澤情深,搶上前一步替他們解釋道,「陛下,他二人雖是日久生情,但卻從未曾因此而耽誤陛下的國事,請您……」

  陽洙深深地看了鄭嶙一眼,輕聲問道:「你們這樣有多久了?」

  鄭嶙靜靜地答道:「情生無痕,臣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

  「但這種事情,終不可能對外隱瞞得住,你沒想到這一點嗎?」

  「臣並不想隱瞞任何人,就算陛下沒有發現,臣也會在恰當的時機向您稟告的,如果陛下認為臣的行為不能再立於朝堂之上,臣願意納還官爵,歸隱田園。」

  陽洙眉梢一挑:「納還官爵?這可是你數年血戰掙下的赫赫功名,就這樣丟了,難道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能再為陛下效力,臣當然會覺得難過。可是對臣而言,最重要的是無愧於心。就算只是單方面的希望,臣也企盼能與冀瑛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不是單方面的!」秦冀瑛瞪著他大聲道,「我也想要這樣!」

  陽洙一向認為鄭嶙是個極老成穩重的人,今日聽他說出這般情話,難免受了些衝擊,怔怔地看了他兩人良久,方喃喃地又問了一句:「你們從來沒有覺得……喜歡男人很奇怪嗎?」

  鄭嶙轉過頭,用溫柔之極的目光看著秦冀瑛,微微一笑:「剛開始察覺到自己的感情時,的確很迷惑,不過,一旦下定了決心,就會變得平靜坦然,不再懷疑。只要能夠在一起,我們願意面對任何的困難。」

  陽洙眼睫輕動,若有所思地默然了許久,又問道:「如果你喜歡他,他卻不喜歡你怎麼辦?」

  鄭嶙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才道:「臣實在是幸運,可以遇到與臣兩心相許的人。所以……暫時還沒有去想過陛下所說的那種情況。不過以臣的性格來說,若是不能得到回應,應該就不會強求了吧。」

  陽洙抿了抿嘴唇,眉頭不由自主地用力擰了起來。

  「不過我可不一樣,」秦冀瑛莽莽撞撞地道,「我就會一直追啊追,追到手了才會甘休。」

  「是嗎?」陽洙將視線調到他的臉上,不由唇角輕揚,「這樣會有用嗎?!」

  「當然有用,」秦冀瑛表情十分認真地道,「鄭嶙就是我追上的!」

  應霖本來很擔心陽洙會因為這段禁忌戀情處罰鄭嶙,見他現在不像是會生氣的樣子,小小鬆了一口氣,忙趁熱打鐵地道:「陛下,這兩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樑,實在是因為愛之彌深,才會情難自禁。希望陛下能夠體諒他們不顧一切也要相愛的真情,不要因此而輕視他們……」

  陽洙目光幽幽,低聲道:「朕為什麼要輕視他們?他們再難,兩個人的心總是一樣的。不像朕,就算想不顧一切,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回應……」

  鄭嶙應霖都是聰敏之人,而且這些年一直跟在御前,點點滴滴也看到了不少,只怔了怔,就已理解了皇帝的話中之意,不由互相對視了一眼。

  陽洙愛戀應崇優的之心,雖未明示,但起碼有四個人已經察覺出了一二,只是這些人各自百轉心思,想法不盡相同。

  對於楊晨來說,他一方面愧疚自己當年對應崇優造成的情傷,一方面不信任帝王的心腸,希望這份情愫能斷得越徹底越好的。而應霖身為兄長,知道大伯父對於這個獨子所寄予的期望,也不想看到堂弟真的陷進這場注定受人非議的情愛之中。

  與他二人不同,鄭嶙是旁觀者,冷眼看來立場客觀,反而最同情陽洙的戀慕之意。只是應崇優一向性情內斂,讓他看不出這位飄逸清俊的樞相少府到底對陽洙有沒有情愛的感覺,所以不敢妄言。至於陽洙的貼身內監高成,則是天也好地也好,能讓皇帝陛下高興最好,只可惜他身份低微,根本沒有他開口發表意見的機會。

  總之一句話,無論這些知情人的心思怎樣千差萬別,其中能夠並且願意給陽洙一些中肯建議的人,卻是半個也沒有。

  就比如此時,應霖和鄭嶙明明很清楚陽洙正在傷感什麼,卻也只是默默無語地站在一旁,什麼話也不敢說。

  「陛下也喜歡上了什麼人嗎?」傻傻地問出這句話的人,當然也只有秦冀瑛。

  鄭嶙攔阻不及,只得暗暗用力捏了捏情人的手。

  「我說錯話了?」秦冀瑛立即縮了縮身子,緊張地掩住自己的嘴。

  陽洙苦笑了一下,負手看天:「你沒有說錯,朕和你們一樣,也是情生無痕,不知從何時開始的。」

  秦冀瑛滿心好奇想要再問幾句,但因為手掌被裹得生疼,最終還是順從地忍耐了下去,眨著眼睛不敢再多言。

  「你們既有今日,好好珍惜吧,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向朕求助。」陽洙看著這一對由冤家變愛侶的將軍,心情極是複雜,歎口氣叮囑了一句,悶悶地回轉身子,「應霖,回宮了。」

  「是。」應霖暗暗鬆一口氣,急忙先行去安排車駕。鄭秦二人陪皇帝到大門口,跪地相送,直到車駕消失才起身。

  秦冀瑛早是滿腹好奇,礙於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此刻聖駕一走,他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抓著情人的胳膊問道:「鄭嶙,你說皇上喜歡的人是誰啊?」

  「我哪裡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休想瞞我,到底是誰啊誰啊誰啊?」急性子的年輕將軍一迭聲地追問。

  鄭嶙有些縱容地擰了擰他的腮幫子,歎口氣道:「我也不是想刻意瞞你,要說這個人你也很熟,總是在我面前誇他,說他是世上最溫柔、最隨和、最淵博、最善良、最仁慈的人……」

  「皇帝陛下喜歡應少府!」秦冀瑛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叫了起來,「應少府怎麼會這麼可憐!」

  「可憐?」鄭嶙有些意外,「你覺得他被陛下喜歡上很可憐?」

  「當然啦。皇上耶,世上最可怕的情人啊!」

  「何以見得?」

  「想也知道嘛。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旦不小心做錯了事情,或者惹他不高興翻了臉,就可能被砍頭的。兩個人在一起,總要彼此愛惜才快樂,如果要一直小心翼翼地順從另一個人,哄他高興,不敢把心裡話跟他說,那還算什麼情人啊?」

  鄭嶙沒有料到一向大大刺刺的秦冀瑛居然還有這樣細膩的觀點,不由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覺,微笑著道:「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這也是因人而異的。我們的陛下又不是這種翻臉無情的人,而且他對應少府用情至深,素來寬容有加,想來是不會出現你所擔心的情況的。」

  「當然……」秦冀瑛對自己的誇張也有些歉然,「陛下還不至於這麼凶。可皇上畢竟是皇上嘛,他天生就高人一等,總不能把他當成普通人一樣的相處……總之就是不能隨心所欲,太彆扭了。」

  「所以你不贊同應少府與皇上在一起?」

  「不贊同,」秦冀瑛搖了搖頭,「我很希望應少府能免了這場麻煩,可是怕就怕……」

  「怕什麼?」

  「怕他也喜歡上了皇上。你知道的,人一旦動了感情,就什麼都顧不得了……」秦冀瑛伸手環抱住了鄭嶙的腰,仰著頭,「就像我們一樣……」

  鄭嶙回應地將情人擁進懷中,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雙眸微微瞇了起來,目光變得幽深而又凝重。

  「怎麼了?」秦冀瑛立即感受到了他心緒的變化,擰起眉頭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不安……」睿敏的焰翎大將軍搖頭輕歎,彷彿已看到了未來難以避免的波亂,「他們倆和我們,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兩日後,太傅應博掃墓已畢,如期攜子返京。但因旅途勞頓,在回府的當天晚上,老人家便感到身體不適,病臥在床,請醫調治。

  應崇優本想在這幾日找機會向父親表明自己的隱退之意,偏偏老年人不適應春季變化無常的氣溫,犯了咳喘,雖然太醫看了後說不太要緊,但終不宜挑選此時讓病人煩心,只好親煎湯藥細心服侍,其他的事暫且不停。

  第二天一大旱,應博精神略好些。便不許應崇優再多耽擱,遣派他立即入宮一來面君銷假,二來為一件重要事項覆命。

  通報後,應崇優被召進銀安殿,來到階前見禮,上遞一份折本,道:「陛下,奉您旨意,臣與家父這幾日仔細商議,已列出所有勤王功臣的正式嘉獎令,請您過目。」

  陽洙按捺住小別重逢的歡喜之情,故意哼了一聲,不叫內監下去接。應崇優等了好半天沒動靜,不得不抬起頭來看。

  「你拿上來。」陽洙見他抬頭,這才一笑,招手道。

  「是。」

  應崇優將折本放在御案上之後,立即後退兩步,垂首而立。陽洙看了折本一眼,並沒有立即翻看,反而先將案上的細點一盤盤端過來,像聊天一樣地問道:「太傅的身體要不要緊?你好像曬黑了一點點,在外面有沒有想起過朕?太夫人的墓地是不是遷到京城來比較方便啊,反正你以後都會住京城……」

  「謝陛下關心,請先過目奏本。」應崇優神情謹肅地道。

  「好,朕先看看……」陽洙這才微笑著翻開緞面,細細地看了一遍,不由心下暗服。

  要說應博這位老太傅,果然不愧是連相三朝的老成謀國之輩。這賞功一事,看似容易,照著功勞簿一筆筆來就是了,其實裡面玄機深重,極難平衡。所謂功勞,公認的是一種,自己的感覺又是一種,還有關係牽絆,前因後果,功過相抵,實職虛銜,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慮,難得這兩父子商量得這麼周全,確是帝師世家,與眾不同,只不過……

  「這……這是怎麼回事?」陽洙指著最後兩條,「太傅應博,恩賞至原籍采邑養老,什麼意思?」

  「陛下,家父告老致仕,有三個原因,」應崇優前行一步,低聲道,「其一,家父年事已高,為對付孟釋青已耗盡心神,再難支撐,就是留在朝中,對皇上也無多大助益;其二,這次論功行賞,雖然盡量考慮周全,總難免有人心懷不滿,若是以家父之功,尚且卸職退任,其他人就更無話好說;其三,我應家原籍,本是皇陵之地,距京城僅百里之遙,並不偏遠,以局外人之身份,更能看清朝局紛擾,隨時都可為皇上解憂。因此,請陛下准奏。」

  「可是……」

  「臣以人子之心,也希望家父能安養老年,請陛下恩准。」

  陽洙看了他半晌,歎一口氣,「好,就算老太傅致仕有理,但你這條算什麼,樞相少府平調掌政使,這就是朕對你的獎賞?你父子倆謙虛也不用這樣吧?這不擺明要讓人笑話朕,說朕對你不公嗎?」

  「陛下……」

  「不用說了,老太傅的其一其二其三朕不小心聽了,只好恩准,你的三三四四朕是不會聽的,你先安靜地等一會兒。」陽洙提起硃筆,將最後一條改為「樞相少府應崇優升檢校少保,加伯爵銜」,自己再看一遍,笑道,「好啦,賞罰的事都定了,可以輕鬆幾天了。」

  「陛下的意思,對孟氏族黨的處治也已確定?」

  「是啊。」

  「請問是……」

  「孟氏誅九族。其黨羽定罪後,主犯斬首,家族中男丁流徙,女子官賣。」陽洙吐出這句話後,看了應崇優一眼,「你有什麼異議嗎?」

  應崇優默然半晌,搖了搖頭,「孟釋青身犯數項不赦之罪,按律確該如此。雖然臣心有不忍,也不能強求陛下置朝廷法度於不顧。」

  陽洙抿緊嘴唇,慢慢道:「你明白就好……不說這個了,今天太陽好,陪朕去御園走走。」說著便立起身來。

  應崇優怔了怔,神情剛見遲疑,陽洙已轉頭瞪了過來:「怎麼了?快走啊!」

  「是……」

  兩人出了前殿,步行前往御園,一路上陽洙幾次三番,將跟在身後的應崇優拉至並肩,但沒過多久他就又刻意後退半步,來回幾次,讓沒耐心的皇帝差不多快要生起氣來。

  此時已是帝都暮春時節,園中的桃、李、梨、杏、櫻桃、玉蘭、海棠,各色花樹都已是枝葉漸茂,落英滿地,一派傷春氣息。其實這番景致兩人當年都相攜賞玩過多次,這一回舊地重遊,彼此的心境卻已改變了很多。

  「崇優,你看那邊的石桌石椅!以前我們常坐在那裡,裝作在下棋,實際上卻在演練行兵排陣之法,有一次你忘了蓋茶盅,花瓣掉進去一堆,朕偷偷給你換了一杯你都沒察覺,樣子呆呆的真可笑。是不是?」

  應崇優淡淡地笑了笑,低聲道:「臣……不記得了。」

  陽洙伸手揪下一朵碧玉桃,狠狠揉碎。

  兩人又無語前行了一段,陽洙終是按捺不住,一把將應崇優拉到面前,直接地問道;「這半年來你還沒消氣啊?」

  應崇優微微一怔,但隨即垂下眼簾:「臣未曾生氣。」

  「你現在除了公事,幾乎都不跟朕說話了,這也叫沒生氣?看來對於魏王的死,你至今仍未能釋懷……」

  「魏王死後哀榮,魏氏家族也未受誅連,陛下如此恩寬,誰敢多言?」

  「朕明知魏聿平會反,還同意你去平城營,是朕不對。可是朕真的無意賜死魏王。當時朕一時氣惱,失手傷了你,現在朕跟你道歉,你就不要總板著臉了,好不好?」

  「臣不敢。臣當初力爭要出使平城營,因為思慮不周,還險些有礙陛下行事,應該是臣向陛下請罪才是。」

  「你到底有完沒完?」陽洙見應崇優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微覺焦躁,「除了平城軍那件事外,朕到底還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你對朕這麼冷淡!?」

  「臣不是冷淡,只是自覺以前過於疏忽君臣禮儀,在反省罷了。」

  「你……那朕特旨給你,在朕面前可以免去一切君臣俗禮。」

  「此旨不合常理,臣不敢奉詔,請皇上收回成命。」

  陽洙定定地看著他,抿著嘴默然了半晌,最終還是下了決心,緩緩開口道:「崇優,你已經發現了,是不是?」

  應崇優心頭一跳,顴骨處湧上一抹不自然的微紅,避開了陽洙灼熱的視線:「臣不知皇上所指何意……」

  「你刻意疏遠朕,是不是因為發現朕對你……除了君臣師生的情份外,還多了愛戀之心?」陽洙一咬牙,乾脆直接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應崇優微微一震,後退幾步,神情頓見倉皇。

  對陽洙所表露的戀慕之情,他並不意外,意外的只是他居然會選擇這麼快就當面攤牌,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要逃,我們今天一定要把話說清楚,」陽洙速追幾步,抓著應崇優的胳膊將他又拉了回來,「對於這份感情,朕也試圖極力克制過,但是沒有用……朕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只要一看見你,心裡就像有一盆火在燒著,怎麼澆都澆不滅。以前朕怕你生氣,什麼也不敢說,以為只有忍耐才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這半年來,雖然你的疏遠讓朕很難過,朕也沒有多說什麼。可是不久前,朕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這才知道兩個男人在一起,一樣可以很幸福。既然他們能做到,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我們之間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積累下的感情,難道不是比世上任何一對相愛的人更深厚嗎?」

  面對這番熱烈的傾訴,應崇優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拚力壓抑住自己動盪的心緒,想要維持平靜的表情,但是一開口,聲音卻有些發顫:「陛下既知多年君臣之情不易,這些荒唐之言,就請及早忘卻,以後不要再提。」

  「荒唐?」陽洙心頭一痛,面上已漸失血色,「這就是你的想法?你覺得朕對你的感情,只是個荒唐的錯誤?」

  應崇優艱澀地嚥了一口唾液,努力在他灼灼的目光前穩住心神,低聲道:「這的確是錯,但錯不在陛下,而在於微臣……臣比你年長,又身為引導者,是臣自己行為差池,才會影響到陛下誤入歧途……」

  「你說這是歧途?」陽洙暗暗咬緊了牙根。

  「這終究不是君臣之間應有的正道。陛下身負天下萬民的期望,不可耽迷於情愛,而臣身為家中獨子,也有不可逃避的責任。我們都不能夠蒙起眼睛,當所有的障礙都不存在,只任性地索求自己的快樂……」

  「崇優,」陽洙深吸一口氣,將掌心貼在應崇優的面頰上,拇指輕輕摩動,「只要一小會兒,你先放下那些責任束縛,只跟朕講一下感情好不好?」

  「感情?」應崇優的唇邊浮起淡淡的苦笑,「你以為臣不懂感情嗎?臣就是因為太懂,才知道感情有多麼的虛無。當年你在宮中,孤苦無依,四面楚歌,我是你的第一個夥伴,第一個朋友,所以你才會這麼依戀我,喜歡我。說到底,這不過是宮中相依相扶那兩年所造成的影響而已,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淡忘的……」

  「不會!」陽洙急切地打斷了他。「我們在宮裡兩年,可是離開京城卻有三年,這三年間你見過朕的感情有絲毫的減淡嗎?」

  「那是因為臣一直都待在您身邊的緣故,一旦臣離開陛下……」

  「你休想!」陽洙抓住應崇優的胳膊,用力將他扯進懷中,用雙臂緊緊箍住,強迫他仰起臉來,四片唇瓣相距不過半分,吐息交融,空氣中瞬間便充滿了危險而又曖昧的味道。

  可是應崇優的目光,卻在此時變得比方才更加清澈,更加寧靜,也更加憂傷。

  甚至已經憂傷到了淒楚的程度。

  陽洙用發紅的眼睛緊緊盯著懷中人好久,暴烈的情緒最終還是慢慢地軟化了下來,「崇優,你不要這樣……你相信朕,這絕不是一時的迷戀,我們在一起,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

  「你聽我說,」應崇優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道,「有一些感情,雖然無所謂對錯,但總是需要控制的。你是大淵朝的皇帝,我是你的臣子,這才是被世人所接受的關係,一旦超越了它,群臣的物議,後世的評論,會怎麼說你我二人?」

  「那些東西有什麼要緊的?」陽洙瞪著他,「明明是你教我的,最重要的就是百姓,只要我認真做一個好皇帝,努力讓朝局清明,百姓富足,其他的事誰插得上嘴。

  「就算其他的人我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們的家人呢?家父現在年事已高,應家五世公卿的門楣,他怎麼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墮入佞幸之流?」

  「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啊?」陽洙勃然大怒,「你我之間的感情是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嗎?怎麼會莫名其妙想到佞幸這個詞上面去啊?」

  「世人對這樣的事情一概都是如此看待的!」

  「世人重要還是我重要啊?」陽洙大聲道,「你明明是喜歡我的!」

  崇優抬起眼睛看他,心頭一剎那間酸楚難耐,感覺就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再面對他,再談下去,恐怕不是心緒煩亂地發瘋,就是衝進他懷裡大哭。

  「崇優……」陽洙捧著他的臉,一直凝望進他的眼眸深處,「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這並不重要,重要是我們不能在一起,」應崇優痛苦地搖著頭,「我無法不顧念父親,陛下也有自己的家人……太后娘娘會如何反應呢?魏妃娘娘要怎麼辦?」

  「太后倒也罷了,關魏妃什麼事?」

  「陛下,」應崇優長歎一聲,「這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臣總是要考慮那些你不屑一顧的方方面面,臣希望不要因為自己而傷害任何一個人。」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陽洙冷笑一聲,「你要想不傷害他們,就勢必要傷害朕。人世上很多事情並無對錯,要傷害哪一方只視乎選擇而定。如果沒有你,朕就會像一個普通的皇帝一樣,三千佳麗,無一縈心。你以為這樣魏妃就會更幸福一點嗎?」

  應崇優被問得一時梗住,好半天才低聲道:「我是說,如果陛下能放棄對臣的執念,也許終有一天會與魏妃……」

  陽洙不禁皺了皺眉頭,無奈地道:「你以為喜歡一個人那麼簡單嗎?因為沒有你,朕就會愛上魏妃或者其他什麼女人?你把朕的心當成什麼了?」

  應崇優微微側過臉去,閉口不答,眸中卻是情愁百轉,彷彿有萬千言語,只是不想說出口來。跟此時的陽洙談論愛情,實在是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他現在初次動情,正是愛火如焚之際,自以為這一刻的感覺可以燃燒一生,卻不知道時間會是治癒一切激情的良藥,從未失效過。

  如果真的狠心割離,他的痛,又能持續幾天?

  就如同當年獨自留在山上的自己,眼望著師兄離去的背影,以為傷心難過會得一生,卻不料短短數年,已可坦然回首,彷彿看一段年少輕狂。

  未經歲月沉澱,那終歸只是激情,不是感情。

  懦弱也罷,自保也好,二十七歲的滄桑男子,早已沒了那些沸騰的熱血,可以和青春如火的少年一起燃燒,所以那些刺痛般的心動,最好還是及早壓制,永遠不要有開始。

  陽洙看著應崇優短暫動搖後又逐漸堅定起來的表情,心頭不由一沉,一片濕濕的涼意漫過胸口,失望如毒蛇般開始嚙咬理智,幾乎是在沒有完全回過神的時候,他就已將雙唇狠狠地碾壓了下去,蓋在應崇優冰涼的嘴唇上。因為掙扎廝磨,不知誰的牙齒劃破了誰的唇,只知道鹹腥的味道滲過舌尖,視線中一抹鮮紅血痕,正印在應崇優口角邊,被他蒼白的膚色一襯,顯得格外怵目。

  「朕本來以為,回到帝都之後,我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說很多的知心話……」陽洙怔怔地看著那抹血痕,心痛如絞,「你為什麼一定要拒絕呢?你對朕,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的動心?」

  應崇優忍住心中酸澀,仍是低著頭道:「陛下至尊天子,臣仰視難及,何敢奢望同行……」

  「你住口,不許再說這些應對之詞!」陽洙將他向後一推,「朕對你推心置腹,可是你……氣死了氣死了,真是被你給氣死了!」

  應崇優被他推得踉蹌後退了幾步,為平穩身子,扶住了旁邊的一株梨樹,一時間枝幹搖動,落花如雪,沾了他滿頭滿身。

  陽洙呆呆地看著此情此景,喃喃道:「花都謝了……原來春天,是這麼容易就過去的……只是花落了還會開,人要是變了,還能再變回來嗎?」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應崇優輕聲歎道,「臣變了,陛下何嘗沒有變,這普天之下,能有誰是一直不變的呢?……陛下的真情,恕臣不能回報。臣先告退,請陛下保重……」

  滿天花雨中,應崇優衣袂輕飄,緩慢卻又堅決地轉過身去。陽洙眼看著身影漸遠,卻是無計相留,唯有抓起滿桌的落花,狠狠砸向空中。

  帝台之上,九五之尊,然而縱有赫赫威權,卻依舊擋不住春光凋謝,如水而逝。

  在奪得了天下之後,陽洙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宮牆帝居之內,反而變得更加孤單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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