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土堡
毗利是一個幾萬人的突厥部族,長居淡河之畔。
邵稹從前跟著石兒羅的族人經商,曾經來過這裡,與族長毗利匍真及一眾族人交好。
認出他的,是毗利匍真的兒子毗利吉善。他會說些漢語,見到邵稹的裝束,失笑:「石真,許久不見你,怎麼穿了一身唐軍的衣服來!」看到寧兒,兩眼發光,「這是你娶的新婦麼,怎麼都不叫我去喝酒?」
邵稹苦笑,沒空跟他多解釋,道:「吉善,你父親在麼?我有急事。」
毗利吉善見他神色不似玩笑,訝然:「怎麼了?」
邵稹知道吉善可信,將唐軍被圍之事告知。
毗利吉善聽著,有些難色。
「安西都護,與我父親關係不錯,我父親也早已歸附。」他說,「可我父親為了河對岸的那片草場,一直與俟息部不合。昨日來了一個吐蕃使者,他說,吐蕃人佔領安西之後,這些草場都是我父親的。」
邵稹訝然,與寧兒相覷。
事情更加複雜,誰也沒有想到,吐蕃竟早已經動手籠絡胡部,看來是立志要將都護府眾人置於死地。
「你可以去見我父親,不過,我覺得希望不大。」吉善實誠地說。
邵稹沉吟,道:「無妨,先帶我去一見。」
天色已經暗下,毗利族人聚居的草場上,仍見炊煙裊裊,帳篷猶如雪地上的一座座小丘,整齊排列。
毗利吉善帶著邵稹和寧兒往最大的帳篷走去,路上,不少族人認出了邵稹,過來打招呼,又朝寧兒投來大膽而好奇的目光。
寧兒有些羞赧,緊緊跟在邵稹身後。
忽然,一個耳熟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胡娘子?」
寧兒訝然,轉頭望去,卻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
米菩元滿面驚喜,從人群裡擠出來,跑到她面前:「你怎來了此處?!」
見到他,寧兒亦是驚喜非常:「米郎!」還未多說,面前卻被一個身影擋住。
米菩元這才將邵稹認出來,神色一僵。
「你們認得?」毗利吉善瞅出端倪,一臉詫異。
邵稹沒答話,卻看著米菩元,淡淡道:「你怎在此處。」
米菩元沒好氣:「這是我外祖家,我怎不可在此處。」
「外祖家?」寧兒詫異道,「米郎,這是你外祖家?」
「是啊。」米菩元將目光從邵稹臉上移走,對寧兒笑笑,「我母親是毗利族人,我此番去了疏勒回來,路過此地,就來看看外祖。」
寧兒頷首,莞爾:「原來如此。」說罷,瞥瞥邵稹,見他臉上仍冷冷的,悄悄扯扯他的袖子。
邵稹看她一眼,將臉色放得緩和些,對米菩元一點頭:「幸會,我等還有事,再敘。」說罷,拉著寧兒朝大帳走去。
毗利匍真五十多歲,身形高大肥碩。
大帳中,樂聲正熱鬧,毗利匍真坐在上首,與人談笑,滿面紅光。
毗利吉善上前去,耳語一番。毗利目中精光一閃,看向進門來的一男一女。
他笑笑,將手一揮,樂聲中止,閒雜人等都退了出去。
「石真。」毗利匍真的漢話亦不錯,聲音洪亮,「我道是怎麼風雪刮得這麼厲害,原來是送來了故人!過來過來,與我喝酒!」
邵稹亦是一笑,走上前去,一禮:「特勤。」
毗利一族,是突厥王族的分支,邵稹一向以「特勤」尊稱毗利匍真,他十分受用。
從人將酒杯斟得滿滿,邵稹也不客氣,接過來,一飲就是三杯。
「痛快。」毗利匍真笑瞇瞇,看向寧兒,「這是你的女人?眼光不錯。」
邵稹亦笑笑,卻正色道:「特勤,石真此番來,乃是有要事與特勤商議。安西大都護被困在東邊的石山要塞上,特勤與大都護府有盟,還請特勤速速救援。」
毗利匍真聽著,卻是不緊不慢。
他看著邵稹,道:「石真,我方才聽吉善說,你從了軍?」
「正是。」
「他們給你什麼官職?」
「騎曹。」
毗利匍真笑笑:「憑你的本事,他們應該給你將軍。」
邵稹訝然。
「我也是這樣。」毗利匍真歎口氣,喝一口酒,「我也如此。安西都護的吩咐,我哪回不是照做,也幫了不少,可我要的只不過是河對岸的草場,他們幫過我麼?」說罷,他看著邵稹,意味深長,「我知道你是漢人,總想為著自己的國家出力。可我不是,誰給我草場,我就聽誰的。」
邵稹聽得這番言語,心中不由一沉:「特勤,你決定投吐蕃而叛唐?」
毗利匍真撫鬚:「吐蕃使者就在別帳,你若不信,我可將他叫來。」見邵稹神色微變,他笑笑,「漢人郎,聽我一句忠告,帶著你的女人遠走了去吧,你的本事,在別處也能天天喝酒吃肉。」說罷,揮揮手,以示逐客。
邵稹見他如此,亦不多言,看著他,一禮:「願特勤莫悔,石真告辭。」
寧兒聽得分明,看著邵稹朝自己走來,眼底有些發澀:「稹郎……」
邵稹微微搖頭:「走吧。」說罷,牽起她的手,朝帳外走去。
「父親,」見他們離開,毗利吉善忍不住道,「石真也算與我等相善,這天寒地凍,不留他過夜麼?」
「留?怎麼留?」毗利匍真看看他,歎口氣,「吐蕃使者就在此處,留他下來,兩邊不討好,不如決斷些。」
毗利吉善聽得此言,只得不再說話。
邵稹帶著寧兒,正往外走,毗利吉善追上來。
「我父親想要草場想瘋了,」他不好意思地說,「幫不了你。」
邵稹望望毗利匍真的大帳,搖頭:「特勤如此亦在情理,你不必愧疚。」
毗利吉善歎口氣,讓從人拿來兩卷厚厚的毛氈。
「夜裡可能有風雪,你帶上,用得著。」他說。
邵稹一笑,知道此物實在,拍拍他的肩頭,道:「多謝。」說罷,將毛氈都放到馬上。
「胡娘子!」這時,米菩元的聲音傳來,二人望去,卻見他跑了過來。
「聽說你們現在要走?」他滿面詫異。
寧兒與邵稹相視一眼,點點頭,笑笑:「正是。」
米菩元看看毗利吉善,皺眉:「頭領怎如此?哪有大冷天,讓客人出去過夜的?」
毗利吉善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親脾氣。」
米菩元正要說話,邵稹道:「米君,毗利特勤亦有難處,我等離開,對眾人都好。」
這態度難得的不帶敵意,米菩元看看他,神色不定,片刻,點點頭。他想了想,對二人道:「稍等一等,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跑開,再回來時,手上卻有一包物事。
「這是剛烤好的囊餅,你們帶著。」他說,塞給寧兒。
「這……」寧兒臉紅,瞥向邵稹。
邵稹看著米菩元,神色有些複雜,少頃,收起異色,向他一禮:「多謝。」
米菩元見他如此,竟有些受寵若驚,看看毗利吉善,不自然地扯扯嘴角:「不過是些囊餅,我這邊沒什麼好送的。」
邵稹微微一笑,真誠道,「承二位好意,後會有期。」說罷,與他們作別,帶著寧兒離開。
「稹郎……」寧兒回頭看看那些人,又望向前方,茫茫的黑夜和雪地,「我們要去何處?」
「先找個地方過夜。」邵稹道。
寧兒訝然:「過夜?那援兵……」
「我自有辦法。」邵稹的唇角彎了彎,將寧兒扶到馬上,舉著火把,朝原野中奔去。
雖然天氣寒冷,幸好,夜空竟比白天晴朗,能隱約辨出月亮的位置。
邵稹靠著從前的記憶,帶著寧兒在黑暗中奔走了二十幾里,忽而喜道:「到了!」
寧兒藉著火光望去,卻見是一處廢棄的城垣,上面,一座土堡高高矗立,在模糊的月光下,孤高冷峻。
「我去年隨著石氏族人來到此地,曾在這土堡上過夜,雖然不如房子,但有遮有擋,人馬都能進去,也不怕狼。」邵稹道。
寧兒瞭然。她望著那土堡,想到邵稹也曾留宿其中,心安了下來。
土堡殘存著兩層,下層可以當做馬廄,上層可以住人。寧兒跟著邵稹踩著崎嶇的土牆上去,只見裡面似乎有些年月了,四壁已經露出土坯。平日裡大概也時而有人來住,一面簡陋的柴扉掩在門洞處,權作擋風。雖然破舊漏風,但是但是清理清理,睡在裡面也比露宿好。
邵稹取來些乾草,充作笤帚,手腳麻利地將地面收拾一遍,鋪起來,抱來厚毛氈,道:「將就將就,野外也只能尋到這樣的地方。」
寧兒點點頭。
「不過,」邵稹看看她,有些不自然,訕訕,「寧兒,此處只有兩塊毛氈,一塊鋪,一塊蓋,沒有多餘……」
寧兒愣了愣,忽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臉燒熱起來。
「兩人……」她囁嚅了一下,小聲道,「兩人一起睡,會暖和一些麼?」
「嗯?」邵稹一怔,忽而明白這是她在給自己台階,忙用力點頭,「當然會暖一些,商旅的人在野外露宿,都是擠在一起睡。」
寧兒瞅瞅他,仍覺得臉上發熱:「嗯……天色不早,快歇息吧。」說罷,走向毛氈。
邵稹站在原地,看著寧兒脫去鞋子和裘衣,不知為何,先前的理直氣壯像散了一半似的,心裡開始打起鼓。
睡一起啊……
又不是沒睡過一起。
可那不一樣啊……
有什麼不一樣,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而且這不是迫不得已麼?
對!這是迫不得已!
邵稹心裡一錘定音,深吸口氣,大步地走過去。
他坐下來,也脫去靴子和裘衣,將裘衣蓋在面上,鑽到毛氈裡。
正要躺下,他發現寧兒盯著他。
四目相觸,寧兒忙背過身去。
邵稹笑笑,心一橫,將火把滅掉,躺下去,伸手將寧兒圈在懷裡。
土堡外,又刮起了風,呼呼的。不過土堡的頂上很結實,雖然有殘風從壁上透進來,卻不必擔心下雪。
黑暗中,呼吸的聲音起伏,邵稹雖強逼著眼睛,卻是心猿意馬。
緊貼著胸前的那具身體,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服,邵稹卻能感受到她的柔軟和溫暖,還有……還有淡淡的馨香。這是他時常在夢裡回憶的味道,去年,那個與五公子周旋的夜晚,那間雷雨中的屋子,端午節他們一起躲雨的涼亭,還有他們他們訴說心跡之後,許多個依偎低語的時刻……
邵稹想著,手臂不禁微微地緊了緊。
「稹郎?」寧兒的聲音忽而傳來。
「嗯?」邵稹心裡罵了自己一下,哂然,「吵醒你了?」
「不是。」寧兒小聲道,「我睡不著……」
邵稹:「……」
片刻,他無奈地笑笑:「我也睡不著。」
寧兒道:「稹郎,我們說話好麼?」
「好啊!」邵稹精神一振,正要說話,忽然,寧兒轉過身來。
邵稹感到胸口抵著些軟綿綿的物事,怔了怔。夜色迷離,兩人挨得十分近,氣息交錯,撩人心緒。邵稹覺得身體好像乾柴沾上了火苗,有什麼忽而澎湃叫囂地衝上腦門,不由得僵住。
「你說你從前來過此處,稹郎,你還不曾同我細說你到西域之後的事。」寧兒的雙目在黑暗裡閃著微光。
邵稹卻不接話,聲音有些尷尬:「嗯……寧兒,你還是背過去。」
寧兒訝然:「為何?」
「我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
「……」
邵稹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這時,寧兒卻發現邵稹的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硬硬的物事,抵著她很不舒服。
「稹郎,你身上帶了什麼?」寧兒伸手去,還沒碰到,邵稹的身體卻猛地彈開,手被他急急捉住,「別碰!」
寧兒詫異地望著他,雖看不清面容,卻似乎能感覺到那張臉上奇怪的神色。
邵稹覺得臉像被火燒了一樣,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寧兒……」他深吸口氣,鼻息有些重,「那個……你不是問過我親嘴會不會懷孕?」
「嗯,問過。」
「你現在這般,就會。」
「……」
寧兒雖仍不明白,卻感到邵稹沒有在開玩笑,忙不再胡鬧,笨拙地轉過身去。未幾,她聽到邵稹起了來,走了出去。寧兒心中詫異,抬起頭朝他離去的方向張望,卻只有半開的柴扉,外面,黑洞洞的,只有風吹進來。
心中實在疑問重重。懷孕?真的方纔那樣就會麼?
寧兒耳根發燙,還有方才稹郎不許碰的那物事,究竟是什麼呀?
過了好一會,邵稹終於回來。寧兒聽著他躺下的聲音,毛氈稍稍掀開,寒氣灌了些進來,蓋上時,又被溫暖填滿。
邵稹仍舊抱著她,寧兒卻覺得他有意地將身體離開了好些。
「稹郎,方才……」
「以後你會知曉。」邵稹摸摸她的頭髮,低低道,帶著些無奈。
寧兒應了一聲,乖乖地不再問。
「寧兒。」安靜了一會,邵稹忽然喚她。
「嗯?」
「我……我很歡喜你。」他低低地說,「十分十分歡喜。有時,我整夜都會夢到你,卻怕你不見了,捨不得醒來。」
寧兒一愣,臉上頓時燒灼,心中卻滿是甜蜜,想要熔化一樣。她想回頭,卻想起方纔的事,只得握緊邵稹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也歡喜你……」她聽著他的心跳聲,喃喃道,「我在長安時,想你想得心疼……」
邵稹將臉埋在她的發間,輕輕吻著她的脖頸。
「寧兒,」他說,「將來無論你我到了何處,變成什麼模樣,你都記住我方纔的話。」
「嗯。」寧兒答應道,輕笑,「你說過,我們還會去很多地方,坐著馬車,你還會帶我去成都。」
邵稹亦笑笑,聲音低低的,似喟歎一般。
「睡吧。」他說。
寧兒輕輕「嗯」一聲,閉上眼睛。
睡意湧來,她迷迷糊糊間,腦子裡恍然閃過些從前的事。
長安的端午,雨過天青,灞水邊,涼亭外,陽光將兩個影子映得分明。
——「若是……若是將來你舅父找到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成都麼?」
——「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麼?」
——「去啊!無論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帶你去……寧兒,你想去哪裡,我就帶你去哪裡!」
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呢……
土堡外,寒風呼嘯。寧兒卻毫無所覺,蜷在那溫暖的懷抱裡,睡夢中,唇角彎著甜甜的笑意。
邵稹一動不動,手臂緊緊圈著懷裡的人。
夜色流逝,等到風漸漸停息,沉睡的呼吸聲淡淡傳來,邵稹忽而睜開眼睛。
他看著睡得正香的寧兒,沉默了一會,輕輕吻了吻她的髮際,未幾,悄然起身。
土堡外,寒氣更重。
柴扉輕輕開啟,少頃,又闔上,再無聲息。
毗利匍真與吐蕃使者飲酒作樂,直至深夜也仍未散宴。
吐蕃使者喝得面色通紅,搖搖晃晃地起身,說要出去解手,回頭再比試酒量。
毗利匍真大笑,讓從人將他扶出去。
可使者離開之後,卻許久也沒回來。毗利匍真有些詫異,正想教人去看,突然,一人面色驚惶地跑進來:「頭領!使者……使者……」
話未說完,帳門掀開,一陣寒風灌入,將醺醺然的眾人吹得清醒幾分。
毗利匍真看去,卻見一人大步進來,身上殺氣凜然。
「你……」他仍有酒意,看不清那人的臉。
那人卻將手中提著的物事扔到他面前,滾了幾滾,毗利匍真定睛一看,酒意登時消散。
那正是吐蕃使者的頭顱。
有人尖叫起來,有人拔刀,帳中亂作一團。
邵稹卻巋然不動,看著毗利匍真的臉,冷冷道:「吐蕃人將特勤的草場許給了俟息部,將俟息部的草場許給了特勤。吐蕃人一旦得手,毗利俟息皆為所辱,特勤還要幫著吐蕃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