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0 提利昂
臨冬城堡的巨石迷宮深處,傳來一聲狼嚎。嚎叫聲在堡壘間懸蕩,如同一面哀悼的旗幟。
雖然圖書館裡溫暖舒適,提利昂聽了卻不禁從書堆裡抬首,顫抖起來。狼嚎中有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將他硬生生自現實抽離,棄置於一片廣寒的陰鬱森林,渾身赤裸,在惡狼追逐下亡命奔逃。
當冰原狼的嚎叫聲再度傳來,提利昂終於忍不住闔上他正在讀的書,那是一部探究季節更迭的百年古籍,出自某位早已長眠地下的老學士之手。他打了個呵欠,用手背微微掩住嘴巴。晨色自高窗縫裡洩進圖書館,他的寫字燈火光搖曳,燈油已盡。他又整夜沒睡,然而這也不是甚麼新鮮事,提利昂‧蘭尼斯特向來不是個需要大量睡眠的人。
他挪動僵硬酸麻的雙腳下了長凳,稍事按摩之後,跛著腳走到桌邊。修士正趴在桌上,輕聲打鼾,頭枕在面前一本敞開的大書上。提利昂瞄瞄書名,原來是《伊薩穆爾國師傳記》,難怪他會看到睡著。「柴爾,」他輕聲喚道,年輕修士陡地驚醒,困惑地眨眨眼,象徵他身份的水晶在銀項鏈上晃動。「我去吃早餐,記得幫我把書放回架上。不過動作輕點,這些瓦雷利亞卷軸的羊皮紙很脆弱。伊彌頓的《戰爭兵器》是一部很稀有的書,我這輩子只看見你這份抄本。」柴爾還沒完全清醒,朝他打了個大呵欠。提利昂耐著性子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拍拍修士的肩膀,讓他去工作。
走出門外,提利昂深吸一口清晨的冷空氣,接著費力地走下環繞藏書塔那一級級陡峭的螺旋梯。階梯高窄,他的腳卻短小畸形又扭曲。旭日還沒高過臨冬城城牆,但校場裡已有不少人開始練習。桑鐸‧克裡岡刺耳的聲音傳了過來:「那小子拖拖拉拉地還不斷氣,早點死了不挺乾脆?」
提利昂往下看,看到「獵狗」站在年輕的喬佛裡身旁,周圍簇擁著一群侍從。「至少他沒吭半聲,」王子說,「吵的是那隻狼,吵得我昨晚快沒法睡了。」
克裡岡的隨從為他戴上黑甲頭盔,他高大的身軀在硬土地上拉下長長的影子。「假如您高興,我去叫那只東西閉嘴。」他透過打開的面罩說。這時他的隨從將長劍遞上,他試了試劍的重量,在清晨的冷空氣裡比劃了幾下。在他身後,廣場上傳來金屬交擊的聲音。
王子聽了這主意似乎很高興。「叫狗去殺狗!」他叫道,「反正臨冬城裡多的是狼,少它一條史塔克家也不會發現。」
提利昂跳過最後一級階梯,下到場子。「好外甥,真不好意思,」他說,「史塔克家的人會數數,不像某位王子,連六都算不到。」
喬佛裡至少知道臉紅。
「有聲音,」桑鐸道,他故意從面罩裡向外瞧,左顧右盼地道,「莫非是空氣中的精靈!」
王子笑了,每次他的貼身護衛作假演戲,都能把他逗得咯咯笑。提利昂早就不以為意。「下面。」
高大的桑鐸往下瞟了一眼,然後假裝剛發現似的道:「原來是提利昂小少爺,」他說,「請您原諒,我方才沒見您站這兒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計較,」提利昂轉向他的外甥,「喬佛裡,你快去拜見史塔克公爵和夫人,不然就晚了。你要向他們表達你的哀悼,請他們寬心。」
喬佛裡聽罷立刻露出少不更事的暴躁臉色:「我請他們寬心有甚麼用?」
「一點用都沒有,」提利昂回答,「但這是應盡的禮數,不然大家會注意到你刻意缺席。」
「那史塔克小孩算甚麼東西,」喬佛裡說,「我可不想去聽老女人哭哭啼啼。」
提利昂‧蘭尼斯特踮起腳尖,狠狠地摔了侄子一個大耳光,男孩的臉頰立刻紅腫起來。
「你敢再說一句,」提利昂道,「我就再賞你一記耳光。」
「我要去告訴媽媽!」喬佛裡喊。
提利昂又打了他一個巴掌,這下子他兩邊臉頰都一般通紅了。
「隨你去跟她怎麼說,」提利昂告訴他,「但你首先給我去乖乖拜見史塔克公爵夫婦,我要你在他們面前跪下,說你自己感到非常遺憾,說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能讓他們寬心,你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最後還要為他們獻上你最虔誠的祝禱,你聽懂了沒有?聽懂了沒有?」
男孩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然後轉身捂著臉頰,橫衝直撞地跑離廣場。提利昂目送他遠去。
一團黑影突然籠罩住他,他轉過頭,發現高大的克裡岡正如同陡峭絕壁般陰惻惻地朝他逼近,煤煙色的黑甲宛如燦爛陽光中的污點。他已經放下了頭盔上的面罩,面罩的形狀是一隻咧嘴咆哮的凶狠獵犬,令人怵目驚心,不過提利昂認為比起克裡岡那張燒得稀爛的臉,這面罩已算美得太多。
「大人,王子不會輕易忘記您剛才對他的舉動的。」獵狗警告他,克裡岡的聲音從頭盔裡傳來,原本的獰笑成了空洞的轟隆。
「他記得最好,」提利昂‧蘭尼斯特回答,「哪天要是他忘了,你這條狗可要好好提醒他。」他環視廣場,又問:「你知道我哥哥在哪兒?」
「正與王后共進早餐。」
「啊哈。」提利昂道,他半敷衍地朝桑鐸‧克裡岡點頭答謝,然後提起那雙畸形的腿,盡全力快步離開,心裡可憐今天首位與獵狗過招的騎士,那傢伙正在氣頭上。
客房的早餐室裡擺了一桌冰冷而了無生氣的餐點,詹姆、瑟曦和公主王子們坐在一起,低聲交頭接耳。
「勞勃還沒起床?」提利昂沒等他們招呼,逕自在餐桌前坐下。
姐姐用那種打從他出生起便慣有的鄙視眼神瞟了他一眼:「國王根本沒睡。他整晚和史塔克大人在一起,難過得心都快碎了。」
「咱們的好勞勃那顆心倒是挺大的。」詹姆慵懶地微笑。提利昂很清楚哥哥那對凡事都蠻不在乎的個性,因此不想跟他計較。自己過去那段慘痛而漫長的童年歲月裡,只有詹姆對他有過那麼一絲感情和尊重,光為這一點,提利昂就不願跟他計較任何事。
侍者迎上前來。「我要麵包,」提利昂告訴他,「兩條這種小魚,再配上一杯上好的黑啤酒。噢,還要幾片培根,記得煎焦一點。」僕人鞠了個躬告退之後,提利昂轉頭面對他的兄姐。這對孿生兄妹今天都穿著深綠色的衣服,正好搭配他們眼瞳的顏色;金色的卷髮呈現出時髦的波浪,金飾在他們的手腕、指間和頸項上閃閃發亮,兩人看起來真像一個模子刻出的雕塑。
提利昂不禁暗忖,若自己也有個雙胞兄弟,不知會是甚麼樣?不過想歸想,他決定還是不要成真的好。每天在鏡子前面對自己已經夠糟,要再多出個長得和他一副德行的人,那還了得?
這時托曼王子開口問:「舅舅,你知道布蘭現在怎麼樣了?」
「我昨晚經過病房時,」提利昂回答,「病情既沒惡化也沒好轉,學士認為還有希望。」
「我希望布蘭登不要死。」托曼怯生生地說。他是個可愛的孩子,一點也不像他哥哥。不過話說回來,詹姆和提利昂兩人也沒甚麼共通之處。
「史塔克大人有個哥哥也叫布蘭登,」詹姆饒富興味地說,「後來作人質被坦格利安家給殺了。看來這名字還真不吉利。」
「呵,還不至於不吉利到那種程度啦。」提利昂道。此時侍者送來了餐點,他隨即撕下一大塊黑麥麵包。
瑟曦正滿懷戒心地盯著他瞧。「你這話甚麼意思?」
提利昂不懷好意地朝她笑笑:「沒別的意思,只是恭祝托曼如願以償囉。老學士說那孩子活下來的機會很大,所以……」說完他啜了口啤酒。
彌賽 聽了高興得驚叫出聲,托曼也露出靦腆的微笑,然而提利昂注意的卻不是他倆的反應。詹姆和瑟曦交換眼神的時間不過一秒,但他可沒錯過。接著他姐姐低下頭,視線垂到餐桌上。「老天真殘忍。這些北方的神,竟讓一個年幼的孩子苟延殘喘,實在是太狠毒了。」
「老學士具體是怎麼說的?」詹姆問。
提利昂咬了口培根,發出鬆脆的聲響。他若有所思地嚼了一會兒方才開口:「他認為那孩子要死早就死了,不會這樣拖了四天毫無動靜。」
「舅舅,布蘭會好起來麼?」小彌賽菈又問。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所有的美貌,卻絲毫沒有半點瑟曦狠毒的性格。
「小寶貝,他的背摔斷了,」提利昂告訴她,「兩隻腳也都殘廢。他們現在餵他蜂蜜和開水,不然他會活活餓死。也許等他醒來之後,可以吃東西,但卻一輩子都別想走路了。」
「等他醒來,」瑟曦重複了一遍,「你覺得有可能?」
「只有天上諸神知道,」提利昂答道,「老師傅只是揣測罷了。」他又咬了幾口麵包,「不過我敢說那孩子的狼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原動力,它每天不分晝夜守在窗外,叫個不停,怎麼趕也趕不走。老師傅說他們曾關上窗子,以為如此便能減少噪音,誰知布蘭的情況卻立刻惡化,後來他們打開窗戶,他又轉危為安。」
王后顫聲道:「那些動物古怪極了,」她說,「瞧那模樣就很危險,我絕不准它們隨我們回南方去。」
詹姆道:「好姐姐,我看你是阻止不了的,它們和女孩可是形影不離呢。」
提利昂開始吃他的烤魚。「這麼說你們很快就要動身了?」
「我還嫌不夠快。」瑟曦說。接著她突然皺眉,「『我們』?那你呢?諸神在上,別跟我說你想留在這種鬼地方。」
提利昂聳聳肩:「班揚‧史塔克要帶他哥哥的私生子返回守夜人軍團,我打算跟他們一起走,好親眼見識見識傳說中的絕境長城。」
詹姆笑道:「好弟弟,你可別玩得太高興,也當起黑衣弟兄啦。」
提利昂哈哈大笑:「呵,叫我打一輩子光棍?那怎麼成,全國的妓女都會抗議的。放心,我不過是想爬上長城,對著世界的邊緣撒泡尿罷了。」
瑟曦霍地起身:「夠了,別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種粗話。托曼,彌賽菈,我們走。」她快步離開飯廳,僕人和孩子們簇擁在後。
詹姆‧蘭尼斯特用他那雙冰冷碧眼打量著他的弟弟:「如今史塔克的兒子生死未卜,我看他決計不會放心離開臨冬城。」
「如果勞勃下了命令,他肯定會走。」提利昂道,「而勞勃一定會命令他南下,反正史塔克大人對他兒子根本愛莫能助。」
「他可以幫他早日解脫,」詹姆道,「如果是我兒子,我就會這麼幹,這才是為他好。」
「親愛的哥哥呀,我可不建議你把這話拿去對史塔克大人講。」提利昂道,「他可不會瞭解你的好心腸喲。」
「就算那孩子活下來,也成了跛子。恐怕連跛子都不如,根本就是個畸形的怪胎。我寧可乾脆利落地死。」
提利昂用聳肩來回應這番話,只是這個動作更突顯出他的駝背。「畸形怪胎,」他說,「不是我多嘴,但死了就甚麼都沒了,活著起碼還能充滿希望。」
詹姆微笑道:「你這小惡魔還真心術不正,是吧?」
「呵,那當然,」提利昂承認,「我真心希望那孩子活過來,不為別的,我想聽聽他還知道些甚麼。」
哥哥的笑容像酸敗的牛奶般突然僵住。「提利昂,我親愛的好弟弟,」他陰陰地說,「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你站在哪一邊。」
提利昂滿嘴都是麵包和煎魚,他灌了一大口黑啤酒把食物衝下肚,露出狼一般的笑容對詹姆笑笑:「唉,我最親愛的詹姆哥哥呀,」他說,「你這話好傷我的心,你難道不知我最愛家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