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父子談話(一)
山色空濛,暮雨淅瀝。
烏蘭山盜匪窩裡,一個白天的明戰暗戰宣告結束,因為是陰雨天,火藥又毀了一切照明,才剛要傍晚的天色已經顯得很暗。談不上淒涼,反而有些麻木。
這一天中,周良一直跟著江清淺,到底也是跑過江湖的,可以說幫了不少忙。火藥炸山的時候,江清淺帶著周良跑出了危險圈,此刻,在江清淺到達前山後不久,周良也終於隨後跑了過來。
「爹爹!」清脆喜悅,帶著些哭音的少女聲響起。
父女連心,大劫過後人事惶惶,周夏卻在第一時間發現了自己爹爹的到來。小姑娘「嗒嗒」的小跑撲進父親寬大的懷裡,委屈,害怕,安心,感激,摟著父親一邊啜泣,一邊傻笑。雖然父親的衣衫濕冷,但在此時的周夏心中,那是她最溫暖的避風港。周夏抱著爹爹不放,又踮著腳,要給父親打傘。
「小夏兒乖,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周良也高興得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摟著小女兒,安心而滿足。
父女溫情間,周良發現容熙帶著容雲,一前一後朝自己走了過來。
周良是從後山跑過來的,而容熙似乎也是要帶容雲去後山。
「那個……」周良開口。
容熙禮貌地停下腳步,聽對方說話。
明明沒有什麼,但周良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怕眼前這位雲老弟的父親,他之前一直有些刻意逃避,話都沒說幾句,怎麼想自己實在是不應該,現在人家都已經救了他的小女兒,他至少必須表達謝意。定了定今天一波三折的情緒,周良鄭重道:「雲先生,雲老弟……呃?呃,救女之恩,大恩大德,周良永記不忘,如果日後——」
周良正說著這句話,卻見對面雲老弟先是驚愣了一下,對他搖頭,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雲老弟已經「刷」地收了傘,走到那位雲先生面前,端正地跪了下去。
見此情景,周良的話說了一半,生生斷在當場。
這是下雨天啊,幹什麼啊,周良莫名,剛要問什麼,聽見一個帶著些苦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父親,不姓雲」。
這下周良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了,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錯誤非常失禮。他早上剛回來,還沒來得及看客棧登記簿就發生了意外,後來他一直也沒怎麼跟這位……呃,說話,他以為雲老弟姓雲,沒想到……
——在周良眼中,化名是為了方便,但他從沒有想過,身邊有人是連報一報姓氏都會引起麻煩的,而天下間唯一那位,父姓母姓都很麻煩的皇帝陛下,好巧不巧就被他趕上了。
容雲反應很快。是他疏忽了,他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很介意自己被人把兒子的名錯冠成姓,他——容雲跪到一半,感覺到自己被父親穩穩地托住手臂,然後,父親把他扶了起來。
父親不介意嗎?容雲一臉歉意。
「沒事。」容熙這句話是對容雲說的,然後他對周良笑了笑,「抱歉,用化名給你添麻煩了,我不姓雲,你可以稱呼我文先生。」
見對方反而對自己道歉,周良尷尬,一種真心實意卻辦了壞事的感覺越來越鮮明,心裡想著「補救補救」,猛地回憶起清早剛見這位文先生時的情景——雲老弟當時是跪著的,雲老弟原本不敢坐下聽他們談話,文先生莫名地威嚴可怕,雲老弟當初說十六年沒有回家……
周良想到這裡,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能說的,既能幫得上忙又能表達自己好意的話:「文先生嚴重了,是周良自己白跑了江湖一時忘了規矩,文先生不要怪雲老弟。那個,有句話可能不當講,雲老弟雖說十六年沒有歸家,但如今他是心心唸唸惦記著您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是忍不出勸一句啊,您就原諒他吧。」
「……」容雲。十六年沒有盡孝,是他不懂事。
容雲此時是背對著周良站在父親面前,容熙看著容雲愣愣地恭身站立,一付「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請您隨便教訓我吧」的樣子……容熙承認,心裡有些暖,而且,他突然挺想笑的。
這個周良,似乎不太會說話啊,算了……
***
放下周良父女繼續重聚的喜悅,容熙帶著容雲回到了交錯的古先礦洞。他打算帶容雲去冰火泉療傷,火貂帶過一次路,他勉強應該能找到,不過越近冰火泉洞路越迷亂,如果火貂感覺到自己的幼崽出來,就再好不過了。
「剛才,你受內傷了吧。」走路間,容熙突然問。空曠的石洞中,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似溫和的歎息。
「是。」容雲回答。
繼續走。
「……」容熙。
就一個「是」,就沒有了……?
「嚴重嗎?」容熙問得堪稱直白了。
「不很嚴重,王爺不用擔心,有需要屬下做的,請王爺儘管吩咐就好。」容雲為父親說明自己的情況。
走在容雲前面,容熙皺了皺眉。不很嚴重?這小子身上的真氣波動,他離這麼遠都感覺到了,這叫「不很嚴重」?
想到這裡,容熙停下腳步,轉身面向容雲。
容雲幾乎同時停步,靜待父親吩咐。
「需要我為你把脈嗎?」容熙說,語氣中有些責問。
察覺到父親語氣的變化,容雲的呼吸稍頓了一拍。他又做錯了什麼,讓父親動氣了?
容雲思考著,暫時沒想通,他恭敬守禮地據實回道:「……不敢勞煩王爺。」
意外被「拒絕」了,容熙愣了一下,隨即發現了自己語氣中的問題,覺得自己居然有些動怒,實在很沒有道理。不過,他怎麼就覺得容雲的反應哪裡有些違和呢?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麼?容熙自認為識人經驗還算豐富,但是對於容雲,他似乎總是有些力不從心。
「……我想探你的脈,行嗎?」容熙幾乎是憑著經驗的直覺,換了個問法。說實話,如此與容雲比肩而立,容熙覺得直接探一個強者的要害,對於對方來說,其實是失禮的。
聽了這話,容雲理所當然地回答:「王爺想要檢查屬下的身體狀況,隨時都可以。」
就是這種違和的感覺。
容熙伸手,看了看容雲左臂彎裡摟著的兩隻小奶貂,又轉向切上了容雲的頸脈。
然後——
「……」容熙。
又是亂七八糟的,他切不明白。
另一邊,情況發展至此,容雲想了半天,發現自己似乎終於明白父親的意思了,他偏了偏頭吸引了父親的注意力,開口道:「眼下屬下內息比較混亂,帶著小貂,屬下怕它們受不了,所以用真氣特別把它們護了起來。」
所以,才會突然真氣波動強得能讓容熙這樣的高手感覺到。
「……」容熙。
容熙看著容雲。
容雲被父親看得有些發毛。
容熙沒說話,切脈的手向下,把兩隻迷糊的小奶貂從容雲懷裡拎了出來,然後轉身繼續走。
「……?」容雲跟上。
容熙把兩隻小奶貂放到自己肩上,感覺到身後容雲的真氣波動果然消失平靜了,有些哭笑不得。
「它們能離開你多久?」走了一會兒,容熙才又開口。
「現在的話,半個時辰左右。」
「嗯,夠了。」
容熙沉默走著,心中有些感慨,他大概明白了一些容雲的想法了,類似的對話已經有幾次了,他再沒發現就是傻了。
容雲,那個孩子,把他當做「父親」,卻沒想過「父親」會過問「兒子」的身體狀況,不是因為擔心「兒子」是不是還能「吩咐使喚」,而是單純的擔心與關照。
為什麼,這個孩子會這麼想?即使不是「父子」,正常人也會考慮後者吧……
突然想起了什麼,容熙腳步一頓,眼前閃過了不久前的回憶——
「是不喜歡。就算本王心裡還有你的母親,也不會接受你。你以為本王不知道嗎?……如果不是因為你,你的母親不會昏迷至今。」
「……雲兒記下了。」
「你的目的,就算達成了,你也沒有任何好處。」
「是,屬下明白。……沒有關係。」
「既然如此,就請王爺將容雲當成一個陌生的屬下來差遣,可以嗎?」
這個孩子,當時,居然是認真的?!
是啊,如此強者,有必要賭氣嗎?要是不願意,誰能約束?想想自己當時還打算把這小子送到寒光營撞撞南牆,嗯,他確實把人送去了,結果……不說也罷,撞南牆恐怕是沒有的,這小子直接給他把寒光營都屠了。
然後,今天早上,為了「搞砸」的君子之約,卻對他跪禮深拜相求。
值得嗎?
……好像,他也曾問過自己,保下小瑜跟容雲,值得嗎?!
容熙冰鎮下自己突然有些失控趨勢的感情。
半晌,「哈哈」,容熙笑了笑,聲音中帶著些許無奈,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
「你小子,確實『笨』。」礦洞中,迴盪著容熙低沉的聲音,「一會兒你在冰火泉好好療傷,之後,我們談談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