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破曉(上)
迷陣陣心,決鬥終了。
陸長明與容雲相距不過三步,冰火錦與與玉羽劍天須刀仍絞纏著。
在這短暫卻又漫長的時間裡,陸長明看著容雲,他覺得自己今夜從沒有如此頭腦清醒過。
果然,對武者來說,交手才是最佳的互相理解的方式啊,交手後,他前所未有地瞭解了容雲的做法,還有自己的處境……當然,也可能不是因為交手,而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
他現在周圍人影流轉,光暗迷迭,明顯是陷入了迷陣,而他現在頭腦清醒,甚至異常清醒到能夠回憶起容雲是怎樣一步一步把他帶入這種迷境的。迷陣啊,他從沒想過,居然有人能夠用這種方式布下迷陣。
容雲瞭解他的內功,引動他的真氣走火入魔……難以置信,卻是不爭的事實。
劍!毫無疑問,容雲最後強鎮而下的那一招,出的是劍意……不是鞭,居然是劍啊,呵。
如此種種決不可能都是錯覺,也決不可能都是單純巧合……這小子故意的,是發現寒光營中全是被下了蠱的傀儡人後,應變的做法吧,真的是……讓人說不出話的做法啊。容雲這個年輕人,究竟還要給他老人家多少意外……
多少意外都不重要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就要失去理智,走火入魔了。
只不過,還有些事情想做……
「你……」陸長明剛一開口,鮮血便順著唇角流了下來,真氣劇蕩之下強壓走火入魔的疼痛,讓他身形一晃,向前栽倒。
容雲無聲地扶了陸長明一下。
「哼……」陸長明聲音低啞地冷哼了一聲。沒想到自己也有如此失態的一天,不過,強壓著即將暴亂充頂的真氣,真的很疼啊。
「你幹了什麼自己清楚,事到如今還用得著如此假惺惺?」陸長明對容雲冷言,可惜他因為強壓真氣,聲音已經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容雲。
容雲看了陸長明一眼,側了一步,輕輕放開了手。
「……」陸長明。
這小子看他的那叫什麼眼神啊?被他那樣冷言說了,既不是冷,也不是怒,更不是那種打個巴掌還給個甜棗的……呸,老夫這叫什麼形容。這小子看他的眼神,居然是疑惑!?
他現在渾身疼痛即將瘋狂,然而,這最後的清明告訴他,容雲這小子現在多半在疑惑:我們都殺來殺去這麼久了,誰假惺惺了?
確實,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往事……真的異常清晰地浮現在腦中啊。其實,早就累了,而且看寒光營如今的樣子說不失望是假的,毀了也好。知遇之恩,他為皇上做得也夠了……說起來,如今的容承,似乎,已經不是他最初認識的那個人了啊,欲望真能讓一個人改變這麼大嗎,也或許,他原本就沒有瞭解過真正的容承吧……
其實,習武之人能盡興一戰而死,還是相當不錯吧,呵呵……只是,若就此斷了門庭,實在對不起當年師父的教誨。
想到這裡,陸長明很冷冷地看向容雲,然而一開口說出的卻是:「喂,小子,咳咳……真的都是你做的?」雖然都這個時候了,但陸長明最終還是沒忍住,確認了一下。
「……傀儡蠱,都毀了最保險。」容雲認真地看著陸長明,實言。
「誰,下的蠱?」
「這個還不知道。」
「等你知道了,幫老夫殺了他。」
「看情況吧。」
「……」陸長明。丫還能再囂張一點嗎?
「囂張的小子,老夫可多砍了你一刀,別說是因為你謙讓前輩。」陸長明壓抑著最後的極限,卻居然像個孩子爭輸贏一樣,開起了玩笑。
容雲左手手臂上有一道不算深卻也不淺的刀傷,此刻鮮血還在滴落,是剛剛陸長明的天須刀所為。
「前輩……」這樣的陸長明,容雲反到有些不知該怎樣面對,頓了頓,他也只有依舊報以實言,「不是,您太難對付,為了讓您入迷陣陣心,一刀是最低代價。」
「……」陸長明突然覺得,跟容雲聊天需要覺悟。這小子真是一點也不會哄人開心是吧。
「老夫可要都死了,你還真是不會哄人開心,咳咳,聽說容熙也挺討厭你的,抽得你不輕,嗯……」說到這裡,陸長明發現了什麼一般,盯著容雲,忍痛皺眉的表情突然有些奇怪,隨後他再也沒忍住,笑了,「哈……咳咳,」咳出鮮血,陸長明依然想笑,真的,很好笑,這也太讓他意外了,還有,也有些無法理解。
他因為自己口鼻都是血腥味,一時沒有察覺,但如今迴光返照的靈敏嗅覺告訴他,容雲身上的血腥味,比他還濃重。來源於背部……背部啊,容雲這樣的高手,他都沒有本事能傷到容雲的後背。剛剛最後的對決傷口崩裂了吧,從這血腥味來看,傷得真是不輕,誰幹的呢?哈,除了容熙,他還真是想不到別人了。就這小子,別人能打到他?
「父親……不喜歡我。」容雲默默地糾正了陸長明的說法,父親沒說討厭他,只是……不喜歡。
「誤會?」
「不是……」
「抽了幾次?天天抽?」
「……」容雲。
「抽得好啊,希望容熙再接再厲,咳咳……」陸長明道。
這樣的兒子,虧容熙居然下得去這麼重的手,如果是他的徒弟,他可捨不得。
自己唯一的徒弟啊……幾年了,回憶中,挺可愛的孩子,就是有些太清高自負了,原本磨練一下就會好的,可惜……如今想想,立場而已,容熙雖然不地道,但也無可厚非吧。他這叫人之將死……嗎,不過,知道了容熙居然這麼對自己的兒子,管他為什麼,真是大快人心啊。
「……」容雲。面對陸長明突然很高興的奚落,他無言。
看著容雲被自己擠兌得無言以對,陸長明發現自己居然有種類似成就感的感覺。
「容雲,……」短暫的沉默後,陸長明突然叫了對手的名字,然後,他含著鮮血,說了十二個字。
容雲看著陸長明,驚訝地愣了。
「這是我寒光門真正的口訣,幫我傳下去。」不再將容雲當作晚輩,他將師門絕學托付給了自己認可的對手。
「前輩……」
「再叫前輩,老夫會忍不住收你做徒弟的,咳咳……當然,老夫沒資格,老夫的徒弟也不會同意的。幫我,咳,不幫我,今夜老夫就是玉石俱焚,也不會順了你的意。」
「……好,我幫您傳下去。」容雲苦笑。
「嗯,」陸長明笑了笑,「這個……結……局老夫挺滿意的,看好老夫最後……的表演,如果,老夫沒有……你……咳咳,」真的是極限了,「殺光……莫要為害百……姓。」陸長明最後說完,週身真氣爆起,殺戾之意瞬間充斥了整個廣場,甚至繼續狂行擴散,所有傀儡霎時轉向!
刀行剛猛,劍走偏鋒,真氣失控之下,陸長明刀劍過處,傀儡們胸腔塌裂,鮮血迸飛。
一代宗師此刻,只餘無法自控的殺傷力,與慣性的戰鬥本能——直擊要害,出手無回。
面對陸長明,容雲無聲地點了點頭,在腥風血雨中靜立了三息,真氣護體向後恭敬地退行了五步,才最終轉身離開了陣心。
容雲清楚,陸長明這樣的一代宗師,修為高深心智堅定,要想讓他走火入魔,單憑九霄環珮的琴音是無法做到的,只有他自己來引導使對方真氣失控、沖頂。
而如今幻景迷蹤陣已經最終完成,不僅「幻」更有「迷」,在迷蹤的影響之下,陸長明即使發狂,但身在效果最強的陣心,他也只會按照既定的範圍活動,而隨著大量擊殺傀儡,陣基會被漸漸毀掉……
這就是容雲應變的佈局,直到一切結束,不留任何痕跡。
另一邊,眾人在與傀儡們的混戰中掙扎著。
雲槿雙手顫抖冷汗淋漓,努力保持著清明支援其他人。
貴客與管事們很是悔恨不已,他們知道,這個時候只有傀儡們的真正目標——陸長明或者容雲過來的話,才能把這些被「激怒」的傀儡們的注意力重新引走,然而……
他們掃了一眼陸長明與容雲的放向,雖然人影繚亂但他們也可以清晰看到,那邊正在決鬥,也正處於失控的狀態。
於是,持續毫無章法的亂戰,眾人被傀儡們漸漸衝散開來,而就在貴客與管事們近乎絕望的時候,突然,那種恐怖心顫、讓他們忍不住產生各種噩夢般聯想的感覺,消失了!
然後,等他們麻木的大腦慢慢意識到自己竟然絕處逢生,慢慢開始再次燃起求生的渴望時,又失望地發現他們居然如此分散,這樣的情況,他們依舊無法抗衡這些傀儡啊。
難道,他們就要這麼分散著,勢單力薄地在傀儡的包圍中靠運氣求生嗎?雲槿會不會離他們越來越遠,萬一有什麼意外怎麼辦?
貴客們正在希望與焦慮中煎熬著,又一個突變降臨——
殺氣沖壓急至,而後,所有傀儡轉向!
驚嚇,驚訝,驚喜!
……這,怎麼回事?
……難道,他們得……得救了嗎?!
貴客與管事們小心地東張西望,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始緩緩向彼此的方向移動,向雲槿所在的地方聚集。而在移動中,他們這才發現,另一邊的驚變——陸長明似乎在發狂,容雲早已退開。
麻木的大腦暫時無法思考太多,但這樣的情形,或許應該稱之為更加的失控吧?然而,他們卻都有一種慶幸的感覺,他們有些鄙視自己,卻無法自控。
其實,這場混戰的時間很短,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客們不傻,見情況不妙都厚著臉皮緊跟著會武功的管事,在雲槿遠距離弓箭的掩護下,管事們不情願卻也不敢不做保護,最終,大部分人還是保住了性命——除了第一個出手的那個、還有蔚思夜六個知己中的三人,不幸在亂戰中身亡。
而蔚思夜呢,現在,他有種非常哭笑不得的感覺。
他現在的處境,很「有趣」。剛剛的混亂,傀儡們一個突然的衝擊,把他跟大家隔了開來,這是單純的意外,雲槿也無力挽回,只能遠距離以弓箭保護蔚思夜,希望蔚思夜能夠找機會回聚,然而,事與願違,蔚思夜可是一點武功也不會,在混亂中隨波逐流離得越來越遠,漸漸地甚至已經出了雲槿弓箭可以保護的最佳範圍——這種情況非常危險,只要一個小小的意外,無論哪個傀儡的刀湊巧經過他的要害,他都會死。
不是吧……這情況原本他是不在乎,但他剛剛才決定不想死了,難道就要死?他這也太倒霉了吧?
這樣吧,如果他沒死,如果容雲會來救他,他就當「保下」他性命的這一切「巧合」,都是容雲安排的好了,不管這看起來有多麼的不、可、能!
……呵呵,神棍嘛,不用太負責任。
蔚思夜看著不時擦身而過的鋼刀,很有些自嘲地想著。
這是一種很無法形容心情的、等待……
然後,算意外,卻,更不意外地,蔚思夜看到了容雲,容雲出現在了他的不遠處。
「……」蔚思夜。
蔚思夜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抗拒不了想笑的感覺,同時,看著容雲,容雲此刻的樣子,讓他怔怔發愣。
剛剛的夢魘,說實話,他不是很在乎,那種在血管中汩汩流動的情感,雖然濃重激烈、恐怖不安到令人畏懼,然而卻更熟悉得讓他作嘔。
現在,夢魘的感覺消失了,他也沒有什麼在乎,然而,容雲此刻戰鬥的樣子——
明明在殺戮,卻又並非僅僅傳道死滅,帶著對生命的理解與尊重,無上決然……
蔚思夜看著此刻容雲,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在顫抖,他知道這種感覺可以稱之為本能的熱血沸騰與本能的……恐懼。
恐懼?比起剛剛的夢魘,他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更恐懼!?
此刻的容雲,讓蔚思夜本就蒼白的臉色不由更加蒼白了些,然而,他依舊故我,直視著容雲彷彿喃喃自語般笑道:「是誰說過呢,希望是一種愚蠢的美好,死亡是一種恐怖的溫柔……你啊,並不『愚蠢』,卻很『溫柔』……」
如預料般,蔚思夜發現容雲果然聽到了他的低喃,在邊戰鬥邊向他走來的途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顫抖在加劇,蔚思夜臉上的笑容卻更大了:「你……其實,有些生氣了吧,我給你個忠告啊,你現在的樣子,太過迷人,甚至,讓我想起了世間失傳的那個上古《諸神之詩》,所以……」
話到這裡沒說完,容雲已經來到了蔚思夜面前,居高臨下看著蔚思夜,巧妙地以長鞭隔開傀儡們對自己的攻擊,同時保護了蔚思夜。
面對如此壓迫感,蔚思夜呼吸沉重,但他卻仍然以一種近乎調戲般的語氣低聲笑著,帶著執意,說完了他的話——
「……所以,還是只給我一個人看一下就好了,我可不想分享給別人。」
「……」容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