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
上弦十九歲生辰這天,最重要的一件事當然是率領文武百官接受各國使節的朝賀。其中最緊要的就是佳林來的五皇子一行人。
已經稱病不朝多年的鎮遠將軍徐采薇,這天居然也來上朝了。月上弦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聽過許多徐將軍的逸事。估計在月尚,沒有哪個小姑娘沒有聽過她一兩樁傳聞。她本是北祁太守的獨生愛女,四歲那年在元宵節燈會上走失。家人遍尋不獲,是夜,北祁太守府的大堂上,有人留書一封,言道徐采薇天資聰慧,骨骼清奇為留書人欣賞,收為弟子,約定十年後放她回來。
北祁太守如何肯依,自然是封了城細細搜查,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到這位小女公子。十年之後,江湖上出現了一位獨行俠女,自稱名叫徐采薇,然後就有了無數傳說。
傳說,江東盧氏一門被人滅族,只留下小公子一人外出遊玩,躲過這場浩劫。她憑手中一雙如意鉤,千里走單騎躲過追兵無數,硬是把小娃娃平安送到了他外公家。
傳說,她為了追捕專門奸殺妓女的採花大盜,在京城最有名的妓院中,假扮了半個月的妓女,直到那禽獸終於成擒。
傳說,岷中盜匪橫行,她一夜連挑十八個山寨,從此那裡盜匪絕跡。
傳說,……後來佳林犯境,她入了伍,戰場之上,依然所向披靡。
不只是上弦自己,她發現在場的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偷偷看徐采薇。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女人。沒有甲胄,只是一身磚紅色朝服,靜靜地站在那裡的,彷彿不是一個人,而是搖曳著的火焰。素淨的一張臉,偏偏明豔得讓人不敢逼視。表情分明是雲淡風輕,卻好像有說不出的魔力,惹得所有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聚集。
那是一種非男非女,既聖潔又魅惑的……氣勢,沒錯,不是美麗,而是一種氣勢,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已經從她身上傾瀉出來,感染了每一個人。
上弦仔細觀察徐采薇和五皇子的表情,沒有看出任何破綻,那兩個人就好像從來不認識一樣。可是徐采薇今天會來,必定是為了這五皇子。看樣子,五皇子果然沒有從她手裡討到絲毫便宜呀。
應付完各國使節以及五皇子一行人,徐采薇留了下來。
她今天會來上朝,上弦就已經知道她肯定是有事要來跟自己說了,大約是想自薦去防守天幕關吧。果然,“陛下,五皇子這次前來,天幕關那邊只怕馬上就要不得安寧了,現在把守天幕關的趙將軍年事已高,臣請陛下准臣前去替下他。”
她的心情上弦也能猜到幾分,可是,這戰場上的事,關己則亂。五皇子看樣子是真的跟她……相交匪淺。
愛與恨從來只隔一線,上弦如今已深有體會。徐大將軍再是有通天徹地之能,英雄難過美人關,於情之一字,又豈是那麼容易堪破的。
“愛卿病體初愈,這才剛剛還朝,此事還是等多將養幾日再說吧。”
然而徐采薇並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陛下,當年臣從佳林逃回來的時候,懷有身孕,朝中盛傳此乃五皇子的骨血,這件事陛下還記得嗎?”她竟然自曝其短,上弦也只能頜首。
她不記得,但的確知道這件事。
“那時,臣未婚產子,那孩子又被說是……,禮部的陳尚書和當朝的眾位大人聯名上書,疑臣通敵叛國,要治臣的罪,朝堂一片喊殺之聲。”
說到這裡,她的臉上雖仍是雲淡風輕,上弦確知道,她當時少年英雄,何等風光,為了掩護百姓後撤才失手被擒,身為俘虜,也不知受了幾多折辱,幾多磨難,好容易逃了回來,面對的卻是這種局面。英雄無用,百口莫辯,這其中的苦澀,豈足為外人道。
“幸好先帝利排眾議,直斥眾位大人無憑無據,信口雌黃,還在朝堂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才把這件事壓了下來。”
上弦見她說到這一句,表情幽幽神往,似是在回憶當年朝堂之上,父皇是如何大發脾氣,怒斥眾臣。雖然她只說是先帝,但上弦確知道,會做這種事的,肯定不是任何時候都冷靜理智的母皇,而是一向識英雄重英雄的父皇。
“臣原想辭官歸隱,也是先帝苦勸,開解臣,要臣行事但求無愧於心,無謂與那些庸人一般見識。先帝對臣說,既是月尚好女兒,又嫺熟弓馬,便當盡心竭力護衛於家國,還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輸不起,便放臣回家,若不是,便該繼續為國效力。”
聽到這裡,上弦與徐采薇同時有了笑意,這位先帝真是不太會說話呀,這麼明顯的激將法。可是,就是這麼明顯的激將法,卻還是把她給留下來了。
其實,當時父皇說的究竟是什麼話並不重要吧,重要的是,就算大家眾口一辭,誣陷於她,父皇仍然固執地堅信她是無辜的。
“臣當時接到家父的信,要臣殺掉自己的兒子,不然就將臣逐出家門。是先帝降旨,將家父召進了京城,對家父說,生在月尚長在月尚,自然是月尚子弟,長大以後,若是能文,便讓他考科舉入仕作國之棟樑,若是能武,便要他如母親一般從軍保家衛國。”
這的確很像是父皇會有的想法呢,若非有此胸懷,怎麼能排除萬難與母皇成婚,將南北分治一百多年的南北月尚統一起來呢?
“陛下,您是不是也懷疑臣的兒子乃是五皇子的?”
徐采薇突然話鋒一轉,拋出這個問題。
“朕不是懷疑,而是肯定徐愛卿的公子乃是五皇子嗣。若非如此,愛卿今日何須搬出先帝來呢?”
她說了半天,不就是為了說這個嗎?只是,不願讓她出征,並不是因為這個呀。那個人始終也是她孩子的父親,月尚還沒有無人到非要逼迫她去做這種事的地步,她也真的沒有必要這樣逼迫她自己的。
這有多苦,多痛,上弦太清楚了,實在不願她也受這樣的煎熬。
徐采薇是何人,聽了上弦這話,馬上就明白上弦是什麼意思了。
她……笑了,只是那笑並不是愉悅,而是懷念,是感傷。
“陛下真的跟先帝很像呢,當年先帝親征佳林,臣的兒子已經滿月,臣請先帝准臣一起出征,給臣將功贖罪的機會。可是先帝怎麼也不同意……”
“愛卿明白朕的意思,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卿且寬心,天幕關那邊自會有人去鎮守,現在只需安心調養身子,以後還有很多事要偏勞卿家的。”
話說到這裡,上弦以為她也說完了,這就要送客,可是徐采薇卻不這麼想。
“陛下,臣乃是月尚的武將,保家衛國乃臣的職責,臣與那五皇子數次交手,次次大捷,即便曾失手被擒,那一次也是以五千兵力,對三萬大軍,還在他們眼皮底下送走了十幾萬百姓,實在也是一場漂亮的勝仗。如今先帝已去,非臣自誇,放眼整個月尚,要和五皇子交手,還有誰比臣更合適?”
她說的都在理,可是凡事哪可能都用道理講明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見她還是不說話,徐采薇眉一挑,
“陛下,兒女之私豈足與江山社稷相較,陛下當真瞧不起采薇,認為采薇會為小小的私情誤了月尚麼?”這一句說得豪氣干雲,上弦被狠狠的震了一下。
兒女之私豈足與江山社稷相較嗎?原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如她這般為情所困。原來,這世上始終是有英雄豪傑能掙脫情網。原來,每日折磨著她的那些執念,也不過是小小的私情……
說完這一句,也不在意上弦還沒有回答,徐采薇告辭了。
到這份上,只需再給一點時間,上弦已經不會再有別的回答了吧。
說話步步為營,一步步引對手走入事先設好的局,的確是慣於征戰的一代名將的做法。還有什麼理由不讓她去鎮守天幕關呢?她,不是別人,她乃是鎮遠將軍徐采薇。
今天徐采薇提到先帝,令她想起了父皇。如果父皇還在,見她這樣猶豫寡斷,會怎麼說呢?父皇常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好像當初臨危托孤,對蕭默然絕沒有半分懷疑。她懷疑蕭默然想廢了她自立為皇,根本拿不出證據,若是父皇在,會不會笑她庸人自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只是她沒有父皇的識人之能,這麼多年了,還是學不會看透人心。這其中,尤以那蕭默然為最,他可以一眼看穿她,而她,卻是從來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很想很想相信他的,真的,可是她……不敢。
既然猜不透,那就不該再勉強來猜,若是能學這位徐將軍,當機立斷揮慧劍斬情絲,將他送回竟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她當時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騙自己說要困住他一雪前恥,卻原來是想留住他,不想放他離開。不敢相信,又不願放手……,還能怎麼樣呢?只能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