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小修)
這個約定持續了七年,龍淵與那桃妖兒整整爭了七年。
一開始,桃妖見公子寒寂寞,偶爾給龍淵捎個口信,讓他來探視一趟,後來公子寒適應了山中生活,桃妖就不肯放人進來了,若龍淵不守約定,那桃妖便以公子寒的性命威脅,收斂院中妖氣,連累他大病一場,反覆幾次,龍淵就真的不敢來了。
什麼都不在意時什麼都不怕,後來認識了他,有了讓人要挾的把柄,怎樣做都是錯,甚至不得不親口告訴他,如今後宮佳妻美妾成群,膝下漸添兒女,公子寒那時正在繡衣裳,聞言擠出一絲笑容,說:甚好,熱鬧些。
攥在手中的唯一希望是那憨兒曾經誠摯如赤子般的心意,告訴自己,如同山頂青松和云間皎月,說不變的就真的不會變,只是時光不過彈指,就連當年的少年,不知不覺也老了。
龍淵從公子寒的小院衝出來,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登,一直走到山間溪流的源頭,視野豁然開朗,耳畔漸漸出現轟鳴的水聲,兩屏青山之間,一道白練般的瀑布從高處傾瀉而下,流水飛珠濺玉,在瀑底衝出一個深水寒潭,積滿了便從山石豁口溢成溪水,潭邊長滿桃樹,樹底遍生綠草青苔,被潭水澆灌的極為茂盛。
此時已是秋季,桃花卻毫無頹敗之勢,甚至比山腰開得更加旖旎而冶豔,千萬棵碧桃只花不葉,一朵朵一蓬蓬純粹的紅,層層疊疊的花海漲滿了眼簾。一名粉衣少年如花瓣兒般輕盈,足尖點地,臨風立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上,居高臨下看著龍淵。
彷彿已經等待多時,目光毫無畏懼。
少年的聲音也如外貌一般清爽,乾淨而冷冽:「帝君,你違約了。」
龍淵的眼底閃過惡意的寒涼,錚的一聲抽出長劍,幾乎腳不沾地的飛身至那桃妖身前,凌厲劍氣直朝他眉間刺去,厲聲道:「一切我都按你說的做,你說惜他護他,便是如今這副樣子?這幾年你又履的什麼約?」
少年的黑髮被勁風激的向後一揚,一揮袖子,輕盈的閃身避開,答道:「我怎會虧待了他,若不是我,在這山裡餓也餓死了他!只是他總放不下你,憂思傷身,我有什麼辦法。」
說罷身形快如疾風,尋了另外一塊石頭站著,眼中添了怨毒:「你不要再來,你來,他總要惦記你,你若一直不來,他就不再想了。」
「妖孽不知悔改,我怎能容你!」龍淵幾乎氣結,再不跟這不開化的妖講理,手腕一抖,萬千殺意化作劍氣,以破云之勢朝那少年直撲而去。魚腸為春秋五大名劍之一,打造的極為合手,劍隨身動,殺招變幻莫測,變化外又生變化,綿綿密密的織就成一張天羅地網,凜冽劍鋒快如閃電,招招要人性命。
少年右手結印,用術法不斷騰挪閃避,身形過處盡飄桃花,恰好一陣秋風拂過,瀑布改變方向,斜風捲著細細的水霧朝人撲來,兜頭兜臉的白霧把人裹在裡頭,一時風動花舞,劍氣勢如疾雨,兩人鬥得衿帶飛揚。
不過十招,那桃妖已經明顯處於下風,動作越來越慢,幾次險些被刺中心窩,不得不曳水逃跑,狼狽的找了一塊向水潭裡伸展的石頭穩住身形,隔水朝龍淵喊道:「你若殺了我,憑公子寒現在的身體,不出三日定命喪於此!」
見龍淵沒有追來的意思,重又曳水返回離他一丈遠的地方,用術法修復被劃破的衣裳,倨傲道:「每回都來找我來撒氣,打贏了又怎樣,你贏一萬遍也沒本事保得他平安,性命對於凡人意味著什麼,你做過人,應該比我清楚。」
接著一眯眼睛,笑容如往常一般甜蜜而純真:「就算他死了,骸骨埋進土裡,養的也是我的枝枝葉葉!如今,你是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龍淵的長劍泠然落地。
「我真的喜歡,你讓給我吧。」桃妖低頭道。
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極其率真,彷彿索要的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件瓷碗,一本字帖,或者一條新打來的鮮魚。
龍淵的怒火隨著那逐漸停歇的花瓣冷了下去,心中生出無盡悲涼,忽然憶起,許多年前,自己面對年少的公子寒,也是這般不懂相思為何物,糊裡糊塗答應了一句話,簡簡單單要了他的人,本以為只當手中添了一件玩物,卻不想賠上一生。
熟視無睹過,新鮮甜蜜過,恨不得將對方挫骨揚灰的佔有過,如今滿盤皆輸,只剩下一個念想。最好笑的是,想當初那老仙兒提醒其中利害,還自負的以為這世間的風流故事,儘是笑談。
「好好待他。」
龍淵將長劍收回鞘中,疲倦的攏了攏鬢髮,隨手一撥竟尋到幾根白髮,不由一怔,心道老的何止公子寒,自己也已是不惑之年了。
再一抬頭,只見公子寒正拎著一隻空木桶上山來,拐過最後一道彎,看見龍淵握著劍站在潭水邊,身上那件紋采輝煌的華貴鶴氅落滿了花瓣,潭邊的平地上,到處是削斷的桃枝和翻起的爛泥,像剛遭了災。
公子寒站著看了一會兒,唇邊浮出一絲譏諷的笑,道:「我當是去了哪裡,原來在這兒練劍,午膳快好了,山裡沒什麼好東西,要是不嫌棄就吃了飯再走。」
他看不見站在旁邊的桃妖,逕自繞過龍淵,慢悠悠的把木桶丟進潭中汲水,一桶滿了,放在地上試了試,竟拎不起來,蹲身傾了半桶,感覺差不多了,擦了擦額角的汗,雙手握著木桶的提手,弓著腰踉踉蹌蹌的往回走。他瘦的脊柱都突出來,每走幾步就停下歇一歇,山風吹著那一頭半白的長髮,佝僂的背影如同一位花甲老人。
龍淵被這駭人的場面驚的失了魂魄,半天才回過神,追上去要搶他手中的桶,公子寒不肯,推搡間掉了木桶,剛汲的潭水嘩啦一聲盡數灑了,空桶骨碌碌滾出去老遠。龍淵去撿,公子寒攔住他,淡淡道:「陛下身子金貴,粗活我幹就行,習慣了。」
「你別動,我來。」龍淵推開公子寒,不想勁使大了,公子寒瘦弱,被他一推,險些跌進山路旁的灌木叢裡。
龍淵無措的站著,手中捧著空桶,不敢動了。
見水打不成,公子寒嘆了口子,接過木桶,磕了磕邊緣的泥就要下山,剛走了兩步,龍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強迫他轉頭,顫聲道:「你生我的氣?」
公子寒想了想,忽然笑了,依舊是很和順的模樣,道:「你看這水。」
「水?」
公子寒點點頭:「我這一輩子,就像剛才打水一樣,到頭是一場空,若真要生氣,大概能活生生把自己給氣死,這麼多年糊糊塗涂的都過完了,如今還計較什麼。」
「倒是陛下你,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差,還是收斂些吧,再誠心待你的人也有厭倦的時候,不知你現在的枕邊人如何,我已是懶得再哄著你了。」
公子寒撥開龍淵的手,回頭望著他,兩人一前一後站在山間的台階上,龍淵站的高,公子寒抬頭看他,只覺得他衣上一重重繁複的章紋和珮飾華貴的刺人眼睛,模樣還是好看,這幾年添了年紀,下頜不似從前尖了,眼睛也不再上挑,曾經的冷豔盡數化作帝王的端正和威嚴,一舉一動都帶著不容抗拒的威懾感,彷彿一棵老松,飽經風霜而知蒼勁。
公子寒靜靜的看著他,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想摸他的臉,舉到一半,又放下了,搖頭道:「彷彿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是這麼仰視你,仰視了半輩子,等來這樣一個結局,有時候我真想問你,你這顆高高在上的心裡,有過我麼,有過任何人麼?」
「龍淵,我沒生你的氣,我只是不喜歡你了。」
他說著轉過身,扶著身邊的石壁,慢慢沿著石階往下走,龍淵愣在原地,桃妖從後面趕上來,握住公子寒乾瘦的手,回頭忐忑的望了龍淵一眼,終究沒有停下。
龍淵一個人站著,只覺得這個秋天格外冷,即便穿著最厚重的大氅,仍止不住全身顫抖,他聽到鳥兒在樹間抖動翅膀,隨後歸於一片寂靜,整片山林只剩公子寒下山的腳步聲。
半舊的一雙草鞋,嚓,嚓,慢而吃力地挪動著步子,沿著蜿蜒的山路越走越遠。
原來無論用竹籃,還是用木桶打水,都是一場空。
龍淵在公子寒的小院吃了此生最難以下嚥的一頓午飯,飯是棠溪做的,農家菜普通,材料還算鮮美,自家種的新鮮蔬菜,紅燒鯉魚,鯉魚是山溪裡釣的,大而肥美,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野蘑菇,燉了一隻雞,一盤炒羊肉,濁酒一罈,兩杯普洱,茶葉是用桃花跟貨郎換來的,尚可消食去膩。
桌邊兩人靜靜對坐,偶爾說一兩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沉默,筷子在盤中撥來撥去,菜夾到嘴邊,嚥不下去。
連棠溪都察覺到不對勁,搬凳子坐在葡萄架底下逗狗玩,不知屋裡情形如何,不敢進去侍候。
飯吃到一半,忽然下起小雨,秋雨寒涼,淅淅瀝瀝的雨沿著屋簷往下淌,打在滿地薄而脆的枯葉上,發出沙沙細響。
天一陰,整間屋子都暗了下來,龍淵與公子寒吃完午飯,聽了一會兒雨聲,兩人都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過了多久,龍淵忽然想起以前化解干戈的方法,隔著桌案捉住公子寒的手,輕輕撫摸他的手指。
使劍的手粗糙而微涼,袖口滾著厚重的黑色風毛,曾經無數次撫摸過自己的皮膚,無數次讓人心神震顫的失了理智,公子寒清楚的知道龍淵要什麼,待指尖走到中指的第二關節,他突然將手抽了回去,開口道:「龍淵。」
「我這身子,做不得了。」
停了停,又道:「以後,怕是都做不得了。」
龍淵噢了一聲,悻悻的把手收回去,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沉默了一會,見公子寒只偏著頭看雨,忽然覺得憋氣,悶得透不過氣,抬手抄起桌上的杯子要摔了洩憤,略一猶豫,又放了回去。
從未如此清晰的感覺到,這間為了一同終老而買下的小院,是別人的家了,桌上的是別人的東西,吃的是別人做的飯菜,禮貌的客人,沒有砸主人家東西的道理。
他不甘的抓著公子寒的手腕,質問他:「怎麼就不喜歡了,怎麼就做不得了?你躺著不用動,我好好伺候你,你不是一直喜歡我的麼,不是從小就喜歡我的麼?」
公子寒轉過臉,淡淡道:「我倦了。」
龍淵望著他的眼睛,等了許久,沒有一絲像是賭氣或玩笑的意思,就像一名身患絕症的病人,忘了生的樂趣,也沒了生的意願,一如死水。龍淵忽然用一隻手撐著額頭,偏頭假裝去看窗外的雨簾,昏暗的天光把水汽投在他黑而狹長的眼睛裡,忽然啞了嗓子:「我還沒倦呢……」
「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就還沒倦呢?」
一場戀情,兩個人點頭才是開始,可無論過程多麼盛大圓滿或坎坷艱辛,曇花一現或半生周折,到頭一個人說散,就合該一拍兩散,先走的人解脫,留下的人掙扎。
公子寒極其平靜,起身給他面前的茶杯續滿水,繼續說道:「龍淵,念在往昔好過的情分上,我有一件事求你。」
「我沒剩多少日子了,到了那一天,你差人來殮了我吧,收拾乾淨了,賞身裝裹衣裳,再賞副薄皮棺材,再不濟就從裡屋的衣箱拿件新的換了,別讓我自己爛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活著的時候沒人管,死了總想有個歸宿。也不用費事,就埋在這院子裡,好歹是個遮雨的地方。」
公子寒手裡握著茶盞,拇指在邊緣輕輕刮蹭,半晌朝外看了一眼,道:「棠溪年紀小,沒經歷過生老病死的事,可別嚇壞了他,我死以後,你好好安置他。」
龍淵聽得心口生疼,迎著公子寒淡漠的目光,道:「這幾年,你恨透了我吧?」
公子寒沒答話,起身去裡屋翻找了一會兒,搬出一隻沉甸甸的樟木匣子,放在桌上打開,裡面放的全是龍淵從前常來時備在家中的寢衣,朝珠,黃緞,印璽朱泥等物事,每一樣都收拾的乾乾淨淨,邊緣褪了色,似乎被撫摸過無數遍,大概這些年,它們的主人就在這冷寂的地方,懷抱往昔的餘溫,等一個再也不會來的人。
公子寒將木匣一合,推到龍淵面前,淡淡道:「我只是希望,當年長安市井初逢,你做你的乞兒,我做我的太子,後來種種都沒發生過。」
「這些東西你帶走,以後不要再來了,你我之間,從此恩斷義絕。」
雨越下越大了,萬千雨絲落在樹葉上,落在溪流中,驚擾每一朵將要綻開的小花和每一隻吮吸草汁的蚱蜢,織成一張生機勃勃的網,嘲諷此處的不堪。龍淵環視著這屋裡的一桌一椅,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當他結束漫長的流離,忍耐過長久的疾病和飢餓之後,曾經看著手捧藥盞守在床邊的公子寒,心說這個笑的眉眼彎彎的少年,就像凡人口中說的故鄉。
這間親手買下,親手收拾,想要一起度過餘生的小院,從此之後,再不是他的家了。
數十年來他辛苦經營,立過赫赫戰功,威名遠播四海,終於保得家人平安,國祚昌隆。然而皇宮雖大,天下雖大,從此之後,他沒有家了。
龍淵告辭時,雨已經下了很久,院外的千里駿馬被淋得蔫頭蔫腦,幾個便衣侍衛也全身濕透了。
龍淵解了韁繩,邊走邊留戀的回頭張望,只見雨水沿著黛青的瓦片流下來,滴滴答答的淌成了一排晶亮的斷線珠簾,叮咚響著敲落進水缸中,架上的葡萄熟了,花圃的梔子謝了,院子裡積著泥水,公子寒站在屋簷底下送他,棠溪在一旁舉著青綢油傘,黃狗使勁抖著脖子上的水,桃妖兒小心翼翼的握著公子寒的手,靠在他身邊,喜悅而羞赧的笑著。
龍淵覺得這場景熟悉,回憶了一會,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公子寒也曾如此小心而又充滿喜悅地握著自己的手。
秋雨濛濛,山路泥濘難行,跑不得馬了,龍淵握著韁繩,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孤單的一個人影走在雨霧裡,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成了蕭瑟背景中的一個小黑點兒,又轉過一道彎,徹底看不見了。
公子寒靜靜的站著,一直到雨停風止仍不離去,天色漸漸黑了,棠溪把油傘全撐在主子頭上,自己淋成了落湯雞,黑黃的手一把接一把的抹臉上的雨水,一句怨言也不敢哼。
公子寒抬頭看著那傘的竹骨,心說明明雨水都被擋住了,為何臉頰一樣冰冷而濕涼呢?
「你捨不得他,為何還讓他走?」清凌凌的聲音忽然在腦後響起。
公子寒詫異的回頭,只見一名粉衣少年立在身後,分明就是那夢裡的花仙,他暗自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夢,還醒著。
公子寒擦了擦眼角,做出平靜的樣子,道:「捨不得,所以不等了。」
恩斷義絕的疼痛,至少比每天每日,永遠看不到頭的期望與失望,來的簡潔暢快。
少年偏了偏頭:「他走了,你會喜歡我嗎?」
公子寒楞了楞,噗嗤一聲笑了,搖頭道:「你不明白,人一生的情愛並非無窮無盡,就像一碗水,有人潑潑灑灑,到處留情,對每個人都只能淺嚐輒止;有人情深意重,全數一傾,從一而終。至於我對龍淵……」
「我對龍淵,就像傾了水,又砸了碗吧,一生經歷過這樣一次,便是死,也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