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小修)
一轉眼,距離新皇登基已三月有餘,今年的隆冬來的格外早,臘月還沒有過完,長安城便接連迎來三四場大雪,每間屋簷底下都結著長長的冰溜子,宮人們一個個凍得鼻頭髮紅,連松鼠都縮在樹洞裡啃松子兒,怎麼逗也不出來顯擺它們蓬鬆的長尾巴了。
然而,比寒冷和大雪更讓人無法消受的,是後宮日復一日的寂靜。
先皇的妃嬪和子嗣被遣散之後,大部分屋宇無人打理,大片空閒的宮殿和荒廢的鞦韆架讓後宮呈現出冬日草木般的頹敗景象,新皇一連數次推遲選秀日期,宮女太監們無事可做,悶得竟日湊在一起搖骰子,講些怪力亂神的故事,要不就是倚著廊柱望天發呆。
皇宮禁苑,四四方方的一塊藍天,除了飄落的雪花和偶爾飛來的鳥兒,什麼都不會出現。
相比於後宮的冷寂,火藥味十足的前朝則是另一種景象。
先皇在位時大權獨攬,臣子被皇權和律法牢牢制約,又因連年戰亂,各省賦稅短缺者十之六七,因此百官雖日夜辛勤,卻著實沒攢下多少家業。憋了近二十年的一股勁在新皇繼位後終於達到頂峰,百官很快發現公子寒是個最沒心機,也最容易說話的主兒,很快便如野馬脫韁,居於朝堂之上,當著皇帝的面就敢吵成一團。
文官指責武官為莽夫蠢漢,武官罵文官窮酸誤國,文武官員內部則又分派系,表面恭順,背後則囤積金銀,暗自培植黨羽。
又過了一段時間,臣子們私底下的較量與廝殺有了眉目,從此朝堂百十號人臨朝聽政,說話的聲音只剩一二種,有元老往承天殿送完奏摺,邊哼小調兒邊回想新皇溫馴而恬淡的目光,對身旁的心腹道:「黃口小兒,當個書生嘛倒綽綽有餘,要說當皇帝……」
元老嘿嘿一笑,理了理袖子,快步走下台階。
公子寒不願思索人心險惡,卻也不傻,眼看送到面前的摺子日益無關痛癢,最後竟言路不通,政命不行,終於也察覺了百官的私心。一場維護皇權的戰爭在十五歲少年和滿朝文武之間拉開序幕,新皇處於下風,你來我往的僵持了數月,逐漸敗下陣來,乃至每日愁眉不展,深夜常因噩夢驚悸而醒,一身冷汗浸透寢衣,再無法安睡。
年根時大家都忙著準備春節,公子寒卻狠狠的生了一場病,寒冷的天氣不利於康復,一天拖一天的留下了病根,春節過後雖然退了病氣,本來還算勻稱的身體卻一天天清瘦了下去。
相比讓人焦頭爛額的政事,最令新皇寒心的卻是他百般信任的枕邊人。
公子寒說不出龍淵哪裡不對勁,大約因為老皇帝殯天,無人拷問公子寒的功課,龍淵就再不過問政事,公子寒遇見難處,無論如何向他請教,低聲下氣的懇求,或者佯裝憤怒都無濟於事,龍淵只是每天安分的練劍,研究兵書,偶爾帶幾名侍衛去終南山狩獵,儼然一名萬事不操心的閒散王爺。
公子寒曾問身邊的小宮女:「你說,他待朕的心意如何?」
小宮女嚇得險些砸碎了藥盞,垂首道:「龍淵公子與陛下兄友弟恭,讓人稱頌。」
「也只是如此。」公子寒沉默許久,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心裡沒我,我知道,事到如今也不再強求,只是有些奇怪,他不要官職也不貪錢財,現在還肯留在這風口浪尖處,難不成還真要與我論兄弟情義麼?」
第二年初春,河水還未解凍,種子還沒有發出嫩芽,最讓公子寒擔心的事終於來了。
每逢改朝換代,必先有謠言亂國。
先是一些譏諷皇帝斷袖之癖的童謠在坊間酒肆悄悄傳播,不知情的百姓用誇張的語言把龍淵描述成一個表面婉轉承歡,實際暴虐成性的惡徒,又把登基大典發生的混亂演繹成龍淵關閉城門,屠殺數十名忠於先皇的老臣來取樂,至於當日的雷擊和六年前白馬寺老僧死前的讖語則將宮內有妖人禍國的謠言渲染的更加神乎其神。
更有甚者,竟說龍淵一直不肯讓皇帝選妃,試圖令皇室絕後,並且用計排擠忠誠,現在已經將皇帝軟禁,隨時準備改朝換代。
流言蜚語傳進公子寒的耳朵裡,他氣得面色發白,身子一軟跌坐在榻上,小宮女來扶,公子寒頹然的搖了搖手,吩咐道:「找幾個可靠的人把水云殿守好了,這些瘋話,一個字也別讓龍淵聽見,走漏消息者格殺勿論。」
小宮女與公子寒一般年紀,打心眼裡心疼主子,聞言朝水云殿的方向剜了一眼,尖刻道:「他也配。」
公子寒不惱,平靜道:「朕是帝王,也是七尺男兒,莫說幾句謠言,就算大難臨頭,保護心愛之人,何錯之有?」
事態愈演愈烈,終於無法控制,稚童口中危險童謠的編造者尚未落網,一封用左手書寫的匿名信傳入宮闈,信寫的文采飛揚,言辭犀利,字字指責皇帝寵信佞臣,已經到了江山易主的程度。
因為信的內容過於荒誕,公子寒讀完時臉上仍帶笑容,俯視朝堂百官,道:「龍淵曾庇佑朕長大,朕從未給他官職,未曾為他加封王侯,哪來寵信之說?」
百官的小題大做卻像一致商量好的,公子寒話音未落,大臣們互相使眼色,呼啦啦跪了一地,有老臣惺惺作態,連哭帶喊的要撞柱子,痛哭道:「臣冒死進諫,請陛下以皇嗣為重,下令立即誅殺妖人龍淵,並廣納妃嬪,養育皇嗣。」
公子寒的眼鋒朝下一掃,道:「朕年輕,凡事應以國事為重,過些時日自然會命各位準備選秀事宜,至於誅殺龍淵,他為我兄長,我若殺他,豈不是不仁不義?」
百官早有準備,有武官佩劍而來,上前拜曰:「陛下仁慈,若您下不了手,臣願替陛下背此罵名,若陛下仍執意不肯,萬不得已之下,我等只能另選賢主繼承國祚,以安撫民心。」
公子寒這才知曉,那些看似忠誠的臣子們早已精心編造了一張災難的黑網,每日辛勤織補,一步步誘他進來,如今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
這封信的內容被掌權官員公之於眾,很快變成一封討伐叛逆的檄文,百官分為三派,一派主張誅殺龍淵、保公子寒,另一派主張逼宮退位、擁護寧王公子長風為新皇,第三派人數不多卻很頑固,他們是撫養公子寒長大的老臣,不惜以性命相逼,堅持要將朝政大權還給皇帝。
三派人馬從朝堂爭吵開始,爆發了最後一場,也是最為氣勢磅礴和曠日持久的對峙。
公子寒為了不讓龍淵被抓住把柄,與他分宮而睡一月有餘,甚至已經許久不曾單獨見面,眼見形勢緊急,終於在初春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派心腹三次秘密溜進水云殿,將隨身攜帶的玉珮送上,這才勉強請來了聲稱不問世事的龍淵。
那時公子寒病勢愈沉,瘦的只剩一把骨頭,說不了幾句話就要停下休息,強撐著收拾了些值錢卻看不出是宮中之物的金銀細軟,幾件親手做的素淨衣裳和出城令牌等物,打成一隻包袱藏在屏風之後,自己懷揣一包鴆毒,在外堂等著龍淵。
龍淵穿著一身舊日錦衣,腰配長劍而來,看見公子寒憔悴的模樣,先嚇了一跳,上前捏了捏他削薄的肩膀,嘆道:「不過幾日沒來,何至於此!」
「最近政務繁忙。」公子寒強顏歡笑,自嘲道:「臣子們看我年輕,在政務上難免要嚴格一些,我也想效仿古人,勤能補拙。」
他打定主意,若龍淵問及近況,就輕描淡寫應付幾句,讓他認為自己能夠應對,從而騙他先逃出城,龍淵離開以後,百官一定會露出狐狸尾巴,到時候不等他們動手逼宮,他便服毒自盡,不辱尊嚴。
不想等真的見到龍淵,卻被他身上的舊衣引動了情思,曾經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化為如煙往事,一件件湧上心頭,最終逼得這位心思細密的少年天子心中酸楚,抓著龍淵的前襟,哽咽道:「幫幫我,你那麼聰明,如果政事歸你來管就好了,也不至於弄到這般田地,辱沒了祖先……」
持續數日的無助和淒惶讓公子寒語無倫次,指甲掐進肉裡,竭力遏制著臨近崩潰的情緒,嘆道:「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殿內的小宮女們聽見皇帝竟隨口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嚇得撲通撲通跪下,哭勸道:「不可,祖宗基業怎可兒戲,請陛下三思!」
「可是因為前朝之事?我的規矩早已對你說過多次……」龍淵看見他的樣子已經猜到大概,冷著臉一甩袖子要走,宮人們見狀急忙搗藥似的磕起頭來,一聲聲公子喊得要啼血一般,龍淵被攔在殿裡,面色一沉,回頭對公子寒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不高,在大殿中卻有回聲縈繞,龍淵抬頭打量了一圈,這才注意到,不過數月時間,寢殿早已不復昔日光彩,原本環繞著熏香與絲竹之聲的大殿此時空寂異常,只剩不到十名宮人伺候,殿中到處蒙著蛛網與灰塵,燭火黯淡,一派奄奄一息的垂死之氣。
「其餘人呢?」龍淵的眼裡終於添了怒意,低喝道:「陛下病成這樣,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麼?」
小宮女們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身子,怯生生的望向皇帝求助。
公子寒嘆道:「不怪他們,留在這裡陪我也是個死,我已經下了命令,願意走的可來領令牌和銀錢,趁早回老家種田,大約還可安享晚年。」
「你的歸宿,我也籌劃好了。」公子寒簡短說了百官的舉動,刻意維持著皇帝的顏面,平淡道:「至於朕,已經無路可走,百官說朕寵愛男子,難以做百姓表率,若不殺你,當被天下誅殺。」
龍淵的眉頭皺的更緊,公子寒轉頭避開他的視線,吩咐宮人道:「你們去沏茶,再去準備幾樣清淡小菜,朕要與故人告別。」
龍淵聞言卻也有些詫異,心道逼宮之事比預想的還要快,暗自重新掐算時辰,神思這一恍惚,不經意間把心事宣之於口,自語道:「原來已數月有餘,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前因後果湧上心頭,龍淵皺眉思索,餘光卻看見公子寒眼眶發紅,緊咬著下唇,一副強自忍耐的神色,便解下腰中佩劍遞給他,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道:「這麼說,陛下今日叫龍淵前來,並不是要問對策,而是打算取我這條性命?也罷,當初我的命是你救的,若能解燃眉之急,殺了我便是。」
公子寒氣急敗壞地扯住他:「我怎會殺你?」
見龍淵依然若無其事,公子寒倒退一步,面色呈現病態的潮紅,呼吸也愈發艱難而急促,他盯著龍淵的眼睛,忽然開始乾聲大笑,笑得一直流出了眼淚,捶胸道:「枉你曾說與我心意相同,枉我一直這麼說服自己,我的心意,你何曾真正明白過,又何曾真正在意過?」
龍淵在心裡默默道運勢如此,無人可改。跟公子寒卻無法解釋,搖頭道:「你若不願殺我,又想暫時保住皇位,不如立刻趕去南書房與大臣商議,或許能再拖延十天半月,何必在此浪費時間?」
做仙時龍淵的地位僅次於天帝,做人他卻未曾合格,還沒弄明白這句大實話又錯在哪裡,公子寒忽然抽出寶劍,使出全身力氣回身一削,將大殿懸掛的銀紅紗帳哧啦一聲撕成兩半。
明晃晃的寶劍應聲落地,公子寒抬起眼睛,目光暗含嘲諷:「龍淵,若不求你,你就不碰我,若不找你,你可以數日不見我,莫說今日身陷囹圄,就算明天我死在你面前,你大概仍能冷漠自在,還舔著臉說與我心意相同,是你當真如此無恥,還是修為可比和尚道士?」
「我只問你一句話,我對你來說算什麼?這兩年對你來說,又算什麼?」
龍淵被他問得啞口無言,胸口卻莫名的疼了起來,公子寒搖了搖手,冷笑道:「罷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百官提了兩件事,第一件不成,我只能選第二件,張丞相權傾朝野,他說若能讓女兒做皇后,將來的兒子立為太子,他願助我奪回皇權,下月初五行冊封禮,月底選秀,廣納妃嬪,朕走了,你的人,你的心,朕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