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學生
單看程老太公把這位蘇先生的經歷如數家珍般說將出來,就知他說與林老安人“此地消息靈通”不是假話。
蘇先生名正,字長貞,自幼便會讀書,諸子百家無一不讀、星學雜卜樣樣知曉,二十出頭便做了榜眼。他中進士那一年,狀元公生得鼻直口闊,探花郎俊朗飄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狀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書,唯有這位榜眼兄,屢屢在四、五品上打轉。說他來讀書資質最好,過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讀書,如無意外,錦繡前程是跑不掉的。毀就毀在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嚴詞勸諫,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連稱“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卻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見嫡母次數不見見生母次數,被他又一諫,官家十分下不來台,緩了他晉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過於隆重,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見他,一力支應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這品級,程質做舉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後也就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著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後宮,勢淩皇后,狠參了一本,官家開心,皇太后又不開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親侄女淑妃為後,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為妻”噎到了南牆。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為後,長者為妃、幼者為後,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氣極,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時,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識趣兒,又參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頭疼萬分。此後又有繼後產子,皇太后寵愛事,京中紈絝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階也就起起伏伏。
這一回卻是涉及國本,卻說這世上總是寡婦比鰥夫多,為何?蓋因鰥夫再娶的總比寡婦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總有人催他續弦,這一續,便有了前後兩任皇后,若止哪一個有兒子,倒也罷了,若全都生子,倆有雙嫡。同母所出還不定和睦,何況異母?
繼後陳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僅小了三歲的魯王。九五之位,較之尋常人家家業更是不同,陳氏系出名門,自有一等人更喜魯王。混亂之下,蘇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魯王已經十三了,該出宮建府了。
先時他參京中有名的浪蕩子紈絝朱沛與後母不睦是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覺他會站在魯王一邊,孰料他又殺這一回馬槍,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險沒被他氣死。
爭執了一、兩年,魯王納妃出宮,蘇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給得罪死了。因事關東宮,且曠日持久,江州這等人來人往之處,也頗聽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蘇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讓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這位蘇先生也不猶豫,宮門前磕了三個響頭,道一聲:“國本已固,臣無憂、無憾、無愧於先帝!”轉頭走了。至於妻小,自有他故舊照看。
然則蘇老先生什麼都好,唯有一樣怪癖,說不好是長處抑或是短處:此人好學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個新鮮,也要追上去探個究竟,以此便常“誤入藕花深處”——總是尋他不著。他自家也是一抬頭,便覺不知走入何地,此時那過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來尋他。蘇家小廝兒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舊開了路引、送了盤費,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尋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讓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處江湖之遠頗憂其君”,恐京中又有難事,便思此處是交通要衝,消息也方便聽,不如留下。賃間房,租張桌,買了筆硯,支起了卦攤兒——他又對《易》生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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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蘇長貞被程老太公拐了來做先生,因玉姐聰明,他倒也不覺遺憾。自思自家如今還是低調些好,教個女孩兒,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資質好,讀書不吃力,教的唯一一個學生,卻資質平平,每每弄得他歎息,逼勒著學生用功苦讀,弄得當今官家想撞牆。學生苦,先生也苦,發誓往後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別那麼呆就是燒了高香。
蘇長貞勸完自個兒“形勢比人強”、“他家亦可憐我是憐其困弱”、“伯樂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決心答應了收徒,五日一過,便行拜師禮。五日間,程老太公固知蘇長貞是守信君子,卻也憂心他改了主意,日日與蘇長貞飲酒談天,又恐自家說漏了嘴,並不帶人與蘇長貞說話,唯偶爾攜玉姐來見蘇長貞,童言童語,十分有趣。
這五日裏,江州府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引得人人談論——城內有一富家翁身死,長子把繼母幼弟掃地出門,如今在衙裏鬧作一團。富翁姓游,乃江州數一數二的富戶,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鬧得極大。弄得出門散心的蘇長貞聽得入神,心裏從禮至律乃至於刑判了好幾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驚得平安兒一身汗,幾乎以為他平空消失。
遊氏爭產案尚未有個端底,拜師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師禮,蘇先生臉掛了下來,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應了便不能反悔。
頭天上課,雖則程老太公早已囑咐家人:“要裝作不知蘇先生來歷。”程謙必要聽聽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牽心玉姐,強求了跟著聽一回課。程秀英嘴上俐落:“姐兒日日長在我跟前,一時離不開,恐離了她玩鬧,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書。”程謙只管不說話。
蘇先生道:“也罷。”言畢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婦一眼,只得留下來打個圓場。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著的是男童之裝。頭上挽個小小小小的髻兒,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綢衣,並不戴首飾,唯頸間一隻金鎖。板板正正坐著,暗道這位先生與家中人不同,說話音兒不一樣,說出來的話兒,橫豎是不同的。
至於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長輩圍簇,並不慌亂。見她這般,蘇先生方回轉些顏色。先問:“你可知何謂之孝?”
“善事父母長輩。”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謂典故,點頭道:“知道。”
“且說來。”
“其一孝感動天,其二戲彩娛親,其三鹿乳奉親,其四百里負米,其五齧指痛心,其六蘆衣順母,其七親嘗湯藥,其八拾葚異器……”
聽玉姐說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頗為自得,秀英也喜動顏色。蘇先生歎一口氣:“何謂孝感動天?”
“說的是帝舜……”
“何謂蘆衣順母?”
“說的是閔損……”
“何謂臥冰求鯉?”
“說的是王祥……”
“爾有何悟?”
“呃?”玉姐誦典故倒背如流,聽先生發問,倒似鴨子聽雷,程老太公代為轉達道:“先生問你怎麼看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一想道:“後娘太凶。”
蘇先生撫撫胸口,看一眼程家諸人,口氣稍硬,問道:“你自家這麼想的?”
玉姐點頭:“是呢。”
“這是講孝的,是說繼母亦與父一體,怎可不孝?你為何說到與繼母離心?”
玉姐扳著指頭道:“後娘冬天使人趴冰上還要睡牛棚,還要放火燒死人,還要把人活埋,這般凶。”
蘇先生啞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誠感之,必會向善。你看帝舜之後母、閔損之後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對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對他好?親娘必不會要燒死兒子,對這樣的惡人好,親娘在天上看見了,不定多心疼哩。”說著淚眼汪汪往程秀英處看。
蘇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見先生不答,有些發急:“好人不改主意,惡人才欺軟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後娘怕不收手哩。閔損爹要不休他後娘,後娘才不對他好哩。王祥的後母,沒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見有人說他後娘變好。都是嚇的,哪里是善人哩?壞透了!”她小小年紀,便深諳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諸膝上,除開認字,也教她何謂“以直報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對善惡有感,居然說出這番話來。
最後三個字擲地有聲,蘇先生從椅上跌下,複又爬起。道:“當今梁相的母親便是繼母,撫育看顧,真真視同己出。為他娶妻、趕孝,典當了自己嫁妝。梁氏一家和順,繼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這蘇先生是為太子爭過,因而受罰的,他便想得多了,張口道:“耳邊常聽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這般有幾人?反倒是聽得滿耳繼母不慈。孝順,因禮,嫡庶長幼亦禮。子女孝,父母亦須慈哩。便是聖人門徒,有了繼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蘆衣。縱是先賢聖王,有繼母及繼弟,幾死者數矣。若非天意憐憫,死且無人知。繼母不慈事猶小,狠毒在離間父子,王祥‘繼母朱氏不慈,數譖之,由是失愛于父’,便是證據。”又把眼睛看程謙。
蘇先生看過來,程謙閉口不言。反是秀英見丈夫如此,開口道:“是這個理!有了後娘有後爹,小婦人過門,生了親子,必要抬舉親兒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閔損,大冬天哩,兒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馬鞭兒抽他,為甚哩?誰弄鬼哩?從死了親娘,到娶進後娘,還有了個能求情的弟弟,總要五年開外,他穿蘆衣豈是一年?年年這樣,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親爹也不覺,心都涼了。這後娘還是笨的,還有更聰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蘇先生愕然,他本意並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錯了,蘇先生心裏,繼母亦母,與爭國本有何干係?他只是說孝。只是秀英所言,頗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內有如此門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徑問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讀書人,家長里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讀故事,也是要“依禮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現官不如現管,男人家縱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還不是女人在家看著?這家裏上下使喚人,我斜一個眼睛看誰,自有人替我教訓他,哪用我自家動手,豈用我開口下令?他們說誰壞話,我不攔著,就知我心意了,定能傳得家下皆知,名聲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蘇先生訥訥地道:“居然是這樣,居然是這樣,”又肅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謙等,“我既收了學生,必會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籌、司南、各色顏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報了一串兒物什,皆令準備。
程太公大喜,此時之書生,但凡稱得上“書生”的,必不能是只會死讀書。孔聖人雲: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這是必會的,此外作詩文、作畫、擊劍等等皆要習得,尚有些書生還通著醫理藥理,並非鳳毛麟角,實是眾人皆然。蘇先生此舉,便是坐實用心教,不是胡亂教幾個字應付了。既然投緣,當多說說程謙的好話,也跟著讀書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