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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戶》第70章
71往事

 暑天酷熱,便催生出一門生意——賣冰,常有富商開大冰窖,冬季裏存上幾窖冰,到得來得夏天,使車拉了,往城裏賣去。凡有餘力之家,總要時不時買些兒來消暑。京師繁華之地,做這生意的只多不少,只要囊中有銀錢,無買不來之物。這筆買賣只好與那中等人家做,更窮的買不起,更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來使用。

 霽南侯家乃是開國的勳貴,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說,這冰窖卻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買。霽南侯的母親太夫人華氏原也是勳貴之女,兩家聯姻,做這侯府女主人已數十年,所居之處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處正房五間,三明兩暗。此時太夫人卻不在正堂屋裏坐,只在次間一張交椅上坐了,霽南侯朱雷與其弟大理寺卿于她下手對坐。室內清涼,三人心下卻止不住有些兒燥意。虧得都是經過幾十年風雨的人,倒還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一如天下所有老婦人,年越老,越好信個僧道,宮中通道,她偏好信個佛,手中一串數珠兒輕撚,珠子本是木質,如今已頗瑩潤,想是時時撥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問朱震:“真個是沛哥?”她年近八旬,一頭白髮,精神倒還好,不說耳聰目明,腦筋卻還沒到糊塗時。

 朱震抬頭看他母親,叫太夫人耳朵上兩隻大大的鑲寶金耳墜子晃得眼前一花,低頭沉聲道:“我看著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說像與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站班,你倒說是與不是來。”

 太夫人積威有年,她一開口,朱雷也不敢接話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親的話,對弟弟便好開口訓斥了:“現在說這個有甚用?是與不是,及早拿出個章程來的好,”朝太夫人一拱手兒,“娘,那洪禦史我也看著過,乍見時嚇好大一跳,便覺是沛哥。然他又不認,又自稱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尋了門路,與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那裏都走動一二,承了他們人,親往檢看了黃冊。吏部那裏,洪謙是江州我。戶部那裏江州是有個洪謙,自贅婿轉做尋常民戶。落戶江州卻在十五年前,那時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謙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連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一手撫一手剿,又許南下趁食,洪謙隨著流民到了江州。黃冊上倒好寫著人體貌,又無圖形可查,北定府真有個洪謙,也止寫年幾歲,面白無須一類……”

 朱雷焦躁道:“說這些個有甚用?是與不是,你這做親爹的與我們個准話兒罷,我們也好有個應對。如今這不上不下的,成個什麼體統來?辯白又不好辯白,不理會又要遭人背後指點,”說著火氣便上來了,“你家裏那個,真是個攪家精!你也是,當初該轄制了她才是。”這便是罵的段氏了,渾然不覺段氏初嫁之時,他與妻子倒還說段氏柔順來。

 太夫人也不撚那數珠兒了,開口歎道:“這須怪不得二哥,這事上頭,我有錯,你也有錯兒。這續弦兒是我與他定的,當時看她開朗爽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將沛哥接過來養,好教你兄弟與她好生處一陣兒,開枝散葉,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會變的,沛哥早早養她跟前,許能好些兒。又不曾打小有情份,待她有了親生的兒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順。”

 朱雷曉得太夫人說的是實情,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裏沒個主母終不是個事,朱震一過了妻孝,便與他說了這個段氏做填房。更憐朱沛失母,且接到身邊教養。待段氏過門兒,又恐段氏年輕,不會照顧孩兒,又想段氏多多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兒女。段氏也爭氣,入門一年,便有了身孕,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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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兒子坐完月子,過不多時,又懷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一跤流了個哥兒,有些傷了身子,不得不靜養著。

 那頭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處長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憐他年幼喪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兒,且無生母,照小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讀書,將來科考入仕的,好生待著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一處做個幫手,總歸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來,是以對他也好。

 朱沛幼時頗聰慧,然隔輩親,伯母又疼愛,雖識字背書快,性兒裏實有些驕縱之意。到朱沛五歲上,老義安侯故去,喪禮畢,太夫人便做主將這兄弟兩個分家,免得到時候夾雜不清,兩兄弟傷了情份。又是搬家具、又是分銀錢,兩兄弟便是都謙讓,這家分得也還算太平。朱沛卻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養到六歲,再回自家時,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說話做事恁爽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這性情。初嫁時,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曉得爵位無份,只管養一養頭前的兒子,自家再生幾個兒子,籠絡了丈夫,好過生活。到時候縱分家,她兒子多,也好多分些兒。那頭前的兒子,若是養好了,也不失是個助力。

 太夫人又體恤她,叫她生與朱震生個兒子來,她也是舒了一口氣來,當時朱沛不過個歲餘孩兒,她真怕養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過了。待婆婆將朱沛養過幾歲,孩子輕易也不會出事兒了,她自家也有兒子了,兩下便宜。她只須每日侍奉婆母時看朱沛兩眼,顯得沒忘這孩子便得。

 不想一拖二拖,多拖了一、二年,朱沛好曉事了才回來。家中便反了營了。朱震憐這兒子繈褓中沒了親娘,不免看重些,將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後放上一放,親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處時,只須禮儀過得去,余者全依他。這繼母也只是平日看上一眼,說話也是和氣,不意離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更兼朱震因對這長子期望不小,見他已六歲,在太夫人處識字又快,便親與他正式發蒙授課,管束甚嚴。次子因少朱沛兩歲有餘,還未到正經讀書年紀,且往一旁放,段氏看到心裏難免有些兒發酸。她自入門兒,婆婆也講理,丈夫也守禮,也沒個得寵的婢妾敢與她臉子看,又掌這一房內務,實養出當家人的風範來,也拿出母子的樣子管教這繼子,又要他敦愛手足,多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時朱沛心裏,父親嚴苛,繼母不冷不熱又好壓他頭上,更因閑聽了幾句後母不好的話兒,兩下印證,可不就是“有了後娘有後爹”?如何肯再聽段氏說話?言語間雖不頂撞,卻將段氏視作無物了。朱震卻容不得兒子不敬繼母的,不免板著臉兒與他說道理。朱沛心早叫養野了,越發執拗起來。竟跑到太夫人那裏,一住數日,太夫人眼裏,段氏也算不得錯,朱震更不是錯,朱沛孩子心性亦難說錯,三個不過是擰了勁罷了。便留朱沛住數日,更與他講些道理,待氣消了,更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兒也是看顧,受朱震之托,教侄子些騎射功夫,勳貴家起家,多半是因軍功,子孫裏也有不忘本的,便習這個。朱沛正厭了朱震講這大道理,倒與伯父甚是投緣。待回到家中,攜了一堆兵器回來。自此心愈野,瞧讀書人便不順眼。

 他與父親慪氣,朱震卻不好不管他,縱再忙,日日拎來授課訓誡,也沒少挨戒尺,少時那一些墨水,都是朱震打進他肚裏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處,自己兒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更盛。行事上難免帶出些兒來,也不克扣衣食,然相處自然不如親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來,兩處縫隙越大,連同伺候的下人間,也時有口角。

 朱沛一不開心,便往祖母處,尋伯父、堂兄等習武。朱震氣惱,太夫人卻說:“從來軍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個兵,做也好做官兒,並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邊兒亂哩,且須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長大了,正好趕上收尾兒拿軍功。”朱震卻不想叫兒子做個莽夫,縱做武官,也要識些書本禮儀,好做個儒將,否則武官不識字,立朝也只有叫擠兌的份兒。雖不禁他尋伯父,然督課愈嚴。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歲上,段氏又懷一胎,朱清也始讀書,兄弟兩個實不親近。小孩子家口角打鬧是常有的,朱沛雖不屑打個小他許多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卻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對親兒子愛護之意,朱沛聽得心煩伸手便推開朱清,朱清跌了一跤,手掌蹭破了塊油皮。回來段氏見著了,也不說朱沛,徑往朱震面前道:“我終不是他生母,輕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兩個總都是官人兒子,還請官人一視同仁罷。”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懶待與他爭辯朱清挑釁在先。他這般冥頑不靈,朱震難得又罰他家廟裏跪一個時辰。跪完朱沛便又尋太夫人去了,也不說因果,只說家裏煩。太夫人又教導他“休要擰著來”,他也不理。回到家裏時,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與段氏行禮,段氏身邊使女攔著,叫他一腳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撥開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來,聽說他推了懷孕繼母,免不得又與他一頓好打。自此朱沛生性暴戾的傳聞便漸次傳開了,偏他愛習武,時不時演練那麼一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多。那頭朱氏卻是待義安侯府與自家娘家一般,只有說朱沛好的,沒有說朱沛壞的,又,結親時也往義安侯府處認了乾親,認董氏為長。

 總是朱沛舅家也叫他過來,說了許多要尊敬繼母的話兒,朱沛連舅家也一併覺著膩味。段氏轉臉便把朱沛乳母發落出府,因朱沛八歲了,也不須乳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覺長子不好與婦人處得太久,好與他配小廝兒伺候了。乳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頭,聘了外頭做正頭夫妻,卻不放心小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舊伺候。不在朱沛房裏伺候了,也時時看顧他。後因婆母去世,不得不與丈夫回鄉守喪,方斷了聯繫。

 朱震白日總要到衙裏應卯,又要辦些公務,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橫豎朱沛出門也不肯與她說的,她只作不知,縱有事,也是朱沛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稟父母便出門兒。卻又做足樣子,朱沛份例一絲不少,由他出去揮霍,時不時倒添補他些兒。

 總是弄得太夫人也要歎這孫兒小時伶俐,越長越歪。朱沛十三、四歲上,便是京中有名紈絝,眾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時,他後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學的襯著,越發顯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學,學甚都快,學好快、學壞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從頭至尾,只在頭一回下賭場叫人坑過三百兩,回來段氏於人堵上門兒後痛快付了賭債。次後無論玩甚,他都不曾虧了錢去。

 然人人說他不學好,又有蘇長貞這狗拿耗子的參他,平白為他揚了名,人家揚名是揚好名,他揚名是揚惡名。朱沛心下不服,也氣惱,卻堵不得人的嘴。

 往後忽有一日,朱沛起意要往外頭打獵來,卻再也不曾回來。不多時,段氏便領回個丫頭來,說是朱沛收用過的,已有了身孕。此時朱沛未歸,家中人實信朱沛這不學好常走花街柳巷的能做出這個事來。太夫人立意要落這一胎,段氏卻又攔著,說:“總要問過大哥,回來又置氣來。”說便哭了,道是這孩子兒打了容易,自己必要難做的。朱沛不怪旁人,必要怪她。

 太夫人知朱沛脾氣,倒真個是這般了,也不得不放緩了,還安慰段氏來。外頭卻不知何時傳出朱沛未婚有子,鬧大了侍女肚子便躲將起來的消息。朱震大為失望,直至這日段氏的使女鶯兒說漏了嘴,管朱清叫了“大哥”。

 彼時朱震聽了一聲“大哥”,他心中激動,還道朱沛回來了,一句“孽子”含在口中,未及吐出,便看到朱清。朱震雖時有“這孽子生來便該掐死”的念頭,也只是恨他不爭氣,實不欲他死的。這使女口中竟將他嫡出的長子弄沒了,朱震如何不惱?偏段氏還未察覺,還要招呼朱清,竟似默許一般。

 朱震不通內宅之事,只因不曾想過自家內宅也有不諧,頂多不過是朱沛年輕不懂事兒,長大了娶房賢妻許就好了——誰個沒事琢磨枕邊人不好呢?他並非人便呆,否則便做不到大理寺卿了。然眼下由不得他不琢磨一二。尤其這朱沛再也沒回來。

 朱震立時杖斃了鶯兒,這鶯兒雖是段氏侍女,朱震卻是主人家,他做事也不留把柄,竟是明著走了手段打殺了。對內因她無視朱沛,對外卻說這丫頭偷竊時叫失手打死的。段氏還想求情,朱震卻連見也不肯見她,又將段氏提拔上來的管事等一一黜落,想這管事之職,多半有油水,一抄一查,打個半死遠遠發賣。收了她管事之權,凡事皆交與老僕,但段氏母子有欺壓老僕時,先采朱清來打一頓。不消兩頓,便都消停。

 段氏弟弟段祐原是要求姐夫走門路長個官兒的,朱震原與他籌畫好了,因他也是武官出身,便往下頭攢些功勞,回來升遷時便不至叫卡著。這回也不與他奔走了,段祐生生卡在正侍大夫階上,又無實權,便一直蹉跎著。

 段氏原是不覺的,實因段祐在外做官,彼此因饑荒有流民,段祐奉命驅逐。因要些軍功,便在撫剿並用之時,做武官的先想剿。這日打掃時,卻掘出條腰帶來,段祐瞧著眼熟,取來看時,腰帶有血跡,玉帶鉤上竟有朱家標記。不動聲色取了,回來與段氏一說,段氏還道她兄弟做了件好事哩。那便如何?朱沛沒了,朱震還要靠著她的兒子養老。——這卻是朱震等人不知道的了。

 後因朱震手段越來越辣,方覺出味兒來,只得小心在意籠絡著他。一發不敢說朱沛已死,終磨回了朱震一絲心意,複與她生養了一兒一女。

 ————————————回憶完畢轉回——————————————

 太夫人道:“她要是個元配的正頭娘子,也能將日子過順了。一切不過造化弄人,只可惜了我沛哥。”說便哭將出來。兄弟兩個忙勸慰。

 太夫人抽泣道:“早已對不住沛哥一回了,也對不起他娘,人去了,便把她孩兒沒養好,反倒逼得在家存不住。又因沛哥不見了,二哥還要兒子承嗣,不得不……這是再對不住他一回了,都是我的錯。”

 朱震忙跪下道:“是兒子無能,內不能明整理,又不能好生教導沛哥。他離了家,倒成人了。哪用甚證據?看著就知道是我的兒子。找證據,不過是為了與人剖說罷了。”

 朱雷原以洪謙是朱沛,後因朱震沒個證據又起疑,此時不由問道:“真個是沛哥?”

 太夫人道:“父子連心哩,哪能認錯了?他耳邊紅痣我曉得,頭頂兩個旋兒,聰明。說甚沈家孩子耳上也有痣,手上還有疤,那孩子小時候兒我也見過哩,痣不記得了,單一張臉兒,便與沛哥生得不同,如何能混了?卻又拿他來說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兒,是人都曉得他兩個不一樣,也只好糊弄人,得一句‘縱有表記也不定是’罷了。若不是時,他占著理兒,打將起來都是輕的,哪有這般閒適,好有鎮定與那張禦史對罵的?他那娘子倒是個好的,知道護著丈夫,卻句句咬著段氏不賢良,若不是時,何須這般在意這個?罵也不該這般罵法兒,該罵咱家鬼迷心竅,浪蕩子丟了不尋,見著個進士便要巴上去哩,她這是與丈夫打抱不平,出氣哩。”

 朱震不由悔恨交加。朱雷道:“那……”

 太夫人道:“休說無憑無據,縱有證據,也不可叫他認了。他要認了,這一生便毀了,他娘子、一雙兒女,也便毀了。早先對不起他一回,這回便要保他一回了,或可贖了罪孽了。是咱家沒這福份,要這進士子孫罷了。真是自作孽。”

 母子三人抱頭痛哭,朱雷將段氏恨個半死,又因是弟媳,不好動她,便思要拿她兄弟段祐並幾個侄子開刀,要將他們身上官職奪盡。只恨眼下自家不好妄動,立意過一時風聲不緊了,便要動手。

 這頭母子三人下定了決心,將此事掩了不提。太夫人便要朱雷命人放話,道洪謙不是朱沛,生得委實是像,故而洪禦史閒時,請往家中一坐,以慰太夫人思念孫子之情。又叫朱雷之妻韓氏往義安侯處去說,縱有證據也請埋進肚裏,認了,洪謙聲明盡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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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頭朱雷夫婦依令而行,那頭朱震作無事狀依舊上朝應卯。霽南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原聽了段氏之新傳言,一想,可不正是如此?幾乎不肯見韓氏,韓氏費好大周折,方見著義安侯家太夫人,如此這般一說,義安侯太夫人也放聲大哭,兩處倒好和解只痛駡段氏:“黑了心腸,總要有報應的。”

 總是自家孩子好,若有不好,也要尋個別人害他不好的理由來。

 義安侯太夫人哭了一回,卻問:“那瑜哥究竟是不是我外孫的兒子?他小小年紀受這委屈,可不好再在子嗣上受氣。我看那洪禦史沒個認的樣兒,多半不是了。”

 韓氏道:“瑜哥未入族譜,便是二哥留與沛哥處置的。幸而未入,倒好安置了,與他些田宅,遠遠打發了便是。奴婢生子,老夫人也是曉得的,縱是親生的,也不過如此了。弟妹那一房,若您老合意,阿家的意思,自我們家過繼一個孫兒去承嗣。弟妹嫁妝,還與親家。”

 義安侯太夫人連忙擺手兒道:“使不得使不得。”嫁妝一討,兩家情份便無。雖則骨肉之親也有翻臉無情的,義安侯太夫人還心疼早逝的女兒哩。

 韓氏道:“卻是有個緣故。洪禦史還有個兒子,隨了岳家姓兒,也是襲他的血脈來。這哥兒今年六歲,附梁相家學讀書,是個安靜端正的好孩子。府上好有姐兒與他年歲相仿否?連嫁妝一道許了罷。”

 義安侯太夫人大為感激:“我這便與他們說去。”不論血親之事,單說結一門進士親戚,也是划算的。義安侯太夫人生的嫡長女兒肯嫁與個次子,便因朱震自家用功,考了個進士。

 於是兩家太夫人一同求到洪謙頭上,要見他一見,洪謙蓄滿了力遇著了搗蛋的,登時傻眼。兩位老人的轎兒到了他家巷口兒,見是不見?他只得捏著鼻子上前拜了。

 兩位一人拉著他一隻手兒,不停說:“像、真個像!”洪謙身後還跟著個金哥,放了學由父親親自接回家,見這兩婦人哭起來比他外祖母眼淚還多,不由怔住了。

 霽南侯太夫人拉著洪謙的手兒,因靠得近,在他耳邊說:“頭頂是兩個旋兒罷?腰上有個痣罷?”義安侯太夫人于另一旁道:“天熱了腳底還癢不癢?”洪謙怔住了。

 兩人卻都說:“若我孫兒活著,恐也生得這般大了。”並不認他作親孫。又道歉說失儀,一個拿他頭髮說:“我孫兒頭上一個旋兒,他是兩個,果然不是。”另一個將他手攤開,說朱沛手心有胎記,洪謙沒有。為洪謙洗了嫌疑,那頭張禦史枉做一回龜公,又叫罷了官,灰溜溜回了家。

 這頭洪謙也灰溜溜叫兩位太夫人挾持歸家,喚秀英、玉姐等來拜見。朱雷、韓氏、義安侯董格、義安侯夫人于氏等陪著,兩下坐定,義安侯太夫人抱著玉姐便不鬆手,直叫:“我的大姐。”玉姐肖父,雖有些秀英的影子,大模子卻脫自洪謙,洪謙生得類母,一傳二傳,雖不極像,太夫人眼裏卻認定了她。

 於氏便勸婆母,各又有見面禮贈,又要結姻親,又要認乾親。秀英不敢即應,手足無措便望向洪謙。玉姐倒落落大方,溫言安慰義安侯太夫人,又拿自家帕子輕手輕腳與她試淚。這原是做得極熟的,蓋因素姐眼淚極多。

 霽南侯太夫人則將秀英來回看,與韓氏兩個口裏直說好。

 洪謙忽地長歎一聲,與這幾位一揖:“諸位錯愛我了。不數日,我或要辦一件對不住的事情。非為私,乃為公,勢成騎虎,還要著落在源頭身上。”霽南侯太夫人道:“這是甚話哩?為公的事兒,哪好不叫你做去?”又要做媒,將董格嫡出的孫女兒說與金哥。

 洪謙再不敢辭,當下自秀英發上取了枚金釵,權作表記。朱雷拍著洪謙肩膀兒,也不言聲。洪謙道:“前番風聲太緊,晚輩反唇相譏,前輩降臨,固是與我解圍,也顯得我先時枉做小人了。”

 朱雷雖不是進士出身,也聽得出這說的是段氏之事。動段氏哪能不牽到朱家,至少也要與朱震有些干連。然則朱雷曉得朱沛秉性最強,哪怕洪謙自認了是朱沛,這段氏也是他仇人,今他兩家與洪謙解圍,實是陷洪謙於兩難之地。回過神的人不免要問一句:你不是便不是,咬著人家後母做甚?反露馬腳。

 朱雷訥訥,洪謙笑道:“晚輩自有計較,只恐對不起前輩愛護之意。”董格反覺洪謙該與段氏個教訓,咬牙切齒道:“這些年拿我等做傻子哄來!若非為了妹子一碗飯,我等倒忍她胡亂弄個人來……”於氏咳嗽一聲。

 朱雷遂將兩家之意說了。洪謙眼睛便濕了,秀英已抹起淚來。然眾人實想不著,洪謙要拿段氏做甚,又如何連累著朱家。其後事發,兩家人方隱隱後怕,始覺著“好人有好報,虧得當初沒存著壞心”。

 三家人家處得好,兩位太夫人與老安人都是年老婦人,又一處說話。林老安人何等警覺?更將洪謙在江州如何如何好,說與這兩位聽,兩位聽了也自歡喜。林老安人心道,這親結得倒不賴,我家自弱,金哥有這個媳婦,倒好立足——只不知性情如何?又想,那姐兒也小,總有調-教餘地。

 卻不想,這兩處親戚的好處頭回顯出來非是應在金哥,乃是應在玉姐。又數日,宮中皇太后傳話與申氏,要她進宮來,且叫攜了六姐、七姐並玉姐一道去。皇太后論起來還是申氏堂伯母,要看看堂侄兒家未來媳婦兒,實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心中憋著氣,便有此一著,更有皇后攛掇。之所以不令秀英入宮,蓋因秀英因是外命婦,卻是士人之妻,玉姐亦是士人之女,平白叫了來出個醜兒,保不齊彈章能埋了禁宮。若是皇太后看個侄孫媳婦,縱挑剔些,誰個又能說什麼?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盤(其實我想說,作得一手好死)。

 作者有話要說:又寫爆字數了TT

 還欠一個禦姐爹版的中二少年二缺回憶錄,後文會有插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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