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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舟恭敬的跪在地上,整個上身與冰冷的地磚平行,額頭觸地,明明恭謹的不能再恭謹的跪姿,卻讓人覺得李平舟的身體中帶著一種執拗的僵持與堅硬,如同李平舟的脾氣一樣不討人喜歡。
明湛歎口氣,「李相這是做什麼?」
李平舟低聲道,「臣身為首相,陛下視臣為外人,軍政不與臣言。臣有失職司,來與陛下請罪。」
明湛明白李平舟要說什麼,卻故做不知,只管問道,「李相此話,從何而起呢?」
「陛下,雖然如今韃靼人已退,臣有幾句不能得陛下歡喜之言,依舊要說。」李平舟並不起身看明湛的神色,眼睛盯著漆黑的散發著沉沉寒意的地磚,沉聲道,「陛下先前不召直隸山東軍,在韃靼陳王來使後,卻密召直錄山東軍備前來馳援帝都。且直言相告陳敬忠。陛下,雖然先前帝都僥倖小勝幾場,但是韃靼人主力未失。陛下這樣膽大妄為,臣實不敢苟同。幸而未有差錯,韃靼人敗退西北。若是韃靼人去了直隸亦或山東,如今兩地軍備空虛,豈不是令百姓遭秧,城池易主麼?」
「若事有差池,陛下如何與列祖列宗交待呢?」李平舟直言問。
他這話,的確是太不討好了。若是明湛敗了,身為首相,你問一句帝王安排不妥,還是正理。如今明明明湛勝了,三呼聖明者不計其數,李平舟卻私下發此語,已經受好承擔帝王怒火的準備。
出乎他所料,明湛的臉上並未有任何不悅之意,捏了捏酸疼的頸項,明湛抬了抬手道,「李相,起來說話。」
「臣出此大逆之言,不敢起身。」李平舟道。
「說都說了,有什麼不敢起身的。」明湛問,「你是想朕去攙你扶你麼?」
明湛這樣說話,李平舟只好自地上起身。依舊臉色冷肅,不見一絲活泛氣兒。明湛隨手一指手邊兒的繡凳,「帝都本就在直隸境內,韃靼人要回西北,自然要經直隸的,但是卻不一定去山東。因為若去山東必然要繞遠。韃靼人驚慌失措之下,只會取最簡短的距離回家。」
「既如此,陛下焉何會調直隸之兵呢?」這是讓李平舟最不能明白的一點兒,帝都危急時,明湛都肯硬氣的不調地方兵馬,卻在忽然之間抽調直隸兵馬,李平舟始終想不通為什麼?
明湛搖頭淺笑,「李相,那陳敬忠是何人呢?」
「韃靼王族。」
「是啊,那是韃靼人,還是王族。」明湛肅容道,「韃靼人攻入大同關,劫掠大同,我邊軍三萬皆隕其手,百姓更是死傷無數。」如今統計方知道,大同軍並沒有全死,很大一部分逃了出去。雖然逃兵不咋光采,但也比都死了強。
「朕與韃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朕面對大仇人,怎麼會說真話呢?」明湛唇角一翹,似笑非笑的盯著李平舟,「若是朕真的抽調直隸山東之兵馬,又如何會與韃靼人直說呢,李相?」
「朕又不傻。」明湛總結一句。
您豈止不傻,您簡直雲裡霧裡把老臣搞得暈頭轉向了!
李平舟聽明湛繼續道,「朕根本沒有抽調山東直隸兵,直隸山東要調共十萬兵馬,朕著人送信兒,他們再過來,三天怎麼夠呢?李相熟讀史書,當明白風聲鶴唳之語自何而來。帝都有九門,薩紮營地駐紮之處,朕早命人密探好。朕有天時地利之便,是晚上秘密令帝都軍出城,形成包圍勢,三萬大軍,多弄些旗幟,做出十萬大軍的樣子。朕這裡嚴辭厲色騙過陳敬忠,不然,你以為怎麼陳敬忠一回去,馬上就有兵馬圍攻呢?朕讓他們急攻,就是不想給陳敬忠反應的時間。」
「人嘛,只有在慌亂中方容易出錯。」明湛淡淡道,「這些天韃靼人攻城,死傷三萬不止。前有三萬帝都兵秘密合圍,後朕再派五萬兵馬,一路疾攻快進,帶足糧草,不給韃靼人半點兒反應的時間。待薩扎終於帶著人退出帝都郊外,到了直隸境內,那裡才是直隸的大軍等著薩扎呢。」
「朕不與你說,是因為帝都軍死傷達到四萬,後余攏共十萬兵馬不到,朕派出八萬有餘,帝都城剩下的守軍不足兩萬人馬。」明湛歎道,「李相,朕也怕啊,除了天地,也只有朕與永寧侯知曉此事了。」
李平舟既驚畏又歎服,「陛下神機妙算,老臣遠不能及也。」相對於永寧侯,李平舟還是服氣的。畢竟那是皇上的親舅舅,皇上偏向自己外家,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行此險棋,唉,陛下實在……」李平舟搖頭,竟說了一句,「幸而陛下沒與臣說,否則老臣真是要擔心的日夜難安了。」
明湛如何能不知這是一步險棋,但是,他剛登基,根基原就不穩。若是此戰拖的時間太長,國家損失過重,對於明湛的威信,將會產生難以挽救的影響。所以,明湛冒險行計,一是希望此戰速戰速決,其二,但是為了塑造出自己神鬼莫測、智深如海的形象來。
凡人是做不得皇帝的,明湛微笑,「朕還是那句話,李相,你是朕的首輔,政事上朕賴你多矣。但是軍務方面,李相,你畢竟是文官出身,文官指揮武將,這十分不通。軍備上的事,李相知道,但是軍隊軍略,朕與李相都是外行。既是外行,就多聽聽內行的想法兒吧。」
李平舟明白皇上的意思,正色道,「是。指揮打仗的事,臣的確遠不及永寧侯等大將。」 李平舟雖然為人執拗些,但是立身極正,他本已是首輔,哪怕明湛不說,他也十分注意與武將保持距離。何況此次帝都保衛戰的勝利,的確多賴永寧侯的安排。李平舟並非不講理之人,永寧侯的確並非紈褲、純粹靠關係上位之輩,經此戰,李平舟對於永寧侯也有更加公允的看法。
明湛聽李平舟這樣說,哈哈一笑,「這有什麼?論武功,朕也不比平陽侯永寧侯他們。論文采,朕更是不怎麼通。再論及琴棋書畫,朕亦是平平。但是,這有什麼關係,這些並不能妨礙朕做一個好皇帝。」
明湛的性情中有相當大程度的光明磊落的一面兒,儘管明湛的疑心非常重,但是,他並不是一個陰險的人,在更多的時候,他表現出疏朗明快的性情,令人嚮往。
李平舟臉色柔和許多,懇切讚道,「陛下智慧,常人所不能急也。」
明湛哈哈大笑,又與李平舟說了許多話。
李平舟臉色漸漸冷然,皺眉點了點頭,「陛下,既有此賊,安能容他?」
明湛唇畔含著一抹篤定的笑,「李相放心,朕心裡有數。你心裡也有這個數就是了,現在外頭的,不過是些棄子罷了,朕得靠他們把大頭兒找出來呢。」
此刻,李平舟對於明湛的智慧不是一般的敬服,既然明湛堅持這樣說,李平舟自然領旨。
離天宣德殿的時候,李平舟禁不住感歎,陛下心機深沉至此,怪不得,怪不得……
其實對於明湛登基一事,李平舟最開始並不贊同。
畢竟鳳景乾還年輕,再者,宮裡還有三位小皇孫,明湛雖然有能力,但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甚至此次韃靼來襲,李平舟在內心深處仍隱隱的以為,這都是皇上不能名正言順之過。若是上皇依舊在位,定不會有此事端。
只是,明湛在此保衛戰中的表現,頗具雄才大略。
其為人,手段,甚至其心胸城府,戰略眼睛,皆令人驚訝難言。
甚至連李平舟都沒料到,明湛可以這麼快的擊退韃靼兵。
打發走了李平舟,明湛去了後殿一間臥室。
薛少涼依舊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的看著床頂,一畔,有個小內侍在捧著一本遊記,讀給薛少涼聽,聲音琅琅清脆。見明湛進門兒,內侍恭敬的跪在地上,不敢再念下去。
明湛擺擺手,內侍便下去了。
「少涼,不必起身。」明湛在薛少涼的床畔坐下,見薛少涼依舊臉色蒼白,關切的問他,「今日覺得如何了?」
「臣無妨,只是一點兒小傷。」
明湛看了看他肩上紗帶,實際上隔著紗帶亦看不出什麼。明湛此舉,只是為圖安心罷了,溫聲道,「你們習武之人,與朕這等不懂武功的人不一樣。朕聽說,若是傷到筋脈,日後會影響武功。昔日杜若王說你武功非常不錯,你還這樣年輕,朕可不希望你出了差錯。否則,世上豈不少了一位武功高手麼。」
薛少涼不擅言辭,說道,「御醫的藥很好。」
「那就好。」明湛歎道,「你立下這樣的大功,朕卻不能明面兒賞你,實在委屈你了。」若非薛少涼去刺殺薩扎,雖未能一擊斃命,卻也令薩扎重傷,否則薩扎也不會死的這樣快。明湛說,誰是繼位汗王,誰就是殺死薩扎的人,純粹胡扯。
只是他身為一國之君,在韃靼使臣出使帝都時,卻用這樣的陰暗的手段行刺薩扎,說出去,總是有損君王名望。名望什麼的,明湛雖然打心底看不上這玩意兒,但是他現在真的非常稀缺,十分需要。明湛要維持自己無所不知、能掐會算、算無遺策的帝王形象,就不能把薛少涼之事說出去。甚至,連李平舟都不能說。
卑鄙嗎?
哪個帝王不卑鄙。
薛少涼心性淡薄,與常人不同,搖頭道,「臣練武功,自是希望有用武之地。昔日家師曾去西北埋伏,盡屠十位韃靼王族,保得西北一時平安。如今臣不及家師遠矣,不過,能有些微幫助陛下之處,於臣足矣。」
若是一般人,薛少涼哪裡會管他死呢。
明湛到底不是常人,薛少涼想著自己家的血海深仇尚且沒個頭緒。他又在帝王身邊兒當差,自然要謀個有用的地位。薛少涼只是淡漠些,並不傻。
帝王只會重用那些對他有用的人,只會看重那些對他有用之人。
他若是想報仇,先得在明湛這裡有一席之位。只有那樣,帝王才會正視他的血海深仇。
否則,管你阿貓阿狗的,想報仇,皇上日理萬機的,哪裡有空去理會你的仇恨去!
薛少涼平日裡話少,與同僚們的關係也非常一般,但是,他有一樣好處,此人目光敏銳,甚至稱的上精準,故此,他主動提出幫帝王去刺殺韃靼可汗。
而這一次,明湛的確對薛少涼另眼相待!
明湛望著薛少涼花朵一樣的面容,正色道,「朕答應你的話,朕記得。少涼,你不負朕,朕,亦絕不會負你!」
薛少涼明白,當初帝王與他說的五年之約是有效的,感激的點了點頭,沉聲道,「臣忠於陛下。」
公子得到了韃靼與烏賽人撤兵的消息,良久沒有說話。
他以為起碼,這些蠻夷可以堅持一個月,沒起到半個月就被迫撤兵,小皇帝果然有本事哪。
李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來了,的確是皇帝勝利了,很重要的標誌就是:天津港已經重新開工。
得到這個消息,李方頓時懵了,就是連陳大豹亦是眼神發散,失了主張。
如同阮鴻飛所言,帝都小皇帝沒這麼容易下台的。這麼快將韃靼人打退,小皇帝就不是一般的有本事。李方忽然生出些許悔意來。
不過,到底李方心機深沉,並不顯什麼。陳大豹則是連著幾日覺都睡不好,兩個大青眼圈,再配上陳大豹面無表情的神態。半夜出去,容易被人當成活殭屍的說。
阮鴻飛與劉影是最安然恬淡的兩人,除了共同飲茶,阮鴻飛時不時與劉影說佛論道,詩詞曲賦,更是無所不至,把個李方給鬧的,實在沒招兒了,只得與劉影說好話。
「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著才好了?」李方對劉影道。
「眼前明擺著的康莊大道。」劉影明眸微睞,淡淡道,「只是你不願意走罷了,何必來問我呢。」
李方連連擺手,「不不,現在江南什麼樣兒還不知道呢。怎麼能對公子動手呢?」
劉影最看不上李方這番虛偽,冷笑道,「明是已經動了殺心,還在我跟前兒裝什麼呢?你什麼樣我沒見過,你就裝吧。」
「並不是裝。」李方歎道,攬了劉影到懷裡抱著,「你生就單純,被老杜三兩句就能煽動起來,沒個心眼兒。你想一想,如今公子在呢,朝廷最大的敵人就是公子,咱們就有用武之地。」
「若是公子不在,對朝廷首當其衝的就是咱們了,小影子。」李方挖一挖耳朵,思量一時,說道,「你唸書的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免子死了,狗也就該殺了。天上的鳥都沒了,弓箭也就該閒置了。」
劉影皺眉糾正李方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對對。」李方敲一敲自己的腦門兒,對劉影道,「就是這個意思。你以前總是與我說招安的事,你也得想一想,得咱有用,皇上用得著咱,這安招起來也有些個滋味兒。」
「若是沒了公子他們,杜若國那裡海軍強大,咱是比不了杜國主的。但是有一樣,我聽杜國主說,皇上沒有海軍,你想一想,若是與皇上處好關係,咱們招安,豈不就是現成的皇家的海軍麼。」李方打的主意挺美,對劉影道,「只有這樣招安,皇上才能器重咱們。」
劉影面無表情道,「若是想與皇上處好關係,你就不該劫持杜國主。」
「那也不見得,若是與杜國主他們關係太好,怕皇上得以為,我老李與杜國主有私,腳踏兩隻船呢。如今得罪了杜國主,起碼也斷絕了我與杜國主有私交的可能。」李方搖晃著腦袋道,「在海上,總需要一種勢力與杜國主的海上勢力抗衡的。更何況還有公子這些人在,皇上與杜國主雖然交好,到底杜國主不是皇上的人,用起來不比自個兒的人手方便。若是皇上肯用咱,咱投了他也無妨。」
李方終於鬆了口。
劉影也鬆了口氣。
李方已生出投靠朝廷之心,只是招安並非簡單的事,何況李方這樣謹慎的人,一個不好,被朝廷騙了,別說他這些基業,就是性命能不能保全,還是兩說。
所以,此事,還停留在想一想的階段。
公子亦是慧敏無比之人,找到李方道,「想來李兄已生出招安之心了。」
李方倒也不隱瞞,笑道,「老李還是想與公子幹一票兒的,只是如今帝都之危已解。那麼些蠻人,竟不夠陛下一指彈的。可見陛下的本事了,我老李雖然唸書不多,亦不通軍國大事。不過,帝都之危解了,南下的那些韃靼人能堅持多久呢?」
「皇上有的是兵力,若是發兵圍繅,韃靼人不是陛下的對手呢。」若有別的路,李方也不想走招安的路。
公子搖一搖頭,「我們的人已經打開淮揚的門戶,這其中李兄也出一分力。李兄趁火打劫,此事,我自然不會多嘴。只是這樣的事,是瞞不過朝廷的,皇上如何肯赦你呢。」
「或者只是暫時的赦免。」公子感歎道,「在皇室,父子相疑,兄弟相殺的事情,數不勝數。翻臉不認人的事,更不知多少。」
公子意味深長的看向李方,「李兄,事關身家性命,李兄,你可要想清楚才好啊!」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似乎韃靼人也聽說過這句話,他們首當其衝的便到了蘇州府,蘇州久攻不下,再到揚州府。
林永裳與永定侯日日備戰,也終於把韃靼人給「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