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宮(中)
夜色濃濃,馬車轔轔走在京城街道上,寂靜之中,車輪聲尤為響亮。
馥之一身宮侍裝扮,靜靜地望向外面。透過細竹編就的車幃,只見大路上空無一人,唯有車外的琉璃燈火光搖曳。
“在想甚?”大長公主的聲音緩緩傳來。
馥之轉頭,只見她不知何時睜開雙眼,正看著自己。
“並未想甚。”馥之淡淡道。
下晝時,大長公主親自到大司馬府,說要邀馥之同車前往承光苑賞秋梧桐。大長公主身份不比別人,賈氏見馥之無異議,在大長公主面前不好出言反對,也只得准許了。
此後的事便水到渠成,馥之隨著大長公主到了新安侯府,換上這身內侍裝扮,聽命婦交代宮中行走的規矩。到了夜裡,換上這馬車,啟程往宮城。
大長公主淺笑。
“你在想若果真救得今上,姚美人該如何脫罪,可對?”她緩緩道。
馥之看向她,沒有言語。
她說得一點不差,馥之不得不佩服這姑氏的本事。
昨日從何萬口中,馥之大致得知了姚嫣出事的經過。上月,皇帝甚青睞姚嫣,連日臨幸。本是好事,可就在一夜之後,晨起時,皇帝突然覺得不適,當日發起熱來,時好時壞,幾日之後,即臥床不起。太醫診出是中毒,卻說不清來源。而皇帝發病前,起居皆在姚嫣處,姚嫣被理所當然地被拘了。南方正值戰事,此事一直嚴禁聲張,姚嫣則被拘著,“?君”的罪名卻說不得,只含混地稱她違犯宮規。
姚征身為尚書,在朝中地位不低,結交的京中貴人也有許多了。可他竟連姚嫣犯事的細節也打探不出,馥之到了姚征府上探望時,只見他神容消瘦,那往日為人要強的三叔母一見到她,便幾乎聲淚齊下地請她入宮見太后,為姚嫣求些情面。
只是姚征與鄭氏恐怕萬萬未想到,皇帝一旦不治,姚嫣便要坐實“?君”的罪名,不僅姚征一家,潁川的姚氏也要牽連其中。
情勢急迫,盧嵩又在太行山未歸,大長公主要馥之入宮診治皇帝,馥之不得不答應。
她看向大長公主,外面的光影在她精緻的面龐上交疊,只覺愈加莫測。聽說竇皇后有孕在身,大長公主如此盡心救治皇帝,其中因由,馥之也大約明白。此事處處透著複雜,為免牽連,她從大司馬府中出來時,一個從人也沒有帶。
“姚美人頻得聖眷,宮人爭寵嫉妒也是自然,眾口鑠金,所授罪名向來無幾分真實。今上並非愚鈍之人,這些干係豈不知曉?馥之只消救得今上,到時即便無他人相助,脫罪亦有何難。”只見大長公主開口,不緊不慢道。
馥之神色無波,目光沉靜
“承姑氏吉言。”片刻,她低低道。
馬車轔轔向前,將近宮城之時,忽然轉頭走入一條小巷。
琉璃燈搖曳的光照下,只見另一駕馬車已等候在此。
待她們的馬車停下,那車駕上的車幃掀開,一人頭戴羃離,撩起的輕紗下,面容秀麗。
“阿宓。”大長公主淺笑。
王宓沒有說話,片刻,卻看向馥之,雙目深沉。
夜色中,宮門兩旁的闕樓聳立著,如山峰般崔巍。
宮門處,火光明亮,幾十名衛士披甲執戈,威武地立在黝黑的大門前。
見是長公主車駕,守門將官查驗過符令,即命衛士向兩旁撤開。馥之斂眉觀心,垂眸隨著車駕與向前走去。馬車駛過門洞,車輪聲倏而隆隆震響,未幾,視野倏而開闊,宮殿高大雄渾的輪廓嵌在夜幕中,巋然屹立。
過了幾重宮門,王宓從車上下來,換上步攆。
“往紫微宮。”她吩咐道。
內侍應下,抬起步攆,穿過長長的宮道,暢行無阻,一路入了皇帝的紫微宮。宮門處,衛士林立,竟倍于比宮城大門的守衛。
中常侍徐成正在殿外,見長公主來到,忙迎上前去。
“殿下。”他低聲一禮。
王宓看看殿中,不多旁話,問他:“我皇兄現下如何?”
徐成眉間帶著掩不住的憂色,道:“陛下仍一直未醒。”
王宓頷首:“丞相等人可曾來過?”
徐成答道:“下晝曾來過,見陛下未醒,與太醫詢問些話便離去了。”
“太后呢?”王宓又問。
“黃昏時已回宮。”
王宓一訝:“這般早?”
徐成低頭道:“小臣只知那時樂安宮來報,說大皇子哭鬧。”
王宓默然。
徐成微微抬眼,卻視線忽而落在王宓身後。
感覺到那目光的銳利,馥之低著頭,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手指在袖間緊緊攥起。
“我去看看。”只聽王宓道。
徐成收回目光,答應一聲,轉身引二人朝殿內走去。
皇帝的寢殿中,光照昏暗。
馥之剛踏入,便聞得一股藥氣迎面而來。
侍候的幾名宮人見王宓進來,紛紛行禮。
“爾等且退下。”王宓道。
宮人們微訝的相覷,卻不敢違抗,看看王宓和徐成,再禮退了出去。
“醫官就在偏殿,”徐成低聲道:“剛為陛下侍藥,二刻之後,便要再來。”
王宓沒有說話,卻看向馥之。
“我省得。”馥之輕聲道,說罷,朝幔帳中走去。
蜜燭靜靜燃燒,撥開重重錦帳,淡淡的光照映在榻中人蒼白的臉上。
皇帝靜靜躺著,雙目緊閉,雖熟睡,眉間卻微微蹙著,容顏消減,似乎已經失卻了往日那不怒自威的帝君神采。
“陛下五日前開始昏迷,時而發熱盜汗。每日醒來兩三回,也是神智不清,昨日到現在,卻一次也未曾醒過。”徐成低低道。
馥之看看他,殿中門窗關得嚴實,燭火無一絲搖曳,徐成圓胖的臉上亦是波瀾不顯。
沒工夫探詢此人與大長公主的關節,馥之頷首,看向皇帝,在榻旁坐下。
王宓和徐成立在一邊,緊盯著馥之。
只見她神色專注,翻翻皇帝的眼皮口唇看了看,又將皇帝的手從錦被下拉出來,凝神把脈。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銅漏的滴水聲一下一下,似帶著警覺,落在每個人的心頭。
好一會,馥之將皇帝的手放下,卻將錦被掀開,撩起他的左袖。
“做甚?”王宓見她動作大膽,皺起眉頭。
馥之未回答,雙目盯著皇帝的左臂。燈光下,一道細細的疤痕顯露出來,不足半寸,泛著深紅的顏色。
王宓定睛看去,亦是詫異,睜大眼睛:“這是……”
“上回遇刺的舊傷。”馥之深吸口氣,緩緩道。
王宓與徐成相視,皆是驚訝之色。
她說的遇刺,二人心中皆清楚得很。皇帝在東市被歹人襲擊,幾乎殞命,想起來,至今心有餘悸。
王宓不解:“那時盧子不是治好了?”
馥之看著皇帝,沒有抬眼,簡短地說:“多種毒物相配,可隱匿於表,變化多端,雖扁鵲亦難料。”說著,她指指那疤痕:“此傷痊癒久矣,卻忽而再現,便是證據。”
盧嵩曾對馥之說過,他曾將皇帝那時所中的毒細辨,發覺雖不算複雜,有一味卻無論如何也辨不出來。盧嵩雖不解,卻也不敢斷言,且皇帝痊癒之後,再無異狀,此事便也隨之過去了。
昨日何萬同馥之說起皇帝是中毒時,馥之頭一樁想到的便是此事。
“現下如何?”徐成問。
馥之沉吟,道:“煩常侍將陛下日裡服用的湯藥取些來。”
徐成看看她,一頷首,即刻轉身出去。未幾,拿著一隻銀碗回來。
“陛下這兩日來,皆服此藥。”他將銀碗遞給馥之,道。
馥之接過,將裡面的藥渣細細品驗,片刻,將銀碗放下。
“有甚可疑之處?”徐成問。
馥之浮起一絲苦笑,搖搖頭:“無。”
不出所料,這銀碗中的藥皆溫和之物,有些解毒護元之用,對於皇帝身上的毒卻無濟於事。並非太醫們瀆職,只是皇帝這病非同尋常,對那毒物來歷又不得要領,出了差錯便是滅族之罪,推斷用藥便也保守起來。
徐成與王宓皆看著馥之,只見她從懷中拿出一隻小小的瓷瓶來,打開,倒出幾粒小小的藥丸。
“這是甚?”王宓問。
“解藥。”馥之答道。
皇帝身上的毒,馥之雖不知其確切之名,依盧嵩與何萬所述,卻已大致摸得其性。白石散人的藥庫中,天下各種毒物應有盡有,馥之常年習藥,對克毒之法還算了解。是以答應為皇帝診治之後,她即刻制了這些藥丸,隨身帶來。
方才為皇帝診過脈,又查驗過他近來所服湯藥,確定狀況無異,馥之便可大膽施藥了。
“夫人已有十分把握?”徐成眉間一展,問道 。
“算不得十分。”馥之一邊將皇帝的嘴夾開,一邊說:“據理,陛下明早當可清醒。”
王宓不語,看著馥之,只覺心中撲撲地跳。在馥之伸手喂藥的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馥之抬頭。
王宓緊盯著她,低低道:“夫人這藥喂下,今上、我、徐常侍乃至這大殿內外的幾百人性命便全數捏在了夫人手上,夫人心中可有成算?”
此言出來,旁邊的徐成也是一怔。
“我省得。”馥之輕聲道,拿開大長公主的手,將藥丸置入皇帝口中,又拿起旁邊案上的水盞,小心喂下。
王宓和徐成看著馥之的動作,皆不言語。
銅漏在殿中靜靜地滴著,時而發出一聲輕響。旁邊的燈檯上,蜜燭燒得只剩短短一截,燭花在燈檯上結得厚厚的。
王宓倚在榻上,身上披著裘衣,許久不曾動過。窗外傳來些低語聲,似是徐成正與內侍說話。隔著一側的紗窗,王宓看到月亮已經西沉了,自己卻一直不曾入眠。
不遠處,馥之伏在一張案上,靜悄悄的,也許久不曾動過。
她竟能睡著。
王宓心中忽然有些不忿,轉開臉去。
她想起晨早在宜春亭中,當大長公主說出姚馥之是陳勰弟子,亦是去年平陽郡大疫的驅疫扁鵲時,王宓只覺得大長公主在說笑。
去年那大疫,王宓亦是記憶猶新。那時人心惶惶,皇帝為得此事,半月吃不下飯,後來疫情得解,他們還曾往社中祭拜了一番。據傳,那大疫正是一名女扁鵲妙手所驅,只是一場大戰之後,此人就不見了蹤影。
“……阿宓若不信,會稽侯何愷就在京中,何不請來一問?”大長公主的唇邊掛著自信的笑容。
她注視著又是狐疑又是躊躇的王宓,雙目明亮:“阿宓,陳勰醫術,世間無出其右。不知這京城中,阿宓可還尋得出別人?”
王宓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別無選擇。
這位姑母,總能找到別人心思中的要害,一擊中的。
當時王宓一心救皇帝,硬是答應了;而現在冷靜下來再想,到底是對是錯,卻愈發沒了底氣……
思索間,她忽然又想起了顧昀。
心中一動。去年那大疫時,他正在平陽郡,若姚馥之真是扁鵲,那……
正在這時,一絲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雖然輕得很,王宓卻一下睜開眼睛。
看向四周,除了自己和馥之,殿內空無一人。
隔了會,聲音又清晰了些,像是什麼在動。王宓循著看去,卻似是從皇帝的帳中傳來。
心中猛然一震,王宓從榻上起身,顧不得伸展酸痛的肢體,快步走到帳前,將帷幔一把掀開。
皇帝仍閉著眼,卻有了動靜,嘴半張著,似在囈語。
“皇兄!”王宓又驚又喜,急忙喚他。
聲音將馥之也吵醒了,她睜眼見狀,忙也起身,幾步走到榻前。
“讓我看看!”見到這般情景,她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從錦被裡摸出皇帝的手。
正要把脈,突然,那手一轉,將她的手腕用力抓住。
馥之嚇了一跳。
皇帝面色仍蒼白,微喘著氣,雙眼卻已經睜開,死死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