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中)
馥之吃了一驚:“宮中貴人?是誰?”心思飛快地轉,首先想到了姚嫣。
余慶苦笑:“我未聽清,那使者還在……”
“到府再說,一問便知。”顧昀走過來對馥之說。
馥之看看他,遂不再問,轉身隨他朝車駕走去。
零陵扼守巴蜀水道通往中原的咽喉,古來乃衛戍要地,不算大,卻築有高牆深池,以堅固聞名。
馬車在顧銑宅邸前停住,馥之下車,只見面前是一所大宅,磚牆重簷,門前蹲踞的一對碩大的石獅,平添威嚴之氣。
“走吧。”顧昀過來,對馥之笑笑,待她往宅中走去。
剛入前庭,幾名武官服色的人迎面走來。見到顧昀,眾人緩下腳步。
“將軍。”顧昀看到當前呂汜,向他一揖。
呂汜還禮。
眾將官與顧昀並不陌生,紛紛見禮,卻好奇他身旁跟著女眷,詫異的目光不時朝馥之掃來。
“將軍。”馥之去年在平陽郡驅疫時曾見過呂汜,與他不算陌生,亦隨著顧昀向他行禮。
呂汜看看馥之,頷首道:“侯夫人。”
眾人見過禮,各自告辭。
待他們走遠,馥之瞥瞥身後,問顧昀:“呂將軍也來?”
顧昀道:“呂將軍仍領驃騎之號。”
馥之頷首,說話間,前堂已至。顧昀才請侍從通報,卻見顧銑一踱步出來。
“叔父。”顧昀忙一揖,馥之亦隨他行禮。
“回來了?”顧銑微笑頷首。說著,卻將目光看向馥之。
馥之微微抬頭,看到顧銑清瘦的面容,怔了怔。
“昀接得馥之便返程,不敢久留。”顧昀道。
顧銑唇含笑意,不多言,讓他們上堂入席。“我預得你二人此時必至,教庖廚備下膳食。”從人呈來飯菜,顧銑和藹道。
顧昀與馥之謝過,下箸用膳。
過了會,堂上靜靜的,只剩二人的進食之聲。馥之微微抬眼,上首處,顧銑端坐著,目光沉靜。
馥之忙眼簾垂下。
上回相見,還是在她去廟宮之前,到堂上向顧銑告出。不料變故橫生,如今歸來再見,竟有些微妙的局促。
幸得過了會,一名從人上堂送來書冊。顧銑讓他把簡書置於案上,拿起一份展開細細閱覽,馥之這才覺得稍稍放鬆了些。
顧昀見顧銑看著那書冊眉頭微皺,停箸問道:“可有甚事?”
顧銑看看他,搖頭道:“無事。只是近日京中文書簡略了許多,覺得不甚慣常。”
顧昀頷首。
馥之見他們提起話頭,忙向顧銑問道:“聽聞,今晨有京城使者來到?”
顧銑看向她,片刻,面上露出一絲苦笑。
“瞞不得馥之。”他緩緩道:“今晨使者來告,宮中的姚美人不知因何事被拘入了掖庭,那使者正是為姚尚書求助而來。”
馥之聞得此事確實,心中微微一沉。
“我抽身不得,已傳書與爾等叔母。”顧銑和聲道:“她在宮裡宮外都極有人緣,可襄助一二。”
馥之與顧昀相視一眼,微微頷首,片刻,在座上向顧銑一拜:“勞叔父掛心,侄婦深愧。”
顧銑笑意淡淡:“一家人,勿出見外之言。”
用膳過後,顧昀與顧銑留在堂上,馥之先行告退。
“馥之果真為虞陽侯所救?”談了些公務,顧銑忽而向顧昀問道。
顧昀頷首:“正是。”
顧銑撫須,緩緩道:“她可曾將劫後之事與你說起?”
顧昀答道:“說起過?”
“哦?”顧昀目中意味深長:“甫辰以為如何?”
顧昀望著顧銑,正容道:“馥之乃我結髮之妻,昭昭其懷,甘苦不避。”
顧銑看著他,稍傾,笑起來,矍鑠的雙眼中光采明亮。
“顧氏以純臣自立,宮中糾葛向來不沾。”笑過一陣之後,顧銑沒有說下去,卻移開話頭:“此事,馥之當心中有數。”
顧昀一怔,了然道:“昀明白。”
顧銑長歎口氣,將視線望向堂外:“只是無姚尚書之事,馥之身為內眷,此地亦是久留不得。”他看看顧昀:“你也當清楚。”
顧昀看著他,片刻,一揖:“諾。”
成郡江畔,日頭下,一具具舟骨擱在沙灘上,密佈如魚鱗一般。
“篤”,老年舟子伸手拍在一隻打好的鵃舟舟骨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仔細地看了看,又蹲下,將舷邊觀察。好一會,他站起來,對身後的三人笑道:“諸位郎君放心,這般舟楫,莫說去巴郡,便是入河也行得。”
“哦?”王瓚精神一振。
老舟子撫須笑道:“郎君莫憂,不怕說,當年我頭一次走那水道時,用的舟還不及這些哩!”
王瓚聽得這話,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了下來,不禁笑容滿面。看向謝臻和郡守,只見他們的亦是神色喜悅,謝臻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
“多謝叟。”謝臻頷首道,說著,看看身後家人。
家人會意,將手中提著的幾壺陳釀和一隻沉甸甸的錢袋交與老舟子。
“叟一路辛苦,區區薄力,還望不棄。”謝臻繼續道。
老舟子看著那些東西,笑顏逐開,連連作揖道謝,未幾,告退而去。
老叟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舟骨後面消失,過了會,謝臻轉過頭來,卻見王瓚看著他。
謝臻神色平靜,將他回視。
“鵃舟之事既成,巴郡指日可得矣!”郡守掩不住興奮,大笑道。
王瓚亦笑,卻看著謝臻:“不知使君有何打算?”
謝臻將他看了看,目光悠然:“什麼有何打算?”
王瓚將視線望向平闊的江面,淡淡道:“使君既出巴郡,自當面見陛下。郡守今日同我說,往京城的大舟明日就有。”
郡守聞言,亦頷首,向謝臻笑道:“往京城的大舟已備下,但憑使君吩咐。”
謝臻看看王瓚,面上浮起笑意,對郡守道:“府君安排便是。”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謝臻的家人匆匆走了來。“公子,”見禮後,他向謝臻道:“蔡女君已醒轉。”
“哦?”謝臻眉間微微一亮,當即看向二人,微笑揖道:“臻有要事,暫告退。”
王瓚瞥著他,少頃還禮,緩緩道:“使君但去。”
謝臻不多言,向二人再禮,轉身離開。
“這明珠公子亦是留情之人哩。”郡守仍覺心情舒暢,看著那修長的身影往堤上走去,撫須向王瓚笑道。
王瓚看著謝臻那邊,眉梢微微揚起。
日光帶著些暮色,從窗外投來,將窗櫺上的白絹映出一層淡金的光澤。
蔡纓望望天色,將手中的水盞輕輕放下。
昨日她隨謝臻來到這府中不久,便聽得府中僕從說王欽殺蔡暢之後,將他的屍首曝於野中。噩耗入耳,蔡纓只覺天旋地轉,一下昏厥過去。待醒來,已是這般光景,服侍的侍婢說,自己整整睡了一日。
“女君才醒來,用些粥食吧。”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蔡纓抬頭,見侍婢端著一隻大腕走進來,裡面熱騰騰地冒著白氣。聞得味道,蔡纓也愈發覺得肚子裡空了,點點頭。
侍婢見她肯進食,心中不禁松了口氣,笑意盈盈,將大碗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幾案上。
蔡纓不多話語,拿起銅匙,低頭吃起來
“女君真好看。”
過了會,忽然聽侍婢歎道。
蔡纓一怔,抬起頭。
只見侍婢笑眯眯地看著她。
“除了那日來的夫人,我見過的人中就數女君樣貌最好。”她用濃重的成郡口音繼續道。
蔡纓聽得這般形容,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她開口問,喉嚨裡仍有些乾澀:“什麼夫人?”
侍婢說:“婢子只稱她夫人,原以為是督漕內眷,後來才知曉,原來是別人妻室。”
她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蔡纓不禁淡淡莞爾:“別人又是誰?”
侍婢想了想,面上泛起淡淡的紅暈,認真地說:“那人生得甚英俊哩!好像叫什麼……嗯……什麼威武侯?”
“武威侯?”一個聲音自後面緩緩傳來。
二人一驚,轉頭望去,卻見一人立在門口,夕陽的暉光下,面容俊朗。
“婢子……嗯,婢子告退。”侍婢看到謝臻,面上倏而漲紅。她的目光中帶著些羞澀的慌亂,分別向蔡纓和謝臻一禮,快步走出房門。
室中只剩二人。
蔡纓看著謝臻,停下手中的銅匙。
謝臻亦看著她,片刻,邁步走入室中。
“明日有大舟返京城,臻來問女君意下。”謝臻隔著幾案,與蔡纓相對坐下,緩緩道。
蔡纓注視著他,目光平靜。
“我去零陵。”片刻,她輕聲道。
謝臻目中閃過一絲訝異:“哦?”
“纓如今孑然一身,唯零陵有一舅家可往投奔。”蔡纓緩緩道,停了停,微微低頭:“且將來還要返巴郡為父親收斂屍身。”
謝臻看著她,沒有接話。
“明日我往京城之時,可送女君往零陵。”片刻,他頷首,卻看著蔡纓,目光平和:“丞相囑託之事,亦願女君勿忘。”
蔡纓看著他,心中明瞭。
“可否請教使君一事?”過了會,她忽而問道。
謝臻道:“女君但問。”
蔡纓吸口氣,道:“朝廷下派丞相,乃為輔弼諸王。今濮陽王逆反,若論責任,首究丞相失職。可對?”
謝臻答道:“正是。”
蔡纓緩緩道:“即便我父親出得巴郡,亦逃不得一死,可對?”
謝臻視線微凝,頷首:“然。”
“纓得以至此,亦是因我父親曾與使君約以要事。”
謝臻雙眸正視不避:“女君所言確實。”
蔡纓看著他,目光定定,片刻,唇邊浮起一抹蒼白的淺笑。
“君子磊落,果如使君。”她深吸口氣,向謝臻一禮:“待明日到得零陵,父親交托之物,纓必奉與。”
顧昀回到住所,卻見馥之正立在廊下,望著庭中出神。
“怎不歇息?”顧昀訝然。
馥之回頭,見是他,笑笑:“睡不著。”
顧昀沒有言語,只走上前去,將她身上的棉袍攏了攏,皺眉道:“那也不可站在廊下,惹了風寒怎好。”
馥之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片刻,笑道:“你比我還懂醫。”
顧昀莞爾,摟在她身後,陪她望著庭中景致。
“甫辰。”過了會,忽而聽得馥之道。
“嗯?”
“我想明日就返京。”
顧昀沒有說話。
馥之回頭,只見他望著庭中,目光深遠。
“怎不出聲?”馥之問。
顧昀瞥瞥她,神色無波。
“我不喜。”他淡淡道。
馥之一怔:“為何?”
顧昀將她放開,伸伸腰肢的骨節,望著天空:“別家婦人恨不得將丈夫綁在手上,我家婦人卻只想著自己回京。”
馥之看著他,片刻,訕然道:“你要如何?”
顧昀低頭瞅向她,聲音低緩:“你說如何?”
那雙眸近在眼前,深黝得似能攫人心魄。
馥之望著他,面上倏而燒起,笑意卻漸漸加深,染上一層柔媚的顏色。“你來便知。”她的聲音婉轉,說著,伸出手,一把將他拉向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