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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第20章
羃離

  濃雲將下晝的日頭遮得光照淡淡,似將有雨。東市的大街上卻熱鬧不減,商賈們都趕著在收市前將手裡的貨物易出去,愈加賣力地與人還價。

  馬車走過集市,未幾,在街邊停了下來,外面的家人請謝臻下車。

  阿四首先撩開簾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車旁,只見這裡離東市並不遠,街道兩旁的屋面都店鋪,行人亦不少。而馬車停著的地方,也正是一間可作商鋪的屋子面前,門敞開著,裡面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時,謝臻也已從車上下來,抬頭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阿姊在何處?”阿四問他。

  謝臻卻不答話,瞥他一眼,讓家人留在外面,輕拂廣袖,逕自邁步入屋。阿四見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後面。

  屋子裡有些暗,進到去,卻並不狹窄,地上鋪著一層簡陋的草席,在謝臻眼裡勉強算得上整潔。怎麼看也是商賈的處所,馥之看這樣的屋宅做甚?他心裡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簾垂蔽的小門之後透來,謝臻腳步不停,一直走過去。

  一陣說話聲隱約傳來,謝臻掀開竹簾,只見院中站著兩個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裝,手裡還拿著羃離,卻正與一個中年布衣男子說話,神情愉悅。察覺動靜,二人齊齊望來。馥之看到謝臻,眉間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她的嘴張了張,卻略一停頓,稍傾,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謝臻含笑上前。

  “阿姊!”阿四高興地跑到馥之身旁。

  看到他跟著謝臻來此,馥之並不意外,微微莞爾,望向謝臻。只見他面上帶著一貫的從容淡笑,眼睛卻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謝臻微笑道:“這是我師兄。”

  謝臻訝然。

  男子一臉和善的笑意,向謝臻一禮:“河間盧嵩,幸會公子。”

  師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聽人說她清修之處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裝束卻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霧再起。

  謝臻面上卻神色不改,含笑還禮:“原來是盧兄,臻幸會。”

  馥之知他心思,對謝臻道:“師兄學得一身精湛醫術,今年出師來到京中,欲在此間開一處藥鋪。”

  謝臻更是詫異。

  馥之正欲再說,這時,不遠處過來一個人,似乎是屋主,向他們一禮,說後院屋舍已清理乾淨,請盧嵩前去看看。盧嵩答應,向謝臻和馥之告禮一聲,隨那人走開了。

  阿四見馥之顧著與他們說話,所談的事同自己也全無關係,覺得無趣。想到方才在門外看到有小販在賣餳糖,又想到懷裡帶著的幾枚銅錢,心中早覺得癢癢。此時,便也見機向馥之說他去一趟門口。

  馥之答應,阿四帶蹦地跑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謝臻兩人。

  “馥之何時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師兄?”少頃,只聽謝臻緩緩開口。

  馥之抬眼,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早知他有此問,馥之唇角彎彎,道:“他與我同師,自然醫術精湛。”

  “哦?”謝臻眉頭微揚:“你師從何人?”

  “白石散人。”馥之坦誠地說,面帶淺笑,補充:“自名陳勰。”

  謝臻怔了怔。陳勰是何人他當然知道,聞名天下的扁鵲,卻在十年前退隱,不知去向了。沒想到,傳言說馥之拜在門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謝臻看著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著她,嗓音自喉間低低傳來:“如此。馥之今日邀我來,卻是為何?”

  天邊鉛雲的縫隙裡露出斜陽桔紅的顏色,大街上的人流還未散去,仍有賣餳糖的小販背著竹筥守在路旁。

  阿四出門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販見來了顧客,笑顏逐開,忙將筥放下來,掀開上面的布。阿四看看裡面的糖,拈起一點碎塊嘗了嘗,覺得不錯,便向小販問價。

  “一錢一兩。”小販道。

  阿四想了想,道:“一錢二兩。”

  小販笑笑:“小郎君,勿說我這餳糖是最好的春餳,便是次些的,一錢二兩也沒處買去。”

  阿四皺皺眉頭,心裡嗤了一聲。京城就是訛人,在塗邑,這般成色的餳糖一錢三兩他都嫌貴,只是那時沒錢買罷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處。

  見阿四離開,小販卻急了,忙沖他道:“小郎君,二錢三兩如何?可不能再少……”話音未落,只聽“嘩”一聲,幾枚銅錢落入筥中,一個豪氣的聲音道:“七錢,來十兩。”

  阿四聞言頓住腳步,回頭,看到那人,面上一喜:“都尉!”

  張騰騎在馬上,見阿四叫得甜,亦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四跑上前去,只見張騰大汗淋漓,身上穿著單衣,卻髒兮兮的,還留著幾處泥印。阿四認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羡慕地說:“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張騰笑呵呵地說:“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過,遠遠便看到你,仲珩還說我認錯!”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隨即向他身後望去。果不其然,張騰身後不遠,青雲驄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著他,正是王瓚;旁邊一匹棗紅白顛駿馬,上面的武威侯顧昀亦看著他,面色無波。

  阿四臉色忽而難看。

  張騰讓手下僕役從小販手中接過用荷葉包好的餳糖,遞給阿四,問他:“你如何在此?”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這裡的事,口裡支吾:“我……嗯,自己走走。”說著,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後。

  不遠處的王瓚卻沒放過這眼神,順著看去,望見了對面街邊停放著的馬車和家人,心中忽而了然。他冷笑,緩緩開口:“哦?莫不是姚扁鵲要行那商賈之事?”

  顧昀亦看到了對街,沒有說話,只將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

  阿四聽出了王瓚口中的諷刺,登時雙眉一豎:“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辰,那是謝公子買下送她的屋宅!”

  “叔父說你近來在京中結交甚廣?”院中,馥之望著謝臻,微微莞爾,片刻,不答卻問。

  謝臻揚揚眉頭,唇邊不置可否地勾起。

  馥之笑意盈盈,繼續道:“阿狐,你相識的人中若有誰得了病,可提提我師兄。”

  “嗯?”謝臻愣了愣,隨後,啼笑皆非。

  他原先見盧嵩一身樸素打扮,以為資財缺乏,馥之找他來是為幫盧嵩借錢,不料,卻是要他做牽線拉客的人。謝臻看著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堂堂世家貴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

  “既是陳扁鵲門下,報上其號便不愁病人,何須用我?”謝臻道。

  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師不許透露。”

  謝臻眼睛微微眯起,沒有說話。

  看著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陣打鼓。

  若說治病,其實廟宮裡便有醫藥,百姓平日裡得些小病,多是往廟宮裡。可裡面巫祝對於醫術畢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飄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難,便是難辦了。於是,自前朝開始,市中有了醫家的醫坊,宮裡的太醫署百姓碰不得,卻可以去醫坊求醫,醫坊便也漸漸興起。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醫坊中接觸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戶人家,自然低微了些。

  馥之明白謝臻出身高門大戶,無端要他給一間醫坊幫忙自然不妥。不過據她所知,京中貴人富家多入牛毛,也並非人人請得起太醫署的醫官,大多也還是要到醫坊請醫的。盧嵩是陳勰弟子,醫術不在話下,待日後名聲壯大,醫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盧嵩商量過,早已準備好了拿利錢分成來加以遊說,正要開口,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在背後響起,卻是盧嵩回來了。

  “嵩瑣事耽擱,怠慢了來客。”盧嵩歉然地向謝臻行禮笑道。

  謝臻微笑,看看盧嵩,又將目光在周圍屋舍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臉上。

  “足下欲在此開設醫坊?”謝臻移開視線,向盧嵩道。

  “正是。”盧嵩頷首。

  “京中醫坊雖不少,但以足下之能,必可獨秀于林。” 不等盧嵩再說,謝臻已開口,聲音緩而清晰:“東市人多而廣,足下初來京中,此間可以為始;然,東市流於市井,足下若圖大計,將來起色之後,還須另謀他處。”

  聞得此言,馥之望著謝臻,眼睛忽而明亮。

  謝臻卻看著盧嵩:“不知足下可明白謝某之意?”

  盧嵩怔住,隨即,面上喜色浮現,忙向謝臻一揖:“多謝公子指點!”

  謝臻略略頷首,不再言語。

  盧嵩還想說什麼,這時,東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屋主正領著人抬些東西。

  馥之見盧嵩回首相顧,笑笑,道:“師兄但去,我等自處便是。

  盧嵩笑而點頭,又向謝臻揖了兩揖,口中告禮,再次轉身走開了。

  謝臻看著那邊眾人忙碌的身影,神色靜靜。

  少頃,他回頭,卻忽而觸到馥之的目光。她正盯著自己,明眸中盛滿驚訝和笑意。

  “阿狐如今竟也是樂善好施之人。”馥之笑道。

  謝臻揚揚唇角,深吸口氣,卻轉身朝門外走去。

  馥之怔了怔,跟上去。

  “你要回去?”她問。

  “嗯。”謝臻淡淡答道,抬手掀起門上的竹簾,走入前屋。

  他高高的後腦對著馥之,遮去了那張臉上的表情,馥之心裡忽而隱隱起了些小心。她望著謝臻的背影,片刻,臉上浮起笑容:“阿狐,我昨日做了甜糕,用的是新頡的帶露海棠。”

  “嗯。”謝臻仍是在前面走。

  馥之咽咽喉嚨,繼續道:“你若想吃,稍後……”

  話沒說完,卻見謝臻突然停下,轉過身來。

  馥之忙止步。

  寬敞的屋裡倏而無聲。

  光照淡淡,謝臻臉與馥之離得很近,俊美的輪廓上,深眸如墨,似乎隱約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

  馥之望著他,正想張嘴,忽然,手上一動,羃離被謝臻拿了起來,片刻,蓋在了馥之的頭上。

  馥之怔住,過了會,下意識地抬起手。

  謝臻卻沒有讓開,繼續將手移到她腮下,將羃離的系帶綁上。

  “女子出門在外,時刻都要戴著羃離,可須記住。”他的嗓音在上方低低響起。指間的溫熱透過絲帶觸到皮膚上,帶起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馥之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他的手腕和袖口,只覺一股陌生的氣息隱隱拂在鼻間,藏著些似蘭似菊的味道,卻極是恬淡。

  未幾,羅紗在眼前覆下,將上方的目光和呼吸隔去。

  “知曉了?”謝臻的手收回,再問道。

  馥之猶自發愣,片刻,點點頭。臉上隱隱蒸熱,薄紗下,只見他的唇邊笑意深深,下巴的線條流暢而優美……

  已是初夏時節,夜晚的庭中蟲鳴陣陣,傳到室中,愈加顯得靜謐。

  馥之坐在妝台前,看著銅鏡,手裡的篦子梳著髮絲,動作緩慢。

  心裡仍想著白天在那屋子裡的情形,卻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堵在胸中,臉上赧然。

  幼時,大人們曾取笑他們是小夫妻。謝臻以前也曾幫她戴過羃離,甚至還幫她穿過衣服,的確親密。可馥之卻從不認為他們是男女之情。

  馥之沒有兄弟,卻與謝臻自幼玩在一處,於她而言,謝臻是個如兄長如摯友般的存在。他們相互熟知,相互瞭解,即便分開許多年,當再次見面,兩人的關係依舊如故……

  可如今,同樣的事卻攪得內心不安起來。

  是有了男女之防麼?馥之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無疑惑地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太懵,那時,若非阿四拿著一包餳糖闖將進來,她幾乎不知該如何應對……

  正想著,門上響起“吱”的聲音,馥之的保姆戚氏捧著一疊收好的衣服進來了。

  戚氏是除姚虔之外,馥之最親近的人。自馥之三歲的時候起,戚氏便一直做她的保姆,即便後來姚陵夫婦雙雙仙去,她也還是留在馥之身邊,一直跟到了姚虔家中。如今馥之隨姚虔來京中,戚氏亦是跟來的為數不多的家人之一。

  “叔父可睡了?”馥之問。

  “還未曾。”戚氏道,走到衣箱前坐下。

  馥之停下手中的篦子,望向戚氏:“為何?”

  戚氏笑笑,道:“還不是閱那些策論。”

  馥之聞言,頷首不語。叔父甚愛讀書,每每坐下來,必先閱上一卷。只是,如今他身體不比從前,到該歇息之時,無論他做什麼馥之也必定出面阻止……

  “說來,也有一件趣事。”這時,戚氏忽然道。

  馥之望向她。

  戚氏問:“女君可記得那日主公提起的延壽宮筵?”

  馥之頷首:“記得。”

  延壽宮也在承光苑,為三十六宮之一,為太后所有。每年,太后總要在此宴請一回群臣及家眷,以示親和恩慈。

  戚氏笑道:“主公下晝接到宮中來帖,今年延壽宮筵改在本月,可巧,就在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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