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郡(下)
“現下做甚?”梁升向陛﹕問道。
陛﹕站起身來,看看王鎮的屍首,道:“先將太子移走,其餘屍首留在這舟上,走後點火。
梁升頷首,又問:“那艙中婦人如何處置?”
陛﹕看向他,道:“她知曉此事,留不得。”
梁升答應一聲,轉身朝艙內走去。
大江上,風平浪靜,一艘大舟駛過,江面倏而被劃開長長的水波。
“夜中行舟,可賞江上月景,倒不失一件雅事。”成郡郡守坐在席上,舉盞笑道。
王瓚坐在一旁,望著頭頂上的月亮,緩緩飲下一口酒,唇角微彎。江上的風並不算大,涼涼的吹在面上,和著口中的甘醇,格外愜意。
成郡與南方百越之地有水道相通,自古為漕渠重地。朝廷每到旱澇之季,都會派督漕下來巡視,以保漕運通暢。王瓚這個督漕來到,卻與往日不同,除了督漕渠,還將各處水道也一併勘察。
巴郡形勢,郡守心中通透,對這位督漕很是聽命,但凡有話必全力照辦。白日裡,王瓚請郡守撥一艘可容三十人的兵舟,夜遊水道。郡守答應,入夜則請王瓚登上兵舟,一路往西南。
“成郡兵舟向來堅固,水軍熟稔,即便夜裡也可舟行如飛。”郡守道。
王瓚頷首,微笑:“果名不虛傳。”
梁升下到艙內,一路走到王鎮的艙室前。
門靜靜地闔著。
梁升將手在上面叩了叩,道:“夫人。”
無人應答。
梁升不慌不忙,再叩:“夫人請開門,某有要事……”話未說完,他忽然發現門縫似乎被自己叩開了一些。心中狐疑,梁升猛地將手一推,門竟“呀”地打開。
燭光照入艙內,梁升面色一變。
只見幾件箱案床榻在艙內擺得亂七八糟,哪裡還有那婦人的影子!
甲板上,王鎮的屍體已經移走,侍從們正將四處灑滿油。忽然,有人在舟首向陛﹕喊道:“掌事!前方有大舟正駛來!”
陛﹕一驚,忙走過去看,只見月色下,果然,一隻大舟正向他們靠近,火光通明,觀其形制,竟是一艘兵舟。
“可要立刻避走?”身旁的侍從問。
“避也避不得多遠。”陛﹕望著那邊,道:“若是追蹤而來,我等休矣。”
“那怎麼辦?”侍從驚惶道。
陛﹕神色沉著,當機立斷道:“叫他們上來,立刻換舟,將此舟點燃!”
侍從應諾,轉身去傳命。
馥之確定無人了,小心地攀著木梯登上去。
只見上面果然是一間庖廚,借著壁上的火光,可見灶台食器占去了大半地方。地板上,一條血痕觸目驚心,長長的,一直拖到門外。
馥之轉過眼睛不去看它,朝四周望去,發現此處除了一扇門,還有一處小窗。她走到那窗前,朝外面看瞭望。接著微弱的亮光,隱約可見白色的浪花翻滾在下方丈余之處。再望向遠處,月色下,岸邊似乎還離這裡遠得很。
頭頂上傳來往返的腳步聲,馥之望瞭望,那裡似乎就是甲板。提起的心又生出些疑惑,夜色已深,這舟竟未靠岸,不知要做甚。方才那可怖的一幕浮上腦海,她愈加感到惴惴。
此處自是不可久留,馥之望向門口,尋思自己閉門不出,離開艙室一時也不會被人發覺,該找個地方先藏身以等待時機才是。
正思索著,忽然,她聽道頭頂的聲音突然雜亂起來,這時,一個聲音從那樓梯口隱隱下傳來:“搜!務必找出那婦人!”
梁升將艙室附近各處搜了個遍,毫無所獲。
忽然,一名侍從急急跑來向他道:“前方來了兵舟,掌事吩咐回甲板。”
梁升一驚,答應一聲,召集眾人撤退。上了木梯,梁升回頭看看那梯口,覺得有些咽不下氣,對侍從道:“將各處梯口封起。”
各侍從猶豫一下,應下,分頭向四處。梁升轉頭看到不遠處,庖廚還亮著燈,想起那裡也有梯口,大步走過去。
“梁侍衛!兵舟將至!要點火了!”一個聲音在身後大叫。
梁升應了一聲,仍走到庖廚中,將艙板封起。
地上,剛才拖走死屍留下的血痕仍在,梁升看一眼,正要離開,突然,他發覺上面隱約有只腳印。仔細看,只見那腳印小巧,並非這舟上任何一個男子的尺寸。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梁升望望庖中,又向方才進來的門口望去。
門外,梯口上的光照從甬道盡頭投來,昏暗不已。
梁升慢慢走向前方,腳踏在木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梯口與庖廚之間,只有一間小小的藏室,內貯糧米油鹽。梁升在藏室門口停下腳步,裡面黑洞洞的,漆黑不見五指。
“梁侍衛!”甲板上的人催促的聲音又傳來。
梁升卻不理會,只盯著那藏室,片刻,從腰間“鏘”地拔出劍。
突然,手上一痛。
一個陶罐正正砸在他的腕上,劍“鐺”地脫手落地。
接著,面前寒光一閃,梁升忙躲開,只見一名女子手握匕首從黑暗中劃過來,撲了個空。梁升大怒,一把將她的手腕抓住反剪。
梁升繳下匕首,冷笑:“夫人好本事!”說著,便欲將匕首割向她的喉嚨。
不料,面前一陣鬱鬱的濃香襲來,梁升睜大眼睛,只覺渾身突然一陣麻痹失力,被那女子一下掙脫開去。
喊了幾聲無人理會,梯口上的侍從滿頭大汗,望向陛﹕。
“掌事!兵舟將至!”舟首的人大喊。
“點火,離舟。”陛﹕面色陰沉,咬牙道。
侍從遲疑片刻,忙應下。長長的舟板已將架好,陛﹕領著眾人,走到另一隻舟上,撤下木板。火遇到甲板上厚厚的油,熊熊染起,未幾,即高高竄起。
馥之奔出甬道,忽然腳下一滑,她忙扶住旁邊的牆壁。低頭一看,腳下,竟淌著油光。只聽“轟”一聲,梯口上突然灼亮,濃煙捲著熱浪迎面而來,艙內瞬間灌滿嗆人的火煙。眼見著火苗順著地上的油燒來,馥之大驚,忙轉身向後奔去。
突然,臂上突然被人用力扯住,馥之吃痛回頭,一個男人表情猙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中仍握著匕首。馥之奮力掙扎,集中渾身氣力,將手肘向他肋下猛然一撞。
男人吃痛,向後跌倒下去。油浸在他的衣服上,未幾,火苗竄來,痛苦的慘叫聲中,男人渾身被火焰吞噬。
馥之又驚又恐,狂奔向庖廚。那扇視窗就在面前,忽然,看到灶旁有一根才削皮的木頭。心中急智一閃,馥之使盡氣力搬起那木頭,從視窗頂出去。
“”地一聲悶響,外面傳來木頭落水的聲音。室中越來越熱,刺鼻的濃煙將四周包裹,馥之忙爬上窗口,將心一橫,屏氣縱身躍下。
烈火包裹下,貨舟如火山一般,把江面映得金光通紅。
這景象來得突然,兵船上的人看著那邊,無不驚詫咋舌。
“快駛前,看看可有落水之人!”郡守對從人大聲道。
“不必!”王瓚面色沉著,指著前方:“繞過貨船,全力往前,必有人借此逃遁!”
眾人一訝,郡守卻不敢怠慢,忙傳命舟人全速向前。
兵舟在江面上劃開水波 ,從燒得熾熱的貨舟旁經過,只見前方的月色下,果然,一艘大舟正迅速匿去。
王瓚心中疑惑,正欲催兵舟追趕,這時,舷便有人驚呼:“江中有人!”
王瓚忙走過去看,果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上,一人正抱著橫木漂來,在水面沉浮搖曳。
“救起來。”王瓚吩咐道。
從人應諾,忙停舟撈人。
過了不久,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人被抬到甲板上,將那面上的頭髮撥開,眾人見竟是一女子,不由又是一驚。
“讓開!”只聽王瓚突然喝道,眾人不及反應,卻見他已推開旁人,神色震驚地將那女子摟起。
女子猛烈地咳起來,痛苦地弓起背。
“快去取被褥!”王瓚急急地朝從人大聲道。
忽然,袖口被用力扯住。
王瓚轉頭,卻見馥之面色蒼白,死死地盯著他,雙目中滿是恐懼,顫聲道:“孩子……救我的孩子……”
夜色漸深,皇帝閱完奏章,從宣政殿內出來,宮侍和期門衛士早已整裝,在宮門迎候。
皇帝步履緩緩,在步攆上坐下。
常侍徐成見已穩當,命宮侍抬攆,儀仗整齊地離開了宣政殿。
宮道長長,明燈的光照中,眾人的腳步聲細碎而響亮。
走著,徐成小心地問皇帝:“陛下今夜宿何處?”
皇帝端坐著,正閉目養神,未言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徐成看看他,見他不搭理,也不敢再問,心中想著皇帝定是疲乏了,可直接返紫微宮。
“去姚美人處。”只聽皇帝淡淡道。
徐成聞言,忙答應,讓宮侍抬往甘棠殿。
蕙宮在宮城之北,有大小宮室百餘間,新入宮的各等妃嬪都分在此處。
皇帝步入甘棠殿時,姚嫣與一應宮人皆已跪拜迎候。
“起身吧。”皇帝笑意淡淡。
姚嫣輕輕應了聲,款款起來。她今日穿得甚為素淡,烏髮低綰,僅有一支玉簪飾在髻上。
皇帝看著姚嫣,神色平和。
正要往榻上走去,忽然,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向姚嫣問道:“卿方才在殿中熏了香?”
姚嫣抿抿唇,答道:“正是。”
皇帝頷首,目光忽而瞥見不遠處的一張案臺上,擺著一隻小巧的香爐和兩盤時鮮果品,似祭物一般。
“卿莫非在夜裡拜神?”皇帝唇角彎彎。
姚嫣抬眼看看他,神色稍黯,少頃,輕聲道:“正是。”
“哦?”皇帝覺得有趣:“卻為何事?”
姚嫣低下頭:“妾聽得武威侯夫人數日前失蹤,心中甚憂。常聞拜月乞願甚靈驗,今日見月色正好,又是吉日,便在堂前設案祭拜。”
皇帝目光微微凝住。
不遠處,一支蜜燭“啪”地炸了一下,火光微微搖曳。
姚嫣眼簾半垂,長睫的如羽,影子淡淡掃在臉頰上。
“若朕未記錯,卿與武威侯夫人是堂姊妹?”只聽皇帝緩緩開口道。
姚嫣聲音輕柔:“正是。”
皇帝看著姚嫣,殿中融融的光照下,她的面容素淨,低眉間,光潔的肌膚與烏髮相映,平添一股溫婉之姿。
“卿抬起頭來。”皇帝嗓音在近前低低傳來。
姚嫣慢慢抬頭。
皇帝的臉近在咫尺,注視著她,雙目深沉幽遠,片刻,唇邊揚起一抹笑意,越來越深。
姚嫣望著他,只覺心跳急急催起,如擂鼓般撞在心間。忽然,腰上一緊,她站立不穩,已被壓倒在了榻上……
殿外,夜露落滿庭院,新月如鐮,靜靜掛在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