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盧(下)
一群羯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口裡吵吵地,和馬蹄聲混亂地攪在一起,聽不懂在說什麼。
馥之看著他們,心驟然蹦跳起來。將臉隱在羃離下,手抓著領口。再看四周,眾人被他們困在中間,卻很快鎮定下來,站在原處不動。
“中原人?”一個半生硬的口音響起,眾人望去,只見羯兵中出來一個身形彪壯的人,看架勢,似是個領頭的。
溫栩目光一轉,忙從駱駝上下來,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聲道:“小人溫栩,常年在和闐行商。此番返故鄉娶親,路過貴地,還請諸位將官通融一二。”
那人聽了,打馬上前,將他仔細看了看。
“娶親?”他問:“何時返的中原?”
溫栩仍恭敬地低頭,答道:“一月前。”
那人沒有接話,又將余慶等人仔細看了看,問:“他們,是何人?”
溫栩道:“他們都是小人在中原買下的家僕。”說著,他低聲道:“小人在塞外發家,鄉鄰皆知,總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聲,指指一峰駱駝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為何只這點東西?”
溫栩賠笑:“將官,那是內人嫁妝。岳丈家道中落,資財無幾,只有這幾匹絹布陪嫁。”
那人未說話。只聽馬蹄聲緩緩踏在地上,溫栩抬眼,卻見他已經走向馥之。
“你說,這是你新婦?”
“正是。”溫栩道,心卻微微提起。
馥之低著頭,隔著羃離的輕紗,一隻踩著馬鐙的腳出現在眼前。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扯掉她的羃離,將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睜大眼睛,她看到一張滿面虯須的臉,兩隻小眼睛打量著她,滿是驚豔。
那人將她上下打量,片刻,笑著回頭,用羯語向同伴說了些什麼。那群羯人一陣哄笑,向馥之投來露骨和猥瑣的目光。
馥之強忍著怒氣,垂眸不看他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忍耐,一手緊緊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開她,喝了聲羯語。
羯兵們呼嘯起來,用刀驅趕眾人向前走去。
“他們要押我等入城,無事。”溫栩快速坐回駱駝背上,雙眼望著四周,對馥之低聲寬慰道。
馥之點頭,沒有說話,只覺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氐盧城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夜色已經將天際染得濃黑,土石城牆上的燭燎耀眼,將氐盧山映得危不可測。
城門洞開,馥之將目光朝周圍掃去,只見兩旁站滿了羯兵,目光貪婪地打量著駝隊。
溫栩和余慶眾人皆不動聲色,默默地跟著走進去,卻將雙眼觀察著城門情形。
未幾,只聽“砰”地一聲,城門闔上,隊伍停了下來。
方才的羯人頭領走過來,對溫栩說:“爾等,繼續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隨我等留下。”
溫栩一驚,看一眼馥之,臉上慌亂起來:“不可!將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連聲哀求:“小人與內人自幼定親,如今又千里迎娶,還望將官憐憫,放過小人夫婦!”
羯人頭領大怒,揚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滾開!”
溫栩偏過頭,卻躲避不及,肩上一記辣辣的疼,余慶趕緊把他拉開。
只聽羯人頭領大吼一聲,旁邊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們往前走。
“放開我!”一聲喊叫傳來,溫栩抬頭,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奮力掙扎著。
周圍羯人一陣笑謔,有人吹起口哨。
眾人大驚,余慶正要上前,手臂卻被溫栩抓住。他回頭,溫栩盯著那邊,臉繃得緊緊的,卻透著沉靜,聲音低低地從薄唇邊出來:“勿妄動。”
余慶只覺脊背竄上一股涼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馥之被那羯人帶入遠處的巷道之中。
月亮漸漸從雲中露出臉來,缺成彎刀一般,與氐盧城的燈火輝映。
城外的胡楊林中靜悄悄的,一隻梟站在樹杈上,“咕咕”地鳴叫。忽然,不遠的樹叢傳來一陣窸窣的摩擦聲,梟停下,睜著圓圓的眼睛注視這那邊。聲音越來越近,突然,一聲淒鳴,梟猛地撲開雙翅飛離了樹杈。
地上的落葉被腳踏下,發出沙沙脆裂的聲響。幾百人穿行過樹木之間,朝氐盧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軍士的皮甲上,泛著黯啞的光澤。
忽然,前面的傳來幾聲夜鶯的鳴叫,眾人立即駐步,藏匿在樹後。
顧昀在一叢矮樹後隱蔽著身體,透過不算繁茂的樹木望去,火燎光中,氐盧的城門已經遠遠可見。
曹讓弓身走到顧昀身旁,仔細望向城門。片刻,他取下口中的銜枚,有些疑惑,輕聲道:“如何這般平靜?”
顧昀的臉隱沒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鐫刻般的輪廓隱隱可辨。
“子時傳信,如今方至亥時。”他簡短地說。
曹讓頷首,心中仍有些思慮,看看顧昀一動不動的側臉,卻沒有出聲。
顧昀靜靜地望著城門上的火光,鎮定如常。
“咚”地一聲,馥之身上撞得發疼,似乎被扔在了鋪著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藥包還在。剛稍稍鬆口氣,突然,一隻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顎,迫她抬起頭來。
火光昏暗,羯人頭領的臉出現在眼前,看著她,目光在她的面頰和身上游走,唇邊笑容猥褻。
馥之又羞又怒,掙扎地撇開頭,羯人卻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獰笑,猛然把她壓在身下。
“鐵的。豎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檻杆,低聲罵道。
聲音回蕩在四壁,冷冰冰的。
溫栩四周看了看,借著月光,只能大約辨清這是一處山洞改作的牢獄。地方並不寬敞,眾人擠在一起,顯得愈加逼仄,地上散發著騷臭的氣味。
“羯人無財可劫,想來是要將我等綁去賣做奴隸。”他歎口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無人附和。
“何時動手?”少頃,余慶問。
溫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慶臉色一變,再按捺不住:“姚扁鵲怎麼辦?
溫栩看他一眼,靠著檻邊坐下,閉目緩聲道:“你現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慶瞪著他,沒有答話。
“勿忘了爾等來此做甚。”溫栩睜開眼,冷冷地說。
眾人皆不再言語,遠處傳來隱隱的羯鼓聲,篤篤地響,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過了會,突然,洞口傳來“當”一聲門響。
溫栩一訝,同眾人略略交換眼色,從地上站起來。
只見牢門打開,兩人進來,卻是方才押他們來石牢的兩名羯兵。他們手中拿著火把,走過來,隔著檻杆看著眾人。
溫栩見他們的眼睛往眾人身上打量,先是覺得詫異,後來,發現他們盯著自己身上看,嘴裡嘀嘀咕咕,心裡突然明白過來。
心中主意一轉,他臉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們奉承地作揖:“二位將官,小人與僕從們都餓了,不知可有充饑之物?”說著,他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兩人停下話語,看著他。
見他們似乎明白,溫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產,質料貴重,小人願以此氅交換。”說著,隔著檻杆遞過一角。
兩名羯兵將它拿在手裡,仔細的看,似品評地交頭接耳。
溫栩笑意盈盈,瞥了余慶一眼。
余慶會意,手不著痕跡地探向褲腿處。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從檻杆間拉出來。溫栩忙阻止,拍拍檻杆見的距離,為難地賠笑道:“將官,這大氅貴重,這檻杆……”兩人對視,片刻,一人拿出鑰匙,將檻門上的鐵鍊打開。
溫栩雙手捧著大氅,定定地站在門口。
檻門被拉開,羯兵走到溫栩身前,看看他,拿過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體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檻門外的羯兵見勢不妙,臉色一變,轉身便跑。卻被早有準備的余慶撲上前去,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事情解決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溫栩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首,擦擦額上的汗,長籲一口氣。
“我等現下便出去!”余慶興奮地說。
“不忙。”溫栩卻道,他指指那兩名羯兵:“先將二人裝束換上,再出去為剩下的人弄些來。”
余慶一愣。
“何須如此?”旁邊一人不解地說:“我等這身衣物,稍加掩飾便可裝成氐盧人。”
溫栩看看他,冷笑:“爾等來時,可發覺城中屋舍皆無燈火?”
那人一訝,想了想,搖頭。
“那不就對了。”溫栩蹲下身去,解開羯兵的衣服,淡聲道:“氐盧人已被屠盡了,何來氐盧人。”
眾人相覷,一時安靜下來。
片刻,幾人紛紛上前,幫忙動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頭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著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視,不去聞它。
一路走來,只見四處皆空無一人,偶爾遇到一兩個羯兵,她都裝作要進旁邊的巷子,側身躲過了。
一種不祥的預籠上心頭,愈加強烈。
記得當年她隨叔父來的時候,曾經陪他深夜裡出去換酒,那時的氐盧城中何嘗是死氣沉沉?心裡想著,她不由加快腳步,沿著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來過氐盧城,必能夠在那個地方尋到些痕跡。
路過一片高大屋宅的時候,馥之聽到羯鼓密集的節奏,夾著男女調笑的嘈雜。她抬頭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著些紛亂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羯人的模樣,心中一陣噁心,逃也似的想避開這個地方。
沒走幾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來了一隊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趕緊不動聲色地朝旁邊一條小巷走去。
不料,剛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隻手捂了起來。
馥之大驚,用力地掙扎,未幾,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這不是姚扁鵲!”只聽一聲低低的驚叫傳來,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鬆開。
馥之拍著脖子,一邊大口地呼吸,一邊轉頭。
面前出現一張熟悉的臉,看著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姚扁鵲!”
“余慶。”馥之喘著氣,定下心來,微笑道。
正說話,他們身後突然過來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話未說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細看,那人卻是溫栩,同他們一樣,身上也穿著羯人的裝束。
“是姚扁鵲。”余慶對溫栩喜道,不待他開口,又轉向馥之,急切地將她上下打量,又滿是愧疚:“扁鵲……扁鵲方才……”
馥之含笑搖頭,剛要開口,卻聽溫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別處。”
二人皆頷首,隨溫栩往巷內走去。
四周靜靜的,只能借著頭頂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腳步聲顯得尤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個三岔口處,溫栩緩下腳步,低聲問。
“是。”余慶道。
溫栩點頭,看看頭頂:“子時將至,我等即刻往城門。”
余慶轉向馥之:“城中危險,扁鵲速尋一處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從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說:“爾等但去,我還須往別處。”
余慶訝然,想要問她要去哪裡,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疾來。
三人面色一凜,即刻噤聲,將身形匿入巷中。
馬蹄聲由遠及近,未幾,一個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現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內奔來。
火光將見到溫栩三人,羯兵勒住韁繩,在他們面前停下,用羯語對他們說了一通。
三人皆無動作。
羯兵看著他們,似乎覺得奇怪,又說了一遍。
夜風透著寒意吹來,馥之只覺心提在胸口。
“哦!”此時,余慶掛上一臉笑容,答應一聲走上前去。
羯人在馬上看著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將火把湊前去照他的臉。
余慶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過來,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將他拉下馬來。羯人驚叫一聲,落地的?那,寒光劃過,他已被溫栩一刀割斷了喉嚨。
火把摔在地上,已經滅了。三人相覷,正鬆口氣,倏而,卻聽到更多的馬蹄聲傳來。他們忙望去,街的那頭,火光照著的一隊人馬已經朝這邊奔來。
三人睜大了眼睛。
溫栩心中大呼不妙,這些人定是剛才羯人的那聲呼叫引來的,正回頭要叫他們快走原路撤回,卻突然見馥之跨上了馬背。
“姚扁鵲!”余慶大驚地望著她。
“快走!”馥之低喝,說罷,高聲一叱,打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慶正著急,卻被溫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顧不得許多,隨他往後避入巷內,奔跑中回頭,只見巷口嘈雜地掠過一片火光馳影,片刻,漸漸消失在冷冽的寒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