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陽春
三月的天,青碧澄瑩。暖風悠悠地拂過,涼而不寒。
下了兩日的雨,恰遇放晴,大道上多是趕路的人。車馬川流間,風中帶著些微的塵土味道。
姚嫣將手掀著車窗細竹簾的一角,回頭看看乳母,見她正歪著頭打瞌睡,放下心來,繼續往外看。
路旁,綠樹蔥郁,鶯歌燕舞;幾株桃李開得正盛,輕紅粉白錯落相疊,恰是一派正好的春景。姚嫣望向那搖曳綠影的背後,重重闕台遠遠地高聳在極目之處,身姿偉麗,如同掛在天邊。
那些高臺所在之處便是京城呢……姚嫣有些發怔,正感歎,忽然,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她側頭望去,只見一大隊人馬從大路上迎面而來,鮮衣華服,前呼後擁,似是些貴族出城踏青。
姚嫣稍稍將竹簾放下,再看那些馬上的人,卻是些青年,冠帶儼然,錦衣勁裝,胯下坐騎亦金玉飾身,襯得風姿煥發。
其中,有幾騎竟是女子。她們從姚嫣車前路過,身上綾羅繽紛,姿態萬方,帶起一陣撲鼻的香氣。柔風輕拂,薄如蟬翼的羃離下,隱隱可見玉臉紅唇,眸光流轉。
“到了京中,可就處處不一樣了。”她想起去年父親接到調任尚書的詔令時,阿母摸著她的頭說的話……這時,一騎從面前經過,馬上少年轉過頭來。姚嫣吃驚,趕緊將竹簾放下。
馬車轔轔前行,在一處驛館前停下。
早有家人等候在這裡,見到姚嫣來到,迎接上前。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母親鄭氏竟也在這裡。
“阿母!”她心中一陣欣喜,如小雀一般上前撲入母親的懷抱。
鄭氏笑眯眯地擁著女兒,道:“一路可累壞了?”
姚嫣搖頭笑笑。
鄭氏看著女兒,拉起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同她坐到自己的車上。姚嫣將目光四顧,見這車內寬敞,菱錦為幃,都是在潁川家中不曾用過的。外面的車夫驅車緩緩走起,四角的香囊芬芳暗送。
一路上,兩人說了許多話,從潁川到京城,無所不包。姚嫣靠在母親身邊,見車將入城,眼睛不斷透過半啟的幃簾往車外望去。只見城牆青灰的磚石已經遮住了視野,寬敞的大道上愈發熱鬧,熙熙攘攘,車子也越走越慢,車夫不斷得吆喝路人讓開。
忽然,一陣熱鬧的聲音傳來,姚嫣望去,不遠處又是一隊出遊的貴胄,陣勢比之前看到的更大,有馬有車,僕從裡還有持花的侍童。
“如今正是京中各家游苑踏春之際。”鄭氏的聲音在她耳畔緩緩響起。姚嫣回頭,鄭氏看著她,唇含淺笑:“過些日子阿嫣也會去的。”
姚嫣抿唇微笑,溫順地偎入母親懷中。
“可記得李氏姊妹?”鄭氏撫著她的頭道。
“李珠和李瓊?”姚嫣一喜。這兩人是她少時玩得極好的人,兩年前,她們的父親來京中任職,便分開了。
鄭氏頷首,笑道:“如今她們家宅離我們不遠,近來常常往來,我昨日約了吳夫人攜她們姊妹下晝來敘。”
姚嫣心情舒暢,望向車外,只覺風景無限。
鄭氏本是京城人士,對京中風尚頗有心得。由此,姚嫣的父親雖剛從地方調來,家宅中的一應用具陳設卻毫無土俚之氣。
姚嫣的閨房更是陳設精細,連來探望的李氏姊妹亦讚歎不已。
“這博山爐可是刻著少府的印呢。”李瓊看著姚嫣妝台旁的一隻香爐,咋舌道。
李珠也去看,片刻,抬頭對姚嫣笑道:“阿嫣可記得,我等第一次見到少府制的博山爐,還是在馥之姊那裡。”
姚嫣微微一怔,片刻,微笑頷首,輕聲道:“正是。”
姚馥之,姚嫣的堂姊,大伯姚陵的獨女。
姚嫣的父親姚征在家中排行第三,性格沉默,雖官至太守,卻從不常被人提起。世人愛殊才,提到姚氏,說的總是她的大伯姚陵。
姚陵字伯孝,自幼聰穎過人,五歲便作詩成名。他素有才情,又兼生性灑脫,曾遊歷天下,結交名士無數,其賢名遠播一時。
姚嫣對這位大伯並無多少印象,卻知道那是個俊雅的人。母親也說過,姚陵形貌堪為上品。
可惜,在姚嫣九歲的時候,姚陵與妻甄氏乘船渡河,遇大浪而雙雙仙去。只留下一個與姚嫣同歲的女兒姚馥之,後來經砥㊣准許,跟了四叔姚虔生活。姚虔為人寡淡不羈,姚馥之跟了他以後,便很少再出現在眾人面前了。據說,她拜在了一名方士門下清修,很少回來。
父親來京中為官頗有根由,姚嫣並非一無所知。
士族自前朝興起,幾經興亡,如今遍數天下士族,潁川當首屈一指。姚氏在潁川不算最旺,卻歷史最久,根基也最深。
若論淵源,姚氏在潁川已有幾百年,族譜上則更是豐厚,元始可追溯至舜帝姚重華。歷朝以來,姚氏為官者眾多,還出過好些位列三公的重臣,雖未嘗權勢滔天,卻也不曾凋蔽零落。衛朝亂時,姚氏曾聯合潁川各家豪強割據一方,卻深諳時勢,歸順王氏。後來王氏得了天下,姚氏也在潁川和朝中博得了非常的人望,卻忽然沉默起來。百餘年間,雖朝廷多有恩詔,姚氏往京中為官者卻不過一二十人。
這般韜光養晦的做法,道理不須細說,看看開國時,那些﹛手可熱的人如今何在便可知道。
但天下承平已久,姚氏多年來卻建樹無多。雖有積累下的大宗田產,家業也頗為富足,但看著別的士族日漸壯大,新帝方即位,正是用人之時,族中出仕的議論日益高漲起來。
去年,禦史中丞姚謂告老還鄉,臨退前向皇帝舉薦了姚嫣的父親,琅琊太守姚征。
沒想到,皇帝竟恩眷大開,詔姚征入京做了尚書。
此事在潁川熱議一時,人人都歎,姚氏到底並非只有姚陵。
任命父親為尚書的詔令到達時,正是臨近年節之際,姚氏族人都回到潁川齊聚。她家日日都坐滿了登門道賀的親眷。
除夕家宴上,父親攜他們一家向砥㊣拜禮時,砥㊣特地讓他們上前,問過姚征夫婦一些話,又笑盈盈地拉過姚嫣和兄長,將他們仔細地看。那時,姚嫣第一次站在那麼多人面前,卻一點也不害怕。她望著砥㊣,唇邊綻放的笑意甜美而矜持,安然接受著周圍讚歎、羡慕或妒忌的目光。
問到姚嫣年紀時,砥㊣像想起什麼,突然道:“馥之如今也該十七了吧?”
那一瞬,姚嫣感到旁邊的議論聲一下低了許多。
“正是。馥之只大阿嫣三日呢。”旁邊一位嬸婆笑著答道。
“哦!”砥㊣點頭。
“砥㊣,阿嫣四月出生,尚未滿十七。”姚嫣沒有理會旁人的心思,面上笑意更濃,聲聲婉轉。
或許如果大伯尚在,姚謂向皇帝舉薦的便不會是姚征,姚嫣也不會來到京城。可畢竟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世事總是難料。
姚陵名聲卓著,其光芒足以掩蓋眾多兄弟,連同他的女兒也備受砥㊣愛護。但如今,姚陵早已不在,四叔姚虔據說染了疾,姚馥之留在太行山中照顧他,年節也不回來。當此之際,姚嫣一家卻站在了姚氏最光亮的地方,她也在不會是幼時那個總被人期望“要像馥之姊”的小童了。
“說到馥之姊,許久未見她,如今可是嫁人了?”李瓊將博山爐放下,向姚嫣問道。
姚嫣搖頭:“未曾。”
李氏姊妹一訝:“為何?”
“我也不甚清楚。”姚嫣將鏡臺打開,隨手撥弄撥弄匣中的珠玉,微笑道:“聽說她似是要清修,暫不論嫁呢。”
李珠與妹妹相覷一眼,點頭:“如此。”說著,掩口笑笑:“不說她。我和瓊及笄時可都定親了,卻不知阿嫣定了誰人?”
姚嫣臉上一紅,片刻,彎彎嘴角:“我也未曾定下。”
“未曾?”二人看著她,似覺得不可思議。李珠道:“可阿嫣都快十七了。”
姚嫣笑笑:“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我阿母想是捨不得我呢。”
“哦……”李氏姊妹若有所思地頷首。姚嫣卻不等她們再問下去,笑盈盈地說要送她們些東西,帶她們去看從潁川帶來的絹縞。
三人又熱鬧起來,笑語複溢滿室中,
姚嫣的心思卻一直停在了剛才說的話上。李氏姊妹臉上的疑惑她何嘗未見,便是心中也常有思慮。因為族中到這般年齡還未定親的,除了姚馥之,便只有姚嫣了。
也並非沒有好人家來提親。姚嫣的父親雖不出眾,卻也是嫡室之子,又官至太守,潁川的其他大家如杜氏、謝氏都早有人來問詢。可是母親鄭氏似乎都不大喜歡,父親在家中又對母親甚為遵從,姚嫣的婚事便一直未決。
鄭氏出身京城世家,當年憑父母之意,千里迢迢嫁到了潁川。不過,潁川士族一向認為別處女子教養不如本地,鄭氏嫁來,曾頗有不順,直到生下姚嫣的兄長姚鵬才漸漸適應。姚嫣長成以後,鄭氏就將自己這段經歷告訴她,並對她說,女子嫁人須有計較。潁川素重禮教,婦女頗有賢名。同是士族,外地女子嫁來要受壓抑,而潁川之女嫁出去卻會備受尊崇。
姚嫣想起方才在車上,鄭氏跟她提到了好些大家,備述其中未婚之子。
阿母的心思她又如何不曉?
姚嫣唇邊莞爾,將一匹萱色花絹抽出,對一臉讚歎的李氏姊妹柔聲道:“這是琅琊特產的色絹,今年新織的。”
夜晚,琉璃盞的亮光將堂上映得通明。
姚征看完一卷文書,放到案上,以手支額,稍稍閉目養神。
上任方才一月,姚征卻已覺得疲憊不堪。朝中諸務繁雜,他這新任的尚書每日兢兢業業,卻仍覺得千頭萬緒……
一陣窸窣聲在身旁響起,姚征抬頭,見鄭氏來了。
“夫君。”她含笑上前,從侍婢的盤中端起一隻小碗,輕輕置於姚征案前,溫聲道:“稍事休息,用些羹湯吧。”
姚征看著妻子,心中稍稍開解。她雖性情愛豪奢了些,卻處事通達,家中有她打理,倒是處處順心。他頷首,端起碗,將匙羹緩緩攪動,喝了一口。
“夫君可記得城西那處宅院?”片刻,鄭氏忽而問道。
姚征抬頭,想了想:“那處祖宅?”
“正是。”鄭氏微笑,道:“阿母不是說過,京中無主的宅院都可交由夫君代管?阿嫣過幾日要去西郊遊苑,妾尋思,明日遣些家僕去將那宅院收拾一番,阿嫣也好有去處歇息。”
“阿嫣要去游苑?”姚征微訝。
鄭氏停了停,忙笑道:“夫君放心,李家夫人到時也去,阿嫣交與她必無差錯。”
姚征搖頭:“倒不是這個,只是那宅院阿嫣住不得。”
鄭氏詫異:“為何。”
姚征道:“家中今日來書,言少敬不日將至京城,那處宅院須留給他。”
“少敬?”鄭氏聞言,笑意微微斂起:“他不是去了太行山養病?”
姚征點頭,苦笑:“可皇帝才下了詔,要他入京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