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下)
話音傳來,猶如暗夜中的一道強光,所有人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傳儀仗!儀仗!”常侍轉頭,中氣十足地對猶自沉浸在驚喜中的眾宮人大喝道。
宮人們回過神來,趕緊答應,各自精神振奮地散了開去。
馥之望著殿前,仍有些怔忡。不知為何,‘援師’二字傳入耳中,她便只想到了顧昀。真是他麼?心在胸中撲撲地迸撞,馥之低頭,手不自覺地撫在腹部上,似乎覺察到另一個脈搏在掌心下鼓動。
甫辰,甫辰……想起那個身影,鼻間忽而一酸。馥之覺得霎時失了力似的,身體靠在身後的柱子上。
“夫人。”一個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
馥之看去,卻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宮侍,常來向她傳話的。馥之偏過臉,稍稍拭了拭頰邊,再轉向他,略略一禮。
宮侍欠身,低聲道:“陛下略感不適,請夫人隨小臣往朱雀門。”
馥之微訝,望望外面。心思轉了轉,她答應一聲,收拾些用物,隨那宮侍往殿外走去。
夜色帶著寒氣,將水道染得愈加陰森。水流在木舟低下嘩嘩而過,低頭,只隱約可見湍湍水光。
“比朔北還冷,爺爺!”張騰搓搓手,低聲罵了句。片刻,逕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來。
身旁響起一陣腳步聲,張騰抬頭,卻是王瓚。
只見他走過來,在張騰身旁坐下,未幾,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拿出糗糧吃了起來。
張騰微微揚眉。
“王參軍。”張騰伸過手去,笑嘻嘻道:“與都尉我分些。”
王瓚看他一眼,將糗糧掰下一般,放在他手中,繼續吃。
張騰瞥著他,目光玩味。
他隨大司馬顧銑來到南方,原本駐在零陵,領的是徙卒。數日前,他卻突然被調入水軍,編入兵舟之中。張騰起初滿腦糊塗,不明白自己一個羽林屯騎出身的都尉,舟也不曾搭過幾回,如何去了水軍。直到隨舟到了成郡,見到領了參軍之職的王瓚,張騰才明白過來。
“說來還是仲珩靈醒。”張騰吞下一口糗糧,慢悠悠道:“知曉刀法不行,上陣不忘帶上都尉我幫手。”
王瓚看他一眼,卻不理會他的打趣,低低道:“此番可不必從前。孤軍深入,莫大意了。”
張騰愣了愣,片刻,“嘁”一聲,邊咬一口糗糧邊不屑道:“那等弱賊,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誰過的刀。”
王瓚笑笑,轉回頭去望著前方。昏暗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眉宇間平添了一股沉靜之氣。
張騰瞥著他,目光玩味。
不知為何,此番見到王瓚,總覺他變了些。他似乎變得沉默了許多,以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幾日來,張騰見他處事談話,皆一絲不苟,幾乎像換了個人。
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王瓚轉過頭來。
“做甚?”王瓚斜他一眼。
張騰咧嘴笑了笑,道:“都督我聽說雍南侯在京中為你選好了宅邸,此番功成回去,仲珩便要迎佳婦了?”
王瓚目光頓住。
張騰繼續逗他:“聽說是個美人。”
王瓚瞪他一眼,撇回頭去。
還裝。
張騰笑起來,片刻,看看周遭的軍士,也不再打趣。他心情大好,向後躺了下去。脖子上寒意颼颼,張騰忽然想起去年,他們隨軍征羯也是這個時節。
那時的二人,真正意氣初發,都一心想著立個軍功回去,從此海闊天空呢……張騰望著頭頂深邃的夜空,深吸口氣。
“仲珩。”
“嗯?”王瓚沒好氣地應道。
“零陵兵馬,前些日子不知為何走了大半,如今水軍又來了成郡,大司馬手中想是所剩無幾了。”
王瓚回過頭來。
張騰疑惑地看著他,低聲道:“蜀郡可守得住?”
王瓚默然,過了會,瞥瞥他,也躺下去。
“天知曉。”他閉上眼,沉沉道。
火光如晚霞一樣,將寬闊的江面染得通紅,兵舟焦黑的殘骸與死去軍士的屍首隨著波浪四處漂浮。
廝殺聲和?喊聲混在一處,密集的鼓點擂響,沉沉打在人的心頭。
呂汜在岸邊的高臺上臨風而立,面色鐵青地看著江面上的水軍舟陣被敵方衝開。
“將軍快看!”旁邊的副將忽然指著遠方驚呼起來。
呂汜望去,只見昏暗的光照中,南岸那邊驟然出現一些巨大的黑影,慢慢朝這邊移來。心中一驚,呂汜向身後的軍司馬大喝一聲:“傳令所有艦船撤回!”
軍司馬得令,忙揮起手中彩幟。
霎時間,鳴金之聲響徹北岸,江上的朝廷戰船紛紛不再與敵人纏鬥,調轉方向回撤。可終究遲了些,正忙亂之時,那些黑影趕上,將不少兵舟撞得翻覆。
“他們竟有這麼大的樓船!”北邊的人見得這般景象,無不大吃一驚。
呂汜皺眉撫須。
“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樓船?大將軍匿而不用卻是何故?!”副將見那些樓船的破竹之勢,氣急敗壞地說。
呂汜瞪他一眼,冷笑:“我等精銳之師,幾征胡虜,豈懼區區樓船!”說罷,喝令道:“令火油上前!”
軍司馬應下,即又揮旗。
才傳令下去,忽然聞得一陣驚呼聲,眾人視去,卻是大江左邊,一列樓船疾疾而來,上懸朝廷旌旗。巴郡兵舟正忙於向前,疏忽了側翼,被那些樓船生生撕開陣角,措手不及。
情勢突而逆轉,呂汜眼睛明亮,大聲道:“擂鼓!令兵舟隨樓船成列!”
岸上鼓聲再起,隆隆一片。有了樓船的抵擋,江北水寨被沖得分散的兵舟很快重新集結成陣。巴郡水軍反應過來,忙轉而攻擊樓船,可說來也怪,那些樓船雖不如巴郡的高大,卻周身佈滿荊棘一般的利刺,又行動甚速,穿梭自如,大小敵艦皆莫敢近前。
“是大司馬!”不知誰興奮地喊了起來。往為首的樓船上望去,果不其然,一個硬朗的身影全副鎧甲,穩立大司馬旌旗之下,不是顧銑卻又是誰?
大司馬親自上陣,北岸眾人士氣頓漲。兵舟與樓船迅速合圍,聯結成陣,一時間,箭矢齊發。巴郡樓船想將陣列再衝開,卻行動緩慢,被北岸的兵舟纏住,央︻難顧。
火光將江面照得如白晝一般。
就在這時,北岸的樓船上突然投出大石來,又精又准,只往巴郡的樓船上落下來。洞穿的悶響此起彼伏,樓船想躲避,卻力不從心。未過得幾時,當先幾艘被砸開了甲板,慢慢傾斜。船上的人大驚,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箭矢落下,死傷者不計其數。
鳴金聲在黑夜中急急響起,巴郡水軍棄下毀壞的十幾艘樓船,倉皇撤回。
“多虧大司馬妙計,否則末將今夜險丟了水寨!”顧銑乘著兵舟回到岸上,呂汜快步上前相迎,行禮後,頗感慨道。
“伯喬費心。”顧銑笑道,聲音平和。說罷,他轉向一旁的軍司馬,道:“令樓船在前結陣,以為障壁。”
軍司馬應下,忙去傳令。
呂汜望著遠方泊著的樓船,撫須道:“大司馬此計甚好,樓船周身布以長矛鐵刺,他們近前也難。”
“寡勢自有寡勢的戰法。”顧銑道:“幸而匠人趕得及。”說罷,與呂汜一道往營帳中走去。
提起此事,呂汜面上掛起一抹憂色。
“不知我軍如今底細,那邊知道多少。”走了一會,他低低道。
等了一會,卻不見顧銑回答。
呂汜抬頭看去,顧銑往前走著,步子卻遲緩下來。呂汜訝然,正要再問,忽然見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大司馬!”呂汜臉色一變,急忙上前。
眾人小步快趨得走過宮道,走了許久,朱雀門上的明燈終於落入視野。
馥之跟隨在儀仗後,前面,華蓋上的織錦在明亮的宮燈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心隨著步子跳躍著,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頭,似乎能越過重重宮闕城牆,直至城外那廝殺之處。擔憂與興奮在胸中時時翻湧,她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看才好。
城樓下,期門衛士把守森嚴,兩名將官過來,將儀仗眾人查看後,告知常侍,說皇帝有令,讓儀仗在城樓下等候。
“請隨小臣上城樓。”這時,宮侍向馥之道,說罷,引她往前走。將官及衛士見他們行動,也不攔阻,讓開一條道來。
馥之登山階梯,微微回頭,看看仍在原地的眾人,一陣寒風吹來,火把光照晃了晃。馥之摟摟身上的皮裘,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有一股隱隱躁動的不安,如影隨形。
頭頂的燈火愈加近了,登上城樓時,疾風刮來,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劇烈舞動著火焰。
似乎有些嘶喊聲在遠處傳來,馥之忍不住,轉頭城樓前方張望。黑茫茫的夜空下,卻只能看到宮外民宅中的燈火。
城上的期門衛士比城下更多,列隊立在殿外,鐵甲長戈閃著亮的光澤,整齊而肅殺。一人身披金甲立在雉堞前,聽著一名將官稟報,正是皇帝。
宮侍停住步子,與馥之侯在一旁。馥之朝那邊望去,皇帝側著身,辨不清神容。
“傳令下去,來犯胡人,除了酋首一個不留。”沒多久,只聽皇帝冷冷道,雖沙啞,卻聲聲有力。
將官領命,行禮退下。
“陛下,”這時,徐成上前,對皇帝道:“陛下傳喚之人已至。”
皇帝轉頭向這邊,看到馥之,片刻,頷首道:“入殿。”
徐成領命,朝宮侍一招手,宮侍欠身一禮,領馥之跟著走入殿中。
朱雀門的殿閣雖矗立在城樓之上,卻造得十分寬大。馥之入內,只見裡面燈火明亮,顯得十分空曠。
正中一張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卻一揮手,只將頭盔脫下,交給他。
“朕要施針。”他吩咐道。
徐成應下,朝馥之投來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禮。
“不知陛下何處不適?”她問。
“頭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頷首,將他面容細辨。兒臂粗的蜜燭靜靜燃著,只見皇帝面色蒼白,眼瞼下泛著青黑的陰影,卻不見一絲疲憊之色。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似心思不辨。
“請陛下賜脈。”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來。
馥之將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這時,徐成走過來,微笑著奉上一隻藥碗:“這是陛下命侯夫人備下的藥。”
皇帝看了看他,將那藥碗接過。低頭看去,棕色的藥湯蒸蒸地冒著熱氣,蕩漾地映著燭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沒有飲下,卻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視線,與他正正對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記得你是淮西人,少時受韋氏餘黨株連,闔族之中獨你一人得免。朕還記得,你是定康五年隨的朕?”皇帝話語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頷首,繼續道:“那時朕還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爾:“正是,有八年又三個月。”
皇帝目光漸深:“你們等得八年又三個月,卻等不得多一刻麼?”
徐成一驚,未等他抬頭,已經被身後兩名侍衛按下,反剪住雙手。
“臣不明!”他驚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靜,看也不看他,卻轉向旁邊同樣滿面驚詫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將那碗中之物查驗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著他,看看徐成,伸手將那藥碗取過來。
藥湯仍溫熱,馥之聞了聞,又將指頭蘸一點入口。
心頭忽而一陣。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爛熟。如今這湯藥,除了她配入的藥材,還多了一味,不甚明顯,卻藏著詭異,足以教馥之渾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氣,笑容冷下:“如今情勢,朕本不欲動手,卻是你們迫人太甚!”說罷,轉向侍衛,淡淡道:“將徐成拘下,與偏殿藥僮一併交與廷尉署。”
侍衛應下,就要將徐成拉走,才動手,卻猛然聞得一陣磔磔的笑聲,由低漸高。徐成抬起頭來,由著侍衛拉扯,卻看著皇帝,仰面搖頭而笑:“可惜我終未報得大司馬大將軍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驚住,聽著那猶在大殿中回蕩的聲音,面色漸漸發白。
開朝以來,有大司馬十數人,而得冠以大將軍之號的大司馬只有一人,就是顧昀的父親顧遷。
她看向皇帝,他盯著殿外,神色依舊平靜,嘴唇卻緊緊抿起。
腦中轟轟地響。
許多自己曾經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連了起來。大長公主為何費盡氣力將她送入宮中救皇帝,徐成為何處處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條線,而線的兩頭,系著皇帝和顧昀。
皇帝轉過頭來,看著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領了五十萬大軍前來,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望著他的眼睛:“甫辰為人純正,必無叛逆之事。”
皇帝蒼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從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測。
“夫人可欲隨朕前往一觀?”他低低道,說罷,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蹌幾步,顧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與他少年結誼,許多年來,可曾見他有異?陛下當信他!”
未出殿門,忽然,一聲驚叫傳來。
“陛下!”一名侍衛奔過來,匆匆走進來:“徐常侍墜城!”
馥之睜大眼睛,只覺身上的血氣似瞬間被抽幹。恐懼襲上心頭,她再顧不得許多,向皇帝大聲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嘗不是陛下?!”
話音未落,卻被一陣鼓角聲沒去。
各處城門上齊奏的得勝樂,由遠及近。京城之中,正閃起起無數星斗般的亮光,彙集起來。各家百姓紛紛從宅中出來,湧向城門,手中的燈籠將筆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卻只有三個字,隱約可聞。
“大將軍!大將軍!……”
馥之僵住,抬頭,火光中,皇帝昂首望著前方,眉間的輪廓隱沒在交錯的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