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對于沈長樂來說,有限公司啊、商務服務業啊、國稅地稅啊什麽什麽還都是概念模糊的東西,楚見跟他說這些的時候,他正喝著學校食堂的小米粥,時不時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楚見跟他說L市現在外企挺多,專業翻譯公司基本沒有,幾乎所有的翻譯工作都由北京的翻譯公司來做,他覺得以後他的公司,哦不,沈長樂的公司可以先做這個方向,知識密集、經營成本低、有人有電腦就可以完成。最開始時可能會偏向用人兼職和業務仲介,不過等客源穩定了,就可以聘用專職人員,甚至增加培訓內容,爲自己培養各個語種的翻譯人才。
最後楚見問他:“你覺得這樣可行麽?”沈長樂從碗裏把頭擡起來,彎起大眼睛嘿嘿一笑,“你說了算!”
楚見無奈,用拇指抹去他嘴角的一顆小米粒,自暴自棄地說:“我就知道你是個矬人。”
樂樂無恥地笑,“不是我無能,是你太強大。”
五一長假迫於高考的壓力完全泡湯,考前的最後一個月,同學們奔向末日和曙光,有人呆滯有人瘋狂,總之在這個時間,所有的正常和不正常的表現都被容忍。時光時而粘稠,時而飛逝,青春是風一吹就飄散的花,還是裹進琥珀中斑斕的幻影,正在青春的人們永遠也猜不著。
“少爺,”沈長樂趴在桌子上呼喚楚見。
“幹嘛?”楚見回身,發現這孩子今天一副病懨懨的鬼樣子。
“我怎麽這些天老覺得心裏沒著沒落的呢?今兒早上煮面時打破一個盤子,嚇得我心驚肉跳的,那可是我媽最喜歡的一套餐具,等她和我爸參加我大表姐的婚禮了回來,準得臭罵我一頓。”
“是不是太緊張了?最近大夥的壓力都挺大的,你沒見李曉那人都開始背公式了麽?”楚見安撫小動物般摸摸樂樂同學的頭。
沈長樂任他摸亂自己的頭發,“可能吧。楚見,你確定是要考Q大的了?”
楚見一笑。
“那我豈不是也要考Q大?”樂樂居然一臉驚悚,“額滴個神啊,太刺激了。”要是一年前有人跟他說他會考那個傳說中的巔峰學府,他肯定會罵人家是神經病。如今,他居然真真切切地在考慮這個問題。
楚見瞥了他一下,鄙視他沒出息的表現,隻是這樣的白眼,被楚見演繹得風華流轉,像極了媚眼。“你是確定要考Q大了,我卻未必。”
“啊?”沈長樂忽地站起來,“你說什麽?”
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轉過來,驚疑地瞧著某個表情更加驚疑的人。
楚見眉頭微微一皺,“坐下!瞎叫喚什麽,我還沒說完呢?”
沈長樂彆扭著坐下,死死看著楚見。
“你不知道,本少爺參加過全國奧數競賽並取得一等獎的成績嗎?憑這個,應該是可以保送的Q大的了。”楚見慢條斯理地感慨,“然不能與君同赴沙場,實乃憾事也。”
沈長樂倏地放鬆下來,拍拍胸口:“這話兒怎麽說的,嚇得我小心肝撲通撲通的。你強你牛行了吧,大少爺。”
“你不服?”楚見輕挑眉毛。
“服,心甘情願、肝腦塗地地服。”樂樂笑眯眯地看著楚見,這個得瑟的人,總是讓他不自覺愛到骨子裏。
“別亂用成語。”
“不過少爺,我有件事很不理解。”樂樂好奇心起,“您說您從高二就知道自己能被保送到Q大了,那這高三一年你還這麽拼命幹嘛?你好歹也得給手下兄弟姐妹們留條活路啊?”
“凡事無絕對,我喜歡手邊有多條路可以選,再說了,”溫潤的黑色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我有你所說的拼命嗎?”
“呃~這其實是整個高三都想知道的一個問題,您能連年這樣獨占鼇頭,到底是用了幾成功力?”
楚見拎著樂樂頭頂的幾根發絲,細細研究,在樂樂忽閃期待的眼神中慢慢吐出倆字:“你猜!”
手機音樂此時兀自響起,樂樂笑著打開楚見的手,按下接聽鍵的時候還在嘀咕,“誰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他把手機放在耳邊,腕上淡黃色的琥珀折射出銳利的白光,刺得楚見眼睛一痛。
“您好,……我是沈長樂。”
“……”
“是,沈楓是我爸,孟舒文是我媽。”
“……”
“……你說什麽……事故?”
“……”
楚見看到沈長樂的臉白得如紙般毫無血色,撐著課桌的手不可抑制的顫抖,手機從掌心滑下來,掉到桌面上。他轉頭用近乎破碎的聲音對楚見說:“我爸媽出事兒了。”
沈爸爸和沈媽媽回老家去參加大表姐的婚禮,回來的路上小貨車被刹車失靈的卡車撞進路邊的溝裏,人沒送到醫院就已經不行了。
沈家在L市本來就沒有多少親人朋友,沈長樂又是個孩子,沈家二老的身後事,肇事司機的賠償等事全程由沈長樂的舅舅陪同著經手辦理,整個過程樂樂表現沒有失控,沒有崩潰,就連肇事司機跟他賠禮道歉的時候,他都沒有說一句怨毒的話。
隻是在父母的屍體火化前,沈長樂最後看著爸爸媽媽的臉,把爸爸的手媽媽的手重合在自己的手心裏,然後詭異而溫柔地牽起嘴角,他笑著說:“你們……別爲我擔心……”
殯葬館的工作人員來推動兩個人的身體時,怎麽也掰不開他的手,仿佛那交疊的手掌是長在一起的骨肉一般,後來親人們邊哭邊勸地紛紛上來拉扯,總算是把人拉開。
當沈長樂抱著骨灰盒從殯儀館走出來,舅媽才發現,他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甲已經在火化前得拉扯中整片的脫落了,指頭的肉鮮血淋淋的暴露在外面,而那個孩子居然無知無覺,一聲不吭。若是他大喊,大叫,哭天搶地,或者還算正常,那樣他心裏的難受就可以發洩出來,總好過他現在一聲不吭地壓抑著,這樣會憋出毛病來的。
怕孩子會出事,舅舅一家在處理完所有的事情後,誠心地挽留沈長樂在他家住幾天,他們說:“姐姐姐夫不在了,舅舅舅媽就是你的爸爸媽媽,你當這裏是自己家。”樂樂感激地跟親人道謝,卻一天都沒有多留,入葬當天便以高考即至爲由隻身一人回到了L市。事實上,是他無法面對親人們哀傷憐憫的目光,看向他的每一眼都是鮮明疼痛的提醒,提醒著他,就在剛剛,他永遠的失去了摯愛的父母。
上長途汽車前,舅舅交給他一張銀行卡,說:“裏面是司機的賠償款,密碼是你生日。”沈長樂後退兩步,愣愣地不肯去接,仿佛那卡是洪水猛獸。舅舅把卡硬塞到他手裏,說:“樂樂啊,要知道,父母都希望子女好,……”他哽地說不下去,轉身走遠時,又回頭道:“經常回家來,舅舅給你做好吃的。”
看著遠去的人影,沈長樂眼睛再一次湧出酸澀。
夜幕降臨,天上開始飄起了毛毛細雨。樂樂站在自家門前,遲疑了很久。他用鑰匙打開門,屋裏一片漆黑,開了燈,他徑直走向爸爸媽媽的臥室,那裏還保持著他們離開時的樣子,幹淨整齊,床腳放著他給倆人買的情侶拖鞋,梳妝臺上擺著老媽最喜歡的富貴竹。他聽到細雨敲打玻璃的聲響,於是走過去把窗子關了。
他關了臥室的燈,和衣在床上躺下,一動不動。空氣中飄著雨天特有的潮濕氣息,他閉著雙眼,卻感覺到那水汽沾滿眼睫。黑暗包裹著他,他閉著眼睛,不去看這黑暗。
很久很久很久,他以爲自己睡著了,又睡醒了,睜開眼的瞬間,卻聽到自心髒發出一記破裂般的聲響,冰冷的液體破壁而出,恣意流淌,滲遍全身。
這不是夢,他們真的不會再回來了,這世界上再沒有那樣兩個人,愛我如廝。
這樣的認知讓他如墮冰窟,他不得不蜷起身子,把臉埋進手臂下,眼睛痛得仿佛要爆掉,卻沒有一滴眼淚。
門鈴聲劃破了室內的寂靜,尖銳而突兀。沈長樂先是一驚,然後迅速彈起身子跑出去開門。
楚見在大門打開的瞬間,看到沈長樂一張憔悴如鬼魅般的慘白臉孔,隻一雙眼睛帶著瘋狂地亮光。他看著楚見,愣了一下,眼中駭人的光彩瞬間熄滅。他僵硬著身子,嘴唇張合,卻說不出半個字。整個人站在面前,卻像下一刻就會分崩離析,碎成齏粉。
楚見雖然已經告誡過自己,沈長樂的狀態一定會很差,可是他沒有想到會差成這個樣子。自沈長樂請假的當天晚上,手機就處於關機狀態,楚見根本就沒有辦法聯系到他,於是他除了白天無數次的撥打他的手機之外,每天晚上放學都要到沈長樂家樓下看看。今天他終于看到沈家客廳的燈亮著,便跑了上來。
沈長樂形銷骨立的樣子如利刃割痛了他的心。他上前一步,把樂樂擁進懷裏,他無法安慰隻好不停地在他耳邊喚他的名字,“樂樂,樂樂,樂樂……”一遍又一遍,溫柔繾綣。
懷裏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沈長樂無力地靠在楚見肩上。
楚見的衣服被小雨打濕,帶著泥土味,讓人清醒,樂樂終於說出話來,聲音就像從哪個遙遠而空曠的地方飄過來的,“楚見,你知道嗎,我有多希望我是在做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