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很多時候,很多人都會這樣,在熟悉的人面前僞裝一切,在陌生人面前掏心掏肺。因爲陌生,反而覺得安全,因爲無關,人們會表現出冷漠。當奢求不來寬容的時候,冷漠也是可以的。
所以,沈長樂的激憤是那個人意料之外的,他覺得這大概隻是一個善良又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對不幸者的樸素的同情。
“這不公平!”沈長樂喊道,“這根本沒道理!”
“公平?道理?”那人看著沈長樂,笑得仿佛他剛才聽了個很好笑的笑話,“你叫樂樂是吧?”
沈長樂一愣。
那人解釋說:“你們說話,我聽到了。”他費力地撐直了身體,“樂樂,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明白。不是你沒有錯,不是你覺得坦然,你就可以好好活著的,總是有太多的壓力,太多的阻礙,讓你曾經設想的幸福跟夢一樣遠。我隻是覺得對不起小彥,他本來是可以過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未來的。”
沈長樂看著他臉上的平靜的絕望,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抽光了。他頹然低下頭,曾經在網絡上看到的報道,楚林成的話,眼前這個陌生人的遭遇,在他的腦袋裏絞成一團,混亂,混亂……心尖上那雙溫柔的暗夜般的眼睛一點一點被那樣的混亂所掩蓋。
“幫我忙好嗎?”那人忽然說。
“什麽?”
“幫我把我的鞋拿回來,剛才跑掉了,就在那邊。”他擡手指著不遠處的一隻黑影。
樂樂把鞋撿回來給他,那人卻隻是用右手費力地穿。這時樂樂才注意到他的左胳膊一直都無力的垂著,最駭人的是左手的小拇指,彎成了一個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角度,而且腫得厲害。那人意識到沈長樂的視線,苦笑著說:“左胳膊脫臼,小拇指被掰斷了。”聲音平淡得就像在說別人的事,就像這傷不是疼在他身上。
沈長樂忽然想起那條曾出現在他眼角的淚線,爲了那個叫做小彥的愛人,原來看著最愛的人受苦,才是骨斷筋折都無法比擬的痛。
沈長樂沉默著把他手裏怎麽的穿不上的鞋子拿過來,小心地套在他腳上。
那人說:“謝謝!”然後又說:“能扶我站起來嗎,我一隻胳膊撐不起來。”
沈長樂扶著他站起來走了兩步,他說:“好了,樂樂,我該回酒吧了。”
“回酒吧?你不怕他們打死你?”樂樂驚訝地問。
“不會打死我的。雖然法律不能保證我們不受傷害,可是生命卻是極少有人敢碰觸的底線。最多也就打殘!”那人說著便往回走。
樂樂拉住他,不解地問:“那你幹嘛回去給他們打殘啊?”
那人看著樂樂著急的樣子,臉上現出某種溫和的表情,“我和小彥一起跑出來的,分了兩個方向。我得回去看看,恐怕小彥已經被抓回去了,記得上學時,他跑步的成績比我還糟糕。”聽這樣輕描淡寫地口氣,沈長樂恍惚覺得他不是回去一個龍潭虎穴而是去赴一個戀人的約會。
“走了!樂樂!希望還能再見到你!”那人輕輕推開了沈長樂的手,抱著胳膊一瘸一拐地走進巷子遠處的黑暗裏。
沈長樂回到家,泡了一袋速食麵吃下去,然後仰面往床上一躺,爭著眼睛看著黑漆漆的屋頂,那片黑暗一會兒變成楚見的笑臉,一會兒變成折斷的手指,一會兒像一座山一樣朝他壓下來,一會兒又輕飄飄的散去……這樣的幻像持續到早上鬧鈴響起,沈長樂擡手按了鬧鍾,他拿起手機,這些天他發給楚見的所有短信,沒有返回一條送達報告。
看著螢幕上楚見的照片,沈長樂喃喃地說:“楚見啊,你那麽好一個人,好到天上有地上無,好到讓我發愁怎麽才能對你更好一點,怎麽可以被人說成是死變態,怎麽能被人指指點點。不用想我都知道,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閃閃發亮的站在人前,驕傲又帥氣,笑容裏沒有一絲的陰影,生命裏開滿鮮花,一切都完美無缺,無懈可擊……”
“如果隻是因爲我,讓你沒有辦法恣意的生活,讓你承受種種的不公,我甯願……”
眼淚悄無聲息地鋪滿了眼睛,睫毛微微一動,便從眼角流淌下來,細細的,連綿不絕,就像無法割捨的愛戀,無法斬斷的情絲,還有話都沒說出口心就已經碎裂開來的痛楚。
“我不怕苦也不怕難,我幾乎什麽都不怕,可是,楚見,我怕你過得不好。”
沈長樂沒有像前兩天一樣去楚見家小區門口看報紙,也沒有去上課,甚至沒有做任何其他的事,他隻是仰面躺在床上,感覺眼淚從眼睛裏淌出來,滲進頭發和床單,感覺六月的酷暑天心口徹骨的冰涼,感覺支撐他的一切鮮活溫暖的東西從指尖開始枯萎,感覺自己被一點一點兒撕碎,分解,消散在空氣裏。
中間孟洋給他打過一次電話,樂樂接了,孟洋問他在哪,他說在外面;孟洋說發準考證了,給他送來,他說好,從他家大門門縫塞進來就好;孟洋說老師讓他趕快回去上課,他說知道了。
其實孟洋、肖千木、劉嵐幾個每天都給沈長樂打電話讓他回去上課,也來過他家兩次,結果都沒遇見他。他們找不著他人,心裏也很著急,去看楚見那更是連門都不讓進,隻說是病了。
孟洋說:“前些天離開時還好好的,這說病就病了,騙鬼呢?”
肖千木說:“肯定是被家裏人給關起來了,你想啊,大人肯定不讓他跟樂樂好。”
孟洋點點頭,“我們要不要報警啊?”
劉嵐瞥了他一眼,“報警說什麽?楚家發生非法拘禁?父母虐待兒子?腦袋進水了你?”
孟洋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是,沒憑沒據的。
劉嵐看著手裏的準考證,說:“要不我們今天再去楚家試試,拿上水果啥的,一來去送準考證,二來呢,去看望生病的同學,要是再不讓咱們見那就沒辦法了。”
大夥點頭。
楚林成坐在沙發上,安克芬給秦思倒了杯水。這個不到40歲的海歸心理學家在業內很出名,他父親與楚林成的父親是好朋友,兩家私交甚篤。
安克芬忍不住問道:“秦醫生,你跟小見談得怎麽樣啊?他肯跟你說話麽?”
“成哥,嫂子,楚見挺配合的,還主動跟我打招呼,至於談話,我也隻能盡力的開解他。楚見這孩子我也算是看他從小長大的,他的性格我也瞭解一點兒,他比一般的同齡人都要聰明通透,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見解,不容易受旁人的幹擾,這樣很好,可是越是這樣越說明他的內心很堅固,意志很堅定,不容易被引導,而且他會認定什麽事情自然有他的理由,而且一旦認定,除非你有更有力更合理的理由,不然他不會聽你。”
楚林成說:“這些我們都知道,所以請你來幫忙,你是心理學的專家,一定可以幫忙治好他。”
秦思端起茶抿了一小口,斟酌著說道:“這個跟‘治’和‘不治’沒關系,他又沒有病,喜歡同性不是心理疾病,所以不能說‘治’。我的開導也隻是停留在一個長輩對一個晚輩未來的關心和規劃上,隻是談談。”
“那談得怎麽樣,他肯聽嗎?”安克芬問。
秦思一笑,“楚見現在雖然以絕食爲反抗手段,身體情況不佳,可是講起話來卻還是條理清晰。他甚至沒有就你們把他關起來這件事跟我抱怨,也就是說,這事的發生其實他是有心理準備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會遇到什麽,他要怎麽應對,最好是怎樣,最壞是怎樣,一切都有打算,真是個太過聰慧的孩子。他跟我說了很多,他關於未來的計劃。”
“什麽計劃?”楚林成問道。
“這個,我答應他了不能跟你們說,但是,我認爲他想法很好,雖然可能還有某些不成熟的地方,不過無關大局,將來他的成就一定會比你還要高。”
“秦醫生,我們主要是想讓你說服他別再跟沈長樂有來往,不是讓你跟他商討未來。”安克芬有些急了。
“那麽你們爲什麽阻止他跟那個叫沈長樂的來往呢?”秦思問。
“這個不是很明顯嗎,那個沈長樂是男的啊,這樣的感情是不容於世的,會影響他一生的發展。”楚林成說。
“那麽,也就是說你們是想讓他有個美好的未來,對吧?”秦思問。
“是的,當然。”
“如果他跟沈長樂在一起也可以有個美好而成功的未來呢?”秦思看向楚家夫婦,“你們還反對嗎?”
楚林成和安克芬都愣了。
許久,楚林成緩緩地說:“這可能嗎?”
秦思端起茶,笑著說,“不妨一試。”
許久,楚林成慢慢垂下了頭,“秦醫生,你在國外呆太久了,不瞭解國內的情況。有許多想法國人都難以接受,特別是這個,不能試的,因爲,輸不起。”
“那麽,”秦思問道,“你們能接受嗎?”
倆人再次沉默。
秦思不再說什麽,喝完茶起身告辭,臨走時對送到門口的安克芬說:“不好意思,沒有幫上什麽忙。不過,我覺得鎖著他並不是好辦法,不讓他見人他隻會更加反感,你們作爲他的父母應該也是心疼的吧。還有,你們應該爲有這樣一個兒子而驕傲,像他這個年紀又家境好的孩子,我見過很多,他是唯一一個可以用想法說服我的人。”
安克芬黯然道:“我們隻是希望他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不願他走上一條永無甯日的路。”
秦思道:“我想,楚見不會讓你失望的。”
晚上的時候孟洋、肖千木、劉嵐還有肖千水居然順利的見到了楚見。
楚見靠在床上,沖來人一笑,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短短幾天啊,陽光帥氣生機勃勃的楚見不見了。人瘦了兩圈,下巴尖了,臉色青白,眼神黯淡,整個人都脫了形。自從沈長樂過來敲門被拖走,這些天他什麽都不肯吃,因爲身體挺不住,字也練不成了,幹脆躺床上,仍是不說話,不吃飯,偶爾喝點水維生。
孟洋驚訝道:“楚見,怎麽突然就生病了,我們還以爲你……”
劉嵐踢了他一腳,示意安克芬就站在旁邊呢。
肖千木一臉的不忍,“楚見你到底是怎麽啦?”
肖千水眼淚已經流下來了,她趴到楚見床前,拉起他的手,淚水漣漣地問:“怎麽回事啊楚見,你怎麽成這個樣子了?”
“沒事,”楚見悄悄抽回自己的手,“就是有點感冒了。”
“騙鬼啊,感冒能感成僵屍樣?”孟洋不信。
安克芬回頭去叫保姆給準備飲料。
楚見壓低聲音問,“樂樂最近怎麽樣?”
肖千木說:“好幾天沒去上課了,我們找不著人,打電話也不告訴我們他在哪兒,讓他回來上課也不理。”
劉嵐說:“去他家找了兩次也沒找見。”
孟洋說:“他準考證都是我們給塞門縫裏,不知道他上哪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楚見臉色一僵,孟洋得到了一拳一腳。
安克芬親自把飲料端進來,幾個人停止嘰嘰咕咕,挨個拿飲料。安克芬特意將一杯冰橙汁遞到肖千水手裏,這個趴在楚見床邊流眼淚的美麗小姑娘從一進門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以前沒見過你,你是楚見同學?”
肖千水很有禮貌的雙手接過杯子,自我介紹到:“阿姨,我叫肖千水,是楚見的朋友。”
安克芬微笑著點頭。
因爲楚見媽媽的現場監控,他們根本沒什麽機會提沈長樂的事兒,後來把準考證放下就走了。
楚林成坐到楚見床邊,將準考證隨手塞進床頭櫃。楚見微微閉了眼睛,神情渙散。“楚見,你居然可以說動秦思來幫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該高興呢,還是難過。”
楚見仍是不動不語。
“但是,我是不會同意的,這是中國,這條路是條死路,我不會由著你。”
他把幾份國外知名大學的資料放在楚見夠得著的地方,“你看看你想去哪所大學?”
楚見瞟了眼資料上那些高大華麗的歐美建築,忽然擡頭說,“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