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楚見坐在車上,收回幸福滿足的笑臉,默默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象,安靜得沒有存在感。楚林成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己的兒子,他骨子裏的強硬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他沒有開車回家而是直接帶楚見去了醫院。安克芬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楚見的檢查已經結束了,石膏也打上了。安克芬一把將兒子抱住,才說了句:“你這孩子……”就哭到不行。楚見安慰她說:“媽,別哭了,很難看的。沒事兒的,沒事兒了。”
手腕腳腕扭傷,沒有傷到骨頭,倒不是很嚴重。楚見回到自己的床上,又變成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楚林成將一個文件夾放在楚見面前,“你秦叔叔說美國的H大很不錯,我已經著手給你申請了。我還給你報了北京新東方的語言班,全日制寄宿班,等你傷好了就可以去上課。”
楚見沒有碰那個文件夾,擡頭迎著父親的目光,說道:“我要參加高考。”
楚林成被他的目光刺到,額頭的青筋蹦了兩下,他強壓下怒火,說:“楚見,別考驗我的耐心。這次的事情我當你年少無知,就不再提了,別再有下次。”
“我要參加高考。”楚見無視父親眼中獵獵的怒火,直直地看著他說。
“楚見!”楚林成怒喝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不要太任性。你看看你現在把自己搞成什麽樣子了,你看看你這一鬧把你媽急成什麽樣子了,你一個人把咱家搞得雞犬不甯你還執迷不悟?”
楚見垂下眼睛,沒有說話。他看到平日對自己愛逾珠寶的父母著急的樣子,不是不心疼,因爲不能退,他隻好硬起心腸。
楚林成看楚見態度稍緩,也壓低了聲音,“楚見,我看得出來,樂樂,他也是好孩子,正是因爲這樣,你更要謹慎的對待你們的未來,因爲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同性戀不被社會接受,這條路太難走,你的堅持和沖動不僅會毀了你自己還會毀了他,你考慮清楚啊楚見……”
“爸。”楚見打斷了他的話,“你從來都是相信我的,記得我7歲的時候參加一次叢林野外露營,帶隊的老師們都說我太小,不讓我去,那時你問我的意見,我說我可以,你就說服老師讓我參加了,後來我是那一群孩子裏最好最快完成任務的。現在,爲什麽就不能再信我一次,別管別人怎麽說,相信我的決定,信我可以給自己也給樂樂一個很好的未來。”
“這怎麽能一樣呢?楚見。我永遠對你有信心,可是,這不能說明你就能抵禦所有的傷害。”楚林成看著倔強的兒子,說道:“在你不會受傷的情況下,我會支持你做任何嘗試,可是,這次不行,這種事情不能試的,一旦錯了,那就是一輩子被人非議和歧視。我不可能明知道這樣還放任你去犯錯,不是你,是你們。”
楚見看著窗外,陽光隔著細膩的紗簾透進屋子裏,悠悠地說:“坐飛機的時候,我在想,下麵無論雲層之下是什麽樣的狂風暴雨,隻要我們在雲層之上,就能看見萬丈陽光。站在雲端就可以把風雨踩在腳下,所以,我會努力站得高一點。”
他說這話時很平靜,陽光在他眼裏折射出七彩的暈,目光清淺,眼神安定,身上是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的沉穩和不可動搖。
楚林成發現要說服楚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有些話他不想拿出來說,那些會傷到骨肉親情的話,可是,現在他真的沒有辦法了。
“楚見,如果你執意要這麽做的話,我不會支持你的,各個方面……”
楚見一笑,“爸,你瞭解我的,我從不曾想過要依靠父母的蔭庇過一輩子,家裏的那些産業那是你們辛苦掙下的,那是你們的。這些年耳濡目染,你們的處世爲人我也多少學到一點,我想,也是時候讓我自己出去闖一闖了。”
楚林成臉色鐵青,無論是家庭親情,未來艱險,還是現實物質都沒有辦法讓楚見屈服,這孩子是鐵了心要跟沈長樂在一起,楚林成歎了口氣,說道:“說起來,樂樂他現在一個人在L市,沒有什麽親人朋友,出點什麽事估計也不會有人過問……”楚見聽到這裏,驀然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神,轉而投向他的父親。
“我想,”楚林成緩慢而清晰地說,“你也不希望他出什麽事兒吧?”
看著楚見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楚林成知道,自己這樣的一句怕是要被兒子記恨在心了,可是,他覺得楚見總有瞭解他苦心的那一天,那時候,他就會原諒一個父親迫不得已的出言要挾。楚林成繼續說到:“隻要你答應不再跟他聯系,我絕對不會做任何不利於他的事情,而且我們可以一直暗中資助他上大學,甚至研究生,博士,隻要他願意,我們甚至可以送他出國深造,他也會有個很好的前程。”
楚見靜靜聽著,微微蹙著眉頭,似乎在考慮什麽,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後,他擡頭沖著自己老爸一笑,臉色煞白,“爸,我相信你有很多方法讓樂樂從我身邊消失,從這個城市消失,甚至從中國消失,從地球上消失,我相信你做得到。可是,你沒有辦法把他從這裏拿走。”楚見指著胸口左側,心髒的位置,“而且,爸,我這次僥幸沒有從18樓掉下去,不見得下次還有這運氣,即便不從樓上掉下去,這屋子裏床單,窗簾,電器,茶杯,任何一樣都存在緻命的危險,難保我不會不小心摔一跤割斷動脈、刺破氣管什麽的……”
忽然耳邊響起“啪”一聲,熱辣辣火燒般的疼痛在楚見左臉漫開,幾個指印很快從他白皙的臉上浮出來,楚見沒動沒吭聲。楚林成的手停在空中,顫抖不停,這是楚見長這麽大他頭一次動手打他,他想不到楚見居然拿自己的性命來做威脅。
一直在門口聽父子倆談話的安克芬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拉開床前的楚林成,一把將楚見抱在懷裏,哭著說:“小見,小見,你在瞎說什麽啊,什麽跳樓、什麽割動脈,你別嚇唬媽媽好不好,你爲了沈長樂就不要爸爸媽媽了嗎?我們給你18年的愛比不上一個你認識不到一年的人嗎?”
感覺媽媽冰涼的手滑過自己腫起來的左臉,楚見感覺滿心口的酸澀苦楚,他擡頭說道:“這是不一樣的,沒人能替代你們,同時,也沒有人能替代他,我愛你們,我也愛他,這根本就不沖突。爲什麽要逼我做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爲什麽非要我放棄一個,我不明白。”
“因爲你所說的那條路方向是錯的!”楚林成喝道。
許久,楚見低下頭,用一種極輕極輕地聲音問道:“爸,媽,我的人生不在你們的方向上跟我的人生不再完整快樂,你們更在意哪個呢?”
安克芬撫著楚見的頭發,哽咽著說:“我們隻想你好……”
明天放假一天,高考就在後天和大後天。今天沒有晚自習,下午最後一節課,班主任做了最後一次講話,其內容主要就是強調考試的注意事項,不下十次的提醒同學們,千萬帶齊了準考證和身份證等證件。班主任還特地召見了缺課多天的沈長樂,本來無故曠課多日是非常嚴重的違紀行爲,要擱平時那肯定是要嚴肅處理的,可是後天就高考了,處理不處理都意義不大,所以班主任便不再追究。畢竟沈長樂也是班裏數一數二的好學生,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裏別的都沒問,眼下最要緊得是高考,如何讓一個學生以最好的狀態去參加這個他人生中極其重要的考試才是老師要考慮的。班主任給了沈長樂極大的肯定和鼓勵,他告訴沈長樂,以他的平時成績,可以考上中國任意一所大學,所以不用擔心這幾天的缺課,那不會對他的高考産生任何影響。看著班主任期待的目光,沈長樂說,“我隻想考Q大。”班主任臉笑成一朵花,“沒問題的,你的話隻要發揮正常,肯定沒問題。”
沈長樂從辦公室回來,孟洋、肖千木都圍過來,問他是不是被班主任批了,樂樂搖頭,說:“沒有,班主任其實挺好的,他都沒問我爲什麽曠課,隻是讓我好好考試。”沈長樂坐在原來楚見的位置上,精神顯得很萎靡,
本來班裏學習最好的倆人突然同時失蹤應該是件極其惹眼的新聞大事,可是眼下高考在即,別說失蹤一個兩個,就算失蹤十個八個估計大夥兒也難以分心來八卦了。
孟洋看著那個原本本活蹦亂跳的沈長樂變得沉默,雖然不知道這些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肯定是跟楚見有關系。從楚見在沈長樂家被帶走,直到今天都沒有在學校露過面。樂樂回來上課也根本就是一言不發,問他關于楚見的問題一律不回答。這讓孟洋想安慰都無從說起,最後他拍著沈長樂的肩膀說道:“樂樂,有什麽煩事都先放下吧,先把高考這關過了,以後不是有的是時間嗎?”
肖千木也說:“就是的,咱們辛辛苦苦這麽多年,終於就要熬出頭了,樂樂,你別心思太重了,先集中精力高考,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沈長樂點頭,沖倆人一樂,“我知道,我沒事兒,我這不是準備考Q大呢麽。”
孟洋皺著眉悄悄對肖千木說:“我從沒見過樂樂笑得這麽假。”
放學沈長樂推著車從學校門口往外走,擡頭卻發現一個熟悉身影正向自己行來,他本能有種想逃開的感覺,因爲向著他走過來的那個人,正是安克芬。
“阿姨,你怎麽來了?”沈長樂故作鎮靜。
“樂樂,阿姨是特意來找你的。”安克芬說道。
半島茶餐廳。
安克芬慢慢攪動著手裏的咖啡,似乎在考慮該怎麽開口。沈長樂坐在她對面,很安靜,既不緊張也不忐忑,隻是有種刻骨的疲憊。他大概也知道安克芬的來意,隻是,他無法拒絕一個母親的邀請,特別是當他發現這短短的幾天,記憶中優雅端莊的阿姨一下子變得憔悴不堪,仿佛老了好幾歲。
“樂樂,你知道楚見的手腕和腳腕是怎麽傷的嗎?”安克芬問道。
樂樂搖頭,“楚見他不告訴我。”
“那我告訴你,那是他爲了見你,從十八樓跳到十七樓時不小心扭到的。”
“跳樓?”樂樂一聽就驚了,他知道楚見偷跑出來肯定是不容易,可是這方式也太出人意料,“18樓?他不要命了麽?”
“是啊,連命都不要了。”安克芬歎道,“樂樂,你們都太年輕,太沖動了,不顧一切也要在一起,卻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我們反對你們,是因爲我們知道同性戀情在這個主流社會的處境很悲慘尷尬,你們在一起不會幸福快樂,隻會被各種流言蜚語和不公平的待遇包圍,而且難以回頭。
你們覺得你們可以面對,其實不然,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那有多難。而且你也看到了,楚見他今天可以爲了你跳18樓,明天就可以爲了你做其他更危險的事,並不是每次都能這麽幸運的……”
沈長樂握住了面前的熱奶茶,他還沒有從楚見跳樓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安克芬的話就像一顆冰塊塞進了心裏,涼氣隨著血管蔓延到全身,他把奶茶捧到嘴邊喝了一口,努力讓自己的手看起來抖得不那麽厲害,他腦子一遍一遍地問:楚見,你怎麽可以做這麽危險的事?
安克芬看沈長樂臉色變得紙一樣白,說道:“樂樂,你是真的喜歡楚見吧?如果你真的愛他希望他好的話,那麽,就離開他吧!”
沈長樂茫然地擡頭。
“離開他好不好?樂樂,阿姨求你!”安克芬隔著桌子將樂樂的手攥緊了,“阿姨隻有這一個兒子,我真的怕他會做什麽傻事。你也知道的,楚見他現在就那麽優秀,將來肯定會成爲一個很出色的人,他理應要走一條光明通暢的路。可是他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一門心思的想要跟你在一起。他向來都是平和的孩子,這次卻反抗地特別激烈。因爲他一句”割動脈”我們把他房間裏所有銳利的東西都撤了出來……”
“割動脈?”又一條閃電劃過沈長樂的腦海,他幾乎是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楚見說的?”
“是的。”安克芬回答,“楚見不是個隨便說話的孩子,我知道他說得出就做得到。如果我們讓步,那就是毀了他的前途未來,如果我們不讓步,他便這樣以命相搏,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樂樂,我隻有來求你,求你主動離開他吧,求你放他一條生路,給他一條明路。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