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時間幾乎凝滯了,所有人的呼吸在這一刻似乎都停滯了,每個人的眼神都死死的盯著蕭安,等待他下一步的反應。慢慢的,小孩眼裡的空洞漸漸退去,湧上來的,是無邊無際的迷茫和糾結的恨意,韓文遠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他很清楚那個錄音帶裡的內容,但就是因為清楚,這一刻才變得更加的難熬,如果蕭安因為這個跟葉雲澤離心,放棄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麼等待著葉雲澤,除了毀滅,不會再有其他。兩輩子都愛著的人,兩輩子卻都因為各種原因分開而不得相守,不管原因是什麼,不管誰對誰錯,對於葉雲澤來說都太過於殘忍。
蕭安盯著葉雲澤的臉,蒼白的臉木然的對著他,一字一句的問道:「這個錄音帶裡的內容,不是假的對不對?」
葉雲澤的眼神黑沉沉的看不出一絲情緒,但心裡早已經翻騰不已,他想告訴他,這個錄音帶是假的,最起碼,他沒有刻意想過要對蕭安的父母見死不救,但是他說不出來。那些明明是他說出的話,他不想騙他,或者說這個時候,他不能騙他,但凡有一絲推脫的可能性,他都不會承認,但是現在,他只能無聲的點點頭,整個
人直挺挺的僵著,不發一言。
蕭安其實很希望他否認,哪怕他知道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他們騙不了自己,騙不了對方,但是當那人真的點頭的時候,蕭安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他開始渾身戰慄起來,整個人覺得發冷,那種徹骨的寒冷讓他幾乎要倒下,他看著面前這張上一刻自己還無比愛戀的臉,忽然覺得很諷刺。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個人,從一開始知道他是重生時的驚訝,到聽到上輩子兩人遭遇時的心痛,再到後來知道對方對自己父母的見死不救,甚至設局讓自己刻意聽到他和舅舅的對話,巨大的反差讓他無所適從。而隨之而來的,是徹骨的冷意。
這個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人,每天都想著怎麼把自己圈禁在他的保護範圍內,處心積慮的讓自己的身邊只剩下他一個依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算計著自己的感情。要多愛一個人,才會產生這麼隱晦陰暗而又殘忍的心思,這樣濃烈的愛情,有多少人渴望得到,就有多少人在得到後感到害怕。這個曾經在自己心裡類似於神祇存在的男人,在他不到二十年的生命裡,這個男人扮演的角色充斥著他生命的方方面面,他在他的心裡,是無所不能的神,而他,深深地愛著他。
但是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訴他,這個神每天每分每秒每時每刻想的,就是算計自己的愛情,讓自己每一刻都多愛他一點,讓自己再也無法離開他,他的心裡忽然覺得酸酸的。但是想到死去的父母還有白天在墓地對著墓碑的那番話,蕭安的心裡就沒有辦法不恨,恨他,也恨自己。把相當於間接兇手人的帶到自己父母的墓前,請求他們接受他們的愛情,告訴他們自己在他的保護之下過得很好,他就沒有辦法不恨。
他更無法原諒的,是他聽到這些話的反應。
沒有失望,沒有後悔,第一時間湧起的,居然是心疼,然後是對這個男人深深地愛意,不得不說,知道他這麼重視自己,這麼的想要霸佔自己生命的全部,他的心裡,還隱隱的欣喜著。但就是這樣,他才更無法面對他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父母,他的腦袋混成一片,沒有辦法思考,沒有辦法判斷自己的行動究竟該怎麼做,於是下一秒,當葉雲澤的手伸出要去摟他的時候,他生平第一次側身躲過了,然後整個人就愣住了。
不僅是他,所有人都愣住了,葉雲澤的臉依舊沒有表情,眼神卻漸漸的變得猙獰起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這個孩子躲開他的擁抱。
第一次,這個孩子用帶著迷茫和恨意的眼神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的心裡現在像是鑽進了一頭猛獸,叫囂著把面前這個人撕碎吃進肚裡,這樣,他們就能永生永世的在一起,但是僅存的理智告訴他,這個人是他的愛人,是他兩輩子都想要細心呵護的人,所以,他不能對他動手,不能傷害他。
蕭安的臉色依舊一片木然,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轉過身,對著韓振天鞠了一個躬,然後一步步慢慢的往外走。所有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人阻攔他的去路,葉雲澤的手被攥的死緊死緊,指甲掐進肉裡,帶出一片鮮紅,一滴滴的滴落在地板上。鮮艷的紅色在他的腳下一滴滴的聚集著,然後,似乎是吸引了蕭安的注意力,但是他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後沒有停留的走了出去。
韓振天的臉上有著一絲不忍,事情的發展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的本意並不是想要拆開這兩個人,而是想考驗一下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但走到這一步,他並不後悔。對於老爺子來說,孫子兩輩子都執著於這個人,也許他在這段感情裡有錯,但是他付出的,也是常人所無法達到的,而就是這樣,他為自己的孫子鳴不平。
他想知道這個小孩可以為自己的孫子做到哪一步,他想知道對方在知道一切的時候會怎麼辦,而他也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什麼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兩個人要過一輩子,坦誠是最重要的,但是他們兩個之間橫著這麼一個驚天秘密,如果在很久以後突然再曝光出來,殺傷力也許更大。而更為隱秘的,還是為了葉雲澤,這個孩子活得太累,每一天都在算計著自己的枕邊人,每一天都在隱隱的擔心中度過,每一天擔心這個秘密被揭穿之後,小孩會不會離開他,他想這個苦命的孫子過的開心一點,輕鬆一點。
老爺子的出發點是好的,想法是對的,但是漏了一點,他沒有考慮到蕭安對於葉雲澤的用情至深,因為他並不明白,這個一直乖巧沉默的孩子,究竟有多愛葉雲澤。
也許他的愛沒有葉雲澤來的濃烈厚重,但絕對超過他的承受水平,所以一旦這個秘密被揭開,他心中的一切就轟然坍塌,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葉雲澤欺騙了他。愛之深,恨之切,這句話從來都不是無稽之談。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人知道後來會怎樣,每一個人的心都高高的掛著,看著蕭安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出去,看著葉雲澤閉著眼睛,兩個人擦肩而過。然後在蕭安離開之後幾秒鐘,葉雲澤睜開眼睛,尾隨而去。
房間裡的氣氛這才微微的放鬆起來,韓文遠一臉不滿的瞪著自家爺爺,「您說過這件事情不會告訴蕭安的,您明白雲澤有多愛他,一旦他放棄,雲澤就真的毀了,更何況,他的治療剛剛有些起色,您這麼一刺激,他要是再回去怎麼辦,林銳可是說了,他這病原本就治不好,只能控制在某種範圍內,您這一刺激,指不定成啥樣呢。」
韓振天撇撇嘴,眼裡有著濃濃的憂慮,「但是這件事,不可能瞞一輩子,總有一天,蕭小子會知道。」
寥寥幾句,還是特種兵的韓文彬就差不多猜出了大概,不滿的開口衝著老爺子道:「您怎麼就知道不可能瞞一輩子呢?萬一真的瞞一輩子怎麼說,更何況,就算是蕭安有一天會知道,也應該是雲澤自己親口跟他說,他們小兩口之間的事情,您摻和個什麼呀,要是雲澤以後不回來,您那,連後悔都沒地後悔去。」說完,暗暗地翻了個白眼,小聲的嘀咕了幾句。
老爺子懶得理他,只是盯著門口一個勁的出神,想著兩個孩子的去向,然後重重的歎了口氣,對著韓亞風兄弟倆吩咐道:「你們派幾個人出去找找,別出什麼差錯了。」看到兩兄弟點點頭,立馬揮手把人都趕了出去,對著自家老婆子的相片,一臉苦笑。
蕭安其實沒有想怎樣,他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怎麼面對那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人。夜很深,軍區大院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偶爾有車子駛過,也是悄無聲息。漫無目的的走著,出了大院拐到街上,像只遊魂一樣飄來飄去,很快,他發現自己身後有個人,一直不緊不慢的跟著。
他停下來,就那麼直直的站著,後面的人也停下來,不再前進一步,看過來的目光讓他莫名的安心,他知道,這是葉雲澤。他不知道對方這麼跟著是要做什麼,但不管做什麼,也許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的走著,隔著一段並不遙遠的距離,可兩顆心的距離,卻像是隔著幾萬光年,相互之間遙不可及,想一想,似乎他們從來沒有這麼生疏過。兩個人無言的走了很久,然後,蕭安忽然停了下來,他轉頭,看向隱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的葉雲澤說道:「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沒有人回答他,兩個人之間又恢復到安靜。
過了很久,蕭安的聲音才再度響起:「我從來不知道,你還瞞著我這麼大的秘密。你還記不記得我爸媽剛去世的時候,我發高燒,神志不清的哭著喊著要父母,你就抱著我小聲的安慰,所以我那時候唯一的記憶,就是有個人的懷抱很溫暖,這個人會很疼自己。我六歲那年,被人說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你聽見以後,把說這話的人揍得直接進了醫院,那時候,我知道,就算沒有了父母,也有個人會保護我。」
「八歲的時候,我感冒發燒轉成肺炎,在醫院裡,你一直守著我,每天都逗我開心,幾乎我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來做,哪怕這些事情對當時的你來說很吃力。後來,我好了,你卻因為疲勞過度和感冒進了醫院,還禁止我跟你接觸,害怕把感冒再一次傳染給我。你第一次做飯給我吃,廚藝就很好,我以為你天生就有這方面的天賦,但是後來看到你身上的燙傷和薄繭,才知道在這之前你已經練了無數次。」
「我記得你對我說,哪怕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也會讓我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你做到了。哪怕我沒有父母,哪怕有時候會被說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我的童年還是在你的保護下安逸無比。你陪著我慢慢的長大,不管什麼時候,我一回頭,就會看到你站在我身後,溫柔的看著我,鼓勵我,我才有一步步走下去的勇氣。」
「你不知道,當你跟我表白的時候我有多開心,然後,我意識到自己也愛上了你,我就在心裡默默的發誓,我一定會好好的愛你。我拚命的努力,想要成為你能和你並肩的人,努力的讓自己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多愛你一點。這麼多年來,我跟你相依為命,你是我的哥哥、朋友、愛人,甚至是父親,在我的心裡,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生命所有的時光都包含著你,如果哪一天失去你,我這十幾年的生命,就幾乎一片空白。」
「我曾經真的很愛你,恨不得把自己融進你的骨血,每一秒都不分離,但是現在,我真的沒有辦法面對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居然還跟我父母說你是我的愛人,甚至希望得到他們的祝福,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不是在天上怨恨我。」他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到最後,隱隱的有哽咽聲傳來,身子也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
葉雲澤幾乎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小孩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一樣插在他的心上,但是他卻什麼都不能反駁。他只能就這麼的看著他,不發一言,沒過一會,蕭安就繼續開口道:「我們,暫時分開吧,也許這樣,對彼此都好。」這句話說得很正常很堅定,連他的眼裡,都顯現出某種決絕。
葉雲澤的心輕輕地顫了幾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不可否認,他很害怕,如果他口中的暫時都變成了永遠怎麼辦,如果,他再一次失去他,該怎麼辦。他所有的心血都用在這個人的身上,想盡一切辦法把這個人綁在身邊,想要盡情的佔有他,卻不捨得他受傷害。所以,就算他再怎麼愛他,他還是要在他開口的現在答應他,哪怕,從今天開始,他會永遠失去他。
他的喉嚨開始發緊,眼裡開始慢慢的聚集某種液體,然後,他聽見自己機械的聲音:「我答應你。」對面的小孩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上,好像受傷的小獸一樣,汲取著來自自己的薄弱溫暖。他就站在那裡安靜的看著,壓制著想要擁抱他的衝動,告訴自己,要相信他,相信他們之間的愛情,儘管,他對此沒有任何信心。他太過於明白蕭安對於親人的執著,也明白幼年喪失雙親,對蕭安來說意味著什麼,這些年蕭安為此所受的所有委屈,都是他當年一手造成,不管是無心還是刻意。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韓家人都不知道,一家人坐在客廳裡焦急的等待著,一直到天色大亮,葉雲澤才帶著一身寒氣回了家,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這讓韓家人集體鬆了口氣,但是就在他們望眼欲穿等著蕭安回來的時候,蕭安的身影卻一直沒有出現,他們眼睜睜的看著葉雲澤上樓走進老爺子的房間,沒一會,就傳來乒乒乓乓的巨大聲響,然後慢慢的歸於平靜。
從那天開始,韓家的氣氛就沒有好過,所有人都不敢在葉雲澤的面前提起蕭安,他的手機從來不肯離身,有時候就呆呆的盯著某個地方發呆,然後莫名其妙的暴怒,臉上的表情扭曲至極。林銳說,如果這種情況再沒有改善,也許他的病情會持續加重。
韓家人這才真正直面的瞭解到葉雲澤的病情究竟有多嚴重,而能遏制並解開這一切的當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韓亞林曾經給那個孩子打過電話,對方話語裡透出的虛弱,讓他沒有辦法說出侄子現在的病情,只能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林銳告訴他們,葉雲澤出現了某種幻覺,甚至有了輕微的自殘現象,韓家人才意識到,他們必須去找蕭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