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喜歡她,非常認真的喜歡,那麼你覺得,她是『男生』?『女生』?還有,我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
Q問完後,餐桌上來了一道菜叫做沉──默。於是Q舉著不太會用的筷子吃了幾口菜,還上Facebook打卡,順便讚了幾個人,而她抬眼就看見石化的余新偉腦袋正在冒煙。
「哈哈哈哈!好!好!停止思考吧!你要燒焦了!」對於余新偉的認真感到非常有趣,Q笑了出聲。
「嘿!我、我是真的在想要怎麼回答妳。」余新偉窘紅了臉。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問了個我自己也沒辦法給正確答案的問題。」Q笑得很開心,然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之前跟其他朋友談到類似的話題,都會被調侃呢。」
「……調侃?」
「就是……也許這種問題通常會讓人像個急於幫自己辯解的哲學狂熱分子。」
Q邊說邊伸手招來服務生,又迅速點了幾杯不同口味的調酒。
「余經理啊,在回L.A之前,我有個願望是把這裡所有口味的酒都喝一遍,今天就來實現吧。」
然後Q興奮地看著服務生送來一杯杯口味不同、顏色不同、外型不同的調酒,而余新偉則傻眼地看著Q一杯又一杯地嚐鮮,讓他忍不住出聲阻止。
「妳不要喝這麼多吧,真的會醉的。」
Q舉手制止余新偉發言:「不,沒關係,微醺好辦事,真的。」
到底要辦什麼事啊?啊啊好像已經醉了。余新偉在心中捧頰擔憂,依照以往尾牙春酒的經驗,這樣喝很可能直的進來橫的出去,而負責運送大體的就是清醒的他。
不顧余新偉的勸阻,Q用酒精幫自己做傾吐前的心裡建設,將桌上的酒喝了大半,她長長呼了口氣,說:「我的朋友……」
「欸?」
Q對他搖了搖iphone,畫面還停留在那張照片上。
「我的朋友,她是我的鄰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好得不得了,那時候除了上學之外,我們幾乎無時無刻都待在一起。」
憶起當年,Q淡淡地微笑,余新偉這才知道她除了誇張的憤怒與喜悅之外,也會有這樣介於懷念與哀傷之間的曖昧神情。
「我們常窩在彼此的房間討論短髮怎麼剪最有型、如何穿得更帥氣,那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只知道跟彼此在一起很快樂,比跟任何人在一起都快樂……嘿,聽我這樣說!你現在是不是想起了某個人?」
哪裡知道不按牌理出牌的Q感性到一半會突然把砲口對向他,躺著也中槍的余新偉趕緊將冒出心頭的黑影打回地洞裡。他被Q笑得滿臉通紅,卻無從反駁,只是窘迫地看著Q。
Q笑嘆了口氣繼續說。
「但是你知道的,年紀越大,要面對的事情就越多,總之像是『妳們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男人婆』、『女同志』、『不男不女』什麼的我都聽過……差別就在於那是當著你的面罵還是在背後說而已,記得有一次她的書包還被丟到垃圾桶裡──」
「啊?妳們也會遇到嗎?」余新偉衝動地說出口,看見Q的眼睛,才吶吶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國外會比較……友善?因為妳跟國王……你們感覺都對自己很有自信,你們好像都對自己沒有疑慮……我沒有別的意思……」余新偉搔搔頭,不擅於這類型的話題讓他感覺自己說什麼都不對。
Q搖搖手。「不,你把『國外』想得太美好,弱肉強食不是每個學校的共同生存法則嗎?像我們這種小眾,不強壯一些怎麼行。」Q眨眨眼。「那個把她的書包丟到垃圾桶裡的人,後來當然也被我整得非常悽慘。」
「……我以為國外的教育環境會開放許多。」
「喔……我對你們國家的教育環境沒有研究,但我想,宗教、意識形態、人種、階級、經濟文化水平、性別、年齡、外貌特徵等等的,只要有相對衝突,人就會互相攻擊、歧視,雖然說不認同不代表可以施加惡意,但這對人類來說是太難的事情,不是嗎?就算環境的友善程度有差好了,但我認為全──文明社會的人類都是一樣的。」
Q環臂,從鼻孔噴氣。
「所以你說我和國王看起來很有自信?沒有疑慮?那或多或少都是因為受過傷,才會成為現在的我們,受傷,絕對是一個人成長的最快途徑。」
「……像國王那樣的人,也受過傷?」
Q哈哈笑了幾聲後瞬間停止,給了他一個「你說呢」的眼神,讓余新偉心臟抽抽痛,又有些麻癢。
最近他腦海中一直有個畫面出現,而Q的一番話則讓這個畫面更明顯:一個一直向遠方逃跑的人被一條繩子圈住了腳,他跌趴在地,然後被那條繩子不斷向後拉,一直拉一直拉,拉向某個他試圖跑離的某處……
他放在桌上的手想收回,卻被Q抓住,還剛好抓住小指,讓他抖了一下。
「嘿,在別人眼中看來,我們的舉動大概像是男同志吧?」看余新偉慌亂的模樣,終於明白國王為什麼這麼喜歡玩弄余經理了,因為她現在真的有種逗弄Ellen家那隻Money的感覺。
「余經理,我都對你掏心掏肺了,你還不回答我?」
「啊?」
「你喜不喜歡國王啊?」
余新偉咬牙。「不不不不不喜歡──」
「你個性認真歸認真但還真是死腦筋啊……那你為什麼不拒絕他?」
面對這個問題,余新偉又像顆不新鮮還丟下火鍋煮的蛤蜊,嘴巴緊閉,應該是說,他說不出話來。
「喔,我知道了,難不成你在藉機享受國王的溫柔?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啊……」Q一臉瞭然還嘖嘖兩聲。
「不!我、我只是、只是怕……」
「怕什麼?怕你怕拒絕國王,工作上會受到影響?」
「不是!」他沒有把國王想得這麼卑鄙!雖然之前有想過但現在沒有。
「喔,那你是……害怕成為『同性戀』?」
面對Q的咄咄逼人,余新偉也惱羞成怒起賭爛。
「對!我不想成為同性戀,這理由難道還不夠嗎?我沒有拒絕國王只是在找農民曆看哪天宜發好人卡不行嗎?」
想想他竟然還想跟一個偷聽他跟國王說話的人聊聊,真是錯得離譜,就算他試圖在Q身上尋求一些什麼,但也不應該這麼大意,要不是國王把他的武裝消磨得幾乎片甲不留,他也不會……
看見余新偉抓起桌上的帳單起身想走,Q終於收起談笑的神情,沈澱下來的深邃雙眼讓她顯得嚴肅。
「余經理,你真的知道『同性戀』是什麼?」
趁余新偉定格的時候,她抓住他的手,強迫他坐下。
「你是用身體的性別還是心理的性別去分辨?是身體的話,那變過性的人呢?同時擁有雌雄器官的人?心理的話,你怎麼確認怎麼樣的心理是『男性』,怎麼樣是『女性』?是你自己如此認定的嗎?」
「那、那是……」被Q驟變的語氣嚇到,剛才帥氣抓帳單想走人的Man瞬間又化為受驚的巨兔講話開始結巴。「不是,我不知道……但我是個男人……」
但為什麼做個「男人」,做得這麼難呢?
男人,等於他嗎?
「你如果非常明瞭自己而且認定自己就是男性也非常好啊,客觀來說,這會使你的人生順遂許多,但有的人也會用一輩子去尋找自己。」
Q把iphone擺在余新偉眼前,手指一滑,是另一張照片。
陽光下,教堂前,漫天的花瓣,側拍的角度,一對新人正在接受眾人的祝福。
挽著開心的新郎,新娘沒有笑容。
「她是……」雖然長了年紀、留了長髮、化了妝,卻看得出來新娘的就是剛才那張照片裡站在Q旁邊的人。
「我的好朋友,在我剛到L.A工作的一年後,她結婚了,被她父親逼的,她一直瞞著我,直到婚禮的前一個禮拜才跟我說。」
話語中止,彷彿這昏暗店內的空氣突然稀薄,Q不穩的呼吸聲傳入余新偉耳中,讓他也不自覺地染上這沉重的頻率。
「那她現在呢?」
現在呢?
她過得好嗎?
照片中妝容動人的她穿著一襲象徵幸福的美麗白紗,臉上的表情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喜悅,甚至可以說是不情願,對照剛才那張照片裡的燦爛笑容,不只外表,連散發的氛圍都像是兩個人。
這樣的她,過得好嗎?
彷彿這答案與他切身相關,余新偉的手心開始冒汗。
Q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而余新偉發現,桌上的酒不知不覺間都已見底。
「她死了。」
「……什麼?」
「我說,她死了。」
語言霎時變得尖銳無比,他瞬間耳鳴。
還有什麼比死亡更令人衝擊的事情?
一瞬間他又彷彿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接受令人措手不及的死亡訊息。
「婚禮結束的一年兩個月後,她在房間裡將長髮全部剪掉,然後再用那把剪刀刺進自己的咽喉,當場就死了。」
因為她沒辦法接受那樣的『自己』,她沒辦法忍受連『自己』都背叛了自己。
如果連自己都無法認同自己,那麼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余新偉低頭看著自己的抖個不停的手指,而小指正怯弱地回望著他。
「她的父親一直很反對我們待在一起,他認為這種事就像傳染病一樣,女兒交了個怪胎朋友所以才變成怪胎……我到L.A工作,有一半也是因為她父親恐嚇我父母,要是我再跟她女兒待在一起,就要我們全家……嗯。」Q倔強地抿著唇,眼眶卻依然泛紅了。「可是我根本不該離開她不是嗎?我們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我卻不能陪在她身邊……」
收起iphone,Q年輕的臉龐看似與平常沒什麼不同,光影卻在她的眼底印出一點歲月。
「雖然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但是……」
這裡的燈光實在暗得太令人容易顯現脆弱,余新偉鼻頭泛酸,差點就比Q先掉下眼淚,他主動握住Q的手。
「妳別難過……嗚噫機!」
「……嘿,你怎麼比我先哭了啊?」
被余新偉詭異的哽咽聲給逗笑,Q不小心噴出一滴鼻涕,她趕緊擦掉,看著余新偉,Q又笑了下,多少沖淡了一些她已經不再需要的感傷。
「余經理,或許你覺得我跟國王一樣雞婆,我也很抱歉跟Ellen偷聽你們的對話,你或許真的很不想讓我們知道你……私底下的樣子,但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任何我的朋友,因為這些鳥事而不開心,或者失去生命,那是不應該的,我們天生如此,那不是原罪」
我們天生如此。
余新偉眼中淚花轉轉,單手跟Q緊握好像在壓手霸一樣。
「妳、妳當我是朋友嗎?」
「當然,國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更何況你還很有可能成為我們未來的王后啊!」
「啊?」
「咳,沒有,沒有。」
「……我有聽到,你說了『王后』。」
「呵呵……你確定我說的是『王后』而不是『怪胎』?」Queen、Queer?
「妳討厭啦。」
余新偉不小心跺腳嬌嗔出聲,下一秒四周安靜了下來,他們轉頭看了看周遭,發現鄰桌的人都在看著他們,余新偉臉色發青,Q當機立斷,抓著余新偉就去買單。
走出戶外,一月的冷空氣迎面撲襲而來,吹得Q的酒醒不少,余新偉也長長呼了口氣,心裡感到比較平靜。
埋頭做Man的他,其實從未思考過未來,他也不知道做Man的盡頭是什麼,但二十八年來,除了工作上的成就以外,最感到幸福的,還是窩在自己家的房間裡拼布織布做手作物的時光吧。
而那樣的幸福,則在有人願意坐在他旁邊看看漫畫、陪他聊聊天、打打架、分享一些事情時,變成了兩倍,甚至更多。
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吧?而是不是每個人都被允許能夠自私一點,只為了擁有幸福呢?
或許這時候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答案,給他一些讓他走出鬼打牆選擇題的建議,這些建議家人不能給,而眼前就有一個心靈導師……
看著城市點點霓虹,他搓搓手,緩緩開口問道:「所以妳覺得……我應該接受國王嗎?」
「啊?喔不,不,余經理,你還不懂嗎?」
Q搖搖頭,墨綠色的眼珠在街燈下顯得如夜晚的森林般魔幻。
「你不一定得接受國王,但你得接受你自己。」
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loving who you are.
「心靈導師……」余新偉咬唇熱淚點頭。
Q雖然聽不懂余新偉的中文卻也歪著頭笑笑抽了張面紙給他,自己也抽了一張擤鼻涕。
Q雖然聽不懂余新偉的中文卻也歪著頭笑笑,拍拍他的肩,左右望了下。
也差不多要來了吧。Q看看時間。
「嘿。」
聽見熟悉的聲音,他轉頭。
街燈下,等著一個人。
一隻快要凍死還硬要耍帥的地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