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你知道我現在這邊幾點嗎?Walden。」
余新偉一愣,這才發現他忘了時差。
天使之城,與台灣相距九百六十分鐘。
「現在是凌晨三點三十二分,你覺得這個時間打給我講工作的事情適當嗎?」
從國王低穩的嗓音聽不出情緒,但主動聯絡還被人嫌,余新偉小小的羞恥心已然極限,只能窘迫地說:「對、對不起,那、那你繼續睡吧,我……」
「不過如果你是要說,你很想我,隨時歡迎。」
反射性的,余新偉掛了電話。
過不久,電話又響了,他接起,聽見對方隱忍的聲音:「不小心掛掉的?」
俗臘八余新偉抖抖不敢說話,話筒於是在沉默之後傳來嘆息。
「OK,Walden,說吧,公司有什麼事情嗎?」
國王靠上床頭,側頭輕閉雙眼,連日來的應酬讓他眼下的臥蠶染上一層陰影。
他聽著話筒傳來余新偉逐漸不穩的呼吸聲,耐心等待,話筒終於傳來彷若呼救的哽咽:
「我其實是……真的有、有點……想你……」
像被腳底按摩一樣,國王猛地彈起身,一雙惺忪的單眼皮睜大,臥蠶險些化蛾翩翩飛。
「你……」是幻聽?還是余新偉真的說了?他原先只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余新偉真的說想他?
不,不期不待不受傷害,金熙晉你可要冷靜。
「你喝醉了?」國王壓著自己的心臟。
「沒有……」余新偉毫不珍惜自己好看的大眼睛,蹂躪似地擦淚,彷彿這樣淚腺就會斷裂,然後再也不流出示弱的水。
「Walden?嘿。」國王的語氣急了。「怎麼了?說吧,我聽著。」
「我、我只是想要有人可以聽我說話……」
「好,你可以慢慢說,我聽著。」
國王的聲音就像夜晚的海潮,看不見卻穩穩地拍打在余新偉的心上,迴盪在耳際。
余新偉並不是想要國王能夠幫他什麼,他只是需要有人聽他說話,而腦中浮現的第一個人就是國王,於是就鼓起勇氣打了電話,也是因為,他有點想他。
斷斷續續的,余新偉將被印刷廠陰了的事情與自己的失誤全都跟國王說了,而國王是個好的傾聽者,不時簡單地回應表示自己在聽,也不插話。他靜靜地等余新偉說完之後,才說:
「我認為包裝的事可以處理,發表會能照常舉行就好,不用太灰心。」
「嗯……我知道,我只是……很不甘心,我準備了很久。」
國王的眼前浮現垂耳朵的沮喪巨兔,忍不住淺淺笑了。
「你不像是會忘記做事的人。」
「最、最近精神不好,唉,總之是、是我丟搞啦……」余新偉衰臉自暴自棄。
「又是『丟搞』啊?」國王想起回國後Boss丟給他的難題,一嘆。「我想我也因為你丟了不少搞。」
「什麼?」
「沒事。」聽余新偉好像鎮定了些,國王也重新靠回床頭。
余新偉揉揉臉,戴上眼鏡,看向牆上的時鐘。「啊,你還是快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抱歉,吵你起床。」
「就這樣?不跟我討論一下?」
「不,不用麻煩你,我自己想好了,謝、謝謝你聽我說話。」
「我說過你可以依賴我的。」
余新偉抹抹臉。「阮阿爸說,靠山山倒、靠郎郎走啊,不如靠自己啊。」
國王聽不懂余新偉突然冒出的台語,但聽語氣就不是什麼好話,他於是陰沉沉地說:「難道你是因為我比你矮所以……」
余新偉瞬間咬了個大冷筍!他真的很害怕聽見國王自婊!這會讓他有種太陽黑子過度活躍的錯覺!
「不、不是!我是怕你累!」
「所以你是因為比我高才認為我體力不好?」
青番在這啦!余新偉腦中響起阿婆的叫喚。
「拜託您跟我討論。」余新偉朝洛杉磯的方向叩首跪拜。
國王滿意了。「我很樂意。」
余新偉覺得這話筒令人握得虎口好酸。
「當天的訂單確認了嗎?」國王問。
「嗯……總共五十二張單,不大量,只是現在還在想怎麼包裝,我比較傾向當天就能將東西交給賓客……」
「那你目前有什麼想法?」
「希望可以找到合適精緻的容器,我想既然是有關綠意的,材質最好要環保,可是一般包材店可能找不到這樣的包裝……」
「訂製呢?手做的話,就不用印刷廠了,五十二,拼一點的話說不定一個晚上可以完成。」國王想了下。
「嗯,我跟設計師們討論過,如果通路上市的日期往後挪,那麼發表秀上的包裝就可以特別一些,既然要花錢訂製了,那最好是那個包裝還有附加價值,可以讓貴賓們連包裝也能繼續使用。」
「這想法不錯,可行,所以你還在煩惱什麼?」
「目前還找不到能接單的人……」這種急單,除非要很有交情才會拼拼看的。余新偉絕望。
「Walden,你是不是忘記什麼了?」國王說。
「啊?」
「你為什麼還要找人?你就可以做啊。」
什麼?他?
國王說得理所當然,余新偉卻被嚇得花容失色。
「我不行啦!我不行──」
國王不理余新偉鬼吼鬼叫,他站起來在有空調的房裡走來走去,腦筋動得飛快,語氣裡還有興奮。
「為什麼不行?我之前跟你說過你做的那幾個版型特殊的布包可以結合商品,而且你不是說過房裡的那些織布都是你自己染的?植物手染?沒有比這更好的材質了,Walden,那些東西很好,可以發展,不用全做一樣也沒關係,手工的東西就是講求獨特性。」
讓國王具說服力的聲音這麼一說,余新偉真的愣愣跟著在腦中迅速勾了幾個適合裝新品的織布包裝草圖出來,隨後才又用力甩頭。
不行!那些東西太私密了、太接近他了,一想到要將那些小東西拿出那個房間,他就慌得不能自已。
「不行的,不行,那些東西……那些東西……」
「誰准你做這些東西的!」
爸爸一把將他手上的針線拍掉,他嚇得縮在媽媽懷裡。
「你做什麼?這樣會嚇壞他的。」
「不准讓他做這些!丟臉!走!跟爸爸去跑步!鍛鍊身體,看你皮膚白成這樣,兩隻鳥仔腳一折就斷!」
瑟瑟發抖的他被爸爸拖出媽媽的懷裡,而剛滿四歲的將霆則站在一旁,一雙大眼亮亮地望著他,望著哥哥。
無法承受將霆的眼光,他眼眶泛潮,羞愧地紅了臉,低下頭被拖出門……
「嘿,Walden。」
國王的叫喚讓余新偉被拉回現在。
「我真的覺得你做的那些東西很好,我很認真。」
聽見國王說「認真」兩個字,余新偉的耳朵一陣麻癢,他將話筒拿離耳朵一些,而話筒繼續傳出國王的話語:
「我們一直在做的,不就是將好東西推給更多人知道嗎?品牌行銷不是騙術,商品的本質才是重點,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們要做的不是隱瞞缺點,而是強化優點,這就是你的優點,為什麼不讓大家看到?」
余新偉閉眼咬牙。「萬一他們知道我其實是這樣的人,萬一這些東西不被喜歡呢?」
他會死的!如果被當面說你怎麼會搞這種東西,或是好爛喔這是什麼東西啊!他會死──
「我喜歡就好。」
余新偉抱頭愣住了。
國王走到窗邊,俯瞰洛杉磯的夜景像是打碎了繁華散落一地。
「你也是,你做的東西也是,只要我喜歡就好。」
聽國王用磁性的聲音說得堂堂正正理直氣壯,余新偉直直硬硬往一旁倒去。
「你沒有多少時間猶豫,如果你願意做,那就放手做,我可以派人去幫你,而我也會負責到底,我相信我的眼光從來沒有出錯過。」
「有……」余新偉躺在地上,手臂遮著臉,聲音虛弱。
「你說你喜歡我,你的眼光好奇怪……」
「……隨便你。」
國王好像真的被氣到,這次換余新偉被掛電話。
但余新偉聽著嘟嘟聲,表情被手臂遮掩住了,紅透的耳根卻洩漏他的心情。
將電話掛回去,過沒多久又響了,余新偉聽它響了幾聲,才深深深呼吸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伸手接起電話。
「國王,我──」
「哥?」
「……將霆?」
「嗯。」
余新偉軟軟地靠在牆上,試圖打起精神:「你最近好嗎?」
「很好啊,我放寒假了,你呢?」
「我?OK啊。」余新偉試著笑,但比較像嘆氣。
「哥,你心情不好?」
不愧是他弟弟,聽語氣就知道哥哥不對勁,還是他的偽裝真的已經破損到這種程度了?
他的弟弟、感情很好的弟弟、就算長大了變成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年卻還是會叫他「格」的乖弟弟。
余新偉抓抓頭髮,又絞絞衣襬,想說的話淤積在胸口,哽在喉頭,張嘴又抿嘴,乾澀地開口:「爸媽呢?」
「睡了。」余將霆頓了下,緩緩說:「哥,有事可以跟我說,我不會讓爸媽知道。」
不讓爸媽知道是因為怕他們擔心,在外地打拼的人們總是如此,但獨自承受卻是多麼難熬的苦。
余新偉覺得自己已然變成新偉打鋼號,每天哭個不停。他喉嚨卡卡的,說:「將霆,哥……可能本身……可能做的有些事會讓你們對我很失望,可是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愛你們。」
對不起我是這樣的人,可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會努力變得更好,請你們不要離我而去。
我愛你們,希望你們也愛這樣的我。
他將話筒摀住,他曉得指標性的長輩若崩毀了,對於晚輩來說是一件多麼震撼的事情,所以不想讓弟弟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
聽筒沉默,只有空氣流動,而後才傳來余將霆的話語。
「那個,你小時候做給我的香包,我還留著,在我抽屜。」
余新偉沉默。
「我喜歡那隻有鈕扣的鯨魚,我覺得那很棒。」
余新偉沒說話。
「其實我也覺得你煮飯比媽好吃,頭腦比爸好,肌肉線條練得比我漂亮。」
余新偉沒說話。
「哥,你是很棒的人,如果你做的不是傷害自己、也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我都會支持你。」
或許有時候,風大雨大,也只是需要家人的一句無條件支持而已。
余新偉緊握著話筒,泣不成聲。
其實我一直企圖弟兄萌。(yay)
國王:怎麼一直電話中。(掛人電話後悔重撥震怒中)
將霆:先卡位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