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在徐文耀開始念下一本書之前,王錚已經能夠自己坐起,下床解決生理衛生問題,並每天坐輪椅上由護工推著出外曬一個小時的太陽。天氣是難得的晴朗,在春季末尾中,這是老天爺於梅雨連綿來臨之前給予的額外饋贈。就如超市買一送一的優惠一般,王錚發現,伴隨著好天氣,庭院中的樹也開始吐蕊,萌芽嫩得能掐出水來,淡淡的初生的綠色就這麼悄然站枝頭上,昭示新生的喜悅和嬌貴。
深吸一口氣,還能感覺潤濕的空氣從胸肺灌入,全身的毛孔悄然放鬆,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高唱,人稍微一接近,即可撲哧一聲飛走。
他身邊這時候沒什麼朋友來,同事學生們都開課了,徐文耀見他情況穩定,也抽出身去忙他的公務,李天陽大概真的被於書澈勸走,自他動完手術後便不見蹤影,周圍除了每天定時來的鄒阿姨和負責他的醫生護士,也沒什麼陌生面孔。王錚坐在樹下,膝蓋上擱著一本書,但並沒翻看,他微微閉著眼,林花謝了春紅,時間匆匆而過,他想不起來自己上次這麼坐在樹下是什麼時候。也許是還跟於萱在一起的大學時光,那個學校有一處山坡上種滿紫荊花,一到春暮,漫山遍野全是紫色花瓣。
「遍地都是觸目驚心的花的屍體。」於萱這麼評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臉上是不符合年齡的滄桑,王錚有點不適應,為了掩飾,他笑著說:「於萱你可文藝啊。」
「那是,我還淫得一手好濕呢。」於萱斜覷了他一眼,故意猥瑣地笑。
王錚哈哈大笑,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個扁型錫制小酒壺,遞過去說:「給。」
於萱驚喜地大叫一聲:「我靠王錚我太愛你了。」
她那陣子愛上美國西部片,對馬靴牛仔帽和錫制扁酒壺迷得不行,王錚對此雖不時嘲笑,但卻會細心替她尋找,在舊貨市場上花了兩百塊淘了這麼個酒壺送給她。
「咦,裡頭有酒啊,」於萱迫不及待地拔開,對嘴喝了一口,登時皺眉說:「好辣。」
「二鍋頭啊,你就敢這麼灌。」王錚爽朗地笑,搶過酒壺微微抿了一口,揚揚下巴說:「哪,喝酒得這樣。」
「且,」於萱白了他一眼,把酒壺搶回來,灌了一口,一抹嘴唇,席地盤腿做在大片的紫色花瓣上,淡淡地說,「我媽死的時候,也有花,大院裡開滿了白色的雞蛋花。可美了。」
王錚沒有說話,只敲敲那個酒壺,於萱從善如流又灌了一口。
那時節青春飛揚,紫色花瓣落英紛紛,年輕的臉上,笑是沒有根的,連對死亡的傷感也是沒有根的,輕飄飄在空氣中,底下托著大片的無知無畏的泡沫。
有人朝他走了過來,腳步聲驚醒了王錚,他睜開眼,來的兩人都穿著白大褂,前面那位年紀稍長,帶著金絲眼鏡,過於刻板的表情生生拖垮了那張原本清俊秀的臉,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嚴肅思考人類醫學進展的重大問題;後面一位年紀較輕,面目和善,不笑都帶著三分笑意,此刻仰著頭,一路小跑緊跟著,一邊還要保持微笑,努力跟前面那位說著什麼。
王錚認出了,那是給他動手術的瞿教授和他的助理醫生。
王錚對這位教授心存好感,此時忙推了推輪椅,笑著打招呼:「瞿教授,張醫生。」
瞿教授看向王錚的模樣不像是聽見他的招呼,而像是突然發現可供研究的標本,直直朝他走來,饒有興趣地繞著他打量了數圈,那位助理醫生沒辦法,也只能跟著過來,站在教授身後,帶著歉意的笑跟王錚打了個招呼。
王錚早知道這位教授與眾不同,此時也不詫異,大大方方微笑著任他打量,說:「你們好,這是去會診嗎?」
他知道瞿教授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直接問的是助理張醫生。
「哦,我們要回美國了,G市的醫學會議結束了,你的手術也做完了。」他微笑著說,「我聽你的主治大夫說你恢復得不錯,恭喜你。」
「謝謝。」王錚笑著說,「沒瞿教授主刀,也不會好這麼快。」
「太簡單,」瞿教授突然說,「大手術好。」
王錚嚇了一跳,詫異地看向他,試探著問:「您的意思是我這個手術太簡單了,要是大手術就好了?」
瞿教授深表同意地點點頭,為他準確抓住自己話裡的意思而目露喜悅。
但這種話卻絕對不該出自醫生之口,助理醫生臉色大為尷尬,他忙不迭地解釋:「那個,教授的意思其實是,還好你這次動的是小手術,康復狀況看來也不錯,但可惜這次的手術不是我們教授的專長,他擅長做……」
張醫生慌不擇言,張嘴吐了一大串專業名詞和英文詞彙,倒把王錚聽得笑了,也不知他一天到晚跟在這個絲毫不通人情世故的教授身後,要充當多少次救火消防員的角色。他點點頭,微笑說:「我明白了,對不起,這次是我哥冒昧了,他不放心我,硬要把教授請來,耽誤你們的行程,我很抱歉。」
「哪裡哪裡,令兄關心則亂,希望由經驗豐富的醫生執刀,這種心情我們能理解,而且」張醫生看了看仍然興致勃勃研究王錚的瞿教授一眼,有些無奈卻也有些驕傲地說,「我們教授確實是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瞿教授卻不管他們的對話,在王錚身上虛指了胸腹一個地方,說:「下次,切口換這……」
「教授!」張醫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合適的,忙打斷他,說,「我們該走了。」
瞿教授不無遺憾地站直身體,轉身要走,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費勁地說:「心臟,很脆弱。」
「嗯,」王錚忙點頭表示同意。
他嚴肅地說:「損耗,會壞。」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沒法修,就得換,臟器源有限。」
王錚聽明白了,他肅然起敬,從輪椅上掙扎著站了起來,鄭重地說:「謝謝您,我知道了。」
瞿教授也不告辭,點點頭,轉身就走。
張醫生這次沒立即追上去,卻意味深長地看著王錚,微笑說:「我還是第一次,看他跟一個病患主動交流。」
「啊?」
「謝謝你理解,教授他,」張醫生斟詞琢句,「他不擅長說客套話,沒成名之前被周圍人奚落了太多次,也被孤立了太久,成名後更加沒有與人交流的習慣。心理醫生說他有交際障礙,但在我理解中,這何嘗不是一個天才對一個庸俗社會的拒絕。」
王錚笑了,點頭說:「該拒絕,只是你辛苦了。」
張醫生有點靦腆地笑了,說:「教授是我的恩師,該的。」
這時瞿教授在前面站住了,似乎對張醫生沒跟上來很不適應,不耐煩地叫:「張!」
「啊,叫我呢,我得走了,再見,祝你康復順利。」張醫生拋下這句,忙不迭地跑過去。
王錚微笑著看他們二人走遠,坐回輪椅,翻開書看了一會,他的護士回來了,推著他的輪椅往回走,邊走邊說:「王老師,從今天起你的探視時間延長半小時,有人來看你嗎?」
「今天可能沒有,我哥哥忙,其他家人我還沒通知。」
「學生呢,我看前幾天挺多學生來看你的。」
「呵呵,那是他們怕呢,有好幾個學年論文的指導老師就是我,要拿高分,得先來拍馬屁。」
護士笑了:「不會啊,我看王老師挺受歡迎的,那天進門,看你坐不起來的樣子,有女同學都紅了眼圈。」
「嗯,他們都是好孩子,」王錚說,「不過我快出院了吧,他們也開學上課了,不跑過來耽誤學業才是對的。」
他們一路走,一路隨意聊天,護士們大多對王錚這樣斯文俊秀的老師心存好感,加上徐文耀長袖善舞,對每個直接照顧王錚的護士都或多或少給了點好處,她們跟王錚說話也客氣了許多,照看他也盡心盡力。王錚一邊應對著護士的答話,一邊想著在這家醫院遇到各種各樣的醫護人員,儘管個性不一,人書也有高下之分,但這一行呆久了,看多了生老病死,大抵都有源於骨子裡的靜默。王錚自己解決不了的心理危機,憋屈壓抑產生的身體機能問題,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具機器出了錯,需要糾正,需要修補,但修補是一種有限度的行為,如果到了器官徹底壞死,那麼就要尋求更換。可器官源如此緊缺,多少病人等到死也未必能輪上手術台,這種缺乏是醫術再高明的醫生也解決不了的難題。所以瞿教授不喜歡的部分,恐怕就是無緣無故耗損自己心臟的行為。
不是出於道義,僅僅是一種職業本能,瞿教授說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耗損不好。
或者說,哪怕是你自己的身體,你也沒有權利,去隨便耗損它。
王錚忽然感到一種奇怪的釋然。
似乎有一個長久以來滯留的難題,通過另外的途徑,竟然能迎刃而解。
他們回病房後,王錚在護士的幫助下躺回床上,鄒阿姨過一會將過來給他送吃的,在此之前,他必須先服下今天要吃的藥。日子過得井然有序,王錚盤算著,出院後要擬一張書單,趁著修養時間,把以前想看卻一直沒機會看的書,都看看。
再進一步定新的研究課題,報上系裡,看能不能申請省級的研究課題經費。
他還想開一門西方前沿文論的課,把這兩年的讀書筆記整理一下,給學生推薦一些國內目前很少人翻譯的理論著作。
他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包括徐文耀,既然吵吵嚷嚷要住一塊,那就住吧,書房收拾收拾,可以當他的臥房,如果徐文耀嫌小,那就把現在睡覺的房間讓給他,書房裡坐臥起居,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其他的,順其自然就好,這種事,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
王錚想的很遠。
就在此時,剛剛出去的護士又走進來,笑嘻嘻地說:「王老師,你家人看你來了。」
「啊?」王錚詫異地坐起。
門外慢慢走進來三四個人,王錚一看來人,心裡咯登了一下,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看著他們,半響說不出話來。
還是小孩最先打破僵局,嚷嚷著撲過去說:「叔叔叔叔,抱~」
小君君從自己母親的懷裡掙扎著跑下來猶如炮彈一樣準確無誤撲到王錚懷裡,王錚沒反應過來,他只是發懵地看著堂哥堂嫂簇擁著的面目嚴峻的老婦人,手腳發抖,半響,才顫聲喊了一句:「媽媽……」
他母親冷冷瞅著他,一聲不吭,堂嫂有些尷尬,打圓場說:「嬸,阿錚喊你呢,你看你過來,他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了……」
母親仍然沉默著,卻上前幾步,走到王錚跟前,就在王錚紅了眼圈,再喊了一聲「媽媽」的時候,她揚起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王錚被打偏了臉,卻沒敢說話,他媽媽抖著聲說:「你把臉抬起來。」
王錚抬起臉,他媽媽又揚手,再用力扇了他一耳光。
他媽媽還想再打,周圍的人忙都擁過去止住她,在一片嗡嗡聲中,王錚感覺到有人擋在自己前面,半摟著他,懇求說:「阿姨,您要打就衝我來,一切都是我不好,小錚病了,您要出氣也等他身子好了再說,您看看他瘦成這樣,沒您的照顧他過得夠不容易的了,現在還落下病,還是心臟的毛病,他不能受刺激了,您看著不心疼嗎?」
王錚有些恍惚,想這是李天陽啊,他怎麼來了,還帶著自己的家人一起來?
堂哥堂嫂的勸慰聲不絕於耳,就在此時,母親的尖叫聲穿破耳膜「我就是要打死這個不孝子,打他枉費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拉扯大,打他不學好,不孝順父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讓爹媽在家牽腸掛肚,我那麼辛苦供他上學,他到頭來怎麼報答父母的?啊?一離家就這麼多年,不是病到住院了也不肯跟父母講一聲是不是?他眼裡有我這個媽嗎?他的書都讀到哪去了?沒心沒肺,沒良心沒道德,他的書都讀哪去了啊?!」
「媽……」王錚推開李天陽,掙扎著下了床,跪了下來,眼淚唰的一下流了下來,這麼多年受的苦和委屈似乎都找到發洩口,他抱住自己母親的腳痛哭流涕,邊哭邊說:「我不是不想你和爸爸啊,我想得都快死了,可是我不敢啊,我不敢啊,媽媽,我不敢啊……」
他母親起先還在他肩膀上使勁扑打,後來抱著他嚎啕大哭,罵著:「你這個短命仔,你這個短命仔,你心怎麼這麼硬,比我還硬,你怎麼對自己爹媽就這麼硬心腸啊,今天我要不來,你是不是死了都不告訴我一聲,啊?你是不是死了都不讓我來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