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賀平安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裡,隨著幾十萬人的軍隊輾轉勞頓。
每天都有人要他把《墨經》默下來,他說他不會背,沒人信。但是他是真的不會背。還好林仲甫吩咐過手下好生待他,才沒吃什麼苦。
此刻賀平安垂著眼坐在一晃一晃的車上,麻雀站在他手心裡,站不穩時會撲騰兩下翅膀。
他想,真是個好麻雀,一路上出了這麼多變故也沒丟下他。
到了歇息的時候,馬車停了。侍衛給賀平安遞來一個餅吃,賀平安把餅一點點捏碎,喂麻雀。
雖然他不清楚現在算個什麼局面,但是總算清楚了一件事——半日閒騙他的,明明輸了卻給他放了個贏了的信號。
仔細想想自己也真是個笨蛋,半日閒怎麼會告訴他輸了呢?
哎,也不知道那傢伙現在是死是活。
其實半日閒還活著,不過也快死了。
此時,他正和眾多俘虜站在宣德樓前。
一排一排的俘虜被往前送,每個都會被詢問一番,若是個工匠馬伕廚子之類,便算有點作用、便能活下來。
若是個軍戶或小販書生,就當場斬殺。
其實他們已經被抓做俘虜一個多月了,人數眾多,從洛陽到京城的逃難者都集中在這裡。雖然每天過得簡直生不如死,但是不少人還是懷著戰爭結束就會被釋放的心態呆在這裡苟延殘喘。
但是這天,留守京城的部隊接到趕往上梁城的命令,於是就想著該處理一下俘虜了。
有用的留下,沒用的全殺。
深紅色的血水順著地縫蔓延到了譚墨閒的腳下。
從前,錦衣玉食他卻一直想著尋死。
如今,看著一排排的人頭落地,他決心,怎麼也要活下來。
「軍爺——」譚墨閒微笑著沖旁邊的一個小頭目招了招手,鐵鏈子在手腕上晃蕩。
那個小頭目名叫張六九,臉上一刀刀疤十分嚇人,這一個月來專負責譚墨閒呆的那個俘虜營,看見譚墨閒招手就不耐煩的瞪了他一眼。「稟告軍爺,小人名叫譚墨閒,家父是當朝左僕射譚為淵,小人願寫信給家父勸其歸降,還望軍爺饒一條性命。」
「你是譚相爺的兒子?」張六九瞇著眼睛看著譚墨閒,「一個多月了,怎的也不見你提?」
「怕惹是非罷了,軍爺若是有所疑慮,可請來徐大人與小人對峙,他與家父公事多年,是認得小人的。」
後來連那個姓徐的大人都沒找,譚墨閒平日裡「懶名」太盛,張六九隨便拉來幾個京城的降將,居然全都認識他,紛紛指著呼道,「沒錯!就是宰相府裡的懶公子哥兒。」
於是他這算保了一命……
「將軍,你快看!」
張六九手下的一個軍士指著行刑台。
張六九順著往行刑台上望去。
在即將斬首的一排人中,有一個格外的打眼。
瘦高個子,一頭的墨發散落下來,丹鳳眼、含朱唇,面容白皙,端端的一尊玉人兒。
張六九沒讀過書,他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眼前的美人兒。他只能說,漂亮、漂亮的很、漂亮得叫旁邊的人全顯得俗氣了。
張六九快步走上行刑台,來到那美人面前,粗粗一看就是個美人,此時細看更是好看得很。
捏起美人的下巴,打量半天,問道,「你是做什麼的?」
美人蹙著眉頭,說了三個字,「讀書人。」
張六九心想,人漂亮連說話聲音都會跟著好聽,笑道,「你哪裡是個讀書的,你明明是個郎中。且留你條性命,隨我回營裡。」
張六九拉著他就想走,結果怎麼拉也拉不動。
這人甩開他的手冷聲道,「我不是什麼郎中,就是個讀書人。」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
在場的眾人心想,這美人兒不是個傻子就是個二百五,軍爺說他是個郎中明顯是想放他一馬的。他倒好,一口咬定自己是個讀書的。
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獃子呀書獃子。
張六九眉毛一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再說——」張六九把嘴貼在美人的耳垂上,輕輕道,「這麼漂亮一顆腦袋,卡嚓給砍了,□轆□轆的滾了一地的灰,多可惜?」
這人脾氣本來就不怎麼好,此時被一個男的如此親暱,直接舉起拳頭,一拳打在了張六九的顴骨上,斥聲道,「你個畜生,我就是個讀書人!」
張六九回過頭來揉了揉鼻子,臉上的刀疤顯得猙獰可怕,他說,「再說一遍,你是什麼。」
美人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頓的回答道,「讀、書、人、」
「好!」張六九猙笑道,「來人把他給我——」
「誒?這位不是賀溫玉賀公子嗎?」
就在這個節骨眼,譚墨閒三兩步跨上行刑台,擋在了兩個人中間。
賀溫玉一臉疑惑的看著譚墨閒,「敢問閣下是——」
譚墨閒抱了一拳,「在下不才,一個平庸書生罷了,久仰賀公子大名!」
賀溫玉更疑惑的看著譚墨閒,自己初到京城,門都沒出過幾次,這人怎麼會久仰他大名?
譚墨閒又轉身對張六九討好般的笑道,「軍爺,這位是賀溫玉賀公子,江寧府的解元,文章詩賦名滿天下,今年春闈,太學院的先生們都稱他胸中有大韜略、已然是狀元人選!此等人才殺了可惜,放到營中做個筆錄綽綽有餘!」
譚墨閒不要臉的把賀溫玉吹了個天花亂墜,吹得連賀溫玉自己都聽傻了。
眾將軍自然對文壇上的事一無所知,見宰相公子居然這麼佩服這個姓賀的,就疑心真是個人才。再一查,果然中瞭解元,便饒他一命。
譚墨閒和賀溫玉被安排在了一個還不錯的營裡,這一營全是各種高幹子弟,用來當人質的。
別的人搜一搜身就進去了,輪到賀溫玉,被從頭摸到腳,臨走,還被那兵士探進衣襟裡,在胸前狠狠抓了兩把。
賀溫玉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沒有發作。
譚墨閒帶著賀溫玉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賀溫玉問他,「你怎麼會認識我?」
譚墨閒搖搖頭,「我當然不認識你。」
「那你怎麼知道我叫賀溫玉的?」
「猜的。」
「這如何猜得到?」
「我不認識你,卻認識你弟弟,你們兩個長得很像,脾氣也一樣執拗,我就猜你便是他哥哥。」
雖然被人評價為執拗賀溫玉很不高興,但是他還是先問道,「你見到平安了?他在哪?」
「應是在雲台山上,你放心,他很好。」
之後,譚墨閒又跟賀溫玉講了些賀平安的事兒。
陸沉破城的那一天,賀溫玉和趙奕之都在趙府。趙中丞集合了全家算上家丁一百餘人準備逃到上梁城。
趙奕之卻偏偏說要去雲台山把賀平安給找回來。
趙中丞拗不過兒子,帶著全家一百多號人趕到了雲台山,怎料那時候賀平安也在往趙府趕。結果雙方生生給錯過了。
趙奕之說要再回京城找賀平安,趙中丞不准。
最終,賀溫玉說,「我們逃吧,不管我那弟弟了。」
趙奕之罵他沒心沒肺。
賀溫玉反問,「不然怎麼辦?一起去送死?」
趙奕之拗不過賀溫玉和父親,於是一群人一起逃了。
走了四天的路,過了白水河。賀溫玉心想,即使現在自己失蹤了,趙家人也沒辦法回去找他。
於是,趁著夜黑風高,賀溫玉一個人悄悄趕回京城。
弟弟他是一定要找到的,一起死都無所謂。
只是,趙家人待他們兄弟二人不薄,生死攸關,不能連累人家。
只是沒成想,還未走到京城,自己卻先被叛軍給抓起來了。
此刻,賀溫玉坐在牆角處閉目養神。
譚墨閒對他說,「要不我們逃吧。」
賀溫玉問,「怎麼逃?」
「我還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賀溫玉搖搖頭,「那就算了,被抓住就是一死。」
半晌,譚墨閒歎了口氣,道,「今天那個當兵的……晚上肯定會來佔你便宜。」
賀溫玉的眉頭輕輕跳了一下,他說,「沒事,我自有辦法。」
晚上的時候,張六九果然來了。他咧著嘴笑著,臉上的疤愈發顯得醜陋。
譚墨閒看見賀溫玉握緊了拳頭。
張六九走進帳來,他身後居然還跟著五六個人,每一個都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譚墨閒聽見賀溫玉低聲罵了句「畜生」,然後站起來,死盯著這群人。
張六九朝他一招手,「來,美人兒,跟我出來。」
賀溫玉站著沒動。
張六九笑道,「怎麼,你難不成是想當著這多人被——」
那五六人也全笑了,紛紛朝賀溫玉走來,把他圍了起來。一個勾一下下巴,一個摸一把腰,嘴裡說著些難聽的話……
賀溫玉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恨不得把這群人全殺了。於是真的從袖子裡掏出一把藏好的刀來。
「怎麼?就你這小身子骨還想和軍爺練兩招?好呀,來吧,軍爺我就用一隻手,讓著你。」
賀溫玉覺得這群人像看一個笑話一樣看著自己。是啊,他拿著刀又能怎樣?
原本賀溫玉以為張六九隻會一個人過來,這樣,自己就和他拼了,打不過也要同歸於盡!
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要臉,竟帶了一群人來折辱他。
張六九本來就是想先當著眾人的面來逗一逗賀溫玉,要逗得他滿臉通紅惱羞成怒最後哭著求饒才算有意思。這整個戰俘營都歸他張六九管,任你什麼解元狀元,到了這裡都只能算作一個玩物。
於是,就在滿屋子令人厭惡的笑聲中,譚墨閒聽見了賀溫玉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就看見這人揚起尖刀,狠狠地朝自己的心窩子捅了下去。
與其和這群人纏打在一起,還不如自行了斷來得乾淨。賀溫玉就是這麼想的。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
只見鮮血蔓延開來,賀溫玉倒在了地上,手腳抽搐了幾下,很快便不動了。
眾人愣了半晌。
張六九扔下一句話,「行,你狠。」
然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譚墨閒脫下自己的外衣來給賀溫玉堵傷口,血泊泊的流著,怎麼堵也堵不住。
譚墨閒苦笑,你說你有辦法,我還當是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