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錦雲城的城牆很矮,牆縫裡飛出幾簇迎春花。牆腳下也生長著一片片不知名的野花。這座城原本就是經商之地,安安逸逸地過了一百年。
陸沉靜靜地站在城頭上,望著城下的戰鼓隆隆。幾十個人已經衝到城門下,抬起沉重的木錐,撞得城門搖搖晃晃。
陸沉轉身對手下道,「撤吧。」
王老虎道,「大帥,撤了我們就輸了啊!」
陸沉道,「早就輸了。」
說著,背著手下了城樓。
王老虎望了望城牆,城門果然快被破開了。他追上陸沉,「大帥,大帥!那我們還能巷戰呀!」
陸沉不理他,拎上劍,往城裡走去。臨走甩下一句話,「吩咐下去,都撤吧。」
陸沉一個人走在石子路上。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很暖和,風卻帶著絲絲涼意。
耳後的廝殺漸漸淡去,陸沉想,去哪呢?
便去城南吧,城南有個映月泉,坐在泉邊自斟一壺也好。
走到路口,陸沉停住了,他忘路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還是雙很有力的手。
但是明天這雙手就不會動了,漸漸僵硬,化為白骨。
自己的頭會被砍了帶回去給李闔看吧。然後掛城頭,旁邊寫個篡逆謀反之類的。京城菜市口,掛了不少人頭,其中還有自己親手殺了的。過幾天自己也被掛上了。
希望賀平安別去看,因為挺難看的。
忽然聽見身後一陣巨響,應該是城門被破開了。
自己得走快點,要不連杯酒都來不及喝。
上萬人搜城,肯定是逃不掉了。
多活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
可是他迷路了,錦雲城的街上又一個人都沒有。
陸沉想,算了,隨便找個酒館吧。
來到路邊酒館,早就沒人了。陸沉自己找了個碗,往缸子裡舀酒。
端著酒,找了個靠窗邊的地方坐下。
苦笑。
自己這一世活的已經夠累的了。
卻是最終碌碌無為,一事無成。
步步算計,自認為滴水不漏。
卻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最後落了個糊塗鬼的下場。
倘若是一年前死的就好了。那時的自己什麼都不會想,只會廝殺到最後一刻。若是那時候的自己,恐怕現在還在城門口與人拚命。
而現在呢,不小心遇著了個人。
渾渾噩噩,憑著一口氣活了二十年。彷彿就是為了在最後一年,在橋上遇著他一次。
然後看著他,撐著一把白傘衝著自己笑。
正想著,李闔的人已經殺過來了。
抬頭,數以百計的人身著鎧甲,如同蝗蟲般湧來。
陸沉想,自己是自我了斷呢,還是死前再拉上幾個墊背的?
然後便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眼看著不遠處的正前方一片火光熠熠。緊接著雨落般密集的弓箭聲驟響。
陸沉一怔。
接著西邊又是一片大火。火勢很盛,目的明確,彷彿有人控制。
大火和弓箭在整個錦雲城間穿梭。
陸沉想,這分明就是火龍陣。
火龍陣是他親自籌劃的一陣,與賀平安謝紫玉一同完成。
謝紫玉知陣不知兵,賀平安知兵不知陣。全部的內容只有陸沉一個人掌握著,圖紙他收在自己書房的抽屜裡。
但是,自己告訴過賀平安那個抽屜是放圖紙的。火龍陣用到的器械也都存放在軍器監的倉庫裡……
其實當時賀平安說要回來救他,他就猜測賀平安是想回京城帶上那些武器過來。但是京城與錦雲城相距幾千里,等到賀平安趕過來一切已經都晚了。
他說會回來救他。
有這個心意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他真的回來救他了。
陸沉確定自己看見的就是火龍陣。
他飲下最後一口酒,拎起長刀,跨出了酒館。
幾十個人朝著他衝過來。陸沉亮起白刃,殺進人群裡。
一刀刀的相接相撞,那種廝殺的真實感又回來了。
原本已經歸為平靜的一雙眸子此刻又重新銳利起來。他朝著火光最盛的方向一步步拚殺著,殺了好幾條街。
然後,終於看見了一個手持弓箭的人。
這種箭名叫「四十二矢飛廉箭」,是陸沉看著賀平安一點點做出來的。
接著,上百人向陸沉跑過來又迅速完陣。
靠在陸沉旁邊的人輕輕喊了一聲「晉王」。陸沉一看,這人是自己府上的暗衛,然後圍上來的人也全是暗衛營的人。
「賀平安在哪?」陸沉問。
「賀公子在中陣。」手下回答道。
「帶我去找他。」
一路的戰火蔓延,每隔幾百步便有一人手執令旗,陣型隨之穿梭變化。倘若執令旗者倒下,再有人補上。
整個陣的中心建在一高台上,四面架起長弓火炮,密集放矢。正是賀平安所在。
相隔幾百人的廝殺,陸沉看見了賀平安。
賀平安正站在高台上,微微彎著腰,舉著一個盾牌擋著自己腦袋。王猴子站在他旁邊手執令旗。
陸沉看見賀平安的時候,賀平安也看見了陸沉。
兩人對望一眼。
賀平安衝他點點頭,便接著看陣了。
陸沉想過自己再次看見賀平安時會是什麼樣子。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他也許會嚇傻了、也許會率大軍突出重圍揮灑自如、也許笑著對自己說「你還活著」,也許會哭著對自己說,「你還活著」。
但是賀平安只是平平靜靜的望了他一眼。不驕不躁,不悲不喜。
小小的一個人,站在高台上指揮著千軍萬馬。鎮定極了,就像他平時打磨器械時的模樣。
戰爭一共進行了兩天。
期間陸沉與賀平安有過幾次碰面,但是賀平安都沒說什麼話。
殺到最後一條巷子的盡頭,陸沉扔下那把斷了刃的長刀。拄著長槍,一瘸一拐的走著。
走到巷口,看見了不遠處的賀平安正在張望。
賀平安望見了陸沉,便朝他跑過去,期間被屍體絆了一跤,爬起來,跨國一具具屍體,一步步來到陸沉跟前。
賀平安扶起陸沉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兩個人慢慢的走在巷子裡。賀平安低著頭,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走到小酒館的時候,陸沉示意賀平安進去。他已經沒力氣走下去了。
賀平安扶著陸沉坐下。
陸沉給他指了指,「後面有缸酒。」
賀平安跑過去,一點一點的把缸子拖出來。
拿來兩個碗,遞給陸沉一個。
兩人一人一碗,碰了,一飲而盡,再舀一碗……就這樣,相對無言,一碗碗的把酒碰完。
直到臉喝得通紅,賀平安的眼睛也紅了,他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袖子裡,整個人一顫一顫的,哭了。
賀平安哭了很久很久,陸沉靜靜地等著他哭,也不去問為什麼。
昨天陸沉也坐在這個小酒館喝著酒,當時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今天他坐在這裡聽賀平安哭。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但是還不至於沒了希望。
待到夕陽西下,陸沉對賀平安說,「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賀平安趴起來,揉揉眼睛,「嗯,走吧。」
還和剛才一樣,賀平安攙著陸沉。在橫屍遍地,被血染成深紅色的路上,慢慢走著。
陸沉說,「賀平安,你好像長高了。」
賀平安歪過來腦袋,「真的?」
「嗯。」
賀平安伸出手指,點了一下陸沉的髮際,「將來我能長到這麼高。」
「你怎麼知道?」
賀平安說,「那天我哥哥去軍器監給我送行李,你站在他旁邊,我記得他就到你這個地方。我哥哥已經兩年沒長個子了,估計就是這麼高了。」
「你哥哥長這麼高又不代表你也能長這麼高。」
「能的,我們倆長得很像的,我哥哥十六的時候就像我現在這麼高。」
陸沉才不希望賀平安長成賀溫玉那樣,一身弱不禁風的骨頭,還一副招人模樣。
賀平安只要一直又矮又笨就好。
「但是也說不定,我長不到那麼高就死了。」賀平安忽然說道。
「怎麼會呢。」陸沉道。
「怎麼不會。」賀平安道,「你看,今天這裡死了兩萬多人,憑什麼我就不會死?」
說完,他又垂下了腦袋。
陸沉想了想,默默道,「也沒錯。」
兩個人走在路上,賀平安低頭看著路上的屍體。來之前他就知道會是這樣,但是他要救他,所以只能是這樣。
自己不是什麼聖人,只不過這芸芸眾生中的庸人一個。
生老病死癡嗔貪求不得愛別離……一樣不少。
「你若是死了,我也去死。」
半晌,陸沉說道。
賀平安愣了一下,認認真真的點點頭,「也好。」
第二天,活著的人開始打掃戰場。御林軍的帽簷上都刻的有名字籍貫,比較好確認身份。賀平安和幾個雜役一起統計,一個鄉的就把遺物收拾到一起,將來由驛館送到其家人手裡。
可是陸沉的手下服裝很不統一,大多人死了就是死了,無法確認身份。家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死了。
賀平安原本還在想,應該把屍體都運回故鄉。陸沉說,再多放幾天就該出疫病了。
一把火全燒了。
兩人站在大火前面。
一將功成萬骨枯。
「陸沉。」
「嗯?」
「你說什麼時候才會天下太平?」
「說不好。」
「你不能說不好呀。」賀平安道。
「但就是說不好。」
「別人可以說不好,但你不能。」
陸沉望著賀平安,「那倘若,天下太平了,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留在京城跟著我,還是回鄉?」
賀平安想了想,「說不好。」
「你怎麼能說不好?」陸沉皺眉道。
「我爹娘把我養這麼大可不容易呢。」
「啊?」陸沉一愣。
賀平安跑走了。
陸沉心想,又不是再也不讓你回家了……
陸沉進了裡屋,發現賀平安在寫字,「寫什麼呢?」
賀平安拿袖子擋著,「不許看。」
陸沉走上前,幾乎一把奪過來,「怎麼不許看。」
賀平安拿著紙筆跳起來,「就是不讓你看!」說著,跑到外面走廊去寫。
結果因為怕陸沉忽然過來,字寫得歪歪扭扭的。
歎氣,又拿了張紙,端起墨盤,打算換個屋子開始寫。
「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陸沉站在門前。
賀平安無可奈何道,「我在給我娘寫信啊。」
陸沉道,「寫吧。」然後走了。
賀平安看著陸沉,心想這個人還真是莫名其妙。殊不知陸沉也正覺得他莫名其妙……
陸沉走了,賀平安開始認認真真的寫。挽起袖子,寫給自己母親的信,字一定不能難看了。
留在京城還是回家鄉?
這種事怎麼能自己說得算呢,當然得問一下家人了。賀平安想。
於是他一筆一劃的寫到:
母親大人安好
我如今在軍器監任職。朝廷賜了哥哥一棟宅子在同樂巷。過年的時候我們就會回來,哥哥希望能接你和爹爹過來住。京城很漂亮……
……
……
對了,我有喜歡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