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卷一 摸魚兒
(十)
游德川坐在書桌後,午後的光從窗格外投入,游淼端詳自己的父親,不禁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
游德川似乎慈祥了不少,從前游淼見他時,他的一字濃眉總是皺著,鷹鉤鼻,薄唇現出幾分無情的意味,從前的父親充滿威嚴與固執。如今他終於有了幾分父親的模樣。
「你又買了個小廝?」游德川問道。
游淼說:「朋友送的。」
游淼不敢說李治烽的來歷,至少現在不敢,游德川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游淼答道:「他叫李治烽。」
游德川:「我是問他,沒有問你。」
「李治烽。」李治烽開了口,說。
游淼端著茶,倚在椅背上,游德川又說:「從前撥給你的下人,該還你用還是還你用,過幾天便喚她們回東廂去。」
游淼沒有說話,兩父子便這麼靜靜坐著,游淼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卻不知從那裡開始說,許久後,還是游德川打破了沉默。
「你長高了不少。」游德川說:「像個大人了,上京的日子住得還慣不。」
「砰」一聲茶杯摔碎的聲音,游淼終於以這種方式來表現了他的憤怒,茶水在桌上飛濺。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敢情我就不是你生的?!」游淼渾身發抖,游德川不提在京中唸書還好,一提起這話,游淼馬上就想起了家中瞞著他的事,登時氣得他無法控制自己。
游德川先是一愕,繼而怒斥道:「放肆!」
游淼不顧一切地大吼道:「我娘什麼地方虧欠你了!你要另立嫡子,瞞著我不說,送我上京去,足足瞞了我三年!」
游德川:「你大哥在外漂泊十餘年……」
游淼:「那我呢?!那我呢!!」
游德川:「為父沒有另立嫡子的打算!你二人都是正房嫡子……」
游淼:「你連招呼也不給我打一聲,背著我搗鼓著勾當!你當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麼?你送我上京讀書是不是早就打算好的!?想把我早點打發走?!」
游德川:「你上京三年,念的什麼聖賢書?!除了耍鷹鬥狗,吃喝嫖賭你還做了什麼!如今還有臉回來找家裡要錢?!」
游淼猶如一頭怒氣全開的雛虎,與游德川僵持不下,父子二人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游淼實在太清楚他爹了,游德川做了近二十年生意,靠正妻帶來的茶種與茶工發家,如今已坐擁家財萬貫,但商再富也終究是個商,官府真要動他,游德川除了使銀錢,就沒旁的辦法。
長子繼承家業,次子在朝為官,這如意算盤打得太精細了,然而游淼卻不想讓他好了去,游德川倏然又說:「你一去三年,終日不務正業,除了討錢可還曾記得我這個爹?除了討錢,還想過給家裡寫封信?」
游淼冷哼一聲,說:「爹,那只能算咱們彼此彼此了。」
游德川被這乖戾兒子堵住了話頭,一時半會只是喘氣。
「你和漢戈都是游家的嫡子。」游德川終於平復下來,平心靜氣說:「你大哥打理家業,你去朝中為官,有何不好?」
李治烽站在游淼身後,臉上表情難定。
「你自小生性好動。」游德川朝游淼說:「家裡也坐不住,來*在朝中要使用銀錢,你大哥自不會少了你半分。爹本也想著把家業傳你,奈何你又不愛算賬做生意,先不提這事,我問你,你在京城中……」
游淼忽然變了個臉似的,笑嘻嘻道:「我這次回家來,就不打算再回京城了。」
游德川完全料不到游淼會說變就變,變臉比翻書還快,冷笑道:「不回京城?你要做甚麼?」
游淼說:「不做什麼,在家裡住著,錢都花完了,回京城也沒意思。」
游德川忍著氣,說:「你若是想在家唸書,也是好的,開春請個先生回來,順便教你大哥認字兒,三年後再上京應考也不遲。」
游淼說:「算啦,不想學了,沒甚意思。」
父子二人相對無言片刻,游德川的聲音裡已聽得出怒火:「我考考你,學堂裡都學的什麼?」
游淼道:「沒去念,夫子說的話聽不懂。」
游德川登時就被氣著了,連連點頭道:「好,很好。」
游淼道:「我就指望著娶個聰明伶俐的媳婦,帶點錢來幫我發家,打點家業,吃吃軟飯,這輩子隨隨便便就混個茶莊……」
數息後,游德川猛的將桌上筆墨紙硯全掀了下去。
「我打死你這個孽子——!」
「小畜生!」
游淼的話游德川怎地聽不懂?明明就是在譏諷他,當即怒不可遏,從書房裡追了出來,游淼躲到李治烽背後,李治烽要護著他,卻被游德川一把推開,游德川取了籐條追出來,游淼一路跑出花園,驚得雞飛狗跳。
「老畜生!我娘給你掙下這山莊……」
游淼站在院裡,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開口就罵他爹,游德川一聽他嚷就知道大事不好,也顧不得喊家丁了,轉身就找板子來抽。
游淼又吼道:「你他媽過河拆橋,當心我娘半夜來找你……」
游德川臉色鐵青,追著游淼過來,大吼道:「我打死你這孽障!」
王氏和馬姨娘被驚動了,帶著丫鬟家丁從堂屋過來,游德川出門時腿腳在花盆上一磕,此刻一瘸一拐,拄著板子,追在游淼身後,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小畜生!」
游淼不住避讓,一邊罵一邊躲到花架後,游德川把花架子掀了下來,一陣乒乓巨響,游淼又喊道:「你跟我娘成親時外面就藏了個人,你對得起我娘麼?你……」
游德川舉著板子要打,游淼忙朝李治烽身後躲,就在這時一個人箭步衝到游德川身邊,攔著他勸架,卻是游漢戈。
游漢戈:「爹,別生氣,聽我說……」
游淼不罵了,院內一團混亂,滿地摔壞的花盆,游漢戈不住勸道:「爹,爹,別動火。」
游漢戈擋著游德川,又以眼神示意,讓游淼快走。王氏的臉色簡直難看至極,游漢戈又說:「弟弟,你回去先歇著。」
游淼冷笑,心道假仁假義,用你來勸架?正想拿點什麼話來堵他,卻一時沒法和他撕破臉。三人在院中僵持不下,王氏終於走了進來,笑道:「好了好了,兩父子能有什麼深仇大恨的,走了三年剛回來,怎麼一見面就吵架?老爺也別生氣了,游淼你……」
游淼不待她說幾句場面話,隨手一扯,竟是將書房院中的整個閣架掀了下來,轟然巨響,院中富貴竹,燕尾葵,牛篣草,吊蘭墨竹摔了滿地,也不知毀了多少名貴陶瓦制的瓶兒罐兒。
游淼轉身走了。
游德川深深吸了口氣,在院裡猶如炸雷般一聲怒吼。
「你這不孝子!給我站住!」
游淼轉出書房外的院中,再看不到游德川,停下了腳步。游德川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