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卷二 蝶戀花
(二十六)下
游淼說:「拿一壇地窖裡的竹葉青給我哥就成。」
那小廝去了,游淼一身錦袍理畢,抬腳邁出房去,小廝們分成兩隊跟在游淼身後,眾星捧月一般穿過走廊朝正堂走,過花園時李治烽幾步過來,與游淼對視一眼。
游淼:「收拾完了?」
李治烽略一點頭,走在小廝們最前面,浩浩蕩蕩,前呼後擁地進了廳堂。
游淼這些年裡身材長高了些,直是玉樹臨風,翩翩公子哥一名,被孫輿按著學讀書,學做人,經這許久,從前撒潑耍滑的一副小無賴模樣已褪去,換作讀書人掩不住的書卷氣,然而又因平日裡習武,眉目間自有種武人的不羈灑脫,兩道清皓眉毛下似乎壓著掩不住的鋒芒。
喬玨、游漢戈與張文翰正坐著喝茶,見游淼來了便笑道:「今日起得這麼晚。」
游漢戈道:「弟弟。」
游淼略一點頭,坐了主位,笑道:「今天得出行,捨不得家裡,便貪睡了些時候,先開飯罷,都餓了。」
家中下人進來擺飯,一桌菜琳琅滿目,家中有外人留飯時李治烽便站在游淼身後布菜斟酒,游淼說:「大哥也上京去麼?」
游漢戈自嘲道:「不了,還是老實在家裡呆著罷。」
張文翰道:「朔方兄都是舉人了,又讀了好幾年書,怎不去應考?」
游漢戈說:「今天是爹特地交代我,過來送你的,這幾年裡雖然有讀書,但終究還是不行,而且家裡也沒人照料。」
游淼聽了這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已不再像從前般敵視游漢戈,雖然自己的江波山莊比不過父親茶山,但自給自足也是夠的。數年中游德川從不提家產一事,游淼也懶得去問了,便當做不知道。
喬玨指頭在桌上敲了敲,小廝斟上酒來,喬玨便笑道:「漢戈與我脾氣差不多,都不喜讀書做文章,在家裡經商也挺好。」
游淼嗯了聲,喬玨道:「來,淼子,願你得文曲保佑,點個狀元回家!」
數人大樂,游淼端著杯,側頭帶著笑意,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拈起個杯,游淼將竹葉青倒給他一半,游淼又朝張文翰說:「張二,你可也得好好考。」
張文翰笑著點頭,說:「我沒狀元的命,只盼中個貢士,就不給少爺丟人了。」
游淼道:「讀到哪算哪,走到哪算哪,大家干!」
數人一飲而盡。
酒飽飯足後,游淼帶著點醉意出了山門,沈園裡所有下人都出來相送,整個江波山莊得知少主今日上京赴考,都是拖兒帶女,老幼相攜,來要個綵頭。
游淼終於覺得有點慫了,到處都在說恭祝少爺,祝少爺金榜題名之類的話,游淼只恨不得快點鑽上車去。喬玨笑著給佃戶們散封兒綵頭,李治烽在大門外套好馬車,長垣與少微各駕一輛車等著。
「好了好了。」游淼笑著說:「都回去罷,一定金榜題名的,一定!」
游淼這些年裡經營山莊,為人寬厚,凡是拖家帶口來投奔他的,他都會給口飯吃,乃至今日要上京,佃戶們站了將近半里地,只十分捨不得他。
游漢戈走到車前,又朝游淼道:「弟弟,這是爹讓我給你的。」
游漢戈的小廝捧著個沉甸甸的雕花盒子過來,游淼打開了看了眼,裡頭全是巴掌大的方盒,當即明白了,都是貢茶。光是裝茶葉的檀木盒子,就已價值不菲。
「放車上罷。」游淼點頭讓李治烽帶上。
游漢戈又說:「這裡是哥哥的一點心意,知道你不缺銀兩,但這些輕巧,你帶在身上,有個不時之需,也可防身。」說著遞給他一個小袋,游淼掂了掂,手指摩挲,知道裡頭都是金箔。
「你呢?」游淼正色道:「大哥,你讀了這幾年書,就不想上京去麼?」
游漢戈自嘲笑道:「不行,哥哥不是那個料,能考個舉子就心滿意足了。」
游淼打趣道:「你就當是上京玩一玩嘛。」
游漢戈湊到游淼耳畔說:「真的不成,去會試也是給咱家丟人,你不知道,鄉試那會,是爹請了夫子,照著作了文章,我一筆一劃摹著背下來的……」
游淼聽到這話,登時神情說不出的古怪。
游漢戈又笑道:「去罷,考個功名,來日也好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游淼點頭,上了車去,春夏交接之際,青綠色的麥浪一波一波翻滾直接天際,他坐在車裡,眺望江波山莊,眺望沈園,眺望他的家……直至再也看不到。心中無限感慨,倚在李治烽懷裡。
「在想什麼。」李治烽說。
游淼:「在想我哥。」
李治烽:「你哥?」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說他怎麼才讀了幾個月書,字兒都認不全就能考上舉子呢!原來是請了夫子寫一篇出來,死記硬背摹的!」
李治烽嘴角抽搐,游淼又道:「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難怪我先生不待見他。」
馬車的前窗開著,趕車的長垣回頭笑道:「少爺這次上京去,可就憑的真才實學了,一定中榜的!」
游淼心裡實在沒個底兒,雖說跟著孫輿學了這三年,該讀的都讀了,但也拿不準自己究竟到了哪一步,是能考個貢士呢,還是能當個進士,又或者金榜題名,果真點中狀元?孫輿說過,他讀了這些書,但要得狀元也是不可能的,當個進士就滿意了。
「咱們帶了多少錢?」游淼心中一動,出行居然忘了問銀錢這等天大的事。不過山莊裡的賬,出入都是李治烽與喬玨,喬玨管外費收支,李治烽打點府上花用,游淼每月得個總額就行,大部分時間都是過耳就忘,依稀只知道自己有五千多兩銀,四倉幾十萬斤的糧食。想必上京是頭等大事,縱是他粗心忘了過問,喬玨也必然給他換好銀票。
李治烽答道:「年初我到揚州去兌了二千兩銀票,都帶在身上,喬玨又拿了三百兩現銀在箱裡,夠你花用一年了。再買奴時,記得還價。」
游淼未料李治烽還惦記著當年這事,忍不住大笑,靠在李治烽身上把他又揉又按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治烽又說:「夠不?不夠的話揚州鋪子裡還有幾百兩,現在去支。」
游淼想了想,說:「應當夠了。」
「霍!」長垣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
游淼道:「你當是講排場呢,沒這回事,你家少爺狐朋狗友的多,如今大家都發跡了,來日朝廷就是李延那狗崽子的天下,要把那團亂麻給理清,沒個千來二千兩銀,還真不夠花用。」
李治烽微一沉吟,而後道:「不夠?繞路去取。」
「夠了。」游淼說:「先這麼用著罷。」
當年游淼花錢,隨隨便便就是幾十兩,上百兩支出去;那時年紀尚小,而如今要再花錢,已不是當初光景。
進了京,他要見許多人。
國子監太學,丞相府,李延、平奚、林洛陽……昔年一起廝混的公子哥,各自都到了混跡官場的年紀了,或許大家都變了,都不復少年時的心境,尤其是李延,每次京官下江南,說得最多的就是李家父子。
如今的李氏權勢滔天,已儼然成了天啟朝的中流砥柱,李黨勢大,又得太子賞識扶持……還有游淼曾經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如今吃了敗仗,在京城遭白眼的三皇子趙超。
京城暗流湧動,只怕少不了花錢,也少不了派系紛爭,勾心鬥角。游淼赫然發現,自己在三年前無意間遠離的,這一天終究還是得回去面對。驟看似是歲月給了他們一段悠閒的時光,實則如一塊磨劍石,逼迫他們自己成長。
幸虧他游淼不是銹跡斑斑,被扔在角落裡的那把劍。
游淼不禁唏噓道:「我這究竟是去考功名報效國家呢?還是去上戰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