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卷三 滿江紅
(十一)上
游淼這一席上首空著,料想是皇帝的,李延坐了右手第一位,不與游淼眼神交匯,次席則是殿試榜眼,也是一身錦袍,人卻皮膚粗糙,黑黝黝的,頗有風吹日曬之感。
料想是西川貧苦人家出身。下首則是一溜的二甲進士,禮部秦少男赫然也在列,朝游淼微微頷首,游淼行過禮逕自入座,與榜眼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雙方互通了姓名,榜眼名喚陳慶,游淼問了幾句,發現竟然也是名門之後!雖然陳慶家中世代躬耕,卻是陳摶老祖之後。游淼不由得肅然起敬,問了幾句,卻發現這榜眼說話甚奇怪,說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罷,又不盡然,吞吞吐吐,結結巴巴。說他心繫天下罷,所談又全是黃老煉丹之事,簡直令游淼啼笑皆非。「今歲收成不好。」
游淼感歎道:「從川蜀到流州揚州……只怕又要鬧饑荒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陳慶說:「有時老天……不會管你人間百態,譬如說一時這般,一時又那般……生靈在老天眼裡,也都是……都是……人與天合,死而無憾……」
「是是。」游淼一臉虔誠受教,心裡在罵這傢伙的娘。
陳慶笑笑,又問李延:「李兄以為如何?」
「呵呵。」李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連跟他廢話的心情都欠奉,游淼一臉慘不忍睹,知道陳慶這廝定是投了天啟帝的心意,談及道家之術才金榜題名。聊了幾句,游淼也沒怎麼談下去了,便與右手邊的進士閒聊,那人倒是畢恭畢敬。片刻後,園內雜談聲一靜,所有人紛紛起身,天啟帝來了。
天啟帝今歲六十一,剛過花甲之年,平日醉心書畫,近年來又不知得了哪個道士攛掇,開始在後宮煉丹求長生,戴著一頂金符道冠,一身繡龍的袍子,道士不像道士,皇帝不似皇帝,略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群臣就坐。
「中秋佳節,各位愛卿請隨意,盡興便可。」
天啟帝趙懋和藹可親笑道。宮女過來上菜,游淼忍不住多看了趙懋幾眼,心想這就是皇帝?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皇帝,看上去和太子、趙超都不像麼?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點像。
天啟帝只與李延隨口說了幾句,卻對陳慶的興趣十分濃厚。趙懋:「我見你文章上所談,得天之道,這些是誰教你的?」
陳慶說:「回稟陛下,乃是臣小時在家鄉橫山青峰上,跟隨一位世外的道長所學。」游淼耳畔聽著皇帝與榜眼的對答,卻是心不在焉,看到天啟帝身邊還有個空位,但那空位卻遲遲沒有人來。是誰的位置?游淼轉頭看另外兩席,趙超沒有來。這個位置多半是趙超的。
趙懋若有所思捋鬚,說:「此人今年幾歲?」
陳慶恭敬道:「回陛下,自臣離開橫山時,師父已有一百三十一歲了。」
筵席上所有人同時動容,游淼忍不住問:「世上還有人能活到這般高齡?」游淼倒是不疑陳慶,但這話聽在數人耳中,便顯出質疑之意了,陳慶說:「少憂寡慾,順應天道,無為而生……自、自然能高、高壽。但……活到幾歲,活得如、如何,這也沒甚麼可攀比的。
「譬如說……嗯,譬如說蜉蝣朝生暮死,也是天地間的蒼生,難道就——比不上龜鶴嗎?自然不會的。」趙懋沉吟未幾,笑道:「有道理,這話又是得了道家真諦,活多少歲數,實則無需強求。你就是游淼?」
游淼忙道:「臣是,流州人士,游淼遊子謙。」
趙懋想起來了,看看筵席左側,國子監大學士,那老頭緩緩點頭,趙懋又問游淼道:「朕看過你的家世本,你游家在江南,也是大戶了。宮中的貢茶,都是碧雨山莊產的。」
游淼心道趙超怎麼還不來?罷了,既然問到,不如順著朝下說。游淼道:「臣自小離家,在京師念了幾年書,後又回去,現已與父親不和,被趕出了家門。」
「哦?」
趙懋笑道:「為人子弟,須得在父母膝前盡孝才是,我看你文章辭藻,倒是帶著孫輿的一股銳氣,他是老而彌辣,你是初生牛犢,心氣高遠不假,卻略通大義,怎的會淪落到被父親趕出來的地步?」游淼歎了口氣,李延卻笑道:「陛下有所不知,遊子謙昔年在京,也與臣在一處玩過幾年,後來回家去,連嫡子之位險些都被奪了,多虧了他娘生前留下個山莊,一年產出才供得他讀書花用,能回京來,實屬不易呢。」
趙懋一聽之下便即色變,說:「怎麼回事?怎麼連嫡子都能廢?游淼,你仔細說說,若有不平處,朕給你做主!」李延眼裡帶著笑意,示意游淼說就是,游淼暗道李延你這小子夠狠,便揀了些事,與趙懋仔細說了,包括他爹娘,以及後來的那位長子大哥,以及沈園。最後說到父親因母親之由,素來不喜自己的事。
游淼笑道:「還是只得靠自己了。」
趙懋聽得微詫,轉念一想,似乎被勾起了什麼,長歎一聲。
趙懋:「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母好歹也是你父的結髮夫妻,怎能如此不顧恩情?縱是父母交惡,你身為子女,又有什麼錯?」
游淼道:「如今家中說是說兩個嫡子,我也無心去與大哥爭什麼了,況且心思也不全在種地上,當年在京城買了個忠僕,幸得他陪伴,這些年裡,慢慢地也就過來了,想朝陛下討個恩典,去了他奴的身份,入個民籍。」
趙懋冷哼一聲,說:「此事好說,一句話的事,朕准你所請,倒是你那父親,罔顧聖賢之禮,嫡庶之別,天地君親師,全不放在眼中,連這等事也做得的?!」
游淼反倒駭了,忙道:「陛下息怒,息怒。」
趙懋說:「簡直是無法無天!七出三不去,都照你父這樣,兩個正妻,兩個嫡子,豈不都亂套了?你倒是說說看,黃卿……」
「陛下息怒。」那國子監大學士安撫道:「此事確實於禮不合,著落流州知府去辦就成。」
「唔。」趙懋緩緩點頭。進士們本在低聲說話,一聽趙懋動怒,都是不知其因,停著看來,先前游淼說話聲音不大,是以未有人聽見。
天啟朝雖說上行下效,趙懋信道,便頗有點全民仙風道骨,無為而治的做派。但祖宗禮法根深蒂固,延續千年,仍是無法撼動的。禮教一道,就連天家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游德川此舉純屬異想天開,無異於大逆不道,罔顧禮法綱常,怎能令趙懋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