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卷二 蝶戀花
(一)上
流州自古物產豐饒,百年不經戰亂,是為南方魚米之鄉,尤其江北處的十萬頃丘陵,也是長江流域最大的種茶,採茶之地。
江波山莊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距沛縣四百里路,快馬加鞭一天一夜可到,但游淼帶著一車行李,又不趕著去,便走走停停,在沛縣停了些許時日,上門答謝邢大夫。邢大夫卻出診去了,游淼只得放下謝禮再度啟程。
一路兜兜轉轉,過了江城府,前往揚州地界,江波山莊在蘇州、揚州與流州三州交界處,七分位於江南,三分則位於江北。
這山莊地界實在是麻煩討厭,當年本是揚州與流州兩州所爭奪之地,南有郭莊,北有安陸村,兩村居民曾為一個江邊碼頭爭吵打鬥,鬧得不可開交。鬧出了好幾條人命,村正稟知縣,知縣又稟知州,兩州知州也因此而吵了起來,最後只得擱下不管,扔著。
從此江波山莊便橫跨南北,中間橫著段風急浪險的長江湍灘。
游淼起先不知,本想著摩拳擦掌地大幹一番,然而此刻看起來,發現也不是甚麼好地方。別的也就算了,有這條江橫著,自己每天想巡視一次山莊,還得從江北跑到江南,中間坐一次渡船,再回江南去吃飯?!
游淼不禁扶額,自己老媽怎就選了個這麼雞肋的地方?
游淼去翻書箱,李治烽在外面問:「找吃的?」
游淼說:「拿本書看看。」
游淼翻出一本《流州物誌》,又比對家裡父親編的通考志,注意到李治烽在趕車,說:「累不?累了就進來歇會兒。」
李治烽在外頭說:「人歇著?讓馬兒自己跑?」
游淼哈哈笑,想不到李治烽也有打趣的時候,答道:「我來趕車。」
「不行。」李治烽頭也不回地答道:「你會趕到山溝裡去。」
游淼拉開車門,外頭暖煦的冬陽刷一下照了進來,離了江城府的最後一段路,晴空萬里,暖日萬丈,鋪天蓋地的灑向人間,令游淼心情一剎那好了起來。
游淼拿著書出去,坐在駕車的橫板上,雙手蒙住李治烽的眼睛,笑道:「看不見了啊哈哈!!」
李治烽嘴角牽了牽,依舊若無其事地駕他的車,游淼本擬李治烽會說句「別鬧」之類,不料李治烽卻半點沒關係,游淼遲疑道:「喂,你不怕翻車?」
「不怕。」李治烽的嘴角帶著些許微笑,說:「我聽得見。」
游淼撤手,手指頭把李治烽耳朵堵住,說:「這樣呢?」
李治烽莞爾道:「這樣的話,眼睛又看得見了。」
游淼:「切——!」
李治烽哈哈大笑,游淼卻是被嚇著了,自打認識李治烽以來,竟是頭一次見他笑得這麼高興,呆呆地看著他,李治烽的笑容英俊不羈,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迷人,游淼看得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李治烽側過頭看游淼,笑容漸淡,莞爾搖頭,游淼心道這傢伙真俊……不,其實也算不上俊,眉上有疤,脖上還有刺青,長相絕非世家子那種清秀,膚色也偏黑偏粗糙,深藍的雙眸,瘦削的側臉與高挺鼻樑,卻別有一番味道。
就連被刀疤阻斷的左邊劍眉,也說不出的好看。
「你眉毛上這道疤,是被李延打的?」游淼問道。
「不是。」李治烽也不看路,專心注視游淼的雙眼,小聲答道:「從前出征時落下的疤,箭傷。」
說著李治烽微傾過身,輕輕地吻了吻游淼的唇。
游淼的心裡登時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似乎有什麼被點燃了。這也不是他頭一次和李治烽親嘴兒,李治烽整個人都是他的,想親就親,讓他做甚麼他就得去做甚麼,平日裡將他當墊子靠著,使喚來使喚去的,都全無感覺。但現在的體會卻又不一樣了。
李治烽吻了他後,又認真看著前面的路,游淼注意到他臉頰上有一抹很淡的紅。遂笑了起來,也沒說什麼,倚在李治烽懷裡,李治烽便騰出一手摟著他,另一手駕車,雖說年關未到,但這冬日曬得人心情極好,風也不大,游淼便這麼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翻翻書。
本預計今日黃昏時便到江波山莊去,然而左兜右轉,離開官道後居然迷路了。游淼站在岔路口比照羊皮地圖,喃喃道:「不對啊,方才咱們確實是看到揚州地界的碑了。」
李治烽就著黃昏前的最後一縷光低頭看。
「沿著州界朝南……」
天色昏黑,群鴉嘶鳴,冬天天黑得早,這處又是荒郊,路邊連戶人家都沒有,唯剩下大批倒下的稻稈整齊伏在地上。
游淼早起在江城吃了頓飯,路上俱帶的是乾糧,現在吃空了,肚子也餓了,入夜路上漸冷下來,然而那車走著走著,忽然便側歪下去,李治烽馬上道:「小心!」
車裡雜物朝右一倒,李治烽在外頭呵道:「馭——!」
車輪一歪,陷進泥濘裡,整個車歪倒在路邊,游淼踉蹌下車來,李治烽十分無奈,正要說點什麼,游淼卻道:「沒事沒事。」
游淼心有惴惴,喊道:「有人嗎?」
荒野裡空空蕩蕩的,猶如有什麼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們,遠方又傳來一聲尖銳的狼嚎,群鴉呱呱大作,盡數拍著翅膀飛了起來。
游淼看見曠野上有幾雙綠色的光點在飄來飄去,不禁一陣毛骨悚然。說:「是是是……是什麼?是狼嗎?」
游淼說著就朝李治烽身後躲,李治烽說:「別怕。」
游淼說:「早早早……早知道把你的弓箭也帶過來……」
李治烽說:「帶了,在箱子裡。」
李治烽轉身上車去,四週一片漆黑,天空不見月色,游淼在漆黑的道路上摸出火石,啪啪打了幾下,引著火絨。
李治烽背著弓,提著箭囊下來,說:「你回車裡。」
游淼既冷又餓,在車裡坐著,李治烽要關上車門,卻被游淼說:「別,別關。」
游淼把火爐放在橫板上,縮在李治烽懷裡,讓他抱著,李治烽只是隨意掃了遠處一眼,便抖開毛毯,蓋在游淼身上。
「別怕。」李治烽的聲音淡漠而不帶感情,卻十分安穩可靠:「有狼也不敢過來。」
游淼說:「你見過狼?」
李治烽道:「塞外多得很……中原的狼只是一窩一窩的山狼,塞外大漠上的沙狼是成群的,比這裡的狠。」
正說話間,遠遠的「嗷嗚」一聲,游淼這次聽清楚了。
「沙狼碰上了怎麼趕,生火有用麼?」游淼低聲問。
李治烽一手漫不經心地摸了摸游淼的頭,說:「在大漠裡碰上,那時我沒有火,也沒有弓箭,只有一把彎刀,沙狼有二十來只,聚作一群。」
游淼聽得心驚,黑暗裡又「嗷嗚——」一聲,於靜謐的夜中聽得尤其清楚,那幾隻狼正在不斷靠近。
「那你怎麼辦?」游淼問。
李治烽說:「我便……」
說話間,游淼感覺到李治烽短暫地靜了片刻,胸膛起伏,似在提氣,緊接著……
「嗚……」李治烽從喉嚨裡發出含糊的獸吠,繼而是一聲響亮的「嗷嗚」狼嚎,震得游淼耳中嗡嗡作響,那聲音中氣充沛,猶如一隻孤寂的頭狼在月夜中引亢而歌。
外面風聲吹著野草,沙沙作響,山狼不再嗥叫了,似是感覺到李治烽那聲狼嗥中的危險氣息。